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下一句。
「……所以?」他問︰「到底什麼辦法?」
他真的沒什麼精力猜來猜去,或者玩什麼言辭上的游戲。
「時間之力。」黑翳回答他,「治療術,是讓人體迅速修復受到的傷害,讓人自身的生機在短暫的時間里爆發出來,某種意義上,其實是將你身體某些部分的時間加快了許多倍。但當人體受到無法自愈的傷害……在很久之前,還有一種法術,是讓身體的時間倒流,回復到沒有受傷的時候——這種法術,並非只有牧師才能施放。」
兩種法術听起來似乎沒有很大的差別,但後者其實比前者要困難和危險得多,也容易造成各種意外。有人的身體因此而扭曲變形,有人的記憶出了問題,整個人變得瘋瘋癲癲,最嚴重的情況下,它甚至能讓被治療者的身體整個兒化為烏有,就像沒有出生過一樣。
因此,這種法術誕生不久就很快被封禁,法師們也終于放棄了「覬覦神力」,不再試圖掌握治療類的法術。
此時听黑翳提起,伊斯居然也能隱約想起這個禁術。
「你學會了這個?」他問。
「我重新創造了這個。」黑翳回答。
伊斯點點頭,並不覺得奇怪。他曾經親眼看著伊斯修復了快要碎裂崩塌的克利瑟斯堡……那事實上也是一種回溯時間的法術。那時他還擔心會因此而對埃德有所影響,不過換成黑翳……這家伙完全是債多不愁嘛。
「那就試試。」他說。
或許是他的語氣太過輕松隨意,黑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上一次我嘗試這個法術的時候,」他誠實地表示,「結果並不怎麼好。雖然我又一次地改進了它,但是……」
改進之後的法術,伊斯算是第一個「試驗品」。畢竟,他還沒有喪心病狂到隨便打傷一個人,然後拖過來做試驗的地步。
「哦。」伊斯說,想了想,謹慎地多問了一句︰「所以你有多少把握?」
「……一半。」
——那完全可以試一試嘛!
他用神情表達了他的態度,而黑翳明明看懂了,卻依然遲疑。
「你……就這麼相信我嗎?」他低聲問道。
伊斯不知道他所說的是哪種「相信」,干脆一起回答了他︰「我相信你法術上的天賦。以及……你是覺得我應該擔心你會趁機對我做點什麼嗎?可我現在這樣,即使我不答應,你不也是一樣想干什麼就能干什麼嗎?我實在想不出你拐上這麼大一個彎來‘欺騙’我的理由。就算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埃德……應該也沒有這麼無聊才對。」
黑翳怔了怔,片刻之後,一絲微弱的笑意在他唇邊若有若無地晃了晃。
「那就,」他說,「試一試。」.
真正要開始施法的時候,伊斯又有點緊張起來。
「你,」他警惕地確認︰「不會故意讓我變成小孩子吧?」
他曾經變回了小孩子還變不回去,就真的被他的朋友們當成小孩子抱過來抱過去……那簡直是他一生的恥辱和陰影。
久遠的記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黑翳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你最該擔心的可不是這個。」他說,「需要我告訴你上一個試驗品變成了什麼樣子嗎?」
「……還是不了吧。」伊斯說。
黑翳的左手縮了縮。長袖的遮掩之下,手臂上殘存的血肉微微蠕動著,在被燒到半焦和恢復鮮女敕之間反復——在兩種不同的力量之間反復,那種痛苦讓習慣了疼痛的他,都不得不屏蔽掉手臂的知覺。
他也並不想讓伊斯看到如此不堪的東西。
他低聲念出咒語。
已經有許多年,他不曾在施法時念誦。他也不需要太多的動作和材料,他的血脈……他失去的故土殘存的力量,和他這些年來一點點吸收的力量,讓他強大到動一動念頭,就能完成許多復雜的法術。
他其實……根本用不著與伊斯近身戰斗。
那些混亂的情緒都被他摒除在外。他將右手覆蓋在伊斯的傷口之上,感覺著流動于體內的力量每一點細微的變化。
他甚至不敢使用他剛剛得到的錨石的力量,那東西他尚未能完全掌握。
伊斯最近其實已經痛得有點麻木,但當傷口緩慢地收縮,那種尖銳的刺痛還是讓他差點跳了起來,不得不伸出能動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身後所靠的岩石。
——還好他現在的力氣沒那麼大。
他苦中作樂地想著。
而在失去意識之前,這也是他腦子里最後的念頭.
醒來時第一眼所看到的東西,相當影響人的心情。
伊斯睜開眼楮的時候,天空里光與影所奏出的輝煌樂章正是激昂之時,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筆,用各種顏色的發光顏料在夜空上涂涂抹抹,揮灑出一幅變幻不定又璀璨奪目的巨大畫卷。
溫度很低,但對正渾身發熱的伊斯來說堪稱清涼宜人,原本沉重而疼痛的身體也輕得像是要飄上天空。即使腦子里空空蕩蕩,有一瞬甚至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他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愜意的嘆息。
然後所有的記憶才開始急哄哄地往他腦子里擠。
在他試圖將它們排好隊的時候,一道黑色的身影向他微微傾過身來,斗篷之下,一只獨眼仿佛深黑的寶石,閃動著隱隱的光芒。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他,微僵的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伊斯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他到底是誰,他又為什麼會躺在這里。
——不,他其實不知道為什麼黑翳要把他搬出洞穴。
「我們為什麼在這里?」他想到什麼就問什麼,「你把那個洞弄塌了嗎?」
正在慢慢恢復、有些遲鈍的感知,讓他突然抽了抽鼻子︰「這什麼味道?」
焦臭難聞,像放爛了之後又烤成了焦炭的肉。
黑翳又僵了一下。
「我……」他說,「不太擅長烤肉。」
伊斯不可思議地瞪著他——這人難道是把所有的肉都烤壞了,然後薰得連他自己都沒法兒再洞里待下去嗎?
一個能掌握最精細復雜的魔法的人,不會最簡單的烤肉。
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真的有點好笑。
他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控制不住地越笑越大聲,笑得渾身發抖。
黑翳緊繃的嘴角一點點放松下來。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他說。
「是不錯。」伊斯滿意地檢查著自己毫無無傷的身體,「但還是建議你盡量少用這個法術……並不是所有人都有我這麼強悍的身體。」
不止是身體,他的靈魂之境里也曾天翻地覆,像煮著一鍋粘稠的什錦肉菜湯,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情感,都胡亂地攪在一起。而他就像其中一顆小小的肉丸,身不由己地浮浮沉沉,彈彈跳跳。
如果不是永恆之火的火焰溫柔地包圍了他,他就算不會變成個傻瓜,多少也會記憶混亂好一陣兒。
黑翳沒說什麼——他原本也不會輕易使用這個法術。
「我睡了多久?」伊斯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問,完全無視了他並不是睡過去而是暈過去的事實。
「這個星球的十七個晝夜。」黑翳回答。
伊斯呆了一下。
「……這個星球的晝夜很短吧?」他問。
「與……你所熟悉的世界相比,還要長一點。」
「……」
難怪他覺得渾身發軟,不渴但簡直餓到心慌。
「我去打個獵。」他說。
雪白的雙翼在夜幕中展開,像是瑩瑩地發著光,巨龍難掩興奮地低吼一聲,沖上天空。
冰冷的夜風水一般從光滑的鱗片上快速流過,分明是熟悉的感覺,卻讓冰龍忍不住在半空里連翻了幾翻。
它莫名地覺得,它好像又變年輕了一點……雖然它原本就很年輕,甚至只能算「年幼」。
不知道黑翳到底把它的身體「倒回」到了什麼時間,它隱約覺得自己小了一圈,但它的記憶還在,完完整整,它這些年所學到的一切戰斗技巧也還在……那可能「丟失」的幾年,對一條龍來說完全不重要。
它很快就找到了獵物,但這個星球的動物,除了外皮都堅硬如岩石,肉也格外地腥臭,即使餓得厲害,巨龍也沒法兒生吞下這麼難吃的東西。
它把那只野獸提回去,黑翳也已經非常有默契地點燃了篝火。在伊斯變回人形邊烤邊吃的時候,法師又默默地離開,帶回了更多的獵物和水。
終于吃飽喝足之後,伊斯滿足地癱回了地上。
這一次,兩人之間長久的沉默不再有莫名的尷尬和驅之不散的緊張。他們一坐一躺,安靜地仰望著天空,不知過了多久,黑翳突然開口。
「娜里亞……」他聲音艱澀,「她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