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第五十四回上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上回說到章魁尹氏夫妻兩個敘話。尹氏就問︰「僚兒的婚事, 四爺怎麼看呢?」

章魁聞言, 奇道︰「這件事體不是太太跟你已經定下, 偃兒迎娶靖昌侯陳家的大xiao jie, 僚兒的媳婦就從賈家選一位姑娘麼?太太的閨中故交, 如海表兄的岳家, 也算是親上加親了。今天你也看到了人, 難道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尹氏勉強笑道︰「倒是沒什麼不妥的。只是,到底是公府的xiao jie, 祖上憑軍功起家。尋常百姓還說‘秀才遇著兵’。咱們家都是讀書人,就怕到時候有些不和睦。」

章魁笑道︰「這個怕什麼?賈家說是軍功起家,但也是三代往上的事情了。如今兩府當家的幾個, 榮府的兩位老爺,還有寧府的賈珍大爺,要麼是襲爵領個閑差,並不真在軍中將兵, 要麼就是部里供職,正經的文官身份。寧府的那位老太爺還是進士出身呢。何況他家也有家塾,有塾師教導著家里子弟,言行便粗疏直率些, 到底是講究崇文敬禮的。如此,就算真有些小地方不合適, 大抵也都能過得去了。」

尹氏道︰「他家雖有家塾,三四代以來,竟無幾個子弟進學。咱們南邊, 就是再偏僻簡陋的村塾社學,有這些年工夫,也該數得出幾個了。哪里見過這樣一個秀才都沒教出來學出來的?止這一件,就可知道平平了。」

章魁忍不住笑道︰「我的四女乃女乃誒,你也道是咱們那邊,不是這里。再看看你這番話說的,虧得你不姓謝,我也不姓王。不然許多年後人家編出故事來,又該打我們一個不厚道了。」

尹氏聞言也笑︰「哪里就到那樣呢?」一時心懷倒是松寬開來,因款款道︰「到底是兩家結親呢,投契兩個字最是要緊。僚兒是個讀書用功的,我也一向有心替他尋個志同道合、能說能應的媳婦。賈家這邊,說是姑娘們也從小上學,能讀書識字,真正學問上頭實在有限。至于一群哥兒小爺們,也沒听說什麼讀書的材料。想到這個,我心里就不大樂意。」

章魁點點頭,道︰「這幾句是實話。不過我這里也有一個道理,世人各有天分。一樣米百樣人,有天生能讀書的,也有天生能習武的,再有天生能經營使錢的,不一而定。咱家從讀書科舉立身,究竟說來,也就是一姓一門的道路,且還不拘著家中子弟都走這一條路——連自家子弟都不拘,親戚就更不拘了。不讀書,不能從科舉晉身又如何?只要正派行事、正經營生,能崇文肯學、通情達理,就是難得的好相處的人家了。說到底,咱們這是娶兒媳婦呢。但凡人品根基不壞,還怕點撥調理不出來?」便問︰「你也見過人家孩子,果然怎樣?」

尹氏嘆氣道︰「二姑娘三姑娘都不壞。三姑娘性情爽利,就是年紀小了——比林丫頭還小一歲。二姑娘年歲正合適,形容模樣很過得去,就是看性子沉悶了些,不出趟。我就怕到時候自家相處也這樣。僚兒就是愛發悶的,要沒他幾個兄弟拉著,能幾個月都不出門。要小夫妻兩個都這樣,我可愁都能愁死了。」

章魁忙道︰「女乃女乃噤聲!仔細神佛听到,信口的話卻當了真。」歪著頭想一想,笑道︰「年輕姑娘靦腆,多是有的。那府里老太太、太太也知道意思,指不定就透了些給她。她當著未來婆婆,自然就難活潑起來了。女乃女乃想想當年自己,不也是這樣子?」

尹氏被他說得老臉一紅,啐一口道︰「你又知道了!」話音才落,倒是反應過來,看一眼章魁,問道︰「四爺的話,像是這樁事體已經定準了?」

章魁見她正色,也收了臉上笑,道︰「我先就說了,偃兒僚兒的婚事都是母親和你兩個做主。如今母親那邊,听聲音是看準的賈家二姑娘。你這邊,要是看三姑娘好,那也不妨。左右是要男方先提親。我們只跟母親商議便是了。」

尹氏忙道︰「四爺想左了。那三姑娘雖好,到底年紀小,且與宮中賈妃是同父的親姊妹。有這個造化在,咱們倒不好去攀了。」

章魁一愣,眼楮在尹氏面上反反復復掃了幾遍,這才嘆一口氣,說道︰「姝彤,咱們兩個幾十年夫妻,你的心意,但凡我能知道,總不會違拗的。你既不喜歡賈家,我便跟母親回了這門親事,另選別家就是。」

一句話說得尹氏愣在當場,肚里千言萬語,卻半個字出不得口來︰次子的婚事,她原有些自己的想頭,只是婆母陳氏上來就拿了主意,提出的這個人選又沒什麼大不妥,如此有個「孝」字壓在上面,她便肚里有不滿,怎麼好輕易開口駁回?再者尹氏深知章魁脾性隨和,非是逼到頭上,平日處事多是先听旁人說,他但凡看著大差不差,也就依了旁人說的去做了,毫無爭強做主之心。幾個兒女婚事,也都托給父母妻室,只坐等選定了人來點個頭︰既是深信父母妻室眼光,也是一向隨和所致。故而前一番雖同丈夫商量,也是屈曲婉轉,不過是讓他曉得自己有這一點意思罷了,實則半點不曾想過當真另做計議,孰意章魁自家先說出駁回另選的話來?單這一句體察體諒,就可見出夫妻情分。叫尹氏如何不喜出意外,感念開懷?只是歡喜之下,又替章魁擔起心來,嘴里含糊道︰「這個……怕不大好……」

章魁見她形狀,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臉上顏色益發溫和,道︰「母親只是惦記當年閨閣故交,又恰好有年紀相當的孫兒女,這才起意要湊到一起,並不是一定選準了哪個人。結親原就是講究兩家情誼,親上加親固然好,但真要評論比較起來,咱們雖然多少年不到京城走一趟,這邊親戚朋友其實不少,哪一家都不差。比方前天見的你娘家兩個佷女、外甥女就不錯,還听說外祖母那邊的女孩子也都很好。僚兒麼,到底比偃兒小兩歲,就多挑兩年也無妨。四女乃女乃只要不挑花了眼,盡管放開了去。」

尹氏听到這里,忍不住就揉一揉眼楮,片刻之後心下方稍稍平復,嘆道︰「四爺既先說起來,我也吐兩句心里話。湘薈、湘茗這兩個丫頭,看著就可人疼的。還有娟姐兒,我都願意當親生女兒待。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那里也不用說,必定都樂意。」

章魁听尹氏說的是娘家兄姐的幾個姑娘,都是十四五六正當的年紀,點一點頭笑道︰「可是眼下只得一個僚兒,總不能一下子跟三家聯姻。岳父岳母再偏寵咱們,也不會允許就這樣把好處佔盡的。」

尹氏听了,忍不住又笑︰「又混扯!你只管講正經的。」

章魁便正色道︰「既說正經的,我想為皙兒定下大舅兄家的四姑娘。女乃女乃覺得如何?」

尹氏怔一下,說︰「四姑娘……湘芹,芹丫頭?可她今年才九歲,上頭又有幾個姐姐還沒議婚……」

章魁道︰「皙兒開了年也不過十一,年歲正相宜。我看那孩子倒是活潑率真,言行舉止盡不乏幾分伶俐,帶著兩個小的兄弟玩耍說話的時候又很有一副樣子。皙兒是咱們一房排行最小,上上下下都寵著護著,性子有些嬌了,倒要尋個開闊有心胸的姑娘才好相配。」

尹氏見丈夫說起幼子,一時心思盡數移到這上頭來。她生了三男二女,常日里也還公正平均,但對章皙這個幼子到底有些偏愛。听章魁說章皙被養得嬌寵了,不免分辯兩句道︰「皙兒只是活潑愛熱鬧些,他還小,父母長輩跟前撒個嬌又怎樣?何況從來也沒有鬧過分的,不過就是逗個樂,尋個開心罷了。四爺這樣正經說他,我覺著反而不公了。」

說得章魁也笑起來,道︰「你說不公,那就不公罷。只是我的這個主意,女乃女乃只說一句好不好?」

尹氏于是仔細斟酌一回,嘆道︰「這個主意如何不好?我也喜歡芹丫頭。兩下評起來,皙兒跟她也正般配。就是這麼一來,僚兒媳婦就不能再從這門里——」

話到這里,尹氏終于醒悟,不由地虎了臉,兩個眼楮瞪著章魁,道︰「我算明白了。四爺哪里是要跟太太回掉賈家?分明是計算著我這個做娘的在兩個兒子身上的偏心,想方設法要兜著引著往太太劃下的道兒上走,還打量著我不知道!我也是讀了書、知道禮儀仁孝,我一個做人媳婦的,這等大事難道還真能駁了太太的話不成?只是四爺不該拿我玩笑!」

章魁見她說著說著眼圈兒統紅了,忙道︰「我如何拿你玩笑?是真心看著那孩子好,又是大舅兄這樣的至親人家,才敢想著去求。倘有幸真的求來了,我們做父母的也能好好地相待,和睦親愛,長輩們都滿意,如此更加全了兩家人的情誼,豈不是好?」

尹氏听他的話頭重點落在「長輩滿意」一句上,心想丈夫到底向著母親,對自己雖有補償,終究還是有些不快,偏過臉不肯說話。

結果就听章魁續道︰「娶媳不比嫁女。娶進來就是一家人,娘女們成日在一個屋里起坐、一個門下進出,長輩但凡有個不順心不歡喜,還是不讓小輩兒們為難?我雖不在內宅,由哥兒媳婦初進門那一個月,大太太那邊的客氣也都看出來了。好賴有老太太、大女乃女乃護著,大太太也多少年不管家,別人不敢給不是她瞧。這要是咱們房里,你想一想,可又該怎樣?為人父母,‘計深遠’三個字,到底還是要擱在心上的。」

尹氏听到這里,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心跳如擂鼓。她是章家二房長媳,章霂、陳氏不愛攬俗事,早把這一房之事交給她夫妻兩個,內宅這些里短瑣碎如何不知?長房這里,章望洪氏給章由定了範家,大太太李氏就多有不樂。待範舒雯嫁進門來,李氏不過完了禮數,面上過去便罷,日常祖孫相處更是淡淡的全無親熱。只是範舒雯得洪氏愛重,洪氏又素來最得吳太君青眼,連陳氏、惲氏這兩個嬸母都跟她投緣,愛屋及烏,凡事多與範舒雯幾分照應,這才叫她穩穩當當立住了。輪到自己,卻是遠沒有洪氏這等體面的,在吳太君跟前也更多要靠婆母陳氏帶挈;就算此番兩個兒子一起中舉,長子章偃更取了解元,也不過人前人後多兩句夸贊,其余一應皆是照常。陳氏替排行論長的兩個孫子選定了孫媳,自己歡歡喜喜應下自然無他,若自己有異議,且是推了婆母至交的孫女,轉而選了娘家的佷女甥女,說不得陳氏就要不爽。自己是二房當家主母,陳氏大概不會在面上給自己難看,但對著新進門的孫媳可就未畢了;便是跟李氏一樣的冷遇,以二房情形,只怕新婦就要十分難受——自己原是為著喜歡娘家晚輩才想聘作兒婦,難道娶進門來,倒要先叫她們承受太婆婆不喜不成?也白費了自己一片好心。

想到這里,尹氏就心酸起來︰自己當年未出閣時就知道章家雖是書香門第,親婆母卻是靖昌侯府嫡出、宗室縣主之女,行事規矩與別人不同。自進了章家的門,處處留意、事事三思,二十年來婆媳妯娌處的親熱和睦,外人看得無不羨慕。結果一遇到子嗣婚姻這等的大事,在陳氏眼里,自己照舊還是小輩,照舊還是要靠後。忍不住按一按心口,說道︰「四爺的道理,我都知道了。只是知道歸知道,照樣是意難平……都是我的兒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怎麼輪到我就半點兒都做不成主呢?怎麼為人在世,想要舒暢如意些,就這麼的難呢?」

章魁不答她話,翻身起來,親手倒了一杯茶來遞與尹氏。尹氏呆一下,這才接了茶,心想章魁一向隨和坦蕩,今日為勸服自己,也逼得使出這些心思手段來,說來說去,都是體貼自己的一番心意,不使一味勉強。就是陳氏那里,縱有些強干專斷,所選的兩個女孩子人品模樣、門第家世也都不差。自己退兩步想來,竟是自己揣了私心,任性取鬧了。悶坐半刻鐘,方長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貪心了。得隴復望蜀,卻忘了如今這樣,擱在誰身上也再沒有什麼可多說的。」

話音方落,就覺肩上落了一只手。尹氏抬眼,見章魁手按著自己肩,滿眼都是寬慰喜悅,尹氏心里就又是一震︰想到章魁說娘家小輩的幾句話,又是種種計慮,比自己還要細致周全,連女兒家在婆家女眷當中相處都想到了,可見真是一片慈愛。將心比心,自己怎麼能不領他這份情,又如何能教他到母親陳氏跟前為難了去?想到這里,尹氏心意也就定了,于是也起身,替章魁倒了茶,也給自己續了茶水,然後才坐下,正色說道︰「賈家那位二姑娘,很好。我願意替僚兒聘來為妻。太太那邊,我自己去說。外面爺們兒那里,還要請四爺跟二老爺、林大爺多多說幾句話。」

章魁笑道︰「要不是听說賈家二姑娘很好,你也看得本人好,挑不出不是,我也不肯就這樣定下——太太到底是太太,親孫兒的婚姻大事上頭,怎麼也不會耽擱埋汰了他的。」又絮絮叨叨一通話來安撫寬慰尹氏。尹氏見說,總算收整了顏色,陪他笑著附和了一回。夫妻兩個這才安置歇下,一夜無話。

次日起來,章魁就往林府這邊過來。到了這邊,就听說昨晚林如海奉旨進宮奏對,深夜方歸,故而早上起晚了些,眼下才剛起身。等了片刻,林如海整衣出來相見,讓到書房,笑問︰「元之早來,必定有因。可是有什麼我這里能效勞處?只管說。」

章魁笑道︰「如海一猜就著。正有一件事情要煩表兄,便是為了我家二小子。」于是說出陳氏、尹氏昨日在賈府看中賈迎春的情形來,道︰「太太有意一續故交舊好。我們四女乃女乃看了也中意。就是不知道那邊怎樣,姑娘家父母可有計議主張。如海跟那邊也是至親,不托表兄幫忙打探準信,又能托誰?」

林如海笑道︰「這樣的好事,自然要效力的。」又問︰「你為僚兒求娶賈家,上頭的偃兒已經定了?」

章魁道︰「正要一發跟如海說明。前兩日去靖昌侯府,蒙那邊表弟抬愛,看上了偃小子,只等會試過後就正式定下。屆時少不得也要請你出馬,替我家撐一撐門面。」

林如海連忙恭喜,滿口應承。表兄弟兩個又說了一會兒子話,一起用了朝飯,章魁這才忙忙地回府。林如海看他身影行動,想到前幾個月里自家情形,忍不住又肚里好笑了一回,方才往黛玉院子去了。

卻說林黛玉前一晚跟章回兩個一場動靜,又是誤會,又是痛哭,又是賠禮,又是剖白,結局雖是圓滿,到底大悲大喜,心神耗費無數,是夜睡得極沉。左右丫鬟媳婦經過了昨晚情形的,又深知黛玉體弱、安枕難得,無一個敢弄出哪怕一丁點兒動靜驚擾,結果這日黛玉也起來晚了。林如海到院中之時,黛玉才剛梳洗更衣完畢,連早飯還未及用。听見丫鬟們傳報,黛玉忙出來接了父親。林如海攜了她的手到屋中,見這般情形,自然要問的。黛玉到底害羞,只拿在榮府眾姊妹玩樂忘形含糊遮掩。林如海察言觀色,哪里看不出這等小兒女心思,猜到其中必定有故事,自己既舍不得追問女兒,又怕耽擱了她早飯傷了腸胃,心想著過後叫章回來一問便知,于是笑著輕輕放過。黛玉見他不再多問,這才松了一口氣,匆匆用了早飯,又到林如海跟前說話。黛玉因笑道︰「瞧父親氣色,可是又有什麼喜事?」

林如海也笑起來,道︰「正是一件喜事。玉兒還記得前兩天舅祖母問你賈家姊妹的事?卻是為你僚表哥問的。昨日親眼見了,你舅祖母、嬸母都很是合心滿意。方才你四叔過來,就是托我往那府里探看致意呢。」

林黛玉一听,既驚更喜,忙道︰「這可是大喜了。」再想一下,就猜著是誰,問︰「可是二姐姐?」

林如海點點頭,又笑道︰「再一個事情,就是你偃表哥,也定了親,定的便是你舅祖母的娘家,靖昌侯府。听說那邊也是十七歲,轉年十八,跟你賈家表姐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哪個更大。兩個都是正當年紀,你舅祖母、四叔四嬸又都急盼著人進門,怕不會拖上一二年的——這麼一來,倒叫我也著急起來。」

這邊黛玉听著林如海說話,正替章偃、章僚、賈迎春等歡喜,忽然听到最後一句,不由呆了一呆,心想這有什麼可著急,但隨即醒悟過來,臉騰地一下就燒起火來,耳根子都通紅了。林如海說陳氏、章魁、尹氏著急替章偃、章僚迎娶新人進門,這章偃、章僚在他這一輩中排行分別第六、第八,中間夾著的正是章回。三人雖是隔房的堂兄弟,然而章望、章魁兩家最是親密不分彼此,他們兄弟也一向要好,要果然按著長幼排行、弟不僭兄的次序,章僚成婚該在章回之後。然而賈迎春較自己年長三歲余,芳華正盛,誰家都不忍蹉跎,又是與章僚年齡相當,陳氏和章魁夫婦只怕不久就要托到林如海這里來。

黛玉原知道林如海、章望、洪氏都顧念自己年紀小,林如海又是父女情深百般不舍,要多留自己幾年再出門。不想此刻有二房這兩樁婚事,林如海又意有所指地當面說出來,顯是多少已經動了心意。自己跟章回已經定親,又是彼此剖白了真心,兩情相悅,然而原本兩三年後之事忽地就要提前,叫她一個豆蔻少女如何不又是驚詫,又是怕羞,又有攪著一片心慌慌的暗暗歡喜?因此面紅耳赤,垂了眼楮站起來就要躲開話頭。

恰外面有人傳報,說章斗之妻王氏來了,是得陳氏吩咐來接林黛玉過去一起吃晝飯。林如海也知道女兒臉女敕,逗了一逗已是心滿意足,遂即罷手,讓黛玉跟著王氏過去,自家使人去叫章回一起用飯。

不想下人轉了一圈,回來說︰「回少爺才剛給恩平侯府的大姑爺請去了。留了今天的課業在書房了,說等老爺得空的時候遞上來。」

林如海無奈。但恩平侯府是章家這一代正經姻親,蔡泓又十分上心,知道章回和章舒眉姐弟感情極好,借著下月兩家婚事安排,三天兩頭尋了他商議——總不過是為了居中傳話,或者還有些私信微物也未可知。林如海也是經過了少年人痴情熱愛年紀的,蔡泓肯對妻室用心,他這做親戚長輩的只有替章舒眉高興,再沒有拿禮教言語妨礙阻攔的道理。于是也只能說一句罷了,自己用了晝飯。雖冬天日頭短,也照慣例歇一歇晝。吩咐若章回過一會兒家來,便讓到自己這邊說話。想一想,又交代倘榮國府賈璉過來,就直接領到書房。其余無話,不提。

轉說章回。他確是被蔡泓請了去,有東西轉交舒眉。章回見遞過來薄薄幾頁紙的一個冊子,只當是蔡泓也學著別人作詩述情,一時沒忍住笑出來,說道︰「姐夫有心了。只是大姐姐為人,再不在這上頭苛求的。」

蔡泓卻正色道︰「我原是個粗人,母親又去的早。家里老太太、太太都有叮囑,凡事不能委屈了自己妻子。只是我也不知道怎樣才是不委屈,思來想去,弄了這個出來。還請懷英替我捎到,便十分承情了。」

章回見他說的懇切,再無二話應下。待分別回府,袖了冊子到章舒眉院中,打發了伺候的丫鬟,方把冊子與她。一邊說了蔡泓言語舉止,又向舒眉笑道︰「到底是什麼絕妙好辭,巴巴兒讓送過來。」

章舒眉先也是紅著臉笑,待將冊子隨手翻了翻,顏色卻慢慢變了。章回在旁覿她神情,歡喜之類是盡無的,但也非哀傷惱怒之類,像是將意外、疑惑、無奈、釋然、慶幸種種揉在一處,千頭萬緒竟是說不出來。默然好半晌,才輕輕兒說道︰「他倒是個實在人。」便把冊子給章回。

章回忙接過,這才翻來細看。這一翻卻也是愣在當地。原來這冊子上寫的不是什麼詩詞,卻是蔡泓這一房人口家私︰自蔡泓其父寫起,有幾房妻妾,多少嫡庶子女,各人分別什麼職司、置辦有哪些私產;蔡泓同輩的兄弟姊妹婚嫁如何,兄弟之妻妾、嫡庶子女多少,姊妹生育幾許,夫婿側室並子女怎樣;蔡泓自己有伺候的丫鬟使女幾人,其子女有誰,年紀大小,名下產業等等。章回一眼掃到蔡泓房中已有六人,生下二子一女,最大的已經六歲,頓時心上一簇火冒出來,  啪啪兩下就炸成一團。當即撇了冊子,拔腳就往外走︰「我尋那貪花放肆的忘八蛋去!」

章舒眉听見,嚇得趕緊一把扭住︰「我的小祖宗,你說什麼呢?他有姨娘子女,蔡家早告訴這邊了。大女乃女乃也幾次跟我說過,仔仔細細都講明白的。何況他家又不是那一等沒規矩,當做什麼要緊人,或是讓出來亂充台面。可萬沒有為這個事體跟人吵嚷較勁的道理!」

章回被章舒眉扭住手,又是一口氣幾句禮數規矩鎮壓下來,腳步行動不得不遲疑兩分。就被舒眉三步並兩步還拖到桌邊,按著肩膀坐下。舒眉看他黑著臉,咬著牙,滿肚子火氣堵著發不出來,卻是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怎麼你倒先跳起來?你和他這一向不是頂要好?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有側室小星。」

章回被說得臉色直沉︰「這種事情,不給人戳到鼻子底下,誰會多問?何況我只知道自小看著咱們家里,從文昭公起不論哪一個爺們都沒有,出了門的姑太太、姑女乃女乃家里也沒听說有。就有,也是姑太太姑女乃女乃們做主,哪是不等過門就弄出這些……這些事情的!」一邊說,一邊瞪著桌上那冊子,眼楮瞪得滾圓,眼珠子里冒火︰「那混賬還特特地送過這種東西來,是故意往人心上戳刀子麼?當我章家都是文人書生,動口不動手,動手也傷不著筋骨皮?要這麼想,倒還真要叫他見識見識,不先打一頓出氣——」

一句話未畢,就被舒眉拿手指在他額頭上戳一記,罵道︰「你正正經經一個讀書公子哥兒,學哪門子無賴犯渾呢?」罵完瞪他幾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隨即兩行眼淚直掛下來。舒眉捉了章回的手,嘆道︰「有你這兩句話,我便真的什麼都不怕了。」

章回呆一下,跳起來,滿身上下找帕子給舒眉。舒眉又笑一聲,扯了自己帕子擦了臉,然後親自倒了茶來,硬塞在章回手里。見他接了茶杯,卻不吃茶,坐在那里只管氣鼓鼓地不吭聲,舒眉嘆道︰「各家有各家的規矩……他既同我們明白交底,可見實在不是什麼惡意。」

章回又是窩火,又是沮喪,咬牙道︰「他不是惡意,我卻做了笨人。」

舒眉道︰「你哪里笨?你都是惦記我,我還能不知道?」推推章回的手,示意他吃茶。章回無奈,只得到唇邊踫一踫。舒眉方笑道︰「這樣才對——你放心。之前出門,伯伯、伯娘都教導關照過的。恩平侯府是軍功立身,闔府滿門男子的前程都是上陣臨敵、血里火里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因為這一條家規鐵律,子嗣傳承,才干才是首重,別的都要靠後了。他也是蔡家的子孫,自然不例外。」

章回悶聲道︰「這些我也知道。可大姐姐是大姐姐……怎麼能看著受哪怕一點委屈?」

舒眉昂然道︰「只要他真的敬我重我,我便不會教自己委屈——有老太太、大女乃女乃看著十幾年,這點能耐你信不信我有?」章回見她振奮,不由就點一點頭。舒眉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揉一揉他頭,道︰「都長這麼大了,平時看著也像樣,原來到底還是個傻乎乎的。難怪昨晚上還犯糊涂——林妹妹也是個可憐的,該著了你這麼個冤家!」

說得章回禁不住臉上一紅,忍了又忍,到底問出來︰「怎麼大姐姐也知道了?」

舒眉搖頭道︰「說你糊涂,還真是糊涂!你們兩個鬧這麼大,一個哭,一個跪,底下人魂都被嚇飛了,那邊又沒人做主,豈有不過來搬救兵的?等完了事,又不知道收拾,兩家牆挨著牆,哪里會有不知道的?虧得都是自家人,不然,二老爺二太太該罰你了。」想了一下,又搖一搖頭,忍著笑道︰「幸而你跪得倒也快。不然,我也要替林妹妹罰你。」直說得章回訕訕地吐不出半個字來。

舒眉這才看著他,柔聲道︰「弟弟,你是個天真又重情的。因這個一次兩次做了笨事,那也沒什麼要緊。不論姐姐還是妹妹,總都領你的情。」

章回听見,就覺兩個眼楮酸酸熱熱的起來,只是強忍著不落下眼淚,道︰「但使姐姐、妹妹們都開懷,我便沒別的所求了。」

舒眉道︰「你只求姐妹們開懷,不求兄弟們也開懷?可見又說了笨話。」

章回知道她說的是章偃、章僚,笑道︰「大姐姐說的對。正是開懷大喜的事情。前兩日靖昌侯府已經遣人過來,听說今早四叔也跟林伯伯那邊遞了話,兩樁都該有八分準了。姐姐要沒旁的事,不如跟我一起到二老爺二太太那邊,再湊一湊喜氣?」

舒眉就知道心意︰她並沒有同母兄弟,繼母張氏的兒女都小。倒是章偃、章回、章僚這三個堂兄弟與她年紀相仿,彼此親密堪為依靠。于是笑著應了,收拾過衣服,就同章回一起往章霂與陳氏跟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那什麼,雙十一快樂! 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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