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以情說相國

作者︰沐侯而冠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頒政坊,位于皇城西側,為布政坊所掩。

夕陽斜掛,彩霞齊天,太康渾體金燦,落日余暉普照深宅大院,毗鄰的蕭府笙簫不絕,相府中蟋鳴蛙叫,似有箏聲琴音飄蕩而出,偶有簫竹管弦琵琶摻雜其中。

唯有張府,幽靜安寧,如同雄獅打盹,似睜似閉。

時間回溯,倒回昨日。

沓沓聲沿街而至,一輛錦幛馬車停在張相府邸之外。

眼尖門房俯身恭迎,吆喝靖帝親賜侍衛護持公主鸞駕入府。

端著公主範兒的夏侯婧輕咳目不斜視,徐徐言道︰「帶本宮去秀月閣。」

秋月之下有秀月,秀月之內藏明月。

張相小女名喚明月,適時待字閨中,少有外出,不過公主時常造訪,算是閨房蜜友。

藏身夏侯婧身後的小廝隨意環視一周後,輕聲道︰「婧兒,帶我去找張相。」

鳳釵鸞帔蓋頂的夏侯婧置若罔聞,卻在張府小廝指引下,于廊腰縵回的亭台樓閣間拐了個彎,在僕役臉色微變中,奔向張府書房。

門房頭皮發麻,這位小主要做甚?他當即賠著笑臉攔住夏侯婧,屈身恭聲道︰

「殿下殿下,這是去老爺書房的路,去小姐閨房的路在那邊呢。」

夏侯婧叱眉喝道︰「放肆!本宮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你個狗奴才莫非敢阻我不成?滾開!」

門房身子一抖,這些貴人出了名的難伺候,他苦著臉側開身子,聲若蚊音地吶吶道︰「奴,奴才並無此意。」

夏侯淳瞅了瞅,外人曾言自家妹子彪悍,除了靖帝、蕭妃外,少有人壓得住她,此言果不虛啊。

夏侯婧輕哼一聲,旋即長驅直入,殺至一座簡樸房舍前。

尚未靠近,夏侯淳止住夏侯婧,揉了揉包子頭,溫聲笑道︰「婧兒你去找你張姐姐吧。」

夏侯婧癟嘴道︰「卸磨殺驢,狡兔死走狗烹,吃干抹淨後就拍走人,太子哥哥你變了!」

夏侯淳頓時一噎,額上黑線密布,擰了擰小妮子柔軟耳墜,「你這個小妮子說什麼呢,反了天了,還有你從哪兒學到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夏侯婧輕哼一聲,對著臨窗老人嗷了一嗓子︰「張爺爺,有人找你麻煩來了。」

嚎完之後,立馬掙月兌夏侯淳,嗖地一聲,便奪命而逃。

氣得夏侯淳七竅生煙,這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

門房與僕役臉色惶恐,朝著老人解釋道︰「奴才該死,竟讓此人驚擾老爺,這就將其轟出去。」

老人抬眼看來後,隨口吩咐了一句︰「你們都下去吧。」

他放下狼豪,置于檀木案幾的青瓷筆洗之上,語氣一頓︰「不可將公主到訪之事傳出,以免引來非議。」

門房應了一聲,瞥了一眼夏侯淳後,便躬身退下了。

夏侯淳朝著老人躬身一拜︰「小子冒昧前來,還望張爺爺恕罪。」

不以官稱,便是私事了。

老人瞥了眼夏侯淳後,隨口言道︰「先進來吧。」

夏侯淳依言入內,入目所見,珍稀瓷器、貴重桌椅、奢華雕飾以及美玉什錦等一概皆無,僅只中堂白壁之上掛著一副陳年老舊的殘畫。

文房四寶亦不過價值幾十文,這已不能稱之為樸素,堪稱苛刻了。

唯一的刺眼錦緞,便是桌上百余封黃綬紫帶的御批廷奏與尚書僕射璽印。

夏侯淳稍稍打量之後,目光便落在泛黃牆畫之上。

畫質久遠,至少十載以上,兩側供有檀香縈繞,以燻蟲驅蚊,防潮禁蝕。

畫中人為一中年,腰扣紫紋繡金帶,中央吐珠龍頭玉鈕猙獰怒視;頭頂玄色朝帽,束發籠頭,目光炯炯有神。

渾身白龍魚服,手持璽印授予跪伏青年,目光溫和,殷切誠懇。

觀其璽印,赫然正是桌上那枚。

二十載風風雨雨,紫綬金帶早已褪去往日的風采,只留下歲月斑駁的痕跡,似有道道殘紋被時空繡在其上,經年不改。

青年,名喚張江陵。

老人並肩而立,目光掃過青年之後,落在那道白袍之上。

深淵幽邃的目光轉為平靜,平靜之中透漏著尊崇與禮敬,更有一種知遇之恩的感激與慨然。

他紫髯虎楮之上,圓潤腔調緩緩吐出︰「貞文十五年,陛下授我尚書僕射之位,並親賜璽印,協助時任尚書令秦道夫輔政治國。」

他語氣一頓,輕聲道︰「距今已有二十三年了。」

夏侯淳心中一動,當年秦道夫功高震主,獨攬大權,被太宗調離昌台尚書省,轉任中書令,一為分權,一為培植嫡系。

而從那日起,尚書省並靖國六部便引來了‘江陵時代’。

坐鎮二十載不曾挪動。

他斟酌片刻,輕聲道︰「張爺爺勞苦功高,祖父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有加。」

張江陵瞅了瞅這個小屁孩,笑了笑,「說吧,找我何事?」

夏侯淳躊躇少許後,瞥了一眼畫中人,暗道老祖宗,你家孫兒快要死了,你得保佑我啊,希望你指認的這個輔政大臣靠譜。

他繞到案前,俯身一拜道︰「小子想請張爺爺扶靖國大廈于將傾,救黎民于水火。」

張江陵再次端坐案椅,翻了翻奏折,狼毫一勾,批閱幾言片語後,瞥了一眼夏侯淳,淡淡地道︰「說人話」。

夏侯淳原形畢露,尷尬一笑後,無奈的道︰「張爺爺也知,而今陛下不在,玄宗有意架空中樞,但因小子身份,彼等無法擅專。」

他小心瞅了瞅斑白老人後,故意地道︰「倘若小子被廢,文武百官心向靖國之人都將惶惶無所適從,屆時道門攜大勢逆改天命,也不是不可能!」

他語氣稍重,輕聲道︰「閣老,牝雞司晨終究不合祖制啊。」

刷刷筆毫一滯,懸空滴墨,在秀麗端莊的簪花小楷奏折上,留下一個永久的污點。

張江陵面無表情地擦掉墨點,抬眼看向躬身而立的夏侯淳,目光幽幽,久久不語。

夏侯淳緘默,氣氛陷入凝滯。

少許之後,張江陵收回目光,提筆沾磨,淡聲道︰「木已成舟,再難更改,多說無益。」

「閣老此言差矣!」夏侯淳直身凝視,沉聲道︰「雖成定局,尚可撥亂反正、朔本清源,怎能一錯再錯,任其滑向深淵?」

張江陵目光冷淡︰「你又如何肯定不是天堂,而是深淵?」

夏侯淳慘然一笑︰「夏侯氏宗祠被換,宗室貴族自然成為其眼中釘肉中刺,必將除之而後快,豈會任其鑄成心月復大患?

庶民都知‘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之理,那位豈會不知,莫非張相還指望她會心慈手軟、高抬貴手不成?」

噗地一聲,檀香中道崩斷,張江陵目光一凝,抬眼看著畫中人。

夏侯淳神色哀慟,怔怔然地望著白袍,喃喃自語地道︰「祖爺爺,您留下的江山,要沒了。」

他嘴里發出悲戚的泣訴聲,令人不禁動容,喟嘆感慨。

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欣慰暗贊,此言必然發自肺腑也。

然而畫中白袍目光溫和,似是嘲笑,又若安慰。

夏侯淳心中一突,老子都演到這份上,居然還不能打動這頭巡山虎?

他目光一動,半真半假地苦澀道︰「張爺爺,難道您真的忍心太宗爺爺交給你的社稷被人如此糟蹋蹂躪麼?」

老人沉默少許後,輕輕擱置奏案,起身燃香禮拜,眸光幽幽,淚眼娑婆。

恍惚之中,那道輕笑戲謔之聲仿若再次響起︰

「古有‘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今有‘撫頂授璽印,釋褐拜相國’,張愛卿,這昌台上下,朕就交給你了。」

張江陵下意識喃喃自語地道︰「請陛下放心,只要張江陵存世一日,必不讓宵小邪魅亂我靖國!」

夏侯淳順勢俯身一拜,高呼道︰「本宮代億兆黎民拜謝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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