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隸、保定府、城郭清苑縣。
窗外春光明媚,清風習習,天空湛藍如許,鳥兒在發出綠芽的枝頭嘰嘰喳喳,這是一年中最美的時分。
書房中,宋一鶴坐在臨窗的桌前,手上拿著一份報紙,眉頭微微皺起。
民族主義,國家主義,華夷之辨,人人生來平等,連篇累牘,觸目驚心。
還有這樣的體裁文章,不倫不類,卻讓人心驚膽戰。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麼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文章,卻讓那些年輕的讀書人神魂顛倒,為之瘋狂?
誰不愛這土地,他宋一鶴也愛,但把文章寫成這樣,到底算是什麼鬼東西?
這是八股文嗎?顯然不是!
這是哪一篇賦文嗎?不倫不類!
可這出自于北王王泰之手,一切又變得順理成章,而且還被讀書人瘋狂膜拜,不僅僅是年輕學子。
宋一鶴翻到報紙的另外一面,上面「明軍或在春節後對建奴用兵」的文章映入眼簾。
這個王泰,這樣的軍國大事,竟然也敢在報紙上明目張膽,這不是告訴建奴,讓對方早做準備嗎?
河南衛軍的實力,已經強大到了如此地步?
明明是河南衛軍,竟然以「明軍」自詡,臉皮可真厚!難道他們不知道,朝廷還在南京嗎?
繼續看下去,全是新政,宋一鶴的目光轉到「耕者有其田」幾個字上,眉頭皺的更深,幾乎要夾出一個「川」字。
「……確認百姓對所土地的擁有權,律法規定,凡百姓分配所得的土地歸百姓各人所有,由各級官府發給地契,百姓可自由經營、買賣及租賃(如身老孤寡、家無勞力等)……」
王泰,剛一上任,北地還沒有穩定下來,他就要對北直隸的豪強官紳動手了。
耕者有其田,宋一鶴也是舉雙手贊同,他只是沒有想到,崇禎20年沒有解決的土地兼並,王泰卻馬上就要實現了。
以河南衛軍之兵強馬壯,誰敢阻擋,就是死路一條。
宋一鶴搖了搖頭。沒想到他辭去湖廣巡撫,回到了清苑老家,依然還是和王泰月兌不了干系。
但要讓他南下去投靠崇禎南朝,他又覺得心灰意冷,沒有了繼續投身仕途的熱情。
他還不到50,正是年富力壯的年紀,難道就這樣望峰息心?
宋一鶴正在發呆,目光微微一瞥,發現小兒子和幾個年輕士子手里拿著鐵鍬,正在偷偷模模,似乎正要溜出院子。
「思文,你不好好讀書,手里拿著東西,這是要去哪里?」
宋思文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尷尬一笑。
「爹,我想出去一下。「青年學社」號召鄉親們去植樹,我也想去參加!」
宋一鶴眉頭微微一皺,想要阻止,卻找不出反對的理由。
河南的報紙在大明大江南北大行其道,以至于北地結社盛行,但又不同于南方社團。
自崇禎朝以來,經世致用之學的興起,即濫觴于文人結社之中,而在江南一帶尤為流行。明代的江浙地區仍是文人結社的中心,但北直隸、福建、廣東、湖廣地區亦成為文人結社的活躍地帶。結社獲得士階層的廣泛參與,上至高官,下至未獲科名的秀才,都加入結社之中,廣為人知的便是「東林社」和「復社」。
不過,不同于「復社」、「幾社」等社團為文人士大夫組成,現在的社團幾乎沒有士大夫官僚,全是清一色的學生和年輕人,各行各業都有。
而且,這些社團經常還組織什麼體育活動,說是鍛煉身體,听起來倒不是什麼壞事。
听一听這些新社團的名字,什麼「漢魂讀書會」,「興中會」,「興國會」便知道,清一色的年輕人,而且似乎都有遠大抱負。
還有這個王泰,搞什麼「植樹日」,這不是強行向老百姓派勞役嗎?
「那好,你們去吧。記住了,晚上還要讀書。」
「知道了,爹!」
宋一鶴沒有阻擋,宋思文和幾個少年歡歡喜喜離開。
宋一鶴搖了搖頭。這些個年輕人,人人以王泰為榜樣,離經叛道,也不知是好是壞?
眼光停留在桌上的一份舊報紙上片刻,宋一鶴冷笑一聲,搖了搖頭。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文章服飾之美,謂之華,此為華夏,亦為中華。衣冠威儀,習俗孝悌,居身禮義……」
這報紙暢銷大江南北,連那些販夫走卒,山野村夫,恐怕也對報紙上的內容耳熟能詳吧。
「人人生而平等,平等與生俱來……」
這不是瞎扯淡嗎?士大夫和村夫能相提並論嗎?
妖言惑眾,居心叵測,這又置崇禎天子于何地?置大明王朝與何地?又置他王泰于何地?
宋一鶴不由得一陣頭痛。
「大人,清苑縣的一眾鄉宦來訪,正在大堂等候。」
下人在書房外輕聲說道。
即便宋一鶴賦閑,下人的稱呼依然未變。
「先讓他們等著,我馬上過去。」
宋一鶴站起身來,輕輕搖了搖頭。
這些人前來,肯定是因為土地的事情了。
宋府大堂之中,錦衣華服者、氣度雍容者,濟濟一堂。
「河北巡撫衙門要清丈田畝,追查匿稅,這不是要咱們的命嗎?」
高復,清苑縣的大戶,有良田600多頃,不折不扣的豪強。
「要命的是,官府分了田地給窮鬼,還有誰來給咱們種地? 」
宋度,保定府的富商,曾經的朝廷從四品官員,宋一鶴的堂兄,說起話來,像個地痞流氓一樣,那還有半分士大夫的儒雅。
「各位可不要忘了,咱們人人都佔有不少見不得光的田地,官府要真追查起來,咱們可是損失不小!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宋大人說的是!」
宋度開口,馬上引起一片附和聲。
把強佔的土地交出去,等于是割他們身上的肉。還要補交欠稅,這還讓人活嗎?
那是個窮鬼們,一旦有了土地,誰還肯給他們種地?
「宋大人,就沒有辦法通融通融?」
一個白圓臉的胖子問道。
新朝新氣象。報紙上天天說要解決土地兼並,看來這分田,就是解決土地兼並的第一步。這樣一來,他們這些豪強官紳,甚至是官府中人,損失可就大了。
「通融,怎麼通融?」
宋度鼻子里冷哼了一聲。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些官員都是人家從河南帶過來的,眼楮里揉不得沙子。況且,吏員下鄉,原來的胥吏,也起不了作用了。」
自古皇權不下鄉,官府的最低一層最多到縣一級,現在皇權下鄉,胥吏被棄用,想糊弄上面,也沒有可能。
「那些胥吏,他們就願意?」
有人大聲問了出來。
「不願意又怎樣?難道要去造反?」
高復搖了搖頭。
「誰要造反?」
宋一鶴陰沉著臉,走了進來。
在大堂外,他就听得清楚,這些人,果然是為新政的事情而來。
「宋大人!」
「宋公!」
看到宋一鶴進來,眾人都是站起身來,紛紛行禮。
「三弟,沒有人要造反。大伙兒只是不想白白掏銀子。到你這里來,也是向你求教的。」
宋度趕緊上前,滿臉賠笑。
別看他是曾經的正五品,而且是宋一鶴的堂兄,可是再宋一鶴這個從二品的湖廣巡撫面前,不自覺姿態放低了許多。
「就是,要是真交出來,每年都是成千上萬兩銀子,就這樣丟了,多可惜!再說了,田要真分了,下去以後還有誰給咱們種地?」
高起在一旁說道,看他的神色,一點都不情願。
「大哥,高兄,各位,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們。北王王泰,此人心狠手辣,凡是擋他道的人,沒有一個好下場。你們自己斟酌!」
宋一鶴毫不掩飾的話,讓大堂中的豪強官紳們,一下子靜了下來。
「宋大人,自古法不責眾,一旦讓這些人站穩了腳跟,你我還有立足之地吧?」
另外一個面色蒼白的錦衣儒士,不甘心地說道。
「只要讓他們清丈田母進行不下去,不了了之,還不是維持舊制?」
「梁大人說的好!不能讓他們清丈田畝!」
「就是,銀子不能白給他們!」
「到時候派些閑漢阻撓,量好了就搞亂,看他還能咋樣?」
眾人紛紛附和,許多人都是眉開眼笑,仿佛這樣,就能讓他們省下多余的銀子一樣。
「梁大人,你是清苑縣的父母官,還是好自為之,最好不要摻合進來。」
宋一鶴看著風度翩翩、自作聰明的梁大人,冷冷一聲。
「我在規勸各位一句,王泰不是崇禎皇帝,他做事向來是雷厲風行,想做就做。他的部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軍中粗漢,你們自己可要掂量好了!」
宋一鶴還沒有坐熱,就又站了起來。
「各位,這件事情上,老夫無能為力。老夫還有事情,各位請回吧!」
宋一鶴說完,徑直離開了大堂。
這些人想得到美,想把他也拉進來,利用他這個前湖廣巡撫的大旗,號召百姓對抗官府的新政。
這不是開玩笑嗎?
他宋一鶴的人頭,可沒有這麼便宜!
眾人悻悻離開,到了宋一鶴的府門外,面面相覷。
「各位不用灰心,反正銀子我是不會交的。」
宋度向著眾人,拱了拱手,信心滿滿。
「我等陰奉陽違,他王泰還能把天下的鄉宦都給殺了? 再說了,法不責眾,咱們一條心,官府也拿咱們沒有辦法!」
自古強龍難壓地頭蛇,只要他們上下一心,什麼狗屁新政,絕對難以執行下去。
「宋大人說的沒錯!」
梁大人也是給眾人打氣。
「本官還是清苑縣的父母官,本官也會為各位賢達撐腰。咱們上下一心,這清苑縣,就還是咱們鄉宦官紳的天下!」
這個時候,他倒懷念起崇禎皇帝來。
要是崇禎還坐鎮京城,這些個烏七八糟的所謂新政,又怎麼會落到他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