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所事事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瀧野感覺自己只是吃吃睡睡游游逛逛，門也沒怎麼出，長達九天的黃金周假期就到了末尾，明天上午就要返回東京了。
用過晚餐後，花本千代似乎有些事，先去了樓上；瀧野和鈴音離開別墅，在月下的林蔭道上散起了步，順便商量明天的行程。
到了五月，又逢連日晴朗，夜里的氣溫也上去了一些，雖然山林間還有些涼，至少不會讓人覺得冷了。
通向別墅的柏油路，每天都有人清掃，從頭到尾都很干淨。
道路兩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盞路燈，有些已經被茂密的樹叢遮掩住了，枝與葉的影在地上搖晃。
「……回到東京之後，先去千代田的醫院，為老師檢查身體。」
青子就在身後不遠處隨行著，鈴音也沒有與瀧野表現得太親昵，只是並行。
「鈴音已經聯系了醫生，明天早上，會有人提前來這邊為老師抽血化驗的。」
「那就方便多了。」
瀧野點點頭，「剛好我還有一些別的事情要去處理……謝謝，鈴音真是幫大忙了。」
「……」
鈴音抿了抿唇，又稍稍偏頭，瞥了一眼身後樹影中的青子。
她只是拉了一下他的袖口，隨即松開，「已經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天，老師為什麼還是對鈴音這樣客氣？」
她與他不是陌生人，所謂的客氣，換一種說法便是疏離……
「不。不是客氣。」
瀧野搖了搖頭，「我只是真心覺得很感謝鈴音而已。在醫院少待一天，我就有時間提前去……」
「——老師和千代姑姑只認識了一個星期，但對待她就很隨意。」
同吃同住、偶爾還一起泡溫泉的黃金周休假，明天就要結束了，在這幾天，她和瀧野的關系也變得更親密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畢竟還有人後發先至，進展神速，已經以「瀧野太太」的身份自稱了。
雖然僅有的兩個听眾對此都沒有理會，但她和老師的關系變得親密這件事，卻是不可忽視的。
一想起這幾天，兩人幾乎時刻待在一起的畫面，鈴音心里的焦躁就又增多了幾分。
「……」
瀧野頓了一下，思維還停留在客氣與隨意的說法上。
「這不是一回事……如果是千代幫了我，我也會認真感謝她的。是這樣，明天離開醫院之後，我打算先回……」
「——老師覺得姑姑比鈴音更有魅力嗎？」
「……」
兩度被打斷，瀧野張了張嘴，過了一會兒才跟上她的想法。
「鈴音是我的學生，千代即將成為我的同事……不是這樣比較的。」
「也就是說……」
花本鈴音在原地站住了，「老師還是沒有把鈴音當成女人來看待嗎？」
「……」
瀧野回身看著她，「從各個方面來說，鈴音都非常耀眼，沒有人可以忽視你作為女性的魅力。」
她兩眼一亮，「那老師……」
「但在老師眼里，現在就將鈴音當成一般女性來看待的話，還是太早了。」
「……」
少女嘴角剛剛抬起的弧度，轉瞬就消失了。
兩人停下腳步後，後面的青子也跟著停了下來。她站在路燈下，沒有靠近，保持著該看的看、不該听的不听的合適距離。
瀧野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面前的鈴音，考慮了片刻才再次開口。
「一直以來，我總是從鈴音這里得到好處，比如為我安排的頂級治療，比如平時在學校里受到的照顧，又比如這次的休假旅行……我卻沒有什麼可以回報鈴音的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鈴音想要什麼，我都不應該拒絕的……」
他看著她重新抬起的眼眸，「只是……我現在是教師。」
「……」
她再度垂下目光，瀧野下意識地抬手，想讓她繼續看著自己，但最終只是扶到了鏡框上。
他推推眼鏡，說了下去。
「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些非常離奇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自己也很難相信……
總之，現在的結果，就是我成了一名在東京教書的高中教師。」
瀧野停頓了幾秒，長吐一口氣，接下來的半句話只有自己能听見。
「到現在還是覺得太突然了……」
他的前一世只有短暫的二十多年，生命戛然而止的年紀，對不少人來說還是有些混沌的時候；
而在踫撞與磨礪中，他也才剛剛完成認識世界後的第一次成長︰
——接受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只是一個普通人。
但從那天起，已經接受平凡的他，忽然又變得不普通了。
在心理學上，人的自我認知，來源于自身受到外界刺激後、記憶與思想的共同反應。記憶是一切思想的基礎，沒有記憶，也就沒有自我意識。
但是，如果同時擁有兩份不相干的記憶呢？
在新的身體里，意識到自己的靈魂穿越之後，他的自我認知開始出現混亂；
當生存的希望得以延續後，這種混亂的感覺也變得更加明顯。
全新的環境與人際關系，讓成為瀧野瑛祐的他，有意無意中都在迫切地為自己重新定位；
即便到現在，他也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但高中教師的身份，已經成了他自我認知時的基點。
雖然花本千代曾說，他過于看重這個身份，對他而言更像是束縛；
但比起無所憑依的茫然，他更樂于被束縛。
——他現在就是教師。
「身為教師，就算沒有職業道德的約束，也應該對還未成熟的學生負責……」
瀧野看著鈴音，「過早開放的花，也會過早地凋零。」
「……」
她微微抬頭，「鈴音還沒有成熟嗎？」
「我覺得還沒有。」
「老師是對鈴音的身體不滿意嗎？」
「……我說的不是身體。」
無奈之後，瀧野變得更認真了些，「而是鈴音問出這句話時的心理。」
她沉默了一會兒，「那老師認為，鈴音什麼時候才算成熟？」
「至少也要等到高中畢業吧。」
「……」
她才剛升入高中，離畢業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但也不算太長。
她看到希望，往前邁了一步，「等鈴音畢業了，老師就會將鈴音當成女人來看待嗎？」
「嗯。」
「那老師會考慮和鈴音交往嗎？」
「……」
瀧野認真地看著她，「如果我還單身，當然會考慮的。」
「鈴音明白了。」
得到他的保證後，花本鈴音微微一躬，「因為明天就要與老師分開，鈴音心中不舍，唐突之下說了一些失禮的話，請老師見諒。」
「不……沒事。」
「時間不早了。老師，回去休息吧。」
「好。」
她轉身朝別墅走去，雙手緊握，腳步不自覺地越來越快。
雖然有幾句話她听不明白，但老師那帶著幾分茫然與固執、認真和她解釋的模樣，還有對她許下的約定，真是……
真是……
「……」
她咬著唇，從里到外，整個身體都顫抖了一下。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約定的時間到來之前，先將老師身邊那幾只泥棒貓給趕走……
「鈴音……」
望著她的越走越快的背影，瀧野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
兩人本就沒走多遠，很快回到了別墅，也都看見了二樓露台上的花本千代。
她拿著手機，正在打電話，也注意到了走過來的兩人。
她朝下面揮了揮手，「鈴音——」
「千代姑姑。」
「啊，還有Darling~」
「……」
花本鈴音的手僵住了，所有好心情瞬間消失無蹤。
她差點忘了，最先要趕走的泥棒貓，就在她和老師身邊
瀧野回到房間，在露台上打電話的花本千代，也跟著進來了。
通話還在繼續。
她在床邊坐下，示意他不用在意自己。
「明天到了東京，我會回去一趟的……
誒，宴會？
真遺憾啊，你見不到妹妹的最後一面了……
啊，是是……
我可不是鈴音，不會說吉利的話……」
她打著電話，瀧野開始收拾行李。
他自己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衣櫃里更多的還是千代強行塞進來的情侶T恤。他之前只拿走了成套的兩件，而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將剩下的十幾件也都放了進來。
瀧野並不打算帶走，然後他的上就被輕輕踢了一腳。
「……」
他回頭看了一眼，床邊的千代翹起光足，一手拿著手機，對著衣櫃里的情侶裝努了努嘴。
「不要了。」
「不行！……哎呀，不是和大哥說話啦。」
「你要的話，就自己帶回去吧。」
她捂住手機話筒，「那怎麼行？」
瀧野提了提自己的旅行包，找了個最直接的理由，「已經裝不下了。」
「這不是問題。你先放著吧，待會兒我來處理，一定讓你全部帶回去。」
「……」
千代往後一倒，躺在床上，松開了話筒。
「是的喲，我就在他的房間里……誒，大哥要和他聊聊嗎？有什麼可聊的……」
她看向瀧野，後者搖了搖頭。
「他沒空。」
千代在床上翻了個身，「一句也不行！……都說了沒有空了，老年人真是固執。」
「還有啊……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她看向視線被吸引過來的瀧野，對他笑了一下。
「我一定要被他帶走。只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