雙目失明以後,無邊無際的黑暗使她對時間的感知降到了最低,更分不清白天與夜晚。男子不在的時候,李意歡曾模索著起身,循著落在眼皮上稀疏淺淡的明光找去,她以為是室內點了蠟燭。
她掰著指頭算下來,自己攏共喝了七回藥,其後男子便不來了。被他遣來侍候的少年告訴她,用來照明的是東海綺異明月珠。
少年的聲音,猶如年歲太久失修的琴弦,嘔啞嘲哳,滑片撥動間,帶著濕濕的霉,幽幽的冷。
開始總是她問一句,他才答一句,幾乎不會主動說話。
「他派你來的?」
「是。」
「他去做什麼了?」
「不知道。」
「你叫什麼名字?」
「……」
這般木訥,在少年面前,她似乎又有了嬌縱蠻橫的資本。于是泄憤似的,要把在男人那里受的氣,通通撒到他身上去。
她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命令道︰「我要到外面走走。」
少年沉默,卻是把熬好的藥遞上來,喑啞地回她︰「該喝藥了。」
「我說我要到外面去走走!既然他派你來侍候我,你不該听我的話麼?你不听我的,等他來了,我就說你虐待我。」
成日里被困在小小的一隅角落,她已經快被憋的發瘋了。偏偏面對男子時,還要擺出乖巧听話的模樣。
先前每每喝藥時,男子興致來了,便會給她講一個故事。但他的故事大多讓人心驚肉跳,像是墓地里開著的花朵,帶著腐爛與恐懼的氣息。
譬如第一個故事,講得是一個男孩。
有一個男孩,他天生畸形,面目丑陋,性情卑劣。為了不嚇到人,他只能被迫躲在潮濕,陰暗的山洞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久而久之,他逐漸變得見不了光,倘若見了陽光,會渾身被燒的灼疼,生生蛻下一層皮來。
母親會派人給他送飯,卻不會見他,他因此很寂寞,也很悲傷。從開始的失落,到憤怒,到試圖討價還價,再到絕望,最後是平淡的接受。
一日,有個受傷的女孩誤入了他的山洞。
女孩身上有他憎恨著、也渴望著的一切,可以踫觸的磊磊光明,以及如高山流水般的優雅,如皚皚白雪般的皎潔。
他瞬間覺得自己是一灘污泥,髒的很。
他因此無法自拔的想要佔有,擁有女孩。但女孩不知他的心思,她只是很感激,外面還有人在等她,等傷好了就要離開。
所以他先是在傷藥里動了手腳,使得她雙腿徹底殘疾,動彈不得。
女孩發現雙腿癱瘓後,傷心失落了很久。可她還是沒有忘記想要出去,想要離開,山洞里那樣陰暗,污穢。
男孩看在眼里,既然她不喜歡黑暗,那就再弄瞎她的眼楮好了,這樣她就該不會再想著離開了。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女孩選擇了自盡。
看著地上女孩的尸體,他剖了她的皮穿在身上,堂而皇之的走出了山洞。
從今以後,他便是她,他們永不分開。
男子講完這個故事以後,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弱弱地問他︰「是想用這個故事告誡我什麼嗎?」
他語氣散漫。
「嗯,想告訴你,不要重蹈覆轍。」
李意歡氣結,這和她有什麼關系!但這話只能在心里硬氣的反擊,面上卻是軟軟地點頭迎合他。
現下得了少年這個可以隨意團揉磋磨的木樁子,想著他既為男人做事,那麼兩人定是一丘之貉。心頭適才生發的好感一散而去,她不再猶豫,只一個勁挑刺,翻來覆去的作弄他。
少年穩穩的端著藥碗,還在等她用藥,熱氣撲上眼睫,酸澀的瞳眸里泛起濕潤的潮意。李意歡裝模作樣的接過來,忙不迭擱在地上,手指可見的在發抖,蹙眉冷冷道。
「這麼燙,你是存心不要我好受。」
其實他把握的喝藥時機剛好,碗壁觸手生溫,一點不燙。但架不住,她就是在找茬。
耳際少年呼吸一僵,有些錯亂。她心里嗤笑︰怎麼,這就生氣了?剛要再激他愚笨,卻听他啞聲開口向她道歉,言辭陳懇。
「對不起,是我不夠細心,不是故意讓你難受的。」
這……李意歡語塞,哪里曉得他究竟是脾氣真的太好,還是慣會隱忍,亦或真的毫無心機?看不出她在故意刁難麼。
她也不好再發作,只冷哼一聲。半晌少年又端了藥碗,啞聲道。
「現在應該不燙了。」
李意歡于是不情不願地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又苦又澀,苦極,澀極!藥涼了以後再喝,簡直是加倍的折磨。但她立時把這歸結到少年身上,沒好氣道。
「你熬的藥怎麼這麼苦,比之前的味道重多了。你到底會不會做事,還是故意的。」
「我說我要出去走走,你答不答應。」
「……」
「對不起。」
少年沉默地應承下她所有的無理取鬧,只單調又懇切的重復一句話︰「對不起。」
李意歡不禁有些能體會到男子的感覺,果然,欺負人是會讓人上癮的。尤其被欺負的人還不反抗,更會讓人忍不住想去百般折磨,試探他的底線。
但她心知,這是病態且不健康的。
其實她很害怕少年就此離開,與他相處遠比與男子相處要輕松太多。她明明想挽留,卻又不得不別扭的虛張聲勢,張牙舞爪的全副武裝,以此保護自己。
因男子講述的故事,強迫性灌輸給她的思想,以及掌控一切的姿態……無不讓她陷入夢魘。
數次驚醒過後,所遺留下的癥結,致使在面對任何一個人時,哪怕是崔嬈,內心竟都懷揣著最大的惡意。
他明明在救她的命,卻好像又在變相的虛耗、消損她的意志。
少年的腳步鏗鏘有力,一步一步踩在地上,听得清楚。接著,石頭擦地而過的聲音再次響起,應是他的任務完成了,要走了。
李意歡問道。
「你明天還會來麼。」
少年頓了頓,不知她意欲何為,還是回道︰「會。」
她心底一松,嘴上卻緊跟著冷哼一聲,嘲諷道。
「你笨手笨腳的,我只是想你明天還來的話,也提前有個心理準備。到時你再做錯什麼事,要忍著不和你發火。」
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眼楮依然是看不見的,鼻間卻聞到一股花香。
少年的聲音帶了些躊躇。
「你中了銀環蛇的毒,不能見光,不能外出。我沒什麼好辦法,外面紫陽花開得正好,只能折一些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