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理想國中現亂世

當這邊的戰斗在不斷發生的時候,世界各地也是如此,沒有安穩的地方了,這個世界徹底亂了

在此時理想國港口上空的天色,猶如空白電視屏幕,這個時候已經變得有些凌亂了。

林夏從大富豪門口的人群中擠進去,听見有人在說︰「不是我想嗑,我身體自己就產生了這麼藥物缺失癥。」

這聲音來自王大富,這笑話也來自王大富。大富豪里聚集著很多人,在這里喝上一星期的酒,總會遇見很多新鮮事情。

拉莫斯站在吧台後面,假肢不斷抖動,往一托盤的酒杯里斟上一杯生啤。

他看見林夏笑了起來,露出一口黃金填補過的棕色爛牙。

林夏在吧台上找到一個位置,一邊是一個經歷手下的一個舞女,一身人造的麥色肌膚。

另一邊是個穿著筆挺制服的高個子美洲人,這個酒吧里面的美洲人也是很多,這個家伙顴骨上布滿精心排列的部落印記。據說當時在做反抗軍的時候留下的。

也正因為如此,這個家伙跟林夏也是結成了很友好的關系,兩個人倒是在大富豪里面總是會說一些有的沒的話語。

「那家伙來過了。」拉莫斯一邊說,一邊用他那只真手推過來一杯扎啤,「是不是找你的,林夏?」

林夏聳聳肩,右邊的姑娘咯咯笑起來捅了捅他。

酒保笑得咧開了嘴。他的丑陋也是種特別的優勢,這年頭人人都有美容,他的天然丑簡直猶如一枚特別的榮譽。

他伸手去拿另一個酒杯,那只老舊的手臂  作響,這是軍隊制造的假肢,里面裝著有重力反饋操縱器,外面包上髒兮兮的。

「您可真是位大師,林夏先生。」拉莫斯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表示在笑,「您是位有點兒搞笑的大師。」

「沒錯。」林夏喝了口啤酒說,「總得有個人搞笑,他媽的肯定不是你。」 那舞女的笑聲提高了八度,這兩個人斗嘴真是一個很好看的劇本。

「也不是你,漂亮小姐,你一邊兒去,這家伙跟我是兄弟。」

她看著林夏的眼楮,嘴唇都不帶動地輕輕呸了一聲,但還是走開了。

「天哪。」林夏說,「你這開的是什麼場子啊,讓人想好好喝杯酒都不成。」

「哈哈哈哈。」拉莫斯一邊拿抹布擦拭著斑痕累累的木頭台子一邊說,「你,我讓你呆在這兒是為了逗樂子,今天領班的可是我。」

林夏端起酒杯那一瞬間,酒吧里突然詭異地安靜下來,這樣的場景偶有發生,似乎上百出無關閑聊都在那一刻停頓。那舞女的笑聲隨後響起,透著歇斯底里的勁兒。

拉莫斯咕噥說︰「看來應該是有導彈飛過。」

「亞洲人。」一個醉醺醺的美洲人吼道,「亞洲人發明了神經拼接術。哪天讓我去沈教授那里做個神經手術吧。能治好你的老兄,這種小事情。

「這」林夏對著酒杯說,那種膽汁般的苦澀突然洶涌起來,「這他媽全是胡扯。」

美洲人早把亞洲人研究出來的神經手術全忘光了。理想國的地下診所有最先進的技術,日新月異,可他們都治不好他在美洲大陸受的傷。

到這里已經不少時間了,林夏仍然會夢見虛擬空間,希望卻一夜一夜渺茫下去。

無論他在這大富豪里磕多少藥,轉多少彎,抄多少近道,他仍會在睡夢里看見那張數據網,看見明亮的邏輯框格,在無色的虛空中展開。

如今王大富已是太平洋另一面遙遠陌生的家鄉,他已不再能夠使用電腦控制台,不再是那個網絡家,只是個疲于謀生的普通小混混。

然而那些夢如同魔咒,在這夜晚里來臨,令他哭泣,在睡夢中哭泣,然後在黑暗里獨自醒來,蜷縮在某間棺材旅館的小艙房里,雙手緊緊抓住床墊,將記憶泡沫在指間擠成一團,想要抓住那並不存在的控制台。

「昨晚我看到你的妞了。」拉莫斯一邊說一邊給林夏遞上第二杯啤酒。

「我沒妞。」他喝了口酒,一個曙光組的戰士又怎麼能有牽掛。

「李小姐。」 林夏搖搖頭。

「不是你的妞?什麼都不是?只是生意來往嗎,我的朋友?你只是專心搞生意?不可能吧。」

酒保那雙棕色小眼楮深陷在皺紋之中。「你跟她在一起那會,我看比現在強。你那時更愛笑。現在說不定哪天晚上技藝太高,你就進了診所,肢體就會變備用零件了。」

「你讓我心都碎了,拉莫斯。」他喝完酒,付賬離開,風衣上有斑駁的雨點痕跡,高窄的雙肩在風衣下微微駝起。他穿過的人群,聞到自己的汗臭味。

那年王大富二十四歲。二十二歲的他已經是最優秀的戰士,最出色曙光組的戰士之一。

他師出名門,他幾乎永遠處于青春與能力帶來的腎上腺素高峰中,隨時接入特別定制、能夠聯通網絡空間的操控台上,讓意識月兌離身體,投射入同感幻覺,也就是那張巨網之中。

他是一名專業小偷,為其他更富有的小偷工作,雇主們提供外源軟件給他,侵入某些公司系統的防火牆,打開數據的豐饒天地。

他犯下了那個典型錯誤,那個他曾發誓永遠不要犯的錯誤。

偷雇主的東西。他偷偷留下了一筆錢,想通過科技公司的一道牆轉出去。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被抓住,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

當時他以為自己快沒命了,但他們只是笑了笑說他可以,完全可以留著那筆錢,而且他也剛好用得上。因為——他們仍然笑著說——他們會保證他永遠不能再工作。

他們用戰爭時期的一種真菌毒素破壞了他的神經系統。

他被綁在一家酒店的床上,足足經歷了三十個小時的幻覺,他的天賦寸寸消失。他受的傷很輕很微妙,卻異常有效。

對于曾享受過超越的網絡空間極樂的林夏來說,這如同從天堂跌落人間。

在他從前常常光顧的酒吧里,精英們對于身體多少有些鄙視,稱之為「」。現在,林夏已墜入了自身的囚籠之中。

他很快將全部財產換成了大把新紙幣,這種老式紙幣在全世界的隱秘黑市上不斷流通,就像阿姆斯特朗島民們用于交易的金錠子,用現金在王大富做合法生意很難,法律則已徹底禁止現金交易。

他曾經堅定而確鑿地相信,自己能在亞洲被治愈,就在理想國。

也許是合法診所,也許是在隱蔽的地下醫院。在王大富的技術犯罪圈里,理想國就是植入系統、神經拼接的同義詞,令人無比向往,如今他全部的希望都在這里了。

在理想國,他眼看著自己的紙幣兩個月內便在無窮的檢查問診中耗盡。地下診所是他最後的希望,可醫生們都只是嘖嘖贊嘆那讓他致殘的技術,然後緩緩搖頭,束手無策。

如今他住在最廉價的旅店中。旅店就在港口附近,頭頂有徹夜不滅的能源燈,強光下的碼頭雪亮如同舞台,電視屏幕般的天空也亮得讓人看不見理想國的燈光,甚至看不見沈教授科技公司那高聳的全息標志。

黑色的港灣向遠處伸展開去,海鷗從白色泡沫塑料組成的浮島上飛過。

港口後面是理想國,生態建築群落像一堆巨大的立方體,鋪滿了工廠的圓頂。港口與城市之間的一些古老街道組成了一片狹窄的無名地帶,這就是「夜之城」,而富豪街正在夜之城的中心。

白日里,富豪街上的酒吧門窗緊閉,無姿無色,霓虹與全息招牌們也偃旗息鼓,在鉛灰色的天空下等待夜色來臨。

在西邊兩個街區之外,有一間以喝湯為名的茶館,王大富在這里用雙倍特濃咖啡灌下了今晚的第一片藥。

他從一個舞女那里買到這枚扁平的粉紅色八角藥片,是一種強效的安眠作用藥片,產自巴西。

喝湯的牆上貼滿了鏡子,鏡片四周都裝著紅色的霓虹燈。

當初他獨自淪落在理想國,錢財耗盡,治療無望,陷入了最後的瘋狂,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酷去撈錢。

那一個月他就殺死了兩男一女,而掙到的數目在一年前只會讓他覺得可笑。將他逼到崩潰邊緣,直到他發覺這條街就像是一種自毀沖動,像某種一直潛藏于他體內的秘密毒素。

「夜之城」好像一個達爾文主義實驗,無聊的實驗設計者不斷按著快進鍵,讓它變得混亂而瘋狂。

要是不忙活著點,便會波紋不驚地沉下去,可要是稍微用力過猛,你又會打破黑市那微妙的表面張力。

這兩種情況下,你都會不留痕跡地消失,也許只有理想國,這個永恆的存在,還留著一點關于你的模糊記憶。

不過你的心髒、肺或者腎髒也許還會活下來,活在某個能負擔得起地下診所診費的陌生人身體里。

這里的一切都在暗地里不斷進行,若有懶惰、粗心、笨拙,或是失于應付某種復雜規程,死亡便是公認的懲罰。

王大富獨自坐在喝茶的桌邊,藥效初起,掌心開始冒汗,忽然覺得胳膊和胸膛上每一根汗毛都在發麻。

他知道總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種游戲,那古老的、無名的、最終的單人游戲。他不再隨身攜帶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規則。

他承接最火爆最危險的生意,眾所周知,你想要什麼他都能搞到。他心底最深處知道,自己身上帶著那種自我毀滅的光芒,人人見之退避,所以客戶日漸稀疏。

但他也知道,毀滅不過是遲早的事。同樣在他心底最深處,為死亡臨近而喜悅歡欣的同時,至不願記起的,是李小姐。

那是一個雨夜,他在一間游戲廳發現了她。

香煙的黑色煙霧籠罩著那些明亮的全息影像,理想國的天際線她就站在那下面,閃動的激光布滿她的臉,將五官變成了簡單的編碼。

燃燒的彩霞將她的顴骨染得緋紅,坦克戰中淪陷的理想國在她額頭蕩漾著天藍色,一只光標飛過摩天大樓聳立成的峽谷,在外牆上擦出的火花讓她嘴唇沾染上了亮金色。

直到如今,她仍然以那個模樣活在他的記憶中。

那晚他正春風得意,已經做好了自己的事情,讓很多事情都是得到了落實。

溫暖的雨水落在富豪街面上,升起裊裊煙霧,他從雨中走進游戲廳,在那數十人中不知為何一眼便看見了她,正全神貫注玩著游戲的她。

幾個小時後,她在港口邊的旅館房間里沉睡,臉上還是同樣的神情,上唇的輪廓如同孩子畫筆下的飛鳥。

他穿過游戲廳,剛辦好了事,得意洋洋站在她身旁,看見她抬頭望過來,煙燻妝下一雙灰色的眼楮,好像一只驚恐的小動物,定格在迎面而來的車燈光束中。

他們共度了一個夜晚,隨後又是一個早晨。他們買了氣墊船票,他平生第一次穿過了理想國的港灣。

理想國的雨仍在下,落在她的塑料外套上,理想國的孩子們穿著白色鞋子,戴著薄膜披肩,從那些著名的商店旁走過。最後的午夜里,她與他一起站在一間嘈雜的彈子房里,像個孩子一樣拉緊他的手。

只不過一個月,在他充斥著毒品與高壓的生活里,她那雙曾經驚懼的眼楮便已變作了本能的深潭。

他眼看著她的人格裂變,猶如冰川崩潰,碎冰隨水而逝,終于袒露出最原始的癮君子的饑渴。他看著她全神貫注地追求新的刺激,讓他想起了在海邊的小攤上,擺在變異鯉魚和竹籠中的蟋蟀旁邊的那些螳螂,理想國還真的是理想之地嗎?

他注視著自己的空杯子,藥力令他覺得里面一圈圈的咖啡印都在震動。

強效安眠藥在他脊髓中奔流,他似乎能看到暗沉的棕色油漆桌面上,無數細小劃痕產生的經過。

茶館的裝潢風格來自上個世紀,糅合了傳統日式風格和東方風格,只是每樣東西似乎都覆蓋著一層細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經光亮過的鏡面,和大富豪表面都遭受過百萬顧客蹂躪,籠罩上一種永遠擦不去的東西。

「嘿,好兄弟」

他抬起頭,看見煙燻妝下一雙灰色的眼楮。她穿著一身褪色的太空工作服和一雙嶄新的白色運動鞋。

「我一直在找你,老兄。」她坐到他的對面,用手肘支著桌子。那件藍色的拉鏈衣服肩膀處已經裂開,他不由自主地在她胳膊上搜尋針頭留下的記號。「要抽煙嗎?」

她從手腕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頤和園過濾嘴香煙,遞給他一支。

他接了過來,她用一只紅色塑料管替他點燃。「你睡得還好嗎?看起來挺累的。」

她的口音來自王大富家鄉南部,靠近美洲大陸邊緣的方向,眼楮下面的肌膚帶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但仍光滑而飽滿。

她才不過二十歲,但疼痛所造就的細紋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發梳到後面,用一條花絲帶扎起來,絲帶上的圖案好像一幅微電路圖,又像是張城市地圖。

「記得吃藥時就睡不好。」說這話的時候,一股清晰的渴望向他襲來,與孤獨全在安非他命的波長上奔襲。他想起她肌膚的味道,想起港口邊那黑暗酷熱的房間里,她的手指是如何扣住他的後腰。

都是,他想著,都是。

「富,我的富。」她眯起眼楮說,「他想要打穿你的臉。」她點著了自己的煙。

「誰說的?拉莫斯?你跟拉莫斯聊過?」

「不是。趙小姐說的。她的新男人是拉莫斯的人。」

「我欠他的錢還不夠多。再說做掉了我,他也拿不到錢。」他聳聳肩。

「欠他錢的人太多了,大富,你也許就被樹個典型。說真的你最好小心點。」

「這樣似乎也不錯,李小姐,你有地方睡覺嗎?」

「睡覺?」她搖搖頭。「當然了,也許我的日子比你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她向他靠過來,身體開始顫抖,臉上布滿汗珠。

「給你。」他一邊說一邊在風衣口袋里掏模,找到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紙幣,下意識地在桌下抹平了折成四折,然後才遞給她。

「你用得著這錢,親愛的。你最好把它交給那位。」她的灰色眼楮里有種他從未見過,也看不明白的東西。

「我欠拉莫斯的比這多太多了。拿走吧,我還能來錢。」他一邊張嘴說瞎話,一邊看著他的新紙幣落進一個拉鏈口袋里。

「大富,你掙到錢就趕緊去找拉莫斯」

「再見了,李。」他站起身來。

「好。」她的兩邊眼仁下面都露出一毫米的眼白。三白眼。「你小心點,老兄。」

他點點頭匆匆離去,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塑料門在身後關上那一剎那,他回過頭,看見她的眼楮,映在紅色霓虹的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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