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人間不值得

見李建澤沒有繼續對弈的打算,順子就開始有條不紊的開始收攏棋子,黑白兩色的棋子,被分別放入各自的棋盒。

「十五年了,你還沒有放下嗎?」順子一邊收拾棋盤,一邊問道。

「放下?十五年前,我就已經放下了。」李建澤淡淡的說道。

「既然放下了,為何還要如此執著?」

「執著的不是我,而是他。」

「唉」

聞听此言,順子搖搖頭,嘆息一聲,不知道為誰而嘆息。

順子在收拾完棋盤,又沉默良久之後,開口問道︰「你打算何時出去?」

如果有外人在場的話,肯定會被順子這句話給嚇一大跳的,他問的是李建澤打算何時出去,而不是能不能出去,這就讓人費解,也細思極恐起來。

要知道,一入皇陵就意味著這個人已經死了,想出去,基本不可能。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那些因為犯了錯,卻又備受皇帝寵幸的太監,他們在被發配到皇陵之後,待上一段時間,可能幾個月,可能幾年,當皇帝再次想起他們的時候,就會被召回去,繼續回到皇帝身邊服侍。

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很多人在被發配到這里之後,根本堅持不到那個時候,不是瘋了,就是死了,根本等不到皇帝的召回。

順子有這個機會回去,可是,他選擇了不回去,而很多人想回去,卻回不去,至于說像李建澤這樣的人,基本上一輩子都不可能回去了。

像李建澤這樣的人,他死了,也不可能進入皇陵的,運氣好點兒的,會有一個墓穴埋葬,運氣不好的,跟那些太監宮女的下場沒什麼區別,亂墳崗是他們唯一的歸宿。

但是,李建澤跟別人不一樣,他從來到這里開始,似乎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出去的,之前,順子覺得不可能,可是,在最近幾年當中,他明顯的感覺到很多地方的不同尋常,他也慢慢相信李建澤會出去的,而且肯定能出去。

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從七年前開始,很少來皇陵的炎武帝,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這里一趟,炎武帝也不去其他地方,就在這個涼亭坐著,而坐在炎武帝對面的,就是李建澤。

兩個人相對而坐,卻很少言語,除了靜-坐之外,就是對弈一局。

對弈的結果,自然是李建澤輸了,但是,炎武帝贏得也不輕松。

七年前,炎武帝來了一次,是在初春的時候,二人對弈一局。

六年前,炎武帝又來了一次,依舊是對弈一局。

五年前,依舊如此。

四年前,炎武帝來了兩次,一次是開年之後沒多久,一次是在那年夏天。

三年前,炎武帝來了三次。

兩年前,炎武帝來了四次。

去年,炎武帝只來了三次。

至于今年,炎武帝一次都沒有來。

炎武帝每次來,都是微服而來,身邊除了幾個貼身護衛和一個太監之外,別無他人,而每次來,炎武帝都是坐在這個涼亭當中,二人就著這簡易的棋盤,下上一局棋,然後就離開。

沒人知道炎武帝為何要這麼做,也沒人清楚,炎武帝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但是,作為旁觀者之一的順子卻知道,炎武帝對李建澤沒有殺心,或者有,可能隱藏的極好,而李建澤卻沒有,也可能有,也隱藏的極好,總而言之,這對親兄弟,關系很微妙,也很奇特。

皇陵雖然能進不能出,但是,對于外面的消息,還是能夠知道一二的,畢竟,任何地方都沒有不透風的牆。

順子作為一個在皇宮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對于帝王心術他還是很了解的,他知道李建澤快要出去了,從炎武帝這些年來皇陵的次數,對待李建澤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一二來。

順子都能看出來,作為當事人的李建澤不可能看不出來,只是,李建澤到現在都沒能出去,而這其中是有原因的。

第一,炎武帝很糾結,糾結要不要放李建澤出去。

第二,就算炎武帝想放李建澤出去,朝中的大臣是否願意,是否同意,也很關鍵。

第三,李建澤自己想不想出去。

對于前面兩個問題,順子無從得知,也不需要知道,但是,第三個原因,他卻很清楚,李建澤可以出去,可是,他現在不想出去,他還在等待,還在蟄伏。

「我在等一個人。」李建澤沉默片刻,突然說道。

「何人?」

「我也不知道。」

「他很重要?」

「很重要。」

「等得到嗎?」

「不知道。」

「如果等到了呢?」

「那我就該出去了。」

「怎麼才算等到?」

「他什麼時候來京城了,我就什麼時候出去了。」

「這樣啊。」

「嗯,就是這樣。」

隨著這番對話結束之後,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當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建澤轉過頭,看向順子,問道︰「你想不想出去?」

「我?」

順子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道︰「我一個行將就木的閹人,出去又能做些什麼呢?我服侍了先帝一輩子,先帝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若我也走了,那先帝豈不是很寂寞,不出去了。」

李建澤盯著順子看了好一會兒,又問道︰「真的不想出去了?」

順子看著李建澤,笑了笑,搖搖頭,語氣平緩的說道︰「不了,這里挺好的。」

李建澤默然,這里好嗎?

當然不好,生活在這里的人,都是活死人,一年四季難得見到幾個活人,好又能好到哪里去,這些年,如果不是這個老太監,李建澤自己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去,當然了,順子也是一樣,因為有李建澤在,他才能熬了一年又一年。

順子在收拾好一切之後,緩緩地站起身,看著李建澤,突然說道︰「高祖建立炎朝不易,若能守住,最好還是守住,不要讓它殘破的太厲害。」

說完這句話,老太監墊著腳,佝僂著身子,轉身離開了。

看著老太監那形單孤影的背影,李建澤微微眯起眼楮,眼眸當中有寒光一閃而逝,然後,他喃喃道︰「你個閹人都懂,作為高祖的後人豈能不知。」——

皇宮!

御書房!

小朝會已經結束了,炎武帝把貼身太監也給趕了出去,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後面,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奏章,卻無動于衷。

在書案上,有幾本奏章是攤開的,這些奏章都是邊關將領送來的奏報,北方的夏侯拓,南方的武英叡,東方的秦惠,當然,還有西北的殷元魁。

但是,這些奏章都只是放在了一邊,在書案最中間的位置,放置著兩本奏章。

一本是來自西北康城的密折,里面的內容是西征軍參將許一凡,以蟻軍和死囚組建了一支炮灰營,負責鎮守城牆的密折。

另外一本是來自朝堂之上的奏章,奏章的內容很簡單,重新啟用罪人李建澤,讓其擔任大將,奔赴西北削藩,而這份薄薄的奏章上,卻有數十名官員的簽名,這是聯-名-上-書。

大炎王朝現如今的局勢,非常的不妙,隨著狼煙四起,確實需要一名大將出來主持局面,而在這些武將當中,能夠擔當此任的,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而其中呼聲最高的,還是他二哥李建澤。

能不能用,敢不敢用,如何去用,這是擺在炎武帝面前的三個問題。

重新啟用李建澤,那就意味著,要讓這個曾經想要推翻自己的兄弟重新掌握兵權,而這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對方,他能這麼做嗎?他敢這麼做嗎?

十五年前的那場叛亂,死了很多人,若是讓李建澤重新掌握兵權,萬一,他再次叛亂,又要死多少人,在五位大將軍,已去其二之後,還有誰能制衡重握兵權的李建澤呢。

作為親兄弟,沒人比炎武帝更了解李建澤,單從軍事才能而言,無人能出其右,而論城府和心機,李建澤也不比炎武帝遜色多少,一個淪為罪人的人,卻依舊對大炎王朝的事情了若指掌,一般人豈能做到?

當然,制衡李建澤的人也不是沒有,比如不良人,比如老泰山房巨鹿,然而,在這份重新啟用李建澤的奏章當中,就有房巨鹿的名字,這讓炎武帝很憤怒,也很無奈。

「二哥啊二哥,下棋朕終究不如你啊,難怪父皇當年如此看重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炎武帝那低沉的聲音,緩緩的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響起。

只是,在這句話落下之後,炎武帝又開口了。

「你當真以為朕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你在等,朕也等,朕倒要看看,到底誰率先等到,哼,有人想要你出來,你卻不想出來,好啊,既然你不想出來,那就別出來好了,朕倒要看看,你還能等多久。」

炎武帝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無比的猙獰,也無比的扭曲,跟他之前溫文爾雅的形象,大相徑庭,只是,沒人能看到這一幕罷了——

摘星樓!

常年不變的一幕一如既往的存在,那個頭戴斗笠,黑紗遮面的人背對著眾人,盤坐在樓頂。

宰相在從御書房出來之後,並沒有直接去衙門當值,而是拎著一壺酒,慢悠悠的來到了摘星樓。

「喝點兒?」徐肱老大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看著那道背影問道。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搖搖頭。

「這可是來自百貨樓的酒水,真的不來點兒?」徐肱還是不死心的問道。

那人還是搖搖頭。

雖然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徐肱還是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嘟囔道︰「這是無趣,你不喝,我喝,羨慕死你。」

「呵呵」

嗤笑聲響起,讓本來心情不錯的徐肱,頓時郁悶不已。

「我說你天天坐在這兒,都看什麼呢?」徐肱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隨口問道。

「看人間。」

「看出什麼來了?」

「人間不值得!」

「」

徐肱聞言,翻了個白眼,如果這話是一個懷才不遇的落魄書生說,還情有可原,可是,這話從對方嘴里說出來,說不盡的諷刺和可笑。

徐肱不說話,那人卻開口問道︰「朝中無事了?居然有心思跑到我這兒來喝酒?」

「事兒每天都有,只要你想做,就有做不完的事情,眼不見為淨,這不跑到你這兒來清淨清淨。」

「又遇到煩心事兒了?」

「嗯吶。」

「何事兒?」

「北方、南方、東方,還有西北方,大事小事兒一大堆,都讓我心煩,你指的哪一件?」

「那看你想說哪一件了。」

「呵呵」

听到那人這麼說,徐肱撇撇嘴,有些無奈的搖搖頭,說道︰「戰事也就是戰事,打的無非就是銀錢,死的無非是人罷了,談不上多麼的糟心。」

「哦,那就是朝中的事兒了。」

「是啊,終于有人安耐不住,開始上書陛下啟用那個人了。」

「李建澤?」

「除了他還能有誰啊。」

說起這件事,說起這個人,徐肱瞬間覺得手里的酒水不香了,苦著一張臉,唉聲嘆氣起來。

「都有誰啊?」那人問道。

徐肱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看著那人的背影,沒好氣的說道︰「上書的人都有誰,你不比我更清楚?」

那人沒有反駁這句話,而是問道︰「你同意了?」

徐肱卻搖搖頭,說道︰「我同不同意重要嗎?這件事主要還要看陛下同不同意啊,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听命行事即可。」

「呵呵徐大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謙虛了?」那人譏諷道。

徐肱翻了個白眼,幽幽的說道︰「有些事兒,能做不能說,有些事兒,能說不能做,有些事兒,既不能說,也不能做,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老而不死是為賊,你還賴著不死,到底圖什麼啊?」

「呵呵」

對于那人的恥笑,徐肱絲毫不以為然,而是反問道︰「你這個老不死的這麼多年都不死,我-干嘛要死啊,你問我圖什麼,我也想問你圖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圖。」

「那你怎麼不去死呢?」

「這不是在等你嘛。」

徐肱頓時語塞,瞬間不想說話了,這人忒不會聊天了,聊著聊著就把天聊死了,不過,徐肱早已經習慣了。

「燕王真的要反?」徐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邊慢慢抿著,一邊問道。

「你覺得呢?」那人反問道。

「我要是知道,我還問你作甚。」

「他不敢。」

「哦?為何?」

「因為他會死。」

「那他為何」

「人到高位,身不由己,有些事兒,不是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他不想反,也不敢反,卻不得不反。」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逼他反?」

那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沉默就意味著默認。

「誰?」

「你猜。」

「」

徐肱又無話可說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很像一腳把那家伙踹下去,可惜,沒有如果,這把徐肱郁悶的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其實,有些事兒,徐肱心里很清楚,之所以問,只是想驗證一下而已。

燕王李剛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徐肱再清楚不過了,李剛沒有那個想法,也沒有那個膽子,如果他真的有的話,在先帝駕崩之後,登上皇位的就不是現如今的炎武帝了,而是燕王本人了。

燕王的口碑是極好的,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涼州,一直都很好,總的來說,李剛沒有野心,也不敢有野心,小心翼翼的這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情,兒子都死了好幾個,好不容易活到現在,卻不得不去做他不願意做,卻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能逼著燕王反的人,整個大炎王朝屈指可數,皇宮內的那位算一個,皇陵的那位算一個,老泰山房巨鹿算一個,眼前這個背對眾人看人間的老不死算一個,而他徐肱,勉勉強強也算一個,不,是半個。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誰能逼反燕王呢?

至于是這幾個人當中的哪一個,徐肱心里清楚,也很明白,只是,有些事兒,可以知道,卻不能付之于口。

「西征軍的三十萬將士」

「孤軍!」不等徐肱說完,那人就開口說道。

「棄子?」徐肱緊蹙著眉頭問道。

那人卻搖搖頭,說道︰「誰是棄子還不一定呢。」

「你看好他?」

「有人看好他。」

「陛下?」

「或許吧。」

徐肱不在詢問什麼了,而是端著酒杯,自飲自斟起來,其始終緊蹙著眉頭,細細的咀嚼著那人的話。

「你該走了。」等到徐肱喝完一壺酒之後,那人開口說道。

「這就不耐煩了?」徐肱撇嘴道。

「作為一個宰相,既然想當好縫補匠,就不能閑著,你說呢?」

「呵呵」

徐肱聞言,更加了無奈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拎著空酒壺,轉身下樓,一邊走一邊嘆息道︰「人間不值得啊!」

「呵」嗤笑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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