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郝明堂的聲音很小,幽幽地灌進令史耳中,讓他渾身繃緊,一股寒意侵襲而來,舌頭不由有些打顫。
「大……大人……您都知道了?」
令史雙眼鼓瞪,忽上忽下地看,郝明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後停住,一臉陰騖問︰「本官知道什麼了?有些話,可不要亂講!尤其是當著這麼多無知百姓的面!」
說話的時候,郝明堂的視線落向了堂口已經稀零的民眾,看到仍舊哭啼的左家娘子,他極為不悅地別開臉,掃一圈,終于落到堂外遠處傘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歲禾身上。
他看不清歲禾的臉,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可就那一瞬,他猛然覺得四肢有些發麻,毫無征兆地抖了個激靈。
令史不知道郝明堂看到了些什麼,但他能感受到知府手中傳來的異樣,二人的六識,在此刻,似乎完全相通,互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恐。
歲禾自然也感受到了郝明堂先前投來的視線,她沒有任何反應,但拉著她的阿香,能從她身上散發的沉靜氣息辨別她的情緒,于是微微側前走了一步,將歲禾完全擋在自己身後。
郝明堂和令史會意彼此的驚懼後,不約而同再往堂口看,然而那道讓他們遍體生寒的黑影,已經消失不見,因想著當是看花了眼,不由都松一口氣。
郝明堂收回手尷尬地搓了搓,低聲吩咐令史退到後堂再議後,便以案件疑點頗多,還需多番搜查為由,簡單吩咐完讓將疑犯收押入牢、尸體停放到義莊,就宣布了退堂。
捕頭高也、令史、黃三兒幾人,被叫到內堂秘密商議。
「老周,你說吧,那趙德幾時、怎麼死的?」
听得問話,令史微頓幾息才答︰「稟大人,趙德其人死于昨夜亥時到子時之間,而其面色雖然發暗,眼圈也烏黑,但卑職仔細堪驗過,並非中毒之癥……」
話至于此,他情不自禁咽咽口水,有些為難的看了看高也和黃三兒。
昨日驗查左二郎尸體之時,他曾那般篤定絕非鬼怪作惡,可今日這趙德,既非死于中毒,周身也無任何傷痕,又無驚嚇過度之態,加之其形銷骨立之癥尤為明顯,饒是他,也不得不開始聯想。
郝明堂似乎已經料到他要說什麼,微微揚手,沒讓他繼續往下,後沉思幾息,忽地轉向高也,壓了壓聲音,問道︰
「高也,你今晨同本官說,是在何處發現的趙德的尸體、周圍又是什麼情況來著?」
今晨高也急報相稟時,他還睡意繾綣,腦袋昏沉,根本沒記住,又因人物證俱全,料定犯婦何燕會供認不諱,就沒再問詢,誰承想,那作證的婦人,竟會供出新的證詞,將案子推向另一個未知且繁復的方向。
「回大人,是在往城東荒山去的一條山路上,其路因與荒山和龍虎寨相連,除了務農的鄉人,幾乎無人踏足……」
「他去那邊做甚?你們又為何會往那處去尋?
等等,龍虎寨?可是說的以那莫老刀為首的匪賊幫子?本官在任這些年,沒听聞他們有出來鬧事啊,怎麼,趙德竟與山匪有所勾結?!」
高也沒有立即作答,因為並未深入探查,所以不敢妄言。
不過關于為何會去城東尋趙德的原因,倒是可以說上一二。
昨夜接到報案之後,他們便火速去了曹府調查。
待人贓俱獲,欲將犯婦何燕押回衙門之時,便听得人證詢問「奸夫可也落網了」之類的話。
再結合白日推導的此次左二郎被殺,當是男女合謀一點來看,真相如何,其實一目了然。
于是詳細問過奸夫的身份形貌特征,他們就順著婦人所指其奔走方向,開始了大力搜捕。
奈何宜蘭城的街巷交錯縱橫,又夜深人也靜,無可問詢,兩三個時辰折騰下來,都沒有任何進展。
直到寅時將至,接到早起出門割麥收黍的鄉民報案,才知道,另一名凶犯業已死亡。
不過在趙德身周,並未發現曹府對門的婦人提及的那個白布包袱。
听完說明,郝明堂沉吟良久,堂內的氣氛靜默至極,高也等人呼吸細長,生怕打擾了他的深思。
但無論他再如何想,都沒能將所有的線索串在一處,只好吩咐高也先做些可以著手的事,「你速帶人去查,趙德被殺前後,都做了什麼,又遇到過哪些人!
然後,那白布包袱果若存在,現在何處!
還有,探探那左家二郎,生前都做了些什麼,可有冒犯過喬今秋的亡靈!
另,側重關注下老喬家舊宅以及附近的街巷,近來是否傳有什麼風言風語!」
「是!」高也黃三兒齊齊抱拳領命,應聲即要離開。
郝明堂輕咳一聲,將他們叫住︰「慢著,本官忽然記起,先前堂審之時,依稀听得有百姓說‘何家姊妹都不守婦道‘之類,你們一並查查,具體是怎麼回事,若有必要,把人帶來見本官!最後,那何氏,想辦法,讓她主動開口!」
……
……
知府宣布退堂之後,慣要繼續賣魚干買蠟買紙的阿香,今日卻一反常態。
撐傘牽著歲禾走出府衙,將擱在門口的背簍背上,就匆匆往城東趕。
卻不是回東郊海岸的小漁村。
一路上,歲禾走在阿香身側,一直都靜靜幽幽,沒有說過一句話。
直到出城,行人漸少,她才不時抬頭看天。
雖然有用黑傘黑色罩袍遮裹,日光不能直刺她的皮膚,但光溫通過粗麻的布料傳到她的身上,仍舊如火烤一般熾烈,讓她渾身乏力,神識漸漸恍惚。
即便現在這副身體,吸過趙德的陽氣之後,略有恢復,血肉豐彈了不少,腐臭在魚干的腥味遮掩之下,也不至讓人生疑,但她到底非人,又害人一命,見光理當幻滅。
如今在天光下曝露半日,形魂雖未飛散,但似乎已經到達極限。
感知到歲禾的異常,阿香從今晨听她說要一起出門就一直高揚的嘴角,驟然斂下,滿臉擔憂地將人抱拉到路邊,焦急的比劃詢問。
歲禾聲音虛輕,卻異常堅決地說道︰「阿香,你放開我!」
話音未落,她已經用盡自己全部的氣力,將人推開。
阿香不肯,仍舊拉她入懷。
推搡之間,黑傘掉落,陽光直接落在歲禾身上。
不過彈指,歲禾便清晰地感到看到自己的皮膚,在光熱的灼烤之下,開始不斷潰爛翻卷發焦冒煙,似乎馬上就要被昊天的光火焚滅。
阿香看不到她身體的變化,但能听到她為了不引人側目刻意隱而不發的低呼,知她苦痛萬分,卻不能為之分擔一二,頓時淚流如泉涌。
「傘……傘……」
歲禾月兌力地蹲到地上,蜷抱雙腿,以減少被陽光灼烤的部位。
經歲禾提醒,阿香才從慌亂之中回過神來,匆匆拾傘為其遮擋,卻未有大用,正當阿香不知如何是好之際,二人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曠礪的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