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雲夢澤舊事 (四)

之後,楚戈得了閬山,便時常泛舟洛水,看河邊海棠。日子久了,他竟然也覺得那海棠花溫柔如女子的笑顏。

空塵小憩醒來,琴聲已無,只見楚戈坐在舟頭痴痴地看著河邊如雲霞一般綢繆的海棠。

「怎麼,這海棠花,你還未看夠?」

他淺笑,攤開掌心,一朵嫣然海棠,「不曾看夠,有時我會覺得是我在陪伴她,抑或她在陪伴我。」

「楚戈,原來你也多愁善感呀!」空塵故作驚訝。

「哪里哪里,此地是我的封地,這里的一切我都得愛惜而已。」

「你可是戀慕哪家女子了?」他拈起他掌心的海棠花,在他眼前揮動手指,取笑道,「以前也沒見你這般上心,看來此番是動情了。」

「怎會,我本就喜歡胭脂女子,但還談不上真的有情。」

空塵拈著那朵海棠花,也覺得明媚可愛,隨口一句,「這海棠花確實美麗,若是雕琢在器物上,應當十分獨特。」

他挑眉道,「這是自然,這番心思我早已有,走,去我的牧嶼樓,我贈你一枚海棠玉佩。」

往昔如煙,輾轉已茫茫。

是日,他又在這閬山山麓,洛水之濱,再次見到那十里海棠,依舊深情綿綿,好似一個女子在等待誰歸來。

河邊有一老叟,白發蒼蒼,頭戴斗笠,身披簑衣,仙風道骨,神態自若地拿著釣竿,平靜注視河面在垂釣。

能輕易入這閬山,絕非凡人。他走過去,見他,釣竿無誘餌,身邊也無容器,真是怪哉矣。

「老先生,可是在垂釣?」

「這河中有一只水獸,吾在等它現身。」他兀自講話,也不轉頭看他。

原來如此,只是何須這般裝扮,那水獸定有靈力,這偽裝並不奏效,他暗自想著。

「它性情不定,但有人的好奇心。」他感知到他的疑惑。

「此事該山君管制,您可是由他派遣而來。」剛說出口,他便自覺可笑,這老叟非鬼界之人。

「楚戈成不了此事,不得已求吾相助。」

「您是?」能讓楚戈去請之人,豈非貴人。

「吾乃北海仙龜族人,楚戈父親曾在吾處請走兩座鎮河石龜,但依然封印不了這水獸的神力,現下,吾不得不親自來。」

「洛水河是上古聖河,這水獸能安居于此,也該是靈氣所化。」他不免擔心起來,若是水獸性情難以控制,那這虢州便是災難連連。他想助力抓獲水獸。

「現下還無辦法可抓到它,這水獸會隱形,凡察覺人蓄意靠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確實難辦……」

「洛水看似安好,實則暗涌不止,這水獸到底是何種妖魔,吾在此多日,全然難解。」

洛水,河面微瀾,光華如玉,他並無沉水之法,無法得見水底風貌。而此老叟是北海仙龜族,不僅可沉水,也可御水,卻未能入洛水河底,一探究竟,可見洛水之聖,無人可輕易入內,而能居其中之獸,必定法力高不可測。

「是否與長右有關?」

他捋了捋白色胡須,目光仍舊不離河面,「何以見得?」

「長右自從被覃齊所傷,多年未見其蹤,晚輩猜想它可能逃到了這洛水中。」

他終于轉頭,看立于身邊的高大男子,眉目俊朗,一手在前,一手負在身後,玉樹臨風。

「長右之傷能得痊愈,還可入此洛水,以洛水造起排山倒海之勢,看來,它得了仙道。」老叟站起身,行御水術法,但洛水並未有絲毫動靜,「洛水被它控制了,吾竟對其使不出任何御水之力。」

「或許,洛水一戰,不可避免。」

靈獸長右生于晟州境內的長右山,長棣之父,前晟州山君,覃齊,就山名賜名。

其青面獠牙,身形如似人體,通人語,喜水,性情溫順。本安于長右山,但不知為何,忽地躁動,不再順從于山君的管教,久而久之,引發了多處水害。長右最後一次現身,是與覃齊在岷潭的對戰,那時的長右,法力極高,覃齊並未能降住它,它雖負傷,但也輕易逃月兌。

而覃齊被其重擊,就此痼疾難愈,年紀尚淺的長棣作為其唯一子嗣,倉促登基為新任晟州山君。

長棣不知,靈獸長右的生母也是梅姬,他與他是親兄弟。

當年梅姬在生養長棣前,已孕有一子,但孩子出世時被告知是死胎,覃齊明面上是為避梅姬傷懷,匆匆將亡嬰送走,秘密安葬。

實則,他心有毒計……

「空塵兄,你怎會來?」楚戈正在整理陳年舊牘,听到門口有清晰的敲門聲,起身,看過去。見到故友,喜悅不已,手中的文牘跌落在地,連忙向其奔去。

「以往在天書閣時,也不見你這般勤勉,果真是歲月迢迢,人亦可變。」

「如今我已為山君,自然要辛勞些,倒是你,何日入駐火雲殿?」

他們踫了踫拳頭,默契之舉。

「此次雲游後,便要赴任,火德星君之位雖尊貴,但有礙自由,怕是以後難以下凡了。」火雲殿威嚴清肅,並非他心中所意。

「這是你我之命,順其自然吧。」他握著酒杯,閉眼,一飲而盡。

「身在其位,果然不同。」

他見他手背上竟有一朵海棠花,不免覺得可笑,「你這手背上何時畫了一朵海棠?」

楚戈沒想到空塵看出那朵海棠花痕,連忙收起袖口,遮掩起來。

他並不敢將這些微妙心思,讓人得知,怕惹人笑話。

那日,他按例巡視洛水,見平靜異乎往日,困意來襲,便于舟上深眠,不覺,舟隨水流飄至海棠花下。

夢中,涼風乍起,海棠花搖曳半空,他听見有一女子的聲音。

「你是何人?」他急著起身瞧那女子的模樣。

只見一位著粉色衣裙的女子,立于花下,正靜靜地向他笑著,也不答話。他飛向她,只離她一步之遙,他伸出手,想要觸踫她,她卻突然消失。

「你到底是誰?」他四下尋著。

「我沒有名字。」那女子終于在他身後站定,幽幽一言。

他轉身,見她花容姣好,欲拉住她的手,「你來自哪里?」

她莞爾,身影頃刻間化為一陣花香,「我一直在這里。」

「你可是海棠仙子?」

「你該醒來了。」

他應聲,猛然驚醒,依舊躺在舟頭,頭頂是簌簌而落的海棠花,原來是夢。

他只覺口渴,隨手攏起洛水,喝起來,卻見,左手手背上,多了一朵海棠落花的痕跡,怎樣也搽不掉。不禁想起方才的夢,會心一笑。那海棠花真的如娘娘所說,是那女子的化身嗎,他看著微紅的花痕,深信不疑。

中元節,山君的宮殿置滿佩蘭、闢芷、杜蘅等香草,殿外立起魂幡,山君于正殿外受持各式香囊的百鬼叩拜大禮。

百姓隨官府的祭禮司儀,將錦帛鋪在用貴重木料制成的抬輦上,放置牛、羊、豬三首、五谷、黃酒等祭品,上山,舉行祭山大典。

城里城外燭火不息,紙元寶、紙偶人都燒給逝去的親故友人,心中皆是懷念。

閻羅地宮,鬼門大開,無法順利投胎的善鬼,將得閻羅王的特赦,于今夜往人間走一遭,十五日後返回。

按例,所有持特赦的善鬼將先去山君的宮殿听訓後,才可入人間。他們可以隨意游走,因其並無法術,也無法言語,只在夜半時分出現,所以不礙凡塵戒律。

但這其中,還有一類善鬼,魂魄來自無親無故、無愛無財,因孤寂而死的人。

閻羅王可憐他們,許其在鬼門開的那十五日可化為人形,能說會走,除了愛上他們的人可見其模樣,其余便只听到人聲,不見其人。十五日後,不管結果如何,那些就算愛上他們得見其容的人也會在一夜之間忘得干干淨淨。

十五日與人相愛,十五日便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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