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4章 自引鐐銬

作者︰韭菜東南生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沂水縣衙。

王永吉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大堂回蕩。

「制台不想看看這兩份證據嗎?」

不等孫胤泰答話,方以智就搶過了話頭。

王永吉轉頭看向方以智,咬牙切齒︰「不過就是偽造的證據,看與不看又有什麼區別?」

「我以為制台還是看一看吧,看完之後,制台或許會有新的想法,比如這一張……給制台看!」方以智接過冊子,翻開了其中一張,然後交給一個錦衣衛。

那錦衣衛拿著冊子,在王永吉面前展開——

王永吉只能看,不能用手接觸,以防他破壞證據。

雖然嘴上說不看,但王永吉還是忍不住的看了過去,然後他臉色更白。

「這是濟南知府王喬的親筆,制台是否要說,是王喬偽造證據,構陷于你呢?」方以智問。

王永吉面無表情︰「這是否為王喬的親筆,還需要鑒定。再者,只寫了上官,這個上官未必就是本督!」

「如果不是制台,難道是湯有慶,又或者是布政使方大人?」方以智問。

王永吉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听到這里,朱聿鍵終于是忍不住了,他冷冷道︰「看來,所有事情都是湯有慶和王喬,一切都和你王永吉無關,是嗎?」

「下官有失察之罪,下官願辭去所有職務,听候朝廷發落!」王永吉拱手。

「制台大人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啊。來人,那他們帶上來!」朱聿鍵道。

腳步聲響,兩個人從後堂走出。

王永吉抬頭一看,臉色驟然劇變,雙腳站立不住,一下又跌坐回了椅子里——

來的兩個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說到的湯有慶和王喬。

湯有慶早已經換成了常服,王喬雖然穿著官服,但卻少去了頭上的烏紗帽,兩人失魂落魄,面色慘白,雖然手腳之上都沒有鐐銬,但看起來儼然就是囚犯了。

原來,這是方以智的妙計,他以王永吉之名,調王喬來見,等王喬進了沂水縣,立刻令錦衣衛將其關押,並且封鎖消息。然後令王喬和湯有慶在後堂一起旁听,今日堂上發生的一切,包括王永吉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落入他二人的耳中。

可憐王永吉並不知道,以至于著了道。

沒有人說話,湯有慶、王喬兩人很自覺的跪在王命旗牌之前,連叩三首。

「湯有慶,王喬,你們兩人都听見了?」朱聿鍵問。

兩人點頭。

「王永吉說,一切都是你們兩人所為,和他無關,你們兩人怎麼說?」朱聿鍵問。

湯有慶慢慢抬頭看向王永吉,目光里滿是憎恨,心說我咬著牙為你頂雷,想不到你卻將我賣了,既如此,我還頑抗什麼?

一眼之後,不顧王永吉哀求挽留的目光,他向朱聿鍵拜了下去,口中道︰「罪員願招,罪員願將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朱聿鍵滿意的點頭,目光看向王喬︰「王喬,你呢?」

王喬也看了王永吉一眼,然後跪伏在地︰「罪員也願招。」

朱聿鍵不再問,目光看向王永吉。

王永吉面色慘白,眉毛劇烈抖動,然後他慢慢站起來,又一次的摘下頭上的官帽,彎腰放在地上,然後站起慘笑說道︰「好手段,好手段,兩位上差既已經做了如此完全的準備,將我推入彀中,如今我還沒有什麼可說的?要拿就拿吧。」

朱聿鍵皺起眉頭︰「怎麼,你還不認罪?」

「認不認罪又有什麼關系?」

王永吉閉著眼楮︰「心證已成,指證歷歷,無論我說什麼,兩位上差都不會信的。所以我也就不說了,但瀆職、失察之罪好查,貪墨之罪,卻休想推到我的頭上來。我王永吉兩袖清風,家鄉不過薄田一百,府中也沒有積財,兩位上差可以差人去查。」

————原來,王永吉已經猜到朱聿鍵和方以智的心意了,現在黃河大災,朝廷急需錢糧,兩人奉旨到山東公干,在諸多原因之外,一定還有一個籌集錢糧的任務。如果能在山東查出一批貪官,抄沒家產,就可以為陛下,為朝廷解憂,這也是朱聿鍵和方以智快刀斬亂麻,急于查案的原因。

而王永吉偏不讓他們兩人如意。

見王永吉如此頑固,見了黃河也不死心,看到棺材也不掉淚,朱聿鍵怒,方以智疑,從王永吉肆無忌憚的表情看,難道他真的沒有余財?

湯有慶和王喬則都是用驚異的目光看著王永吉。

「學生還有一證據,可證明王永吉是一個巨貪!」

這時,忽然有人在堂下喊。

卻是孫胤泰。

他並沒有離開,依然在堂下听傳,見王永吉頑固,他立刻想起了蕭漢俊的叮囑。

眾人都是一驚。

孫胤泰被帶上堂。

「請大人賜筆墨紙張。」孫胤泰道。

錦衣衛送上。

孫胤泰刷刷寫下幾行字,然後交給錦衣衛。

錦衣衛呈給朱聿鍵。

朱聿鍵接住看過,眼中頓時就放出喜色,繼而將信箋遞給方以智。方以智看罷同樣歡喜。

「如此重要的機密,你是如何知道的?」朱聿鍵問。

「是送我出城的那一位恩公告之的。」孫胤泰道。

朱聿鍵和方以智相互一看,眼中都有疑。

但無論真假,兩人都決定拿王永吉一試。

于是,方以智拿著信箋,走到王永吉面前,輕聲念出三個字︰「興福寺……」

听到這三個字,就像是被五雷轟頂,王永吉站也站不住,他驚駭的望著孫胤泰︰「你,你怎麼會……」

見王永吉表情如此,朱聿鍵和方以智心知是沒有錯了。

……

「罪員後悔啊,罪員本不是這樣的,最初罪員也是遵從聖人教誨,兩袖清風,從不收別人一文錢,奈何朝廷的俸祿實在是太少了,過去,總督衙門的開銷,基本都靠火耗銀,但現在都使用隆武銀元和銅幣,不再鑄銀,這筆收入是一分也沒有了。這巡撫總督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幾百張的口,只靠俸祿,根本不夠花,即便加上明里暗里的孝敬,也是不夠的。」

「這三五年,山東事務眾多,從剿賊、賑災到支援遼南,銀子如流水一般的使去。」

「但這些銀子,罪員一文都沒有動過。」

「不是不能,而是罪臣知道,那都是朝廷辦大事的銀子,罪員不能動。」

「而山東商人這麼多,一個個出手闊綽,湯有慶又慫恿,罪員一時沒有把持住,就悄悄拿了一點。」

「誰想,這一拿就一發不可收拾。」

「更多的人,捧著更多的銀子,就送上門了。」

「罪員害怕啊,不是熟悉的人,不是有把握的事情,一概不收。」

「收下的髒銀,除了日常所用,剩下的,一文不敢動,都存了起來,悄悄藏在了興福寺。」

「罪員本不想這樣的啊,十年寒窗,聖人教誨,罪員也想要留清名于人間,為一代名臣。誰曾想,竟然墜落到如此……」

「罪員愧對陛下啊,嗚嗚嗚嗚……」

這是王永吉的懺悔之詞。他痛哭流涕,伏地不起。

方以智皺著眉頭,似有嘆息。

朱聿鍵卻怒︰「狡辯之詞,如果你能遵循聖人教誨,堅守本心,又有誰能逼著你貪?我大明開國之初,有貪贓六十兩白銀者,太祖高皇帝即將之剝皮揎草,你身為封疆大吏,肩負重任,辜負聖恩,等著國法嚴懲吧!」

……

濟南。

天色亮了,山坡上的草廬前,晨起的素袍中年人簡單洗漱,站在坡前望了望,隨即挽起袖子,撿了一些干柴,點了火,架起鐵壺,咕嚕咕嚕的燒了起來,並從草廬中搬出小桌,取出了茶具,就著溪水清洗。

就在這中間,車輪轔轔,一輛馬車上了山坡。車後跟著兩個騎馬佩刀的隨從,看起來像是城中的哪一個貴人出行。

很快,馬車停住了,一個面白無須,板著臉,看起來很是年輕的書生模樣的人走下車來,左右看了看,雖然此地風景良好,有山有水,但他卻沒有什麼風花雪月的感嘆,而是一板一眼,負手,邁著仿佛丈量過的步伐,向草廬走來。

兩個隨從緊緊跟隨。

素袍中年人好像沒有察覺到有人來了,依舊專心致志的在泡茶。

直到腳步聲到了耳前,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晨光照著他的臉,他臉色蒼白而平靜——

兩人目光相對,一瞬間,似乎都想到了什麼,從最開始的交手,一個東廠提刑,一個太子智囊,幾番斗法,臨清之亂,再到定王之亂,交手又合作,想不到今日在這種情況下居然又見面了。

「蕭照磨,別來無恙?」年輕書生面無表情。

「只有兩個兵?」中年人不回答,只看向他身後,忽然笑了。

年輕書生點頭。

「李公公不怕我跑了?」中年人笑。

「不怕,因為我知道,蕭照磨本就沒有打算跑,」被稱為李公公的年輕人面無表情的回道。

「為何?」

「蕭照磨煞費苦心,從南京到山東,一路隱藏,又一路留下線索,唯恐咱家找不到這里,不能將這副鐐銬,加到照磨的身上,今日咱家既然到了,照磨你又怎會離開?」李晃道。

蕭漢俊慢慢站起來︰「並非是有意,只是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如果是別人,蕭某自信可以隱藏,但面對公公,蕭某卻知道一定是瞞不住的。」

李晃望著他︰「但咱家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經月兌離京師,龍入大海,魚入江湖,逍遙自在,照磨你為何卻要自曝其短,引鐐銬上身呢。」

「唉……」

蕭漢俊嘆息一聲︰「陛下神武,國泰民安,公公說,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李晃面無表情,緩緩說道︰「照磨不說,但咱家卻也能猜出一二……只不過照磨你怕是要失望了,陛下雖然仁慈,但你聞香教數次舉事,擾亂山東,朝中百官都有共識,想要饒過,怕也是難。」

蕭漢俊笑一笑,不反駁,在李晃這樣的聰明人面前,很多話不必多說的,又或者,每多說一句話,就有可能會露出破綻,于是蕭漢俊換一個話題︰「公公,罪民已經無路可逃,看在罪民十分配合的情分上,可否令罪民喝了這杯茶再走呢。」

指指茶桌。

兩個假裝成隨從的錦衣衛看向李晃。

李晃面無表情︰「你們先退下吧。」

兩個錦衣衛退後。

蕭漢俊笑︰「謝公公。」隨即盤腿坐下,並向李晃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李晃默默坐下。

「一別數載,蕭某鬢角已見白發,但李公公卻風采依舊,令蕭某不禁嘆服。」蕭漢俊動作熟練的斟茶,表情親昵如老友。

李晃緊緊盯著蕭漢俊,對蕭漢俊的每一個動作,連小手指的動顫都不放過,口中回答道︰「蕭照磨客氣了,想我們分別之時,蕭漢俊指點江山,筆意縱橫,京師一場大亂,死傷千人,但身在暴風圈立的蕭照磨卻是毫發無傷,全身而退,近日又在南京山東掀起風波,幾無痕跡,論起來,才真是讓咱家佩服。」

「當日欺瞞公公,迫不得己,還望公公恕罪。」

「照磨謀劃之策,神出鬼沒,咱家只有佩服,何敢有問罪?」李晃搖頭。

「若說佩服,蕭某真正佩服的其實是公公,蕭某在南京苦心經營數年,想不到一個月不到,就被公公搬了一個空。」

李晃又搖頭︰「照磨客氣。咱家所為,包括今日找到這里,不都在照磨的預料和準備之中嗎?還有這山東官場的大風暴,都是照磨暗中所為的吧?」

蕭漢俊笑而不答。

李晃目光忽然看向新塋,問︰「那是令慈嗎?」

「是。」

「令慈是聞香教前任教首,現在照磨草廬守靈,將她安息的所在,公之于眾,就是要告訴朝廷,你聞香教不會再反?」李晃道。

蕭漢俊肅然道︰「我聞香教本就忠于朝廷,沒有反叛之意,幾次起事,不過是被官府所逼。」

李晃盯著他,追問︰「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除了你,聞香教大小頭目一個也沒有出現,全部都逃之夭夭,隱匿不見呢?如果他們都能和你一樣,全部出來自首,豈不是更能取信于陛下和朝廷?」

蕭漢俊嘆道︰「有些事,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李晃默了一下,緩緩道︰「看來蕭教首還是沒有能跳月兌啊……」

說著舉起茶杯。

蕭漢俊知道話已盡,于是也舉起。

兩人一起飲了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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