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氏懶懶倚在西塘春二樓包間的听著樓下唱的那折貴妃醉酒，她才三十出頭，正是婦人熟透的年齡，又生的嬌艷。
眉眼間本該有萬般風情，卻被淡淡愁雲籠罩，哪怕樓下那戲唱的極為婉轉動听，萬氏也沒能松開眉頭。
等到那折戲唱完，萬氏臉上也未曾浮現出任何情緒波動，直到下一折《失子驚瘋》上來，她才猛然坐直身子去听。
原先還好，待听到那旦角字字泣血般哭訴喪子之痛時，萬氏不知不覺也落下兩行清淚，也死死攥緊手里帕子，直至唱完，她仍舊難以自拔。
連自己淚流滿面都不曾察覺。
立在她身邊的管事看她如此，眉頭一皺，轉身出門去叫了西塘春班主來︰「相爺吩咐過，不許讓夫人傷心，你們這唱的是什麼？」
「這…這是個蜀地新來的小孩子，看他嗓子好，就讓他上了台，這小孩還來不及學規矩呢，您看，大人有大量…」
年過四十的白胖譚班主緊張的滿頭是汗，局促的搓著手，沖著那位管家賠笑，萬氏輕微的啜泣聲從兩人身側的包間傳出。
管事的臉色越發難看︰「不是我大人有大量的問題，這位娘子可是我們主君的心頭肉，她哭成這樣，莫說是你，就是我，回去都得領板子！」
「要不、要不讓那孩子過來一趟，他從蜀中來，學了些變臉的本事，在京都里也是新鮮玩意兒，哄哄娘子試試？」
譚班主嘴里發苦，提議到，管事想著事已至此，也不會有更壞的後果，更何況他跟這位班主也有些情分在，死馬當活馬醫的揮揮手︰「讓人過來吧，記得收拾干淨！」
譚班主這才擦了擦汗，轉身領了個身量矮小瘦弱，但勝在面容清俊的旦角上來，那孩子猶自發顫。
「小的叩見娘子，娘子萬福金安。」
他先跪下去，極為扎實的叩了頭，然後就這麼趴著，頭也不敢抬起來。
「你小小年紀，怎麼唱這折失子驚瘋就這樣熟練？」
萬氏心頭郁結，卻還存有些許警惕，平日里來著西塘春，沒誰敢在她跟前唱這種曲子，如今突然出來個小孩兒，她也懷疑起來。
「回娘子的話，是、是入京之前，途徑通州停了些日子，給個漂亮的小娘子唱戲，她喜歡這折，咱也不懂，她還懷著孕，年紀看著比咱還小……」
那角兒囁嚅著解釋，手指還不住抓著衣角︰「說、說起來，您可面善，跟她看著相似。」
萬氏霍然站起，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這個小孩子，她尋女一事在京都，不說人人知曉，但有頭有臉那幾位心里都有數的。
她從不相信巧合，那麼又是誰把這個小小旦角送到她眼前的？
萬氏驚疑不定的想到︰「你們先出去，這孩子我看著可憐，要單獨與他說說話。」
譚班主跟管事對視一眼，躬著身子慢慢退了出去。
沒人知道萬氏同那小角兒說了什麼，除卻陳意濃。
「娘子，事情成了。」
晚間陳意濃剛沐浴過，素鴛因著那天春日宴表現好，被陳意濃從二等丫鬟提拔到一等，她的如意院里本就少丫鬟，一等丫鬟的空缺更是保了幾年。
如今素鴛搖身一變成了跟素秋一個等級的人，卻也不驕不躁，平日里還是伺候的妥妥當當，陳意濃又喜歡她忠心，便留著貼身伺候。
此時素秋進來，素鴛自覺還不是自家娘子的貼心人，做完手里那點事，就要告退，卻被陳意濃留住︰「留下來听听，日後你也要替我做這些事。」
「那孩子如何了？」
陳意濃篤定萬氏不會無動于衷，這是她上輩子為母親的認知，她只是擔心殃及無辜。
「那孩子好好的，听外院的青書說，那位走前還叮囑不可虧待他。」
素秋接過素鴛手里的活，讓她替陳意濃把挑了挑燭火，屋子里明亮起來，陳意濃享受著竹篦松開頭發的酥麻感，手指摩挲著一塊紅玉。
陷入沉思。
那孩子喚作檀溪，上輩子是西塘春推出來的角，紅的京都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宮里都要請他去唱曲。
那會兒除卻陸舟，也就只有他知道萬氏女兒的下落，說來也巧，府中的青書就是這孩子的堂哥，把他領到京都來討生計。
這層關系幾乎沒人知道，因為青書父母看不起檀溪唱戲，認定是下九流的營生。
更何況入了西塘春，那就是賤籍，只有青書肯幫他，上輩子陳家出事的時候，若非她意外施恩與青書得了檀溪好感。
她也不知道這件事。
但正因為有這個關系，她這才能把消息遞給萬氏，至于與萬氏見面？
陳意濃低垂眼簾，輕笑出聲。
以首輔林相爺的脾性，深得他寵愛的萬氏也不是平庸，與其在自己羽翼未豐的時候跟老狐狸打交道，不如禍水東引。
讓萬氏以為陸舟跟長公主狼狽為奸，是陸舟幫長公主擄走萬氏女兒的。
人都說童言無忌，檀溪今年才十歲出頭，說些模稜兩可，听見譬如瑞王殿下，老六之類的話告訴萬氏，等到萬氏的確找到女兒的時候，假話也能成真。
她很想看看，長公主跟陸舟，要如何應對首輔的報復？
更何況，徐氏產期將近，近期陳氏又有大事發生，她實在是沒精力也暫且沒有勢力在應付萬氏。
想到這里，陳意濃越發覺得自己要好好保重身體，早睡早起才行︰「熄了燈吧，今夜素鴛守夜，素秋也先去歇息。」
兩個丫鬟具是一愣，原先素秋幾乎每晚守夜，如今卻成了素鴛，素鴛不免有些局促，不知如何是好。
丫鬟論資排輩，素秋姐姐實在不是她能媲美的，但如今是主子的吩咐，她也不能不做。
素鴛犯了難。
「無妨，你過來，我跟你說說姑娘的習慣。」
素秋倒不介意，十分仔細將陳意濃平日里習慣交付素鴛後，就打起簾子去了後頭里的丫鬟房休息。
稀疏星子照耀下，有人偷模著出了如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