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遠無奈地搖了搖頭道︰「當日之事,老夫記憶所剩無幾。」
唐靈靈點了點頭,就算蕭清遠已沒有了記憶,然而這荒涼破敗的虛遙谷,與當年虛遙老祖最後所留下的那句「終其亡」,已然代表著虛遙最後的命運。
她心思微動,略有疑惑道︰「葉元點當年竟然能于許塵手下逃月兌。」
蕭清遠唏噓道︰「老夫也沒想到,他竟真的于那場浩劫中活了下來。」
唐靈靈望著眉頭微皺的葉元點,他眼皮微微跳動,似沉浸于夢境中,只是不知,夢境中的一切,是一場救贖,還是更深的夢魘。
雖然他活了下了,但是他卻將整個虛遙的死,背負于己身,或者對他而言,活著這件事,已然是一場懲罰。
可他又曾做錯過什麼呢?唐靈靈這般思索著,不由湊得離葉元點近了幾分。
「你在看什麼呢?」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
這聲音帶著笑意,盡管語氣溫和,卻如佳節間炸響的爆竹,讓唐靈靈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啊……我……」唐靈靈猛然間抬起頭,支吾道,「我看看你傷勢怎樣了。」
葉元點睜開了眼,眸子里沒有了那抹濃郁的悲傷,他嘴角帶著笑意,如春日雨後的初陽,帶著一絲慵懶的暖意,映入了她的眼里。
剛醒來的葉元點扭了扭自己僵硬的頭,他的長發透過唐靈靈的黑裙,似一張溫柔的手,輕輕地摩挲著玉腿。
唐靈靈微微愣神,她眨了眨眼,兩頰霎時間似天際落日的晚霞,一片羞紅,但見她驟然雙腿向一旁一抽,咚的一聲,葉元點的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石殿上。
葉元點皺著眉揉了揉自己的後腦,這一撞怕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他臉上透著無辜,心中暗道,剛睡醒扭了扭頭不是很正常。
感受到全身酸楚間傳來的舒爽,葉元點略感驚訝的低頭看了看自己,他已被換上了一件灰白道袍,衣袍間的皮膚皆已復原,看不出先前任何傷勢,身體上的外傷也已好了七七八八,唯有體內的經脈傷勢依舊極重。
「多謝。」葉元點沖她咧嘴一笑道。
望著眼前葉元點的笑容,人畜無害間透著憨厚老實,可再想起方才他的動作,唐靈靈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謝什麼!」
葉元點目露鄭重道︰「多謝你之前救下了我。」
「我……我才不是為了救你」唐靈靈沒想到葉元點突然又這般嚴肅,語無倫次道,「你記得你也欠我人情就好!」
葉元點模了模鼻子道︰「以你的修為,我怕是挺難還上這人情。」
唐靈靈又再次瞪了他一眼,嗔怒道︰「就你話多。」
蕭清遠慈祥地望著拌嘴的二人,怎麼看,都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心中不由感慨,若是聖女也能看到此景……
又與唐靈靈嬉鬧了幾句,葉元點收起笑容,他轉過身,望著蕭清遠,神色間透著復雜,那股悲傷又漸漸彌漫了他的雙眼,他朝著蕭清遠重重一拜道︰「六爺爺。」
蕭清遠沒有扶起朝自己拜下的葉元點,或是彼此二人都未曾想過,這如此鄭重的一拜,竟是在若干年後,于這荒廢的虛遙中。
蕭清遠長嘆道︰「你長大了。」
葉元點抬頭望去,一眼便注意到蕭清遠皸裂的皮膚,正不斷地化作粉末落向地面,他的身邊已經有了淺淺地一層沙土。
葉元點神色黯然,已然明白其中緣由,他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沉默間低下了頭。
「起來吧,你已經是虛遙的主人了,這般跪拜成什麼樣子。」蕭清遠慈愛地望著葉元點道。
鬼麒麟于睡夢中打了個噴嚏,頓時石殿火光輕晃,將葉元點影子拉長至石殿的盡頭,卻照不清他的臉。
蕭清遠模了模身旁熟睡中的鬼麒麟,道︰「老夫時間不多了,來,和老夫說說這些年你的經歷。」
葉元點微微頷首,輕描淡寫間,將這十年作為凡人平淡的生活,以及與那白衣女子邂逅的經歷,訴說了一遍。
唐靈靈美在一旁仔細听著,她眸子有波光流轉,似本應無痕的水波,卻因拂面的微風起皺。
葉元點的這十年,看似平凡無奇,然而一個背負血仇之人,卻只能以凡人的姿態,默默無聞的于塵世間糊口度日,甚至有可能就這般潦草的,走完他的一生。
她無法想象,自己若是他,會有多少次于黑暗的睡夢中驚醒,心中又蘊含了多少難以訴說的苦悶。
「你說當年之事,你也僅記得聖女將虛遙神石封入你的體內,一並封了你的修為?」蕭清遠問道。
葉元點模了模系于腰間的木盒,確認還在後,沖蕭清遠點了點頭︰「不知是不是虛遙神石的緣故,我對那之後的記憶,都變得極為模糊。」
蕭清遠忍不住道︰「你莫要怪你娘親。」
他本想勸慰葉元點幾句,怕其對于聖女的做法心有芥蒂,畢竟,虛遙已逝,往後的葉元點孤身一人,又怎麼反抗如日中天的許塵,或許平淡的過完余生,是她能為他想到的最好選擇。
蕭沁雅的做法也許透著自私,然而葉元點既是她的孩子,作為母親,她想讓自己的孩子活下去,這又有什麼錯。
葉元點卻搖了搖頭,輕笑道︰「娘只是希望我好好活下去,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已然想通,只是……」
「只是什麼?」唐靈靈追問道。
葉元點轉頭定定地望著她,緩緩道︰「我既然已經恢復了修為,那此生,還是該做點什麼的。」
他話語平靜,可其中所蘊含的凶厲,卻讓在場之人皆心中膽寒,葉元點所想行之路,乃是鋪滿血的修羅之路,正如當年許塵如何屠滅的虛遙,他也將如何毀滅許塵。
石殿中的三人皆陷入了沉默,唯有葉元點一人緊握著手中的木盒,一步步地踏上了祭台的石梯。
他步子很輕,每步都不急不緩,好似這十年的時光,三千多個漫長的日夜,將他的性子早已磨煉的無比沉穩。
唐靈靈突然想起,葉元點先前曾告訴自己,他來這虛遙谷,只為放一樣東西,現在想來,就是他手中古樸的木盒。
祭台的頂端,暗紅衣袍男子化作的粉末,早已于先前的激斗中隨風飄散,冰冷的石棺依舊躺在祭壇的中央,葉元點望著它出神。
他曾于幼年隨娘親來過此殿,當年稚女敕的他,心中毫無懼意,還指著石棺,咿咿呀呀地問著娘親︰「究竟是誰要睡在那麼大的地方。」
當時娘親只是輕笑著揉了揉自己的頭,說以後再告訴自己。
葉元點身子輕顫,對著石棺喃喃道︰「可惜沒有以後了。」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他雙掌再次按在了棺蓋之上,那股熟悉的寒意再次涌來,石棺磨動間,傳來隆隆的悶響。
葉元點從木盒中取出了畫卷,于他展開間,唐靈靈望見了畫卷上的女子。
她生的極美,典雅、恬淡若湖畔明鏡,一眼望下令人心生寧靜,畫卷中的她雖神色溫婉,然而其中無形流露的高貴神聖,讓唐靈靈都為之動容。
蕭清遠望著那畫卷上的女子,聲音沙啞道︰「聖女。」
唐靈靈望著葉元點的背影幽幽一嘆,她斷然無法想到,他歷盡艱險來此地,竟是為了安放他娘親的畫像。
葉元點小心翼翼地將娘親的畫像安放其中,他的臉上無喜無悲,唯獨雙眸間的悲愴,濃郁的難以化開。
棺蓋緩緩地閉合,黑暗一點點地將畫卷籠罩,葉元點似將他對于娘親的思念,以及曾經的回憶,一同安放在了其中。
「離開虛遙後,你想過去哪嗎?」蕭清遠看著像丟了魂一樣踏下石梯的葉元點道。
「我也暫時沒想好。」葉元點茫然道。
他回望祭壇上的石棺,目光逐漸堅定道︰「但未來的路,于我修為恢復那日,我已知曉。」
蕭清遠從衣袖中取出一枚漆黑的玉符道︰「離開此地後,你可以去尋這玉符的主人。」
葉元點接過玉符,入手溫潤,一股淡淡的生機之力從其中涌出,其上並無任何華麗的雕飾,只有正中心一個「蒼」字,提按分明,牽絲勁挺,無不彰顯著寫下此字之人的性格與為人。
葉元點疑惑道︰「這是?」
「他是當年你娘親的故人,本想將此物托付我交予你娘親。」蕭清遠望著那玉符道。
「他可信?」葉元點目露精芒,若是許塵知曉他還活著,還殺了許還,勢必將他誅殺,他于這天下,能信任之人已然不多。
「我相信他不會對你不利。」蕭清遠目露感慨道,「這其中因果,你若是能見到他自會知曉。」
葉元點收起玉符,點了點頭道︰「我去何處尋他?」
「蒼虛。」蕭清遠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