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二年深秋、九月十一、京師、紫禁城、平台。
天氣轉涼,崇禎皇帝端坐御椅,一眾大臣分立左右,面色各異。此次參加平台召對的,除了皇帝的寵臣楊嗣昌,閣臣薛國觀,還有吏部尚書謝陞、戶部尚書李待問、以及新任的兵部尚書傅宗龍等人。
秋風蕭瑟,對于此刻立于平台之上的楊嗣昌而言,其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以至于有些惶惶不可終日之感。
五月初九,接受招撫的流寇張獻忠在湖廣谷城起兵反叛,房縣的羅汝才豎旗呼應,張獻忠和羅汝才在羅山大敗湖廣總兵左良玉,原先接受招撫的各部流寇紛起響應,中原平靜的祥和被打破,形勢急轉直下。
事實上,自從清兵北撤以來,朝中言官彈劾楊嗣昌的奏章便如雪片一般,不斷送進宮中,使楊嗣昌坐立不安,不得不屢次上疏引罪。好在皇恩浩蕩,楊嗣昌簡在帝心,崇禎帝令他落職冠帶視事,不久又以敘功的名義恢復他的原官,對他始終看顧不衰。
即便如此,朝野流言蜚語,其勢洶洶,讓楊嗣昌心生退意,欲乘機月兌身。他向皇帝推薦四川巡撫傅宗龍出任兵部尚書,傅宗龍進京履任,楊嗣昌還沒有松口氣,張獻忠反于谷城,羅汝才叛于房縣,使得楊嗣昌寢食難安。
張獻忠、羅汝才反叛,招撫其的五省總理熊文燦又是他力薦,皇帝盛怒之下,熊文燦被捕入獄,他楊嗣昌情何以堪?
楊嗣昌自告奮勇擔當討賊大任,崇禎自然是順水推舟。他力排眾議任命楊嗣昌為閣臣,已經是滿朝非議,放楊嗣昌出去,督師湖廣,正好可以立功以正視听。
上月,皇帝降下聖旨,閣臣楊嗣昌代熊文燦督師,賜尚方劍,督師各省兵馬,自督、撫、鎮以下俱听節制,副、參以下俱以賜劍軍法從事。
此次平台召對,皇帝也是特為楊嗣昌而為,當面叮囑眾大臣,不得掣肘楊嗣昌督師剿匪。聖恩之濃,可見一斑。
「李尚書,湖廣軍中以及豫皖二撫上告缺餉,戶部可曾下發? 現督師將要出征,有何法可以足餉?」
崇禎眼光看向戶部尚書李待問,緩緩開了口。
「陛下,戶部府庫空虛,湖廣缺餉銀,天下皆不足。輔臣督師湖廣,臣可從戶部提留款項中設法籌銀20萬兩,以供督師專用。」
李待問眉頭緊皺。這一次拿出20萬兩銀子,戶部的府庫,怕是要空一大截了。
「20萬兩,差的太多!」
崇禎搖了搖頭,看向了臉上陰晴不定的楊嗣昌。
「回陛下,河南都司指揮使王泰清屯有功,所得30萬兩白銀押解上京,如今貢銀已到京師,當可用于剿餉之用。」
李待問心中一驚。這王泰派人押解貢銀上京,他這個戶部尚書卻不知情。王泰是楊嗣昌力薦,楊嗣昌自然知情,看來皇帝是要力陳楊嗣昌的功勞,堵住眾人悠悠之口了。
「楊卿,王泰心系朝廷,一片愛國忠君之心,朕心甚慰。」
崇禎微微點了點頭,臉色緩和了幾分。
為國分憂,為君解憂,王泰可謂是深得他心。
「楊卿,既然王泰的貢銀已經到了京師,那麼貢銀就不必歸于內帑,也不必交于戶部,50萬兩白銀,你派人一並領走,作為剿餉專用。」
崇禎眼光看向忐忑不安的戶部尚書李待問。
「李尚書,朕如此決斷,你不會有異議吧?」
李待問那敢質疑,趕緊肅拜道:
「陛下聖明,臣不敢造次。」
王泰在河南痛下殺手,做下驚天殺戮,掀起軒然大波,言官彈劾王泰的奏折滿天飛,皇帝不但不懲罰,反而準了王泰的奏折,一連提拔了王泰的數名屬下,擔任了河南各衛的指揮使正職,其聖恩之濃,可謂是天高地厚。
不過,誰也都知道,楊嗣昌在其中的使力,不可謂不小。
崇禎暗自沉吟,50萬兩銀子,應該足以供應大軍,剿滅湖廣流寇了。
「陛下,河南的奏折。」
一個小宦官匆匆忙忙上來,遞上奏折。
「王泰的奏折?」
崇禎不由得一愣,這個時候又來奏折,王泰難道又創下了天大的禍事?
眼光掃過一旁面色平靜的楊嗣昌,崇禎心里有了幾分把握。
看來,不會是壞事,不然楊嗣昌也不會如此鎮定。
听說王泰在河南墾荒屯田,搞的有聲有色,看來和屯田有關。
崇禎打開奏折,看了片刻,哈哈笑了起來。
「王承恩,你把這奏折給各位卿家看看!」
楊嗣昌胸有成竹,接過奏折一看,也是手指微微發抖。
「紋銀……50萬兩! 這王泰,怎麼會有這樣大的手筆!」
「50萬兩!」
傅宗龍和李待問、謝陞幾人都是大吃一驚。短短半年不到,王泰一個小小的河南都指揮使,竟然上貢銀兩80萬兩,這樣的斂財之能,大明朝又有幾人?
「番薯、銀元、銅元、銀行?」
眾人又是一驚,畝產兩千斤的番薯,作為銀子代替品的銀元、銅元、以及輔助的銀行,看來這王泰,還有一肚子的「歪水」。
「楊卿,既然王泰要解銀進京,那30萬兩銀子,就交于戶部吧。等你到了河南,所需錢糧,就由王泰那里供給,也省去了轉運之苦。」
崇禎的話語,讓李待問大喜過望。國事艱難,開銷巨大,如此一來,戶部不僅不需要掏銀子,反而有進項,戶部庫房,又可以有些存貨了。
「傅卿,張獻忠、羅汝才反于湖廣,其舍河南、湖廣而入陝西,這三路現有兵力多少,能否剿滅流寇?」
崇禎看向新任的兵部尚書傅宗龍,轉移了話題。
這位老臣,中正剛直,倒是位干臣,可以倚重。
「陛下,臣已經核實過,河南、湖廣、四川三路,官軍人數近十萬,應該可以御賊。」
「謝卿家,你們吏部,可否擬好督師的頭餃?」
皇帝追問,吏部尚書謝陞趕緊上前一步,肅拜道:「陛下,楊閣部剿寇,可以督師之名。」
「好!」
崇禎輕輕拍了一下御案,目光轉向楊嗣昌,眼中都是暖意。
「楊卿家,聯以「寇」亂,要煩卿遠行,督師湖廣,聯實不忍卿離去,這朝廷也需要卿家坐鎮啊!」
謝陞、傅宗龍等人都是暗暗羨慕。皇帝對楊嗣昌,可謂是寵愛有加。
「謝陛下聖恩。微臣實不稱職,致方內多儆,仰廑宵旰,咎皆在臣。蒙陛下寬宥而用之,臣敢不竭駑駘之力,繼之以死。」
楊嗣昌心中一熱,上前肅拜,紅了眼眶。
「不要動不動死不死的,朕要你平平安安,將來回歸朝廷,還有大用。」
楊嗣昌慷慨激昂,崇禎也是感動,他微微沉吟,轉移了話題。
「卿家督師湖廣,行軍以何者為先?」
「大軍難以遙控,容臣馳至裹陽,再條陳方略。不過,兵事煩瑣,倚監軍以辦「寇」,湖廣之地,其人多不可用。」
楊嗣昌的話里意思,崇禎听的明白。楊嗣昌是要朝廷委派一督監,以表其忠心。
謝陞、傅宗龍等人暗自贊嘆。楊嗣昌果然是深思熟慮,每一條奏沉都是讓皇帝放心,怪不得可以簡在帝心。
果然,崇禎臉色和藹,點頭道:「軍中將領,卿可自擇賢者,不必上報。」
「謝陛下,賢者如張克儉、宋一鶴皆可入選。」
楊嗣昌肅拜道:「大軍南下,糧草先行,可用江南一戶部司官催運糧草輜重即可。湖廣總兵左良玉雖敗,其人有大將之才,兵也可用,當進為平「賊」將軍。請陛下恩準。」
崇禎朝兵事連連,總兵泛濫,但總兵帶上將軍頭餃的,不過寥寥幾人,一個平賊將軍,已然昭示朝廷對左良玉的信任。
或許,這也是朝廷對這些驕兵悍將們不得以的妥協。
「都依卿家。不過,王泰屯田有功,糧草餉銀上,可以依助于他。」
崇禎對于自己的愛臣,還是一如既往的信任有加。
崇禎示意了一下,王承恩立刻走了出來。
「楊嗣昌留下,其他各位臣子退下!」
其他朝臣退下,平台上只剩下了楊嗣昌和崇禎臣子幾人。
「微臣謝陛下聖恩,臣受君命,必當嘔心瀝血,早日剿滅流寇,以報君恩。」
楊嗣昌跪了下來,重重叩頭,情真意切。
「起來吧! 國事艱難,卿既如此,聯復何憂啊!」
崇禎擺擺手,溫聲細語,王承恩上前,把楊嗣昌扶了起來。
「卿督師湖廣,所有流寇都可以赦免,只有張獻忠曾驚擾祖陵,決不可賴,其余剩撫互用。」
崇禎沉吟了一下,緩緩開口,一旁的王承恩立刻上前,楊嗣昌趕緊跪下,王承恩拿出聖旨,讀了起來。
「……楊嗣昌督師湖廣,聖上賜楊嗣昌黃金百錠、絲衣四套、斗牛衣一襲;賞功銀四萬兩、銀牌一千五百副、上好絲絹各五百匹,佩以督師輔臣大印,撥剿餉五十萬兩……」
王承恩讀完,楊嗣昌三呼萬歲,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崇禎親自拿起酒壺,倒滿酒杯。
「楊卿,朕敬你一杯!」
楊嗣昌趕緊接過,君臣一飲而盡。崇禎示意了一下,王承恩手捧黃封立于桌旁。
「輔臣督師,事不常有,朕今寫數字賜卿,以壯卿行!」
崇禎接過黃封,遞給楊嗣昌,楊嗣昌跪下接過,大聲朗誦了起來:
「鹽梅今暫作干城,
上將威嚴細柳營。
一掃寇氛從此靖,
還期教養遂民生。」
楊嗣昌念罷,不由得心潮起伏,難以抑止,邊哭邊拜。
「微臣謝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鹽梅,比喻國家棟梁之材,細柳營乃漢王之虎賁,皇帝借用典故,對他倚重之情溢于言表,怎不令他感激涕零。
「陛下,王泰所奏番薯、銀元之事,陛下要作何處理置?」
盡管要南下督師湖廣,楊嗣昌心里,還是心憂國事。
「王泰有才,希望不是小才。」
崇禎微微一笑,憔悴的臉上,難得地泛起一絲年輕人該有的陽光。
「陛下,相比之下,河南巡撫李仙風,庸碌無為,倒像是浪得虛名……」
楊嗣昌輕聲說道,崇禎微微一笑。
「楊卿,你去河南,見了王泰以後,宣讀朕的口旨,讓他準備好輜重糧草事宜之後,和高名衡一起進京面聖。朕倒要看一下,他在河南搞這麼多事情,是不是真的是為國為民。」
許多人,他曾寄予厚望,但無一例外,都是名不副實,大失所望,希望這一次,這個王泰能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