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之線(3)

小小的、打著不知多少補丁的飛船,落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

魏特從他毫不容易弄回來的小鈴鐺上跳進齊膝的野草里,舉目四顧,在隨風而來的漫天花雨中,愜意地吹了聲長長的口哨。

這個風景優美人又少的農業星球真是個適合養老的好地方……但此時此刻,他只是個來送貨的、貧窮而艱難的年輕人,距離躺在草地上喝著小酒曬太陽的退休生活,還有長到幾乎看不到盡頭的距離。

想想還真是憂傷。

筆直而狹窄的小路邊是整整齊齊的農場和果園,看起來充滿了豐收的喜悅,不知名的果樹開滿粉色的花朵,時不時地就撲他一臉的花瓣。他的目的地,一棟用金屬板像拼積木一樣拼起來的房子,完全被花海所包圍,連帶著那乏善可陳的建築,都變得別具風情。

為他開門的女孩兒梳著高馬尾,脖子特別長,笑容靦腆又甜美,羞赧地請他坐下喝杯新鮮的果汁,她好去拿他的酬金。

魏特對這原始的支付方式並不意外。很多跑到這種農業星球種地的人,都是因為厭倦了科技文明,想要過一些更加「貼近自然」的生活……所以他才能接到這個跑腿送貨的任務。

像他這樣的賞金獵人,雖然收費高了一點,可比總是丟東西的星際快遞要安全快捷得多。

他坐了下來,欣賞著窗外連綿的粉色雲朵,正放松地覺得這回的任務應該不會再有什麼意外,後背卻忽地竄起一陣寒意。

他手指緊了緊,把玻璃杯舉起來,對著窗外陽光欣賞那奇異的藍紫色果汁,玻璃杯上隱約映出身後的人影——並不是剛才那個女孩兒。

「不用緊張,年輕人。」

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傳到他耳中,「我也曾經是個賞金獵人。」

魏特的確對賞金獵人有著本能的親近感,可他沒法兒不緊張。

他的直覺在他腦子里發出尖銳的警告,即使站在那里的不過是個已經衰老的女性,他卻感覺到難以形容的危險……甚至恐懼。

他緩緩轉身,老人正拉下自己的斗篷,一頭長發如無數細細的觸手,揚起在半空。

納登人。

仿佛有無數銀灰色的絲線切進靈魂之中,無數破碎的畫面一閃而過,又像玻璃杯里的果肉般,在微微的震蕩之後,無聲地沉了下去。

「我是提亞納。」老人開口說出自己的名字,「你應該已經听過。」

她黑色的眼楮藏在陰影里,交錯于其中的銀灰光線卻因此而分外醒目。

——惡鬼附身。

魏特第一時間想起就是這個,後背的惡寒直竄頭頂。

他顯然沒能藏住他的情緒。老人在他對面的桌邊坐下,臉卻依然隱在窗簾的陰影里。

「我猜我給那個蘇迦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她淡淡開口,給自己倒了一杯果汁。

魏特又默默地往陽光里挪了挪。盡管眼前的老人看起來還挺正常——比如,她雖然似乎不太喜歡見光,但她其實是有影子的的——他還是有點得慌。

他的確記得這個名字,他也記得雷佐提起這個名字時眼中的恐懼。

「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僵硬地開口。

納登人看他一眼,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覺得我為什麼要找你?」她問他。

「為了……警告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的消息?」魏特小心翼翼地回答,「或者,洗掉我腦子里關于你所有的記憶?」

他只能想到這個。

提亞納躲了這麼多年,無論是因為什麼,一定不希望有任何人能找到她。這一點他完全可以理解。

「……我不需要讓你看到我就能做到這些。」老人說。

「那是……為了讓我死得明白一點?」魏特猜測,兩只手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一手潑果汁一手拔槍。雖然對一個老人這麼干有點卑鄙,但他可不想死在這里!

老人看著他,沉默了一小會兒。

「你已經不記得了。」她說。

魏特立刻點頭︰「是的是的,我什麼都不記得!」

然後他從老人那一言難盡的神情中意識到,他們所說的可能並不是一回事。

「他們抹去了你的記憶。」提亞納審視著年輕人藏不住多少東西的臉——他的茫然不似作偽。

魏特十分認真地回想了一下,確定自己的記憶並沒有缺少哪一塊兒。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謹慎地開口,「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魏特覺得自己杯子里的果汁都要變質了。

「雷佐說了我什麼?」她突然問道。

「……說你是個了不起的賞金獵人。」魏特小心翼翼地吹捧,「有著強大到……像魔法一樣的感知能力。說你駕駛著飛船穿越雷暴的樣子,像個戰無不勝的女神……」

他的聲音在老人要笑不笑的眼神里虛虛地低下去。

「……他說風臨城的惡鬼附在了你的身上,」他硬著頭皮說實話,「他說你發了瘋一樣殺掉了自己的同伴。」

雖然她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瘋。

「惡鬼附身嗎?」提亞納牽起的嘴角透出陰冷的笑意,「倒也……不算錯。」

灑在身上的陽光都仿佛失去了溫度。

魏特沒敢吭聲。

「你听見過風臨城的鬼哭嗎?」納登人問他。

飄渺而淒厲的聲音恍惚響起在記憶之中,激起難以形容的戰栗和奇異的悲傷。他好像真的听過……可他也真的沒有。

「听……」他有些遲疑地回答,「听雷佐說過。」

「你覺得那是什麼?」提亞納不緊不慢地問著。

「……風聲?」魏特小聲說。

風在斷壁殘垣間呼號,雨聲時斷時續,夜色中鬼影幢幢,徘徊不去。

「不,」提亞納搖頭,「那不是……不只是風。那是我死去的族人不甘的怒吼,是為我們隕落的故鄉而發出的悲泣。」

那一瞬間,仿佛真有無數鬼魂從她蒼老的身軀中浮出,飄在半空里,冷冷俯視。

心髒一陣陣鈍痛,仿佛被一只冰冷僵硬的鬼手一點點握緊。陰影中那雙帶著銀灰裂紋的眼楮,忽然間像是變成了許多雙,每一雙都死死地盯著他,網一般將他困在其中。

魏特抓起杯子,猛灌了一口果汁。

那酸甜的味道里仿佛殘留著陽光的氣息,溫柔地驅散了包圍著他的森冷。

「……我不知道。」他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覺得我應該知道。」

提亞納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緩緩垂下雙眼,眼中銀灰色的光芒有些無力地暗了下去。

她居然沒辦法喚回他的記憶——他的靈魂被保護得十分嚴密。

或者說,被修補得天衣無縫。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對此沒有絲毫懷疑。

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腦子被人動了手腳,即使他明明有相當值得懷疑的對象。

但這事實上也能證明,她的感覺並沒有錯。

該發生的,已經發生過……所以他才需要被「保護」。

只是,如果她想要知道更多,就只能強行突破。雖然也不是做不到……可這個年輕人,也就廢了。

而他畢竟幫過她們。

……算了,反正,他也還能有些別的用處。

「想听個故事嗎?」她問。

「……可以不想嗎?」魏特試探著反問,只得到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好的。」他說,乖乖地正襟危坐.

不出意料地,那是關于納登星的故事。

納登人的神奇之處,在這個星域里廣為流傳,但關于他們的故事,在納登星毀滅七十多年後,卻已經沒有太多人提起。

畢竟,還活著的納登人太少,而且似乎都藏了起來,根本沒人能見到,對他們的關注,自然也就漸漸淡了下去。

星域里每天都有無數精彩的故事發生,一個星球,乃至一個種族的毀滅,對不相干的人來說,也只是一時的話題。

何況,因為受到恆星爆炸的影響而毀滅,在這個星域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雖然被卷入其中的,多半是沒有生命的星球。

每當有同樣的事情發生,也總有人會想起倒霉的納登人,因此而喟嘆一番——但也僅此而已。

那是無法抵抗的天災。

「可我們怎麼可能毫無預感?」提亞納冷笑,「那些愚蠢的家伙,在津津有味地說起‘納登人神秘的力量’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嗎?」

恆星的衰老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而事實上,納登人自文明誕生以來就知道,他們的太陽已奄奄一息,它過于熾熱的光芒不過是最後的掙扎。

他們一直都活在滅亡的陰影之中。

納登人女性強大的感知能力,據說也是因此而生。那是竭力孕育了他們的星球,給予他們的禮物,讓他們能敏銳地察覺到各種危險,在他們熾熱干旱的故鄉,找到一線生機。

可他們誕生得太晚。他們存在的時間不足以讓他們發展出能夠逃離納登星的能力。

所以,一百多年前,當布瑞坦人的飛船從天而降時,他們其實充滿了驚喜,甚至以為那是神明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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