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群巫之長

「還有啊,我听說當時正是因為余臣王子先行東移,帶走了大批衛士,才使得鎬京防務人手不足,以致司徒鄭桓公獨臂難支殉國于此……胡子,你好像當時也隨行其間,不知可有此事?」

听聞此言,胡國國君臉色漲得發紅,鼻翼抖動著,眼中已現殺機。

「皇考桓公忠于國事死得其所。至于東遷之事,諸公不必重提了罷!」姬掘突攏在袖袍中的手指輕輕敲打著另一只手的手背,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眼下這胡國、許國,僅僅是「子」「男」之國,土地方圓不過百里。兩個小國各有親附,顯然,他們口中的這番說辭也是別人提前教好的。

既然有人開了口,樊、榮、程、杜、函等一眾小國的國君躍躍欲試,先後陳詞發言。

「既然已經斷了父子之義,就更不能讓姬宜臼繼承大位了!如此豈不是違逆了先王所願?」又是一家諸侯從座位上起身來接話。

「邢侯實在是說笑了,難道先王所願,便是放著自己親生骨肉不管,而是把宗廟社稷,交給別人手中?」

「芮伯所言甚是,不過孰是孰非還是要查個清楚為好!倘若真是宜臼王子受制于他外祖父申侯,勾結犬戎害死了先王,那他又有何面目繼承王位君臨于天下?」梁國國君起身應道。梁國與芮國地望相近,在邊界上亦多有摩擦,因此互不相讓。

「對!先王之死,不能不說個明白!」

「我听說最後見過先王的,便是虎臣公的嫡子?」

「虎臣率領天子親勛衛士,總該知道些什麼!何不把虎臣叫來問個明白?」

部分小諸侯開始鼓噪起來。更有甚者,彈冠拍髀,故意弄出聲響以示不滿。

「其實按照周公之禮,天子嗣位這種事兒,本不是我們這些人能參與決斷的!」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飄過,年及花甲的祭公起身悠悠說道。

祭氏宗族是周公旦子孫的一支,在周人之中也是頗有威望。祭公清了清嗓子繼續道︰

「古來儲君嗣位,少不了要有王後在此宣讀策命,難道王後還是沒有消息嗎?」說完,他看向了坐在盟主之位的姬掘突。

「從身上的創口看,先王與太子伯服殿下,確系死于犬戎之手,這一點我和盟主都可以作證。」晉侯姬仇接過了話茬,他挺直了身子恭敬地回答道,「至于王後和虎臣公均是生死未明;而虎賁氏少主姬子昭,則重傷在身性命堪憂,我想諸公怕是見不到他們了。」

「看來‘橫戈無敵’的姬玄,也不過如此。連天子都護不住,還稱什麼虎臣?稱犬臣罷!」

「也不知那褒姒是不是被犬戎王劫走了,听聞她國色天香,若要是侍奉起他人……嘿嘿……」

說話的這兩個諸侯具是荒服小邦之主,平日里不奉王化,言辭甚是惡劣。

二人話音剛落,一個黑大漢募地從席間站起,徑直走到那嘲笑姬玄的諸侯身前,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只一用力便將他扔出了盟台。那黑大漢身材極魁梧,一抓一扔似不費吹灰之力,而且出手極有分寸,只是將他扔在台階處,任由他順勢沿著台階一路滾了下去,摔了個鼻青臉腫。

另一個諸侯尚在看笑話,不料緊接著那大漢跨步襲來,張開雙臂將他也提在手中,隨後一下子摜到台下,同樣摔了個狗吃屎。前一個諸侯從地上爬起,顧不得體統落荒而去;後一個心有不甘,也不管頭破血流,拎著衣擺歷階而上就要與那黑大漢爭執。

剛踏上幾步,那諸侯便覺一陣涼風襲過,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砍了一樣,幾次張嘴卻都說不出話,他掐著脖子咳了幾下,竟咳出了血來。

那黑大漢是庸國的大司馬,庸磐。他是庸國國君的親弟弟,昔日朝覲周幽王時,曾與姬玄有一面之緣,惺惺相惜。此次作為使者,代替兄長前往鎬京參加盟會,順便辦些私事。庸磐此人人如其名,性格如磐石,剛正率直,而今听到有人如此惡意詆毀故友,甚是惱怒。至于那詆毀褒姒者,言辭下流令人厭惡,索性也一道扔下台去。

看著那人掐著喉嚨極為痛苦,庸磐雖氣急,但也心下不忍,他扭頭看向坐在上首的衛侯姬和。

「你喉骨已傷,速速滾去瞧醫師去罷,三日內尚且有救。」,姬和乜斜著眼楮盯著那吐血的小國國君。他聲音雖小,卻中氣十足,周身散發出一股威嚴,「褒姒其名,豈是你們能夠直呼的?她是周人的王後,母儀天下!老朽不想再听見有人詆毀她半句!」

與此地氛圍截然不同的,是太華山下的那個小院兒。庭院中支起火堆,火上烤著的羊腿金黃酥脆滋滋冒油,一旁的銅鼎中翻滾著白湯,桌案上的溫鼎中放著炙好的肝膋,以及用來蘸食的醢醬。

縉黎端出了一個小方盤,上面立著幾個陶制容器,里面都是些腌漬小菜用以佐餐。另有幾個小陶簋擺在一側,粱、麥、菽、黍,各色的糧食被蒸熟擺放在整齊。

縉黎將飲食擺好,退到姬桓身邊。看著桌案旁那正在胡吃海塞,大快朵頤的白發老者,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這是……吃了多少啊?」縉黎悄悄問道。

「差不多是咱們三個人五日的飯量,下午你去後山那會兒,他還吃了好些鹽梅子……」

縉黎想象了一下,縮了縮脖子,「少主,這位老先生您以前認識嗎?」

「眼熟,但是……」姬桓努力回想,只覺得那老者很是面善,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老者年紀雖大,耳朵卻靈得很,听見他倆的話,笑道,「你三歲那年我還抱過你,不記得了?」

姬桓搖了搖頭。

老者又道,「听說王上還提前為你安排了冠禮,賜了字,以後要叫你姬子昭了?」

老者說話間,兩大碗主食已經下肚,嘴里鼓鼓囊囊,說話時飯菜還掉了出來種了一地。

「不敢、不敢……」姬桓忙答道。

太史伯陽將手中銅觚一放,看著那老者說道,「你這老東西消失十年,音訊全無,如今跑出來,就是為了到我宅中騙吃騙喝的?」

那老者听後,也不看他,手中筷箸不斷地夾著肉,「你這老小子每年接收那麼多餼廩,我才能吃你多少啊?」

「你可真是……你怎麼就沒讓你那老虎給吃了去!」伯陽這般說著,放下手中銅鼎,又起身去了東廚。

老者見他出去,嘿嘿一笑,放下筷子,對姬桓笑道,「子昭啊,想不想喝點兒好喝的?」

老者是太史伯陽的同僚——太祝司巫偃。周天子之下,有「宗祝卜史」四官,位極尊崇,不負責民生。伯陽繼承其父太史籀之位,掌管一切史書、典冊,測算天文歷法之類。而司巫偃的家族,世世代代掌管鬼神之事,作為周天子的太祝,負責一切祭祀事宜。

司巫偃退休致仕已久,此後雲游四方不知所在,此番突然來訪,待到自報家門,姬桓與縉黎自是畢恭畢敬,不敢怠慢。

「此酒是凡品,」司巫偃嗅了嗅銅觚中的酒,手腕一轉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把半臂長的鏟子,「地下二尺許,定有你大父另埋的佳釀,咱們給它刨出來享用了如何啊?」

這如何使得?姬桓不願,但長者手中之物又不可奪,他看了看縉黎。縉黎也不知道怎麼辦,低頭去看鞋尖。

司巫偃見這兩人皆不言語,便自顧自敲了幾下地面,手中鏟子就要鏟下去。姬桓下意識伸出手,只見那把小鏟子瞬間從前者手中掙月兌,飛到了姬桓手上。

三人紛紛怔住,老人家揉了揉眼楮,喃喃道,「這孩子……竟以御物之術從我手上奪走了東西?」

說完,司巫偃咧嘴一笑,挽起袖子,也不見他掐訣,只見他右手白光乍起,抬手就將手中光團拍向地面——

「你這老小子!」伯陽剛從東廚回來,一手端著盤片好的狼肝,另一只手連忙掐訣,口中念咒,地上瞬間張開一張陰陽太極圖擋飛了光團。

司巫偃見狀,右腳微微抬起,足踏大地,一腳震碎太極圖,隨後再次揮手,光團落向地面。

伯陽揚手將光團抓過去,「砰」的一聲,硬生生將光團在手中捏炸。

「你受傷了?」司巫偃皺起了眉,他四下觀望,又用鼻子嗅了嗅,「幾天內連續運用禁術,你不要命了?」

「騙吃騙喝也就罷了,還想拆了我這院子不成?」

太史伯陽走過來,將狼肝往司巫偃面前一放,沒什麼好氣兒的說道,「白日里縉黎打回來的狼肝,新鮮的。記住你說的話,這事兒若辦不成,怎麼吃下去的你給我怎麼吐出來!」

「好說好說,不就是推算王後所在之地嘛,」司巫偃肝搓了搓手,拿起筷子,看向姬桓和縉黎,「待我吃飽,我就幫你們算上一算。我的手藝比你那狗屁小術可強太多啦。」

「嗯?不對……」

司巫偃目光頓了頓,他眯起眸子,看著姬桓的眼楮,「這眼楮不對……眼楮里,有故事啊……」

司巫偃盯著姬桓看了許久,又瞥了眼太史伯陽,隨後對姬桓道,「來,孩子,給我講講,你看見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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