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線(4)

當然,他們也不是全無警惕。自星海彼端而來的外來者,帶來的是希望也是災禍——他們得到過這樣的警告。

可那警惕在布瑞坦人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科技,毫不猶豫地表示將為他們尋找另一顆適合生存的星球時,不由自主地被強烈的感激和慶幸壓了下去。

而那一絲警惕,也被納登人當成了對自己的文明會因此在巨大的沖擊下徹底改變,甚至完全失落的擔心。

但相比而言,文明衰落,總比整個種族滅亡要好得多。

布瑞坦人那時的承諾或許是真心的。雖然是因為不同的原因,他們自己也曾不得不拋下故鄉,尋找新的棲息之地,與納登人也算得上同病相憐。

在他們的幫助和安排下,一些納登人很快就離開了自己的星球,去了解和學習更加先進的文明,其中絕大多數是年輕的男性。而女性,作為自古以來維系著種族存亡的先知者,則少有離開。

納登人並不隱藏自己的力量。在面對布瑞坦人強盛的科技文明時,她們覺得,那是她們得以保護自己的文明的盾牌,是他們得以保持獨立的倚仗。

他們的確需要幫助,卻也絕不想以此而失去自由——那時候,表面上仍是獨立星球,事實上完全淪為布瑞坦人的殖民地的星球,簡直數不勝數。

在這一點上,她們算是成功了。好奇和忌憚,讓布瑞坦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她們相當恭敬有禮,即使是他們的皇帝,也將她們奉若上賓。

而在近三十年的交往之中,布瑞坦人對她們獨特的精神力的興趣,也越來越大。

那是他們還未能掌握,卻正試圖探索的領域。

他們希望納登人能與他們共同研究這個課題。而在納登人內部,也因此而有了分歧。一些人覺得,從另一個方面來了解自己的能力,或許能幫助她們更好地掌握它,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力量是天生的,便該以最自然的方式來對待它,始終心存敬意,而她們祖祖輩輩相傳的經驗已經足夠讓她們了解和掌握它,它的秘密也不該落到外族手中。

布瑞坦人那時的態度並不強硬。但在這期間,布瑞坦的皇帝換了一位。

新的皇帝個人並沒有太強的能力,在帝國的勢力範圍越來越大的情況下,也更不壓不住各有心思的掌權者,納登人的處境,便開始越來越糟。

當時最熱衷于精神力研究的是一位將軍。他覺得如果布瑞坦人也能開發出這樣的能力,那麼,曾經只存在于科幻小說中的戰斗機甲,未必沒有實現可能——那會成為布瑞坦人最強大的武器。

但開發的前提,是了解。而讓納登人自願配合,在他看來是毫無必要的忍讓。

一個就快要毀滅的、被布瑞坦人拯救的星球,難道不該對他們有求必應?

他開始強行「邀請」一些納登人加入他們的研究。而事實上,被帶走的納登人不過是被研究的對象。

一開始的情況還不算太糟。她們被要求做出各種各樣的嘗試,以便布瑞坦人記錄下各種數據。她們固然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至少沒有受到傷害。她們並非沒有反抗之力,但顧及整個星球的命運,她們還是選擇了暫時的忍讓。

納登人數量原本就不多。她們的精神力固然強大,卻也遠遠不足以對抗布瑞坦人的艦隊。

而且,距離布瑞坦人所承諾的時間已經不遠,他們雖然還沒有找到適合納登人生存的無人星球,卻也提供了幾個至少可以暫時接納他們的地方。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實驗過程中,布瑞坦人發現,在各種強烈的刺激之下,納登人會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力量。

而在她們長久的忍耐之下,她們也似乎不再被當成「人」,不再被當成與布瑞坦人平等的智慧生物,而是被當成了單純的試驗品。在這個過程中,布瑞坦人還找到了能夠屏蔽精神力的材料,將許多參與研究的納登人,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囚徒,再也無法與外界聯系。

納登人很快便察覺到了情況不對,但她們尚未做好準備,且抱著萬一的希望,向布瑞坦的皇帝發出了求助的信息。

她們還記得上一位皇帝對她們的尊敬——不管是什麼原因,她們能感覺到,那是真心的敬意。

但她們對當時的情況實在缺乏了解。她們的感知能力無法用在這個方面,而對這種能力的依賴,又讓她們對「了解外界形式」的重要性缺乏認知。

而那時,納登星的太陽也正在一次急劇的變化中,由此而帶來的影響,混淆了她們的感知,讓她們沒能發現真正的危機。

她們最終等來了新皇帝的使者……卻也等來了納登星的末日。

皇帝的第十七個兒子,嘉萊,當時不過是個少年,看起來甚至有些單純無害。但在了解了那位將軍的研究進展之後,卻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更為極端的決定。

他想要讓所有擁有這種奇特能力的納登人,成為他隨時可用的「特殊材料」。

他以其他納登人的生存機會為條件,威脅所有的成年納登女性「自願」配合研究,又試圖帶走未成年的女孩兒們,作為後備的儲備。

納登人終于反應過來,卻為時已晚。

消息被完全封鎖,有所察覺而趕回納登星的族人也一個個無聲無息地消失。他們孤立無援,也無力反抗,只能假裝順從,尋找機會。

起初被帶走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她們被一個個分隔開來,忍受無止境的折磨,唯一的安慰,是她們的族人將因她們的犧牲而得以生存。

然而許久之後她們才知道,連那,也不過是一句謊言。

嘉萊也知道他所做的事根本見不得光,又怎麼可能允許那麼多證據活下來,成為能夠威脅他的存在?

雖在走向衰亡,卻離真正毀滅還有幾百萬年甚至更久的,納登星的太陽,在極短的時間里迅速膨脹,以誰也沒有料到的速度,吞噬了整個納登人,以及星球上沒來得及撤離的納登人,和駐守納登星的大部分布瑞坦艦隊。

而後者,甚至被當成了「為轉移納登人而壯烈犧牲」的英雄。

「何其諷刺……不是嗎?」

提亞納的聲音像是在笑,卻笑得魏特渾身發涼。

「被帶到風臨城的納登人就關在新能源研究所,」她說,「當她們終于從機器人那里得知,她們的故鄉和族人早已消失,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一些在那里出生的女孩兒一生未見過真正的天空……直到她們死去的那一晚,從她們得到自由,到整個新能源研究所如她們與機器人所計劃的那樣徹底被摧毀的那一刻之前,很短的時間里,她們看到了星星……即使群星之中已經沒有她們的故鄉。」

當她進入風臨城,當她听見族人們最後的怒吼,在她們殘存的意識里一點點拼湊出真相,整個人都燃燒在憤怒與仇恨之中時,不知是誰的意識里,竟還留著被掀開的屋頂外,那一角星辰閃爍的夜空。

那剎那間的向往如此美好,竟壓過了所有復仇的烈焰。

她為此而尋回了自己的理智,留下了最後兩個並沒有半點布瑞坦血統的同伴。

她或許的確是厲鬼附身……但她心甘情願。

納登人向魏特投去一瞥,沉浸在故事里的年輕人緊握雙拳,眼角發紅,那雙令人憎惡的、屬于布瑞坦人的眼楮里,淚光閃閃。

她沉默片刻,語氣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我該向你道謝……無論你是真的尚未做過,還是不記得自己已經做過,你幫過她們……你讓她們得到了自由。」

「……但她們並沒能逃出去,是嗎?」魏特沮喪地回答。

他已經不想再糾結這個納登人為什麼如此確信他能回到四十多年前做他根本做不到的事,反正她也不會听他的。

「不是‘沒能’,而是沒有。」提亞納糾正他,「與逃離相比,她們更渴望復仇。」

「可活著才有希望啊。」魏特悶悶地說,「先活下去……再好好計劃,用最小的傷害讓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這樣不是更好嗎?」

「我還活著。」提亞納回答。

她的語氣其實十分平靜,年輕人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當他漸漸從故事中抽離出來,他本能地察覺到一些不太對勁的地方。

魏特是從小听著各種故事長大的——賞金獵人原本就是很有故事的人,而小孩兒單純的反應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滿足感。

意思是,魏特從小就很好騙。

可故事听多了,他其實能分辨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過于輕描淡寫,哪些被刻意添油加醋。

許多真實的故事遠比編出來的更令人難以置信……可那其中固然有種種巧合,卻也必然有更嚴密的邏輯。

判斷一個故事是真是假的方式,可不是看它是否能打動人心。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