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攘外?安內?

作者︰浮沉的命運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崇禎十一年七月,夏,北京城,紫禁城,平台。

自萬歷中期以來,作為國情咨議,大明歷代帝王咨詢大臣政務的平台召對,便難見痕跡。崇禎皇帝繼位,平台召對便又被恢復,重要政務都是在這里辦理。

正值夏日,熱浪滾滾,坐于御案之後的崇禎皇帝,一身常衣,不到三十歲的他,容顏蒼老,仔細看去,鬢邊已經有了白發。

容易上的風霜之色,並不能完全說明崇禎的心情。此刻的崇禎皇帝,臉色陰沉,一言不發,消瘦、憔悴,還有那不易覺察的心力交瘁。

按理說,近幾個月來,洪承疇、孫傳庭為了剿滅陝西境內的流寇,不遺余力,成效也是前所未有。各部流寇連遭挫折,近于土崩瓦解。

李自成為擺月兌重壓,率余部三千于六月間退往四川。洪承疇率部入川追擊,其部往來山中,防扼通道。幾次激戰,李部死傷慘重,僅千余人逃入漢中深山密林之中。

朝廷剿撫兼施,流寇大部土崩瓦解,幾近銷聲匿跡,大明朝廷,竟然有了一絲中興之象。

但短暫的安寧,又怎能掩蓋天災人禍下的民生凋敝、流寇猖獗、東虜暴虐。

自崇禎元年即位以來,大明王朝可謂是時運不濟,天災人禍之下,外患與內憂如影相隨。

所謂外患,自然是遼東的東虜鐵騎,而內憂,則是來自于陝西、縱橫于中原四省,糜爛十幾省的流寇了。

崇禎元年,畿輔旱,赤地千里。陝西大旱。

崇禎三年、四年,山東大水。

崇禎五年,陝西大饑。

崇禎六年,京師及江西旱,陝西、山西大饑。

崇禎七年,陝西秋蝗,京師饑,太原大饑,人相食。

崇禎八年,河南蝗災,陝西大水。

崇禎九年,河南南陽大饑,江西亦饑,山東、陝西、河南蝗災。

崇禎十年,京師及河東不雨,江西大旱,浙江大饑,南京、陝西多地地震。

崇禎十一年,兩京、山東、河南大旱蝗災,陝西旱。

連年天災,北地民間民生凋敝,百姓流離失所、病死、餓死者不計其數,更兼官吏失德,橫征暴斂,以至于流賊四起,竟成燎原之勢。

崇禎八年,流寇氣候大成,鳳陽皇陵被流寇張獻忠所焚,以至于崇禎皇帝不得不自登基以來,第一次頒布「罪己詔」,向天下臣民謝罪。

「朕以涼德,纘承大統。意與天下更新,用還祖宗之舊。不期倚任非人,遂致虜猖寇起。夫建州本我屬夷,流賊原吾赤子。若使撫御得宜,何敢逆我顏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無奈夸詐得人,實功罕覯。虜乃三入,寇則七年,師徒暴露,黎庶顛連。國匱絀而征調未已。閭閻彫,而加派難停。中夜思惟,業已不勝愧憤。」

難道說,他真的是德不配位,以至于天下大亂,內憂外患嗎?

崇禎九年,東虜皇太極稱帝,改元崇德,改國號為「大清」;改族名為「滿洲」;定都沈陽,改名盛京,與大明朝廷分庭抗禮,外患已成心月復大患。

同年,東虜入塞侵明,燒殺搶掠,俘獲人畜17萬,艷服乘騎,奏樂凱歸,清軍砍木書寫「各官免送」四字,以羞辱明軍。

崇禎十年,東虜征服朝鮮,解決後顧之憂,對大明虎視眈眈,侵凌只在旦夕之間。

在此情形下,崇禎十一年,原陝西三邊總督楊鶴之子楊嗣昌入主閣部,四正六隅、十面張網,大明王朝流寇困擾的「內患」,終于看到了解決的曙光。

楊嗣昌主張對後金議和,以時間換空間,對付流寇「內患」,此論一出,舉朝嘩然。

崇禎十一年五月,工科都給事中何楷上疏,指責楊嗣昌與東虜互市封賞(議和)之說,反被崇禎帝一番痛斥,然則朝堂上下,依然是爭論不休,認為楊嗣昌有辱國體,枉對了春秋大義。

楊嗣昌堅持安內方可壤外,為確保安內,暫時對東虜議和,此策正中崇禎下懷。

很快,楊嗣昌被提拔為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其議和之策,已得崇禎的首肯。

楊嗣昌建議求和,以和議爭取北邊三年無事,集中精力平定內亂。皇帝以為不無道理,但朝野側目,便指示遼東巡撫方一藻、宦官高起潛仔細斟酌。

為防言官反對,楊嗣昌再次上疏,以為言官只負言責,不知兵部之艱難處境,求皇帝乾綱獨斷,批復和議。此種做法,卻激起了廷臣的大不滿。

先是兵部職方郎中趙光撲連上兩疏,抨擊楊嗣昌和議,極力主戰。到六月皇帝提名楊嗣昌與程國祥、蔡國用、薛國觀、方逢年、範復粹一起進入內閣參預機務時,廷臣反對的聲浪達到了高潮。

詹事府少詹事黃道周立即上疏,表面上彈劾楊嗣昌奪情入閣,實則是指責他主張和議。

黃道周是朝中清流之首,他連續上書,反對和議的言論愈演愈烈,朝野沸沸揚揚,讓一心議和的皇帝和閣臣們,立時陷入了困境。

眼看事情鬧大,皇帝自然不能裝聾作啞,只好平台召對,以正視听。

平台召對,參與者除了照例出席的內閣五府六部官員之外,皇帝特地召來了黃道周。而楊嗣昌因為遭到黃道周彈劾,本應避嫌,卻被皇帝強行拉來。

皇帝親自主持的這場大辯論,本就是為他楊嗣昌挽回面子,他又豈能缺席。

崇禎掃了一眼台眼前的諸臣,目光留在黃道周身上,眼神變的冰冷。

內憂外患,這些個道貌岸然的空談「巨儒」,到底又于國事有何益處?

「黃道周來了嗎?」

听到皇帝開口,黃道周趕緊走了出來,肅拜道:「回陛下,臣在。」

「聯幼而失學,長而無聞,時從經籍啟沃中略知一二,凡聖賢千言萬語,不過天理人欲兩端耳。無所為而為之,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之,謂之人欲,多一分人欲,便損一分天理,天理人欲不容並立,你三疏不先不後,卻在不點用之時,可謂無所為乎?」

崇禎說完,看著眼前大名鼎鼎的理學巨子,目光中的戲謔之意,顯而易見。

此次廷推閣臣名單中原本有黃道周,崇禎以黃道周學問雖好,但性情偏執,不能勝任救時之相,故未點用。崇禎此話的弦外之音,便是指責黃道周因未能入閣心存怨望而連上三疏。

群臣都是一愣。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和黃道周這個理學大師辯論起理學來了。

「聖學淵微,非臣所及,若論天人,只是又利分別,為利者以功名爵祿私之于己,事事專為已之私,此是人欲;為義者以天下國家為心,事事在天下國家上做,便是天理。臣三成皆是為天下國家綱常名教,不曾為一已之功名爵祿,所以自信其初無所為。」

黃道周豪不在乎,面色平靜。

「黃道周,你為何不早上疏反對,偏偏要在點用之後才上?」

崇禎的話語中,已經有了一絲怒意。

「臣初欲上疏時,因同鄉御史林蘭友、科臣何楷有疏,恐涉嫌疑,故緩之。」

林蘭友與何楷先後上疏反對楊嗣昌的和議主張,指斥他忠孝兩虧。黃道周書生氣十足,直接把自己彈劾楊嗣昌與東虜和議的事情給說了出來。

楊嗣昌暗暗惱怒。這些書呆子,平時袖手談心性,事急一死報君王。他們這樣做,完全是書生意氣,誤了國事。

他們難道不知道,朝廷疲憊至極,民生凋敝不堪,根本經不起兩面作戰嗎?

「黃道周,你如今上書,難得就沒嫌疑麼?」

崇禎臉色陰沉,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質問。

「臣所奏關天下綱常,邊防大計,如今不言若後時言之,又怕無及,所以不得不上……」

黃道周依然是左顧而言他,崇禎惱羞成怒,不依不饒,繼續追問了下去。

「近來朝廷言路大開,不拘何人言的當都是听的,原無避諱,為何先時不言,至點用之後才言?」

君臣二人你來我往,卻扯著扯著,扯到了倫理綱常上去,聲音越來越大,誰也不退縮。

楊嗣昌滿頭大汗,暗叫不妙。

崇禎一國之君,為議和的事,在大庭廣眾之下與黃道周辯論理學,又那里會是這位理學宗師的對手?

「陛下,黃詹事品行學術為人所宗,不料他在奏疏中竟說自己不如鄭郊,令臣嘆息不已!」

楊嗣昌不敢再讓皇帝暴怒下去,忽然開口,周圍都安靜了下來。

「人言禽獸知母不知父,鄭郊杖母禽獸不如,不知黃詹事自謂不如鄭郊,作何解釋?」

楊嗣昌的譏諷,令黃道周勃然大怒,馬上變了顏色,放聲怒喝。

「陛下,臣生平恥言人過,今日在陛下面前與楊閣部口角,是為後世留此綱常名教天理人心!」

崇禎早已失去了耐心,聲音尖銳了起來。

「黃道周,你這奏疏,把楊閣部比作豬狗,這不是肆口潑罵嗎? 你無端污辱大臣,到底是何居心?」

「陛下,臣今日不盡言,則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則陛下負臣!」

黃道周針鋒相對的話說出口,台上所有的大臣都是變了顏色。

崇禎怒火中燒,面色漲紅,厲聲喝道︰「黃道周,你一生學問,止學得這佞口!佞口!」

崇禎暴跳如雷,大臣們面面相覷,錦衣衛緹校惴惴不安,只等皇上一聲令下,就把黃道周抓入大獄。

「陛下苦心孤詣,黃詹事盛名之下,一代宗師,還望陛下優容。」

楊嗣昌看崇禎面色難看,心驚肉跳,趕緊出來打圓場。

皇帝龍顏大怒,若是真把黃道周給殺了,他的名聲也就臭了。那些個言官清流,還不口誅筆伐,讓他不容于朝堂。

「黃道周降六級外調,工科都給事中何楷、御史林蘭友及一干非議奪情的官員,皆以降職罰俸,閣部擬條,速速辦理!」

崇禎聖旨下達,眾臣暗暗心驚。

皇帝乾綱獨斷,言官彈劾閣臣楊嗣昌一事,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但朝廷是否和後金和議,卻是不了了之。

「臣謝聖上隆恩!」

黃道周面不改色,向崇禎告辭,施施然走了下去。

今日這一番平台爭辯,又能為他贏得天下清流之心。

崇禎看向楊嗣昌,臉色終于溫和了下來。

「楊閣部,這些個所謂清流,實在是讓朕頭疼啊!」

「聖上都是為了微臣,微臣有罪啊!」

楊嗣昌上前跪了下來,使勁磕起頭來。

「起來吧,起來吧。」

崇禎示意了一下,一個小宦官趕緊過去,把楊嗣昌扶了起來。

「楊閣部,你可還有要事?」

楊嗣昌平復了一下心情,上前肅拜道:「陛下,陝西巡撫孫傳庭和陝西巡按御史謝秉謙都遞上條陳,言陝西咸陽民屯墾荒政績卓效。這是他們的奏章在此。」

「孫傳庭在陝西干的不錯,這民屯墾荒又是個什麼來由?」

听到來之不易的好消息,崇禎臉色馬上好了起來。

「陛下,民屯墾荒,乃是咸陽縣的團練總兵王泰所啟。此舉用荒棄的田畝五千一百頃,養活了流民三十一萬六千五百一十二人。咸陽知縣張名世和王泰二人,押解民屯所得四萬兩紋銀進京,進獻于陛下!」

楊嗣昌遞上奏折,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趕緊遞上,崇禎滿面紅光,人也一下子顯得精神了起來。

「一個小小的對方知縣,團練總兵,也能活民無數,替君王分憂。你們這些大臣,可要向張名世、王泰學學,為國分憂啊!」

看完奏折,崇禎發出一聲長嘆。國事艱難,各地官府都是要銀子,一點小小的亮色,都能讓他為之振奮。

「楊卿,這王泰品行如何?」

崇禎臉色發紅,輕聲問了起來。

「回聖上,王泰乃士人之後,其先父王政曾是朝廷一縣父母官,看孫撫台和謝巡按的奏章,其人在咸陽興修水利、墾荒屯田、賑民撫民、興辦學堂,如此忠義之士,品行應當無憂。」

楊嗣昌侃侃而談,心里也是暗暗慶幸。

若不是護送銀兩的鄉兵首日拜訪了他,並奉上2000兩銀子的孝敬,以孫傳庭和他的齷齪,他不定會留中不發。

再加上陝西巡按御史謝秉謙給他寫了信,極力推崇王泰,他也樂得個順水人情。

皇帝日理萬機,焦頭爛額,這些事情,值得向君王推薦,也向孫傳庭做個姿態。

「小小一個咸陽縣及周邊,荒地就有五千一百頃,可見民生凋敝,流寇之禍害,何等觸目驚心。」

崇禎拿起奏章看了片刻,忽然開口。

「楊卿,張名世和王泰墾荒賑民,養活了流民30余萬,你覺得會不會有假?」

楊嗣昌心里一驚。皇帝多疑,幸好他早有準備。

「聖上,有孫撫台和謝巡按聯名上奏,應該不會有假。況且,即便有假,四萬兩紋銀卻是實實在在,解押到了京師。」

他看了看周圍,崇禎心領神會,擺了擺手,除了王承恩,眾人都是退了出去。

「楊卿,有話直說!」

看到閑雜人等遠遠走開,楊嗣昌這才繼續說道。

「聖上,坊間傳言,我朝官以財進,政以賄成。咸陽縣知縣張名世幾個月後就會致仕,戶部也已經披了他的辭呈。倘若有假,他又何必和王泰一起,白白送上這四萬兩銀子?」

他言辭懇切,情感真摯。

「去歲四月,聖上曾令勛戚之家捐助,至今所得,不過兩萬余兩,五府六部,袞袞諸公,公無急公體國之心。王泰、張名世此舉,忠君愛國之心拳拳。聖上思之。」

崇禎點了點頭,溫聲道:

「卿所言不錯。依卿所見,是要重用這二人嗎?」

楊嗣昌趕緊肅拜,急忙上奏。

「張名世年事已高,況且戶部已經批文,只能任由他去。王泰年輕有為,孫撫台和謝巡按都說他「人才難得」。如今官風靡靡,滿朝皆是泛泛而談,難有通實務之輩,朝廷又正是用人之際,聖上不妨重用之。」

「好一個「人才難得」!」

楊嗣昌的話,說到了他的心窩子里。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立刻有了主意。

他擺了擺手,位于平台下的一干大臣、宦官依次上來。

「閣部擬旨,咸陽張名世治理地方,功勞卓著,朕心甚慰,下旨嘉獎。王泰墾荒賑民,勞苦功高,為西安府守備,兼陝西團練總兵一職,其下各人,皆有封賞。國家用人之際,諸臣也要為國舉賢,為朝廷分憂。」

崇禎說完,眾人一起肅拜。

「陛下聖明!」

有人暗暗驚詫,也有人暗暗羨慕。這王泰,一介咸陽莽夫,何德何能,竟然能簡在帝心,難道真的是是踩了狗屎運?

「眾卿無事,暫且退朝吧。」

崇禎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眼前尸位素餐的一堆群臣,眉頭不知不覺又皺了起來。

皇帝拂袖而去,眾大臣依次退下。

楊嗣昌微微搖了搖頭,心中遺憾,惴惴不安。朝堂議論紛紛,和議之計,只怕是付之東流了。

黃道周這個攪屎棍,他倒是貶官清閑了,可是皇太極要真的如其所說「和意不成,兵戎相見」,大明王朝豈不是又要面臨韃子大軍入塞的窘境?

到時候,又不知會是怎樣的風雨飄搖,山河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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