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下

作者︰眉毛笑彎彎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這洪家離此實在不遠,就在街後一條巷子內。乃是一座五進宅子,門臉也不大,卻有四五個小子在門口不時地張看探頭。章回坐的車才拐進巷子,就有眼尖的認出車駕和跟的人的服飾,立刻叫起來︰「來了來了!姑女乃女乃家表少爺到家了!快開正門!快報老爺和太太去!」

那邊小子奔跑叫嚷得歡,這頭章回車子已經到了門口,就跳下來,正正衣冠,等後頭于評家的也都下了車,就抬腳往門里去。洪家的下人們忙上來問好的問好,打千的打千,一齊擁著朝里面走。才過一進,就見正屋里一對翁嫗歡歡喜喜迎上來,正是章回的外祖父洪艽和外祖母馮氏。兩人身後又跟著兩對夫妻,乃是章回的兩位舅父並舅母。

看長輩迎出,章回趕上兩步,納頭就拜,稱︰「外祖父、外祖母萬安!」話音未落,早一把被洪艽拉起,大笑道︰「家來就好,家來就好!又拜什麼拜?」然後又被馮氏拉到懷里,滿心疼道︰「心肝肉兒,怎的就瘦這麼多?外頭到底吃的不好!不怕不怕,這里已經給你預備了吃食,快跟舅婆吃去。」一面說著一邊拽了手,腳不沾地的就直往屋里去。

進到正屋,馮氏就一迭聲叫取食盒子和果盤子來,又叫丫鬟快端好茶。章回趕緊逮了這空兒,給兩位舅舅洪益、洪良行禮,再向兩位舅母姚氏、胡氏問安。舅甥統共說了三句話不到,就有四個丫鬟捧了一個食盒、一個果盤、一只帶蓋青花廣口扁圓罐、一只水晶玻璃壺來,一齊立在馮氏跟前。

章回見那果盤里紅馥馥隻果、金燦燦香梨、黃澄澄柑橘、青泠泠脆棗、紫甸甸櫻桃堆得滿滿,水晶玻璃壺里一片玫瑰酒紅,正想那食盒與青花罐子里各是什麼,就見馮氏親自上前揭了食盒蓋子,露出里頭六個白瓷碟子,卻是豬頭肉、牛口條、醬驢肉、炸豆腐丸子、炸鵪鶉蛋和連殼的鹽水煮花生。馮氏看一看,拿過一雙銀頭筷子,夾了一粒豆腐丸子就向章回嘴里塞,一邊道︰「我今兒新做的這個,快試試,看還對味兒?」

章回忙在外祖母手上把豆腐丸子吃了,嘴里品了一品,就知道里面剁進了許多銀魚、蝦仁並荸薺去。忙笑道︰「又鮮又香又滑又脆,真個好吃!外祖母怎麼做的?可快給孫兒抄份食譜,家去也弄來吃。」

馮氏大笑,滿口應道︰「你愛吃就好!食譜也給你帶去。看你這瘦得,臉上肉都沒有,一定要再多吃些才是呢!」又指著那青花罐子說︰「那個里頭是你舅公做的幾樣杏脯、雪梅片、山楂糕、柿子餅。一會兒你去書房,都帶了吃吃看。要好吃,就都帶些家去吃。」

洪艽就笑道︰「他自家有眼楮有嘴,你只管跟他說什麼?他這兩天趕回來,早累了,還是快到書房里頭吃東西消遣看書是正經。」

馮氏听了忙點頭,當下叫丫鬟們將東西捧著,自己拉了章回就出了正屋,一徑往後頭的書房走去。這書房在宅西面,原是當初造房者為用盡河灘地皮才圈的一塊,故雖是個獨立小院,止有一間正屋、一間退房,倒是屋邊壘的一個直徑丈二有余的半月池塘有幾分別致。因自外頭河里引了活水從池塘中穿過,此刻春寒料峭,塘邊霜痕猶在,池中卻已見出幾點青萍。然而章回叫馮氏帶著,一時也不能細看,一行人就進到書房正堂。那屋里早已烘暖了,又用香料燻得甜香,窗格底下榻上擱一只烏木案,案上三層果盒里瓜子、花生、栗子之類零嘴吃食填的滿滿當當,至于那榻上錦被、案邊軟枕、腳下暖爐等更色色齊備。馮氏看了一下,就讓取兩三張方幾擱到榻邊,將食盒、果盤之類都放到幾上,就向章回道︰「你且自在看書吃東西。我叫方婆子再提個小茶爐子來,就在廊下看著熱水。你要用,提高了喊一聲就是。」

章回忙笑道︰「外祖母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馮氏就揉揉他頭,說︰「東西隨便吃,不夠就叫方婆子遞話廚房里頭拿。若想吃酒,就叫告s 你舅公。只一條,不許跟這里客氣。否則我們可要不依。」

章回听說,再三地應了。馮氏這才滿意,出了書房,先吩咐府里上下都不許這邊打擾,方轉回到上房正屋里頭,叫了同章回來的來羽、于評家的幾個說話,再打發管事媳婦跟了他們往章府那邊回話不提。

卻說書房這邊,章回等馮氏等一行人都出了院子去,立刻就關了房門,然後往房中幾面書架上看去,也不辨四部,頭一個就看皮色新舊。先將那皮色略舊的拿出來幾本,果然就是《西廂》、《琵琶》、《孽海》、《焚香》之類,又有許多《西游》、《水滸》、《三國》;再抽兩本封皮嶄新的,則是《西域記》、《東渡圖稿》、《海外博聞》;還有那半新不舊的《洞冥記》、《天台記》、《話鬼集》等等原來這洪家雖也進學,卻並不以讀書為業;且在市井之中,洪艽父子三個生平最愛的就是這些傳奇劇作、話本雜說、志怪筆記之流,每有新書新作,或抄或買,務必要弄一套到家里。而這章回自幼在外祖父家出入,每次來,倒都有大半時間泡在這里頭,如何不熟?這時先到架上將書冊搜了一包,都搬到榻上;再把榻上被子抖落開,連兩個大迎枕一起,堆在靠牆的一面;將榻上幾案的三層果盒移開去,換了馮氏拿來的食盒果盤,又取一個大的水晶玻璃杯,將那玫瑰紅酒倒了滿滿一杯放在一旁;末了則從坐榻一頭的暗櫃里模出一條新的手巾,一齊擱到幾案上到此,才算舒了一口氣,看著眼前嘿嘿一笑,然後把頭發也松了、袍帶也解了,外層衣服並鞋襪統月兌了,光著腳就跳上榻去。隨手撈一本冊子,拿在手里翻開,乃是一本《尋仙記》,章回就點點頭,身子向那錦被軟枕上頭一靠,一手握了書,一手從那幾案上碟子里捏了肉食、丸子送到口中,又吃又看,十分逍遙。

堪堪將那本《尋仙記》頭上兩篇讀完,章回就听到房門響,然後就溜進來一個少年。同樣是十七、八歲年紀,長得干淨白胖,進了門就抬起鼻子使勁嗅,幾息工夫便轉到東邊坐榻前,兩個眼楮視線直直地釘在了那些樣吃食上。章回見他形狀,忍不住好笑,卻也不從榻上起身,只口中招呼︰「阿大表哥。」

原來這少年洪大,正是章回大舅父洪益獨子,比章回只大了三個月不到。十四歲起入府學讀書,去年剛過了院試。只是他自己也知道天資平平,僥幸混了個秀才身份,已經是心滿意足,從此把書本拋開,學是再不願去上。而那洪艽、洪益原不在讀書一道上追究,竟也都隨他去了,于是每日只在家里吃喝高臥。因兩人年紀相近,章回同這洪大自小一起玩的,兄弟間倒甚是不錯。章回口中招呼,人卻賴在榻上不起身,洪大也沒多話,自家就往榻上另一頭坐了,伸手如鐵鉤鷹爪,捏了一片醬驢肉就塞到嘴里吃了。一邊吃,一邊嘖嘖稱贊,叫道︰「好入味!必定是太太的手藝!」轉頭看章回,說︰「果然太太還是最疼你!」臉上也露出濃濃的羨慕神色來。

章回就忍不住搖頭,撿了幾案上手巾就丟到他懷里,問︰「手擦了沒?拉起來就吃!才從外頭過來,也不知道髒不髒。」

洪大嘟囔道︰「就你講究。那也該拿一條新帕子給我。只讓我用你用剩了的,是啥意思?」雖這樣說,還是把手巾拿起來,將十個手指一根根細細地擦過,這才丟還給章回。然後就摩一摩拳、擦一擦掌,在榻上盤腿正經坐好,兩眼又將一眾吃食來來回回打量了兩三遍,終于選定了那碟子豬頭肉,連碟子挪到跟前,左右開弓、十指齊上,不過四五息工夫就吃得碗底朝天;然後又拿了一碟子醬驢肉,也三下五下吃得點滴不剩。抬起頭來,嘴上、臉上乃至手上,都是一片 亮的油光。

章回雖熟悉洪大性情,知道這個舅表兄最是食腸寬大,見他這個架勢,也不禁地咋舌。看他又拿了那碟子炸鵪鶉蛋,抓了一個就要往嘴里丟,大有囫圇直吞下去的意思,趕忙出聲叫道︰「阿大且慢!東西有的是,吃太急了噎到就不好!」

一句話未了,那洪大果然叫鵪鶉蛋給卡在喉頭,頓時就憋得臉紅脖粗、白眼亂翻。章回只得起身轉到他那一頭,在他背上兩處一拍,叫還吐出那顆蛋來。洪大又隨手抓了幾案上章回杯子猛灌了一氣,這才緩過勁兒,向他憨笑道︰「多謝多謝!」

章回問︰「怎麼就急得這樣?家里誰又餓得著你?竟一副饞死鬼相兒,幾輩子沒見過這些?」

那洪大卻道︰「真個兒一個月都沒見這些。自元宵節太太跟姑媽置了氣,回頭又跟我媽大吵了一架,那以後就再沒下過廚。所以你來了,我就跟來混吃,知道她必定要給你做的。」

章回聞言頓時奇了︰他今日一早就到章望和洪氏上房,稟告到外祖家拜見的事宜。章望、洪氏都有言語吩咐,卻半絲也沒露出異常,自己更想不出母親為的什麼竟能跟外祖母馮氏說不到一處。于是問︰「到底怎麼回事?一家人怎的會吵起來?我才回來,紋絲兒都不知道。你告s 我,我也好幫忙說合。」

洪大道︰「女人家的事情,我也知道的不太真。總是為了家里頭兩個姐妹。」突地抬起頭,問章回道︰「你可知道秀婷打十歲起就想著嫁與你?」

章回猛吃一驚,險些就從榻上跳起來,嚷道︰「你胡說什麼?」定神喘一口氣道︰「雖然都是至親,婷表妹又才十二、十三歲,這樣的玩笑,也是不開的好。」

洪大听了就不滿道︰「誰跟你說頑話來著?就是這個事情,二嬸子趁家宴時候跟姑媽一說,姑媽當場就變了臉色,當時都在一個屋里吃飯,我在旁邊桌上看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章回皺了眉,問︰「難道外祖母是為了這個跟我母親生氣?可這樣的事情,原就不是母親一個人能做主的。」

洪大搖頭︰「太太倒不是為秀婷的事情生氣,當時還幫著姑媽,罵二嬸子和秀婷不懂道理,竟往你身上打主意。太太惱火,大概是為姑媽拒了二嬸子之後,又拒了我媽說把鳳大姐姐說給你家由大哥的主意。」

章回這次才真的驚嚇起來。洪大說的這鳳大姐姐,就是洪大的同胞親姐洪秀鳳,今年已經一十九歲。因為洪益、姚氏在女婿上頭百般挑揀,不肯輕y 許嫁,方才拖到現在。章回向來只知大舅父、大舅母疼愛長女,全想不到他們竟打上了自家兄長的主意。于是對洪大說道︰「若只是論年紀,我哥哥跟大表姐也還相當。但畢竟前頭是有過嫂子的,實在就委屈了表姐。且我家你也知道,三四層長輩不說,幾百口的大家最是規矩瑣碎。表姐自小長在這邊,後面可怎麼過?」

洪大說︰「姑媽,還有我老子也都這麼說。可太太听了這話就不樂意,說姑媽也是從小這邊長的,怎麼大家里日子就一樣過得。害姑媽大節下的就氣鼓鼓回去。老爺也不高興,就說了太太兩句,太太就轉來說我媽,說都是她起了貪心,百般攛掇著要攀高門楣,結果事情沒成反還臊了一鼻子灰。媽也不樂意,說本來姑媽還和氣,都是太太幾句話說沖了。太太又挑剔二嬸,說都是做娘的出身低、教養差,養的閨女才叫人嫌棄。三人都動了真火,直鬧了一個月還不休。要不是你來,怕她娘們三個都不肯在一個屋里站著。」

章回听了洪大這一番話,直覺得頭皮抽筋、太陽穴亂跳。然而一時也把先頭廳堂里見禮時那幾分不對味兒都品出門道來。肚里盤算了一番,就要跟洪大說話,不料一抬頭,就猛發覺不過這點出神想事的工夫,幾案上六個碟子個個俱空,就連鹽水煮的花生也全都不見,花生殼也沒留下一個。洪大則抓了一把櫻桃,吃得嘴邊上一圈都暈紅了。章回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合著就是個泔水缽頭,這樣一通狂吃海塞,也不怕撐到?」

洪大咬著櫻桃,含含糊糊答道︰「我不怕。再說我把該告s 你的話都告s 你了,這些吃食就該是我的。」

他說得理直氣壯,叫章回也忍不住笑了,倒是把那些姐姐妹妹的煩惱丟開,說道︰「你這樣不好,憋一個月,再一次塞進許多。都不是長遠的計策。要不這樣,下次你想吃什麼,就派人送信給我;我請母親做了,然後邀你我那邊家里吃去?也不用煩勞太太,又不會有旁的長輩看著說教。」

洪大一听,頓時眼楮放光,突然想到一事,忙問︰「你邀我到你家里,難道你就在常州,不往南京去了?是了,你已經是舉人,就這會子不讀,前程也一樣有的。」

章回聞言不免哈哈而笑,就道︰「阿大哥哥說的是,我今年就在家里,跟兄弟們玩鬧,再不往那書院里頭去的。」

洪大听他這樣說,自然知道是玩笑,就問他到底怎樣。章回少不得將進學、下場等事都一一告s 。表兄弟東拉西扯、閑講白說,辰光倒也過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吃晝飯。那洪大飯量竟絲毫不見稍減,反倒是趁著高興,越發多吃了一碗。章回也只好盯緊了他神色,又請外祖母制備了消食的茶湯隨時預備飲用。到下半日,章回跟洪大繼續窩到書房里頭,捉了那自坊間來的小說評傳、繡像畫冊,或說或議、或品或評,講到會心處就一通齊聲大笑。

只是听洪大說了表姊妹之事,章回這頭到底存了心,晝飯時就悄悄打發了小廝回家去問信兒。于是申時才過,他外祖母馮氏就領著章家的大管事尹純到書房,只說吳太君那邊有要緊的遠客來,必要見過章回,因此派尹純帶了馬車親自過來接。章回就此告辭,隨尹純家去了。

至于吳太君處到底果然有客,章回返家詢問父母情形,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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