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眾人勒住馬匹,站在潼關衛北原的高坡之上,紛紛向東看去,黃河水滔滔向南,又折向東流,消失在蒼茫的天際間。
王泰向東看去,河對面就是山西,越過巍巍太行山,就是富饒的河北和山東大地了。
晉豫陝之交點,關中的東大門,兵家必爭之地,山勢陡峭,南北必經之路。此刻,陽光照射之下,潼關破敗蒼涼,猶如一處廢棄的古堡,不由得讓人感慨萬千。
尤其是對面黃河第一渡口風陵渡上,密密麻麻的難民,蓬頭垢面,拖家攜口,面黃肌瘦,猶如乞丐一般,如此的刺眼,讓人心情沉重、壓抑。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嘴里是那首傳誦千古的「蜀道難」,但對世道多艱、民生凋敝的無奈,還是化在了詞賦之中。
站在丘原之上,登高望遠,沒有臨風而賦的豪情,只有落木蕭蕭的悲壯。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公子,想不到這山西,比咱們陝西更破爛,民生更苦。在西安府,百姓最少也有口飯吃,有個棲身之所!」
王二看著四周破敗的景象,搖頭晃腦,一首?山坡羊?,竟然和王泰應情應景。
「王二兄弟,你現在讀的書越來越多,文武雙全,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听到王二的感慨,文世輔豎起了大拇指,稱呼上都發生了改變。
「王二哥,文典吏說的對,跟著王泰,你注定要做大事。我看呀,你這名字得改改了。」
張元平也是起哄,半真半假,開起了王二的玩笑。
王二臉上一紅,趕緊擺了擺手。
「公子天天逼著多看書,這也是沒有辦法。改名字,還是算了吧,等我過了二十歲再說。」
沒有最爛,只有更爛!
王泰放下手上的千里鏡,看著遠方的蒼茫大地,心頭沉重。
楊閣部楊嗣昌剿滅流寇的「四正六隅、十面之網」之策,六隅之一就是山西,加上陝西和河南兩個流寇最猖獗的地域相接,遭受荼毒的境況,可想而知。
「王泰,陝西還有洪承疇和孫傳庭,河南河北糜爛已久,若是不能剿滅流寇,只怕將來的局面會更糟!」
張元平見王泰眉頭緊皺,也是憂心忡忡。
李自成在陝西,張獻忠、羅汝才等在河南,流寇猖獗,糜爛地方,東西呼應,流竄千里,要想一股殲滅,談何容易?
「只怕這中原之地,才是星火燎原之處。」
想起歷史上河南的干旱,那些「闖王來了不納糧」,「水淹開封府」,「福鹿宴」的慘烈,王泰眼光,不由自主看向了東南方。
當然,「福鹿宴」只是割了幾塊肉而已,並不是活人與鹿烹煮。而史書,往往是用來愚弄人的。
李自成雖然處境堪憂,但其成東山再起之地就是在河南,只是王泰還不能確定具體的時間。
那個李信,他一直從自己這里買糧食,他到底會不會和李自成「相得甚歡,相見恨晚」,為其驅馳,讓河南之勢愈演愈烈?
「文兄,河南的李信,還一直從咱們這里買糧嗎?」
想到了此事,王泰目光一轉,看向了一旁的文世輔。
「處之,李信只是前幾次親自來,後面都是他的家人辦理。從去年秋到現在,一直從咱們這里買糧,除了第一次的兩萬石,後來每月都在五千石左右,總數在十萬另兩千石左右。」
李岩信第一次開口五萬石,只是要和山西範家爭口氣,最後只購了兩萬石。王泰也不在乎,李信買糧食買的越少,他反而還能多賺些銀子。
畢竟,靠他一個人給河南收血,豈不是痴人說夢。
「文兄,如果李信一次性購進大量糧食,比如三萬石或五萬石,你一定要讓我事先知道,千萬不能自作主張,這是大事,你可要記住了!」
王泰鄭重其事,文世輔微微思慮一下,壓低了聲音。
「處之,你是擔心鄭雄之事重演?」
王泰贊許地點了點頭。聰明人,不需要自己再說第二遍。
「李信志存高遠,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雄心勃勃、所圖者大,還是顧全大局、修身齊家。」
文世輔微微點了點頭,思慮道:「處之,要不要我派人去河南一趟,打听一下,也好未雨綢繆。」
王泰點點頭笑道:「那就有勞文兄了!」
眾人順著黃河邊看去,這才看清楚,許多流民下船上了西岸,奔赴的正是潼關衛的方向。
「處之,不用問,這些流民,是奔往西岸府了。」
文世輔哈哈笑了起來。
今年的夏麥秋粟,咸陽縣糧食產量超過了一百五十萬石,流民人數突破了二十萬,一時人滿為患。河南和山西流民前來,當然奔的是咸陽縣的墾荒賑民了。
何況,王泰如今是西安府守備,南山一帶是他的防區,開墾的荒地更多,壓力巨大,卻也是躊躇滿志。
「文典吏說的對。王泰在咸陽墾荒成功,使得周圍的周至、鄠縣、長安、咸寧、興平五縣紛紛效仿,今年光是夏糧,就超過了兩百萬石。朝廷對撫台大人大加贊賞,還親筆御書于他。說起來,這都是王泰的功勞啊!」
張元平哈哈笑道,離愁一掃而光。
兩百萬石,安撫流民幾十萬,陝西的流寇,自然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猖獗。
說起來,孫傳庭和這些地方官員,只不過在拾王泰的牙慧而已。
王泰卻是心頭不安。孫傳庭簡在帝心,這對負氣要強的他來說,不見得是件好事。
仕途走的太順,難免恃寵而驕,反而不如循序漸進,心平氣和一些。
「公子,想不到流寇最猖獗的陝西,反而更加安靜些,真是咄咄怪事!」
王二的話里,很是有幾分傲嬌。畢竟,作為參與者,改善了地方民生,盡管只是旁枝末節,卻是實實在在的見證者和參與者,心靈上的滿足顯而易見。
「王二,怕就怕,天災不斷,天災加上人禍,百姓吃不飽穿不暖,就又成了流寇。」
張元平話一出口,王二臉上的傲嬌,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要是公子你當了皇帝就好了,至少這天下的百姓,還能活的快活一些。」
王二月兌口而出,周圍人都是變了顏色。
「王二,切不可說此大逆不道、無君無父之語!」
文世輔臉色陰沉,第一個說了出來。
「你以為皇帝是那麼好當的!」
王泰看了看周圍人的臉色,輕輕搖了搖頭。
「當今天子年不及三旬,听說已經有不少白發,撫台大人四十五六,也是白發蒼蒼。要知道職位越高,責任越大,德不配位,不但害的是自己,害的還是天下百姓。」
眾人一起肅然,心頭沉甸甸,面色凝重。
「要是沒有東虜和流寇,百姓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良久,董士元憤憤拋出一句話來。
「還有那些貪官污吏、豪強官紳! 這天下,孫傳庭和張知縣這樣的官員太少!」
王二也接著說了起來,義憤填膺。
「王泰,你這樣的人也太少! 」
張元平面色凝重,語重心長。
「你要保重,你要出了事,讓鄭子羽這樣的奸人掌握墾荒,不用兩三年,善政蕩然無存,百姓又成了流民。所以,你要守住陝西這塊地面啊!」
「大不了像鄭雄一樣,殺了他!」
王二面色陰冷,月兌口而出。
張元平和文世輔都是心頭一震。
「王二說的沒錯! 鄭子羽接任咸陽知縣,要是他敢胡作非為,後果自負!」
王泰吐了一口氣,胸口的沉重蕩然無存。
無論是誰,想要破壞咸陽墾荒成功的局面,不要說區區鄭子羽,就是巡撫布政使這些人,他也不會放過。
「公子放心! 這些小事,交給小人們去辦就是! 就看這些狗官的頭硬不硬!」
一向憤世嫉俗的劉朝暉,立刻發作了出來。
要知道,他們這些人今天的一切,都是和王泰息息相關。王泰和他們,已經贏了流民之心,誰破壞墾荒善政,誰就是砸他們的攤子。
誰要對王泰不利,自然更不能容忍,會毫不留情除去。
文世輔臉色微變。王泰這樣胡作非為,難得不知道律法森嚴嗎? 君子,怎能行此歪門邪道?
一瞬間,他都有些後悔,不知道自己投身王泰,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
「王泰,我要走了,我要勸你一句。如今這局面,來之不易,你還是要安穩些,等積聚夠了力量,再去折騰,行嗎?」
張元平開了口,話里有許多期待,許多不甘。
「張元平,有些事情,由不得你不做。清剿完流寇,也許很快,兄弟們就要追隨撫台大人,跨過黃河,北上幽燕了。」
王泰眼神幽幽,輕輕吐出一句話來。
「王泰,你還是要折騰啊!」
張元平從離別的傷感中掙扎了出來,他睜大了眼楮,板起臉來。
「王泰,打韃子是官兵的事情,關咱們鄉兵什麼事? 鄉兵羽翼未豐,你可要珍惜啊,不要把老本虧光了! 」
行將離別,他還是放不下自己曾一手打拼的事業。
「坦之,你這樣說就錯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王泰未雨綢繆,這才是為國為民的本色。況且他是西安府守備,需要听從朝廷的征召,這是他的職責,無可厚非。」
文世輔忽然臉色鄭重,說話也是語重心長。
「西安府守備,其實也是掛個虛職,百無一用,處之所要肩負的,又豈止一個小小的西安城。總有一天,他要走出去,承擔更多的責任!」
王泰微微一笑,。
文世輔,還是正統的大明讀書人,憂國憂民,比起大明朝廷那些書呆子、士大夫,可是強多了。
「扶之,你說的輕巧!」
張元平臉上一紅,不滿地爭辯了起來。
「誰不知道你和王泰穿一條褲子。如今流寇還沒有被剿滅,又那里有精力去對付東虜大軍。我看王泰和你,都是杞人憂天,想多了!」
亂世之中,好不容易置點家底,怎麼能輕易冒險,也不看看世間眾人都是什麼吃相?
「張元平,你都要滾回山東了,還管這些屁事干啥?」
王二口無遮攔,直接爆了粗口。
王泰對他視若兄弟,長期的相處下來,他和張元平脾氣相投,天天打嘴炮,所以也毫無顧忌。
張名世任期已滿,要回山東老家,張元平不得不隨行。王泰和其他幾人送他父子,一路到了潼關,臨行前,自然是依依不舍,難免失態。
「王二,我也想留下,不過我是家中獨子,不得不在父母膝前盡孝。這關中之地,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
張元平有些失落,也有些惆悵,並沒有責怪王二。
好不容易和這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們搞了些事情,想不到轉眼就要分開。
「張元平,依我看,你不如再勸勸你爹。山東距離東虜太近,可不是個太平地,留在陝西多好,你再想想。」
想起了歷史上清軍屢次入關的情形,王泰好意勸道。
「王泰,登州雖然距離關外不遠,但地勢險要,也有數百里。山東重鎮都在黃河兩岸,距離關外數千里,比如濟南府、德州,東虜想要劫掠山東,恐怕不太容易。」
張元平以為王泰不熟悉山東位置,趕緊在一旁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