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鈺囑咐了三皇子幾句「當心」一類的話,二人揮手作別。
她目送三皇子走遠後,便隨平姑姑轉身朝宮門行去。
藥草圃里讓人揪心的那一幕總算結束了……
李春不著痕跡地覷了眼皇帝,皇帝瞧著並無異樣。
李春便暗自舒了口氣。
他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天底下樣貌相似的人何其多,皇帝見了藥草圃里的那一幕,縱然聯想到了慈母圖,也定不會介懷。
李春這樣想著,心里卻逐漸不安起來。
藥草圃里的人早已離去,皇帝卻依舊站在原地……
盡管他的表情並無異樣,也沒有說什麼……
可他站得愈久,一眾隨從內官心里便愈不安!
李春不敢再偷覷皇帝的神情,只能暗怪自己冒失多嘴,又寬慰自己︰
即便鎮北王妃恍如文德皇後再臨……
可鎮北王妃是容皇後的妹妹!
且鎮北王手握重兵、功在社稷!
皇帝是有為明君,他決不會行昏庸無道之事!
只要皇帝對鎮北王妃沒有心思……
那麼,今日之事,至多不過是他多嘴多舌、勾起了皇帝心底的悲慟,算不得釀出大禍!
既然不是大過,想來皇帝不會深究……
李春愈想愈覺得有理,懸著的心也隨之放松了些許。
這時,皇帝終于收回視線,他抬步而行,卻不是朝太醫院行去,而是轉身離開。
李春不敢再貿然多話,低著頭隨行。
一行人靜默地走了一會兒,皇帝吩咐李春道︰「傳朕口諭,吳太醫不敬皇後之諭、不遵醫者之訓,杖斃!」
杖斃……
李春顫聲應了諾。
吳太醫正是今日為鎮北王妃看診、卻帶著鎮北王妃去見了愉貴人的那位太醫。
皇帝明察秋毫、法度森嚴,卻心懷仁念,處置朝臣往往罰當其過,甚少動用極刑。
自然,那吳太醫的確過于膽大妄為,他死得並不冤。
李春卻隱隱覺得不對勁……
他反想著皇帝發落吳太醫的緣由,「不敬皇後之諭、不遵醫者之訓」……
「不遵醫者之訓」不難懂,救死扶傷是醫者天職,吳太醫罔顧鎮北王妃的傷口,私自帶她見愉貴人。
至于「不敬皇後之諭」……
李春心中一動。
帝後的關系,他這個總管太監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不說從前端王府的情形,單說皇帝即位後的這三年,帝後的關系可謂寒冰三尺。
皇帝即位三年,未曾留宿中宮一晚!
旁人都以為,帝後生隙始于皇長子之死。
他卻覺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帝後的關系,大概早就出問題了……
所以,這句「不敬皇後之諭」便有些古怪。
這是皇帝頭回開口維護皇後……
此前因帝後失和一事,言官們上了無數道彈劾皇後婦德有失、不足為天下女子表率的折子。
皇帝若果真有心維護皇後,只消留宿中宮一晚便能堵住言官們的嘴。
可他不曾踏足中宮,亦不曾申斥那些言官。
李春雖是個太監,可久處深宮,看多了舊人哭新人笑的戲碼,對于男女相處之道,也算略有心得……
他覺得,皇帝不在意皇後。
皇帝不在意皇後,自然不會在意她的威儀體面。
所以,皇帝今日的這句「不敬皇後」就定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麼,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吳太醫行事乃是受愉貴人指使,皇帝用不敬皇後的名頭杖斃吳太醫,是要讓愉貴人把這筆賬算在皇後頭上?
還是……
皇帝的確是因為吳太醫大不敬才動了怒,只是,吳太醫不敬的人,不是皇後,而是……
李春心中大驚,不敢繼續想下去。
此時,皇帝已行至御書房前,他不輕不重地看了眼李春,獨自走進御書房。
所有人都在揣測他的心思……
大多數時候,他都不願意他們讀懂他的心思。
可有時候,他又希望有人能懂他的心思……
就像現在……
皇帝走到書案前坐下,翻開一本《大周山水志》。
書頁里,夾著一幀女子小像。
畫紙已泛舊。
畫上的女子明眸燦然、樣貌生得精致可愛,讓人看了便心生親近,又因她眉眼間的矜貴高雅之氣,讓人心中生敬、不敢等閑視之。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幀小像。
這便是畫師們據以作畫的「文德皇後小像」……
他們連畫中的女子究竟是誰尚且不知,又怎能讀懂他的心思……
十五歲那年,他見到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見到那個小姑娘後,他才讀懂「金屋藏嬌」的意思。
那麼可愛的小姑娘……
他想建起瓊樓玉宇,把她藏起來。
可是,那個時候她的年紀太小了……
不久,他奉命出京治水。
盡管當時他僅是一個無足輕重的皇子,可他的兄長仍不放心,多次派人暗殺。
山高水險,又是孤身在外,曾有過多次命懸一線的時候……
那些時候,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來。
他想,若是命絕于斯,下輩子他不願再這樣活著。
他只希望能再遇到他心里的姑娘,娶她為妻,護她一生安然長樂。
人說亡魂走過奈何橋後,便會忘記前塵。
他不想忘記她,便依著她幼時的模樣擬了幅小像,壓在護心鏡下。
有一回,他周身被血浸透,待他再次醒來,已換了衣衫,救他的人拿著那小像,問他畫中的女子可是他的意中人,他不能明言,彼時葉氏亦已去世,便含糊答道,畫中的女子是他的妻子。
現在,她長大了,果然如他昔日所想,出落得明麗可愛、矜貴高雅。
只是,不是他的妻子……
皇帝緩緩合上書冊。
外祖父臨死前苦苦規勸,要他做心懷天下的明君,萬不能耽于。
她不算禍國,只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一個小姑娘而已……
很多時候,他也想過罷了。
命垂一線、生死不明的時候……
寒夜孤燈,想到外祖父和母妃,想到葬送了多少人才有今日,想到自己的雙手沾了多少血、做了多少不堪之事……
那些時候,他總是對自己說,罷了。
她已嫁得良人。
縱然他可以為她建起金屋,她卻未必想要。
可是……
他到底沒有死……
還見到了今日那幕……
他又覺得,不能作罷!
便是殘害忠良,奪人妻室……
便是百年後史官提筆,寫他昏庸無道……
便是碧落黃泉,亡魂無顏去見至親……
便是男女情意勉強不來……
他也不能作罷、偏要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