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下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卻說林黛玉並黃蓉、黃莉、黃芊、黃蓓、黃蔚姊妹一同到翕湛園章望夫婦下榻屋舍院落里來。洪氏見她們來得整齊,十分歡喜,一邊取茶果點心款待,一邊問說來意。姊妹們因說要當面謝過章回捎帶禮物之誼,洪氏直笑怎的如此多禮,又告s 說章回方才外頭有人相招,才剛出去了,正好與幾人錯過。然後又問她們如何就湊在一處,大早上都做了什麼,待听聞是在黛玉處用的早飯,洪氏越發歡喜,道︰「姊妹們原該這樣才好。」

黃蔚喝著茶,道︰「伯媽這里的茶真好吃,明明聞起來比老太太那里的還香,喝起來卻淡淡的,一點都不澀口。我喜歡!」

洪氏笑道︰「既然喜歡,這就包一包家去。」

旁邊黃芊笑道︰「伯母可別,真包上一包,就上了她的大當——蔚丫頭哪里知道吃茶?就這小丫頭的口味,拿回去也是白糟賤了好東西。」

黃蔚跳起來,道︰「我的口味怎麼了?不過是一口茶,喜歡不喜歡,自己難道不知道?我就是吃著好,有什麼不對?」

洪氏見她發急,忙摟住她,笑道︰「蔚丫頭別急。你四姐姐是在跟我客氣呢。倒是四丫頭,不是我做伯娘的說你,都是一家人,還鬧這個虛客套做什麼?茶本來就是吃的,各人喜歡才是頭一樁。且這又不是什麼正經好茶,原是我自家茶山上收的春茶,難得蔚丫頭吃對了口味。倒是你們平時吃的,才是真正的好茶呢,能不嫌我這村茶的粗糙就已經是客氣了。這回要不是蔚丫頭的話先出來,我連送都不好意思送出手的。」

黃芊忙起身,行禮致歉道︰「我想左了,伯母教訓的是。」黃蓉等也都起身,齊聲道︰「哪有嫌您的茶粗糙的道理?正是喜歡吃的。」

洪氏這才滿意,笑道︰「既然喜歡,就每人都帶一包家去。也不獨顯出六丫頭一個人,一視同仁、不偏不倚,這樣可好?」

別人還沒說話,黃蔚先扭了洪氏撒嬌道謝︰「正好正好!伯媽果然最疼我。」喜得洪氏攬住她直摩挲肩背。一邊吩咐白微取鑰匙開箱櫃,給黃家的三房都各送兩斤新茶過去。又勸黃蔚︰「你年紀還小,就算喜歡,茶也不能多吃。這一種味道嘗起來淡,可也是一樣的。記住我的話了?」

黃蔚連連點頭,直道︰「記住啦,伯媽放心。我必定不敢拿茶湯灌胃洗腸。」說得眾人又是一通大笑。

一時就听座上鐘敲了九下。黃蓉用眼楮示意一下眾姊妹,率先起身向洪氏告辭,道︰「本該多陪伯母說笑。只是二刻學里還有課,須得家去準備。還望贖罪。」

洪氏忙道︰「這是正事。哪里就要告罪呢?我也不虛留你們。這便過去,也不至于一路上趕得太急。但果真遲了也不怕,只管拿出我來說就是。」

眾人听得一通直笑。黃芊更道︰「伯母這樣說,可是真發了免死金牌。害得我今兒都想逃學,屋里躲涼快去了。」說著看一眼黃蓉,見她咬住下唇,忍著笑,手卻舉起來作勢要打,忙又道︰「哎呀,我就是這麼一說,哪里敢真逃學胡鬧?二姐姐可千萬饒了我的打!」

嘻嘻哈哈鬧一陣,洪氏與林黛玉送黃蓉等姊妹五個到翕湛園園門口,看她一行去了,方才回轉。洪氏便問黛玉︰「林丫頭方才怎麼一味抿嘴笑著不說話?又不是在外頭人處。翕湛園里你也該算作半個主人呢。」一面嘆道︰「蔚兒那丫頭也算爽直可愛,倒是四姑娘,唉,要叫三太太多費心。」

林黛玉問︰「嬸嬸覺得四妹妹不妥?」

洪氏稍有些出神,聞言搖了搖頭,道︰「不妥說不上。只是小人兒家心眼多些,但凡行事不真的出格,就算不得妨礙。」一轉眼,見黛玉微微歪著頭,顏色形容間流露出真正不解,心里越發憐愛,忍不住伸手捏一捏她面頰,笑道︰「你被她們鬧了一早上,朝飯想必也沒吃好。我這就叫小廚房再做一份,多少填補點兒——這半個月好容易養出些肉兒影子來,白掉了可不值。」

林黛玉紅了臉,道︰「嬸嬸又說笑。早飯實在吃得很好。因姊妹們在一起熱鬧,比平日用得都更多了一些。嬸嬸不信,只問紫鵑、青禾。」

洪氏哈哈一笑,道︰「好啦,我總信你。你就當陪嬸子吃個零嘴。」說著向旁邊屋里努一努嘴,故意提高了聲音道︰「說到零嘴,其實你叔叔和表哥也都愛吃的,偏這會子都不在跟前,教我一個人呆呆地嚼,怎麼也不夠香甜。」

林黛玉初時不解,但再仔細一想,心里立即有一番計較︰先前丫鬟回報時就說洪氏、章回母子在家吃的早飯,然後自己與黃蓉等一行過來,便听說章回有事出門去了。自己原無半點起疑,然而此刻有洪氏言語行動,將前後情形一連綴,再沒有不明白的。一時又忽的促狹心起,想到章回素來君子端方,此番既避讓得慌忙,少不得狼b i之態;將那情形在心眼神思中略一描摹,就忍不住抿嘴偷笑。

洪氏見她眉眼彎彎,情知緣故,也笑起來。一邊攜著黛玉的手往屋里走,一邊繼續高聲說道︰「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人來招,眼皮子才一彈,就不見了。連多問一句都未逮著空兒,更沒說一聲讓人知道他中飯到底還在家吃不吃。真是越大越不懂事理,教他上了這些年學讀了這些年書,出門連句話都不會留了。」

她這邊說話擠兌,那邊章回沒奈何,只得整整衣衫從屋里走出來,向著洪氏和黛玉一躬到底,口中只說「恕罪」。洪氏故作訝然,道︰「呀,你家來了?怎的這般快?」腳下卻不停,一徑到屋里坐好,又命黛玉也坐。黛玉便向椅子上斜簽著挨了。章回也知母親有些惱火,必要發作出來才罷,一面賠笑奉茶,一面就與黛玉悄悄地遞幾個眼色。

他這點動作,洪氏如何看不到?肚里好笑,臉上端著,一本正經吃茶不語,只听黛玉問︰「方才沒見著表哥,這會兒是從哪里來?」

章回得了話頭,忙笑答道︰「方才恰外頭有人找,就出去了。是遞來的一件東西,又說了一句話。」

黛玉道︰「想必是頂要緊的,所以勞碌表哥腳步。」

章回正要答話,一抬頭,見林黛玉嘴角噙笑,一雙明眸里卻分明帶著促狹,心里突然似有羽毛扇子輕輕拂過,又像是手上托了才出殼的雞雛,細小粉女敕的腳爪在掌心里細細亂踩,一時不免發呆——這番情形正落在洪氏眼里,想笑卻又要忍,嘴角亂扭數下,方才勻緩了口氣,道︰「自然是要緊的,所以才一抬腳就出去了。只是害得這邊表姊妹們特意過來尋你,還要撲一個空。到底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和話?一發說出來,也好讓你林妹妹幫忙,到姊妹們跟前說個話,描補描補。」

章回醒神,忙道︰「哪里好勞煩妹妹。我自己去說。」想一想,突然又笑起來,道︰「而且母親不知道,這次還真不能林妹妹去描補。」

洪氏和林黛玉一齊露出訝色,問︰「這怎麼說?」

章回道︰「方才遞進來的,原是要給林妹妹的東西。」

兩人恍然。洪氏不免又問︰「林妹妹的東西,你昨個兒家來,不都讓人看著送過那邊屋里去了麼?怎麼又有東西要遞過來?丟三落四的毛病,這可不好。」

章回笑道︰「並不是落下的東西,也不是這次才從揚州帶來,原是我前頭就預備下的。說來他們的耳報神也靈,听說我昨個兒到的南京,今天一大清早就趕著送過來了。本打算是讓小子去接過來就完了,後面想想,還是自己走過去一趟的好。」

洪氏听了,向林黛玉道︰「听听,他說這麼一串,還真像有這麼回事情。我原想逮著話頭罰他點什麼,現今倒沒得開口了。」

黛玉道︰「嬸嬸對上表哥,心就軟了。只是表哥究竟拿的什麼?卻還沒有說呢。」

洪氏一听,立刻笑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沒叫他幾句話繞過去。」轉向章回,把臉一板,喝道︰「你可听清楚了?借著你妹妹的名號就想打混過去,再沒這麼便宜的事。你到底接了些什麼進來?趁早送上來給你妹妹看了。否則,立時告s 你父親並伯父去,看不狠狠地下功課罰你。」

章回急忙討饒︰「母親別急!這就拿上來。妹妹看過了,不好,再加倍罰我也不遲。」

洪氏笑道︰「那還不快去?」

章回得這一句,連忙起身,飛也似的跑了。洪氏和林黛玉對視一眼,一齊大笑。洪氏更叮囑黛玉說︰「等一會兒來了,憑他拿的是什麼,都裝作不喜歡,看他怎麼辦。」

黛玉笑道︰「果真這樣,表哥實在可憐。」

洪氏道︰「古時候有老萊子彩衣娛親,我這里逗他一逗,又算什麼。」忽而想到另一樣,皺起眉頭思索道︰「他說是先頭就預備下,這一二日才妥當的。可見一早就起了意了。又專一是給你的……玉兒覺得會是什麼?」

黛玉搖頭,笑道︰「表哥一向周全,心思又細,我可猜不著。」說話間望著屋門外,臉上也不自覺就流露出好奇期盼之色來。

她二人說話間,果然章回就抱著一摞東西進來。林黛玉一眼看去,見他懷里抱了有七八只卷軸,長長短短各異,用一根手掌闊的緞帶總扎在一處,也不讓丫鬟來接,只看一眼左右,說︰「還是往西廂去,屋里有書案,正好鋪開來看。」洪氏、黛玉一齊稱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這才放下懷中卷軸,一幅幅抻開來與二人觀看。

這些卻都是裝裱好的長卷。第一卷就是一個行樂圖,畫的亭台樓榭、花草人物,四時風景各異,卻餃接自然、渾成一體。洪氏再細看兩眼,猛然覺察,道︰「這莫不是你林妹妹揚州家里的園子?」

章回道︰「是。因想著妹妹是揚州大的,林伯父辭官,以後多半不會再任此方,于是請廣陵書院的惲壽徽先生重摹當年的行樂圖景,也是一番紀念。」

他這邊說,那邊林黛玉早認出自家的院落園林,亭台樓閣里人物嬉游飲宴、文華風流,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歡容,心里一觸,就覺鼻酸眼跳,淚珠止不住地直滾下來;又怕淚珠兒落到畫上,水漬沾染壞了墨跡,于是兩只手慌忙扯了帕子來拭,卻覺眼淚怎麼都擦拭不盡——這番形容,頓時嚇得洪氏連聲叫章回把畫收起來,自己緊緊摟住黛玉,撫著她的背不住勸慰。黛玉原本還有些自制,此刻洪氏柔聲入耳,又是感傷、又是歡喜,又是懷念、又是慶幸,再加上幾分羞臊,心里好似調料鋪子被打破砸爛,攪得五味俱全,眼淚一發落得凶了,只將頭死死埋在洪氏懷里不肯抬起。

洪氏忙著安撫黛玉,偶一抬眼,瞥見章回立在旁邊,直是手足無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這才醒悟,垂了眼,悶頭就走。洪氏方哄著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來與兩人洗臉,白微、紫鵑去各自房里取衣裳來換。

林黛玉縱性痛哭了一場,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鵑、青禾幫著換了一領淡紫色的五彩繡花對襟褙子,便趕過來伺候洪氏。洪氏道︰「我的兒,可不用你忙!我這里就好了。你只管在邊上坐著。」恰洪氏換的是一件藍紫色縷金花草紋樣的對襟褙子,又配一把淡紫色紗繡草蟲的團扇,于是看了黛玉笑道︰「果然玉兒與我默契,這衣服,看起來就親相。」隨即又嘆道︰「都是叫那混小子鬧的,又招你哭了一場。當初真該先仔細問明白了,心里也有個預備才好。這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底怪他行事魯莽,不能仔細體察人的心意。」

林黛玉道︰「嬸嬸快別這麼說。嬸嬸憐惜我的心意,黛玉怎麼不知。至于表哥,他的心原是最好的。反倒是我驚嚇著了他。還請嬸嬸原諒則個,更不要怪表哥。」

洪氏點點頭,嘆一聲︰「好孩子,你就替他開罪吧。」攜著黛玉的手,還到西面廂房中。見那些卷軸都還散放在書案上,並沒有人收起或拿走。洪氏道︰「雖只看了一卷,大概可想見其他也都是如此。既然你哥哥說了都是要給你的,玉兒便收回房去,得空兒了再細細地看。但須得先應準我一條,再不可這樣傷心抹淚、哭損肝腸。你只想著,你母親在那邊天上也惦念著你好,指望你每天歡歡喜喜的,所以切莫再傷心了。可記得了?」黛玉一一應了。

一時日到中天,章太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請洪氏並林黛玉。兩人過去那邊上房,陪章太夫人並女眷們一道兒吃了午飯,又說笑一陣,方才回來翕湛園歇晝。林黛玉到了自己屋里,看到桌上堆得整整齊齊的卷軸,心里又是一陣感慨嘆惋,一發沒了睡意,所幸將卷軸逐一打開細看。旁邊紫鵑不免勸說︰「姑娘,且放一放,躺下歇一會子神。心里累到了,可怎麼好呢。」黛玉不听,反催她幾個自去歇著。

紫鵑無奈,只得和青禾等退出房來。一回身,就看到院子里章回正在繞圈兒踱步。紫鵑忙道︰「表少爺來了,怎麼大太陽底下站著,也不怕日頭毒?」

那邊林黛玉听到動靜,也趕緊走出來到門口,一面請章回屋里坐,一面吩咐紫鵑倒茶。章回道︰「林妹妹快別忙,我是來賠不是的,怎好再勞動妹妹。」

黛玉道︰「表哥這話,我就不懂了。表哥為我用心,黛玉還沒正正經經謝過,怎麼倒要表哥向我賠不是?表哥不肯吃我這里一杯茶,妹妹也沒有別的話說,只是今後也再不敢煩勞表哥了。」

章回听如此說,方接了茶。這邊紫鵑也給黛玉斟了茶。兩人各自坐著,就著茶盞吃了幾口,彼此卻是無言。半晌,章回才抬頭,視線在屋里粗粗掃一遍,問︰「這邊也是新收拾的。林妹妹昨日搬來,夜里睡得可穩?若九蘭香不足,只管打發人告s 我。」

林黛玉道︰「表哥幾次送了來,盡夠用的。且我吃著關大夫的藥,平日睡覺也安穩了許多,雖換了屋子,昨夜並無半點不適。」

章回點點頭,又默默坐了一會兒,便要起身告辭,道︰「不擾妹妹休息。」林黛玉忙叫住︰「表哥且慢。」章回立時站定,見她微微垂了頭,細聲道︰「我看哥哥送來的書與字畫,有些地方不大明白,還要勞煩表哥指點。但若表哥還有旁的事,只請自去,不必理我。」

章回笑起來,道︰「我能有什麼旁的事情。妹妹哪里看不明白?且指給我。」

黛玉道︰「前兩日翻《綴裘集》,里面《豹剪尾》最末寫到‘枯柳無端系曉月,老翁失聲對空蟬’。恰二姐姐與四妹妹走進來,因說前兩日家里演這一出時竟錯了,那老生應當放聲大哭,而非望著王子良的行囊默默垂淚。我不解,四妹妹就指出原本里的話,說‘失聲’自當是放出聲音來。二姐姐又比出《孟子》中‘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于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這一段,說這一折的‘失聲’也正取于此,所謂赤子天性,不掩不遮,君子堂皇,從心所欲。只是妹妹記得趙岐的孟子注里,‘失聲’乃是悲不成聲的意思。所以二姐姐、四妹妹說的雖然也十分有理,一時並不敢輕y 贊同,便在心里存了疑。」

章回道︰「林妹妹記得很對,趙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釋,若我記得不錯,首見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經考》里。昌石先生專治經學,在小學方面研究最深,其作音韻、訓詁,多有發前人所未見。其對上古連詞的考究,攢《聯綿字譜》,雙聲疊韻、上下同義、不可分訓等說,都為當今學人開啟新篇。而‘訓詁之旨,本于聲音’八個字,一反前人重形輕音,更有振聾發聵、革故鼎新之力。只是余家世代清貧,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孫余春在先生,如今正受這邊府里的家塾供奉,想來‘放聲’之說正是源此一脈。」

林黛玉听他兩三句話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記憶,口中也不住跟隨默念。記到「訓詁之旨,本于聲音」幾個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語道︰「重字形,亦重聲音,無怪這里也解釋作‘放出聲音’。」見章回聞言失笑,黛玉臉上一赧,于是問︰「那表哥以為余先生此說,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訓詁釋義一道,原本最難。因循舊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證,無偏無疑,方為至善;而假使要啟發新說,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鐵證,無可辯駁,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廣注經義,學問雖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無一漏。」說著走到書案前,隨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隨在側,親為鋪紙,又在上首兩個角落以玉鎮展平壓穩,就听章回執著筆說道︰「‘失’這一字,《廣韻》歸在質部,讀音有二,一為式質切,讀若師;一為弋質切,音同逸。式質切者,段玉裁注《說文》︰‘在手而逸去為失’,意思是失去、喪失、喪身,重在從‘有’至于‘無’,其次則為過失、錯誤。而據此兩種,其下又引申為不合禮、不相知、不相類、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邊說,一邊在紙上落筆。黛玉細看,寫的乃是︰「故人情不失」、「感義讓而失險」、「失者順也」、「人有失合之憂」、「有相馬而失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從事而亟失時」、「天子聞吳率失職諸侯」。

然後見章回另取一紙,道︰「而失做弋質切時,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時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為放逸、放縱之意。故而《集韻》作‘放也’。」筆下寫的則是︰「若卹若失」、「波涌魚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橫失而能盡之難也」數句。寫完,連同先前寫的一張,一齊推給黛玉。

黛玉接過字紙,將兩張並在一處,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質切為失去,弋質切為放逸,兩者雖都寫作一個‘失’字,但音義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為一。如若果然依余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聲’要做‘放聲大哭’的解釋,取放縱之意,則當讀作‘逸聲’,方能符合《莊子》、《呂覽》等行文用字。然而余先生並未另注讀音,還作‘失聲’,可見其實是將兩字混用,誤解了字義。因此,當仍舊依趙岐注解,‘失聲’謂泣不能成聲,極言哀思悲慟——可是如此?」

章回點頭,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臉上一紅,忙低了眉眼,重取筆墨,將方才兩人所議「失」之字意,用蠅頭小楷逐一抄寫到只一寸來寬的花箋之上,待墨跡干透,命紫鵑取《四書》來,親手夾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過一眼,見她一卷之中這樣的花箋就夾了二三十頁,不由嘆道︰「妹妹如此讀書,可謂學人得法,入其門徑。雖然經史艱深,但有日積月累,不怕不能領悟要義。」

黛玉道︰「我不過閨閣女子,隨意一讀。表哥做的才是正經學問。」

章回搖頭,道︰「妹妹雖是女子,但學問一道,本來便只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與男女有何干?且女子較之男子,原有許多長處——女子天生細膩,能發乎微末,又多情思,善推己及人;至于世事浮沉,對于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夠專注堅韌、雖難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于俗見,不令其讀書治學,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無益于時事,更辜負了天地造化的恩德。」

林黛玉听他這番言論,不由大吃一驚,心想賈寶玉固然推崇女兒,常說女兒家清淨尊貴、男子弗及,每每被斥為怪論奇談、頑劣憨痴之明證,卻不想這章回竟也有相似的言語。她心中稀奇,不免就定楮向章回看去,但見他神情磊落,全不以見解與世情俗論相悖為意,臉上就不知不覺地露出笑來,只道︰「教表哥這麼一說,這天下女子,盡都能如曹大姑、李易安一般了。」

章回笑道︰「若天下父兄都能如班彪、班固、李格非,又何愁世間女子無才少德?且閨閣之中從來不乏大才。眼前就有實證——咱們常州家里的老太太、這邊的大姑太太,還有妹妹家仙去的林姑太太,哪一個不是郁郁文采?妹妹是林姑太太的親孫女,就算妄自菲薄,別人一時信了,我也是知道究竟如何的。」

林黛玉見說,嗔道︰「表哥怎的又取笑我?」急轉過頭去,恰瞥見書案一頭書畫卷軸,忙說︰「表哥拿來的畫里,我看到有一首詩,依稀仿佛是祖母所作。」

章回知黛玉害羞,不敢多說,只跟著她話頭頷首笑道︰「那必定是《落冰圖》了。惲壽徽年輕時拜青枚老人張雯為師,三年學畫,與林侯有同門之誼。」隨即辨認了卷軸記號,挑出一個來,展開果然是《晴雪落冰圖》,題詩一首為︰「雪壓紅樓照座明,稍添香獸暖銀笙。玉人相顧時時笑,喜听冰條落砌聲。」兩行小字︰「丙申冬暮,客寓隴南,智通、淳友攜酒來,大醉。有冰條落砌驚夢。始信光陰如割,倏忽三載。玉容不復,文字宛然,綿綿此恨如何?禿筆圖容,並錄詩文以記。」

章回道︰「惲先生曾言,當年林侯追思姑祖母,醉夢中潑墨成此一圖。只是酒醒之後,觸景傷情,終究將圖畫毀去。惲先生深愛此畫布局用筆,暗中記憶,先後兩次默畫出來。這一幅便是他自己喪合之後所作,因心情與林侯當年相契,深得精神。」

說到這里,章回不禁後悔,自己怎的就挑了這麼一幅出來,正要尋話打岔過去,卻見林黛玉眉目盈盈,似悲還喜,道︰「祖母得祖父情重,此生不枉。」又鄭重向章回行禮道謝︰「如此珍物,表哥用心尋來,黛玉雖千言萬語,不足以謝。」

章回連忙還禮,道︰「妹妹快別這樣說。林、惲、章三家世交親誼,惲壽徽是林侯好友,又是四叔祖的舅兄。我不過代為轉達致意,如何當得起妹妹的大禮?只要妹妹看著這些字畫,能想到南邊一脈親情,添幾許平和安穩、相親相近,便是我盡到了自己的一點點心。」

他一番話出口,方覺似有剖白之意,不由暗暗懊惱。然而林黛玉聞言,柔腸觸動,感念愈深,反不以為沖撞造次。兩人呆呆對站了良久,方猛地醒過神來,慌忙扭頭,各自羞臊之余,不由又偷眼去看彼此,結果目光撞個正著——于是忍俊不禁,噗嗤一聲,一齊笑將出來。黛玉這才叫紫鵑、青禾過來收拾書案,又讓給章回重新上茶。章回也大大方方吃了茶,又與黛玉閑說了幾句《四書》,這才告辭離去。

卻說這一日晚間,章太夫人那邊議定了後日往清涼山禮佛。從上房回到翕湛園中,洪氏便過來看黛玉收拾東西,說︰「雖然只去三天,卻是要住在那邊。且是和相熟人家的夫人小姐,如忠獻伯府的幾位太太約定了一同過去。玉兒與她們是初見,雖不用太過鄭重,多帶兩身鮮亮衣裳是必要的。」便與黛玉一起擬定了隨身帶去的物什單子,第二日又親自過來,看著丫鬟媳婦們收拾妥當,如此方才放心。

若要知清涼山上發生了什麼,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小章相公所寫例句,依序分別出自——《禮記‧禮運》、任昉《啟竟陵文宣王行狀》、《莊子‧大宗師》、《荀子‧富國》、《淮南子‧說山》、《素問‧三部九候論》、《論語‧陽貨》、枚乘《上書重柬吳王》、《莊子‧徐無鬼》、《呂氏春秋‧愛士》、宋玉《釣賦》、《韓非子‧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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