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夜深了

自宜寧堂回來後,方霏將屋中的人都打發了出去,獨自一人來到東次間外的水榭上。

四根成年人腰身粗壯的柱子分立四角,凌空搭了數層木板,撐起了這一小小的方寸之地,背倚高門,三面環水,中央空蕩蕩的,人只能坐在護欄邊上。

面前就是一汪小蓮塘,趙老太爺身前最愛睡蓮,種了滿滿的一小塘,塘邊翠竹圍繞,像是從繁華中隔絕出來的小小天地。

以往臨水三面的護欄並不高,坐在護欄上,垂手下去,便能調戲荷葉底下的游魚,自上一次方霏失足落水後,周媽媽本意是想找人封了出口的,但方霏不同意,周媽媽無法,只好找人加高了護欄,此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常言藝高人膽大,方霏自詡水性好,便直接邁步跨坐在半人高的護欄邊上,雙手撐在護欄邊緣,來回晃動著雙腿。

陸尚書已經帶著女兒提前一年到來,方霏也在‘不經意’間將消息透露給了宋大女乃女乃,以現在趙榮昭的處境,宋大女乃女乃怕是會拼盡全力的為兒子爭取這門婚事,這也正是她希望看到的。

若是能趕在今年將婚事定下來,等開了年,趙家的孝期一結束,就可以將陸思琪迎進門,那姑娘文采出眾,又是個極其聰慧的,家世也不賴,以如今()趙家的地位,也算得上是高攀了陸家。

這樣一個媳婦,宋大女乃女乃沒有理由不喜歡。更別提老祖宗、大老爺了,恐怕只要陸家肯嫁,趙家定會全部舉雙手贊成這門婚事。

當然,趙榮昭恐怕要除外。

如今他一顆心全都系在柳子瑾身上,以他那倔強的性子,越是得不到,就偏生越是珍之重之,恨不得將身家性命都交托給了柳子瑾。

那柳子瑾是風月場中的人,留給他的永遠是無限美好的一面,一個微笑。傾倒眾生。令他魂牽夢縈,恨不得能與她長相廝守,終生不離。

然而,趙榮昭不知道的是當女神走下神壇時。她也會沾染上人間的煙火生氣。會因為婆母的不待見而心生怨恨。會因為他偶然間對妻子的一個笑容便懷恨在心,會做出許多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來……

方霏總結了一下,如果把柳子瑾比喻做一粒沙的話。那陸思琪就是金礫,只不過那砂礫被人供奉在高高的神壇上,而金礫卻在金礫堆中,當砂礫走下神壇,和金礫放在一起比較時,各自原本該有的實質才會體現出來。

晚風撲面而來,吹起蓮塘上低飛著幾只流螢,方霏打了個激靈,身手一撈,便接住一只流螢,放在手掌心,細細觀摩,沒來由的低聲道︰「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那只流螢被夜風吹得失去了方向,趁機趴在她手心里休息,等歇夠了,便拍拍翅膀,飛走了。

方霏一怔,心頭豁然清明,從心髒的地方,向四肢百骸蔓延出去,說不出的清爽。

從愛到恨,不知從何時起,提起趙榮昭時,她驚訝自己竟能心如止水的去面對,放佛那只是路人,不曾與自己有過交集,更不是差點就成了自己夫君的人……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方霏不由得失笑。

身在情才能在,連命都沒有了,情又如何能存?在婚房中睜眼的那一瞬間,于別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個下午的時光,于她而言,卻像是歷經了百年的孤寂,千年的滄桑,歲月沉積,時光荏苒,連恨都留不住,何來的愛?

「阿霏……」

低沉動听的說話聲音響起在水閣中,從身後傳來,音量不高不低,恰到好處,似泉水叮咚,似玉珠落盤,方霏卻嚇了個魂飛魄散,撐在護欄上的手一軟,整個身子往前一傾,毫無征兆地往足下的蓮塘中墜落下去。

她已經預想到初秋的池水會有多冷,想到周媽媽又會讓人再將護欄加高一層,想到又會被她念叨著喝甜中帶辣的姜糖水,卻沒想到在天旋地轉的一個瞬間過後,自己會跌入一個偉岸寬厚的溫暖懷抱,能清楚地听到懷抱的主人強勁有力的心跳聲。

「見到我就這麼激動?」懷抱的主人嘖嘖兩聲,飽含笑意的視線落在她瞬間紅透的臉頰上,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方霏還沒從變故中回過神來,腦子正處于放空中,就那樣被人打橫抱在胸前,面頰上火辣辣的一片,天地間,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聲,一個響如擂鼓,一個沉穩有力。

「趙家待你可不薄啊,無時無刻都有人跟著,想要單獨見你一面,還挺難的。」對方輕聲抱怨道,周身散發著清冷梅香,讓人心曠神怡,就連口中呵出的氣息,好似也帶著傲骨紅梅特有的冷香。

來人笑了笑,雙頰上的梨渦一深一淺,蕩漾開去,像是孩子宣揚勝利似的,得意地道︰「不過,難不住我。」

方霏有些哭笑不得,四周打量一遍,除了樹影憧憧,蛙唱蟲鳴外,再無生物,當下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是自己心神平靜下來,淡淡地道︰「這麼抱著不累麼?放我下來。」

來人眯了眯狹長的眼,蝶翼般的長睫輕顫,賭氣似的,輕輕吐出二字︰「不放。」頓了頓,似是決定作出讓步似的,又補充道︰「給我理由,我可以考慮一下。」

方霏居然認真了想了想,片刻後低聲道︰「我恐高。」

屋中的丫鬟雖被攆出去了,但隔壁的小耳房里住著丫鬟,稍微有點動靜,便能驚醒耳房中的丫鬟。

「恐高?」來人不禁失笑,「當年,是誰爬上方家後院一丈多高的圍牆,還不慎從牆頭跌落,正好砸在路過的可憐的我身上?」

方霏臉色一黑,緊了緊眉頭,貝齒咬住下唇碾了碾,別開頭去,「此一時,彼一時,放我下來。」

對方嘖嘖兩聲,妥協道︰「好吧。」說完,徑直往前邁了兩步,一個優雅的轉身,便抱著懷中的人靠坐在護欄上,後輩倚著亭角得柱子,雙手略微一松,將橫在胸前的人放下來,將她禁錮在自己的長腿上,「這樣不高了吧?可以安靜下來好好說話了麼?」

這種方式相處,還能好好說話麼?!

方霏再次黑了臉,勉力掙扎了一下,卻被他勒得更緊,牢牢將自己禁錮在他腿上,不由得有些暗惱,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道︰「陳世子,咱們的關系還沒有這麼熟吧!」

「哦?」陳譽仰著頭,抬眸仰望著因坐在自己腿上而高出自己大半個頭的人,橫在她縴細腰間的大手緊了緊,將她拼命往外掙的身子圈住,緊緊貼在自己身上,曖昧地道︰「阿霏,看來你記性不大好啊,你難道忘了,月前在方家鎮後面的山中,我們被狼群圍攻,後來發生的事?」

說話時,陳譽眸光雪亮,像是鷹隼死盯著獵物一般,不放過她面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那天他中了蛇毒,雖然說隨時會氣血逆流,毒血攻心而亡,但那並不完全是故意捉弄方霏的,只是沒那般嚴zh ng罷了,後來他們遇到了狼群,陳譽挾持著她一路狂奔,抵達安全的地方時,真如他下午所言的,毒血逆流了,很快便失去了神智……

後來的事,他隱隱有些模糊的印象,卻不是很清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方霏一定是清醒的!想得到答案,只有從她這里求證。

听到他口中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方霏窒了窒,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一片空白,眼神躲閃著,不敢與他四目對望,片刻後,才囁囁道︰「你中了毒,神志不清,記錯了。」

那刻意躲閃的眼神,快了半拍的心跳,以及顫抖得毫無底氣的聲音,每一樣,都在預示著她在說謊,她卻兀自以為天衣無縫……

陳譽眸中瞬息萬變,俊美無儔的臉上卻看不出喜怒,緊握成拳的手指節發白,窒息的死寂過後,慢慢探出一只手,順著懷中的人手臂下滑,悄無聲地搭上她蔥白細腕上的脈搏……

方霏想逃離,可他的目光就像是利箭一般,自己就是那只被他盯上的獵物,渾身使不出半點力氣來,只能闔上眼,逃避他亮得駭人的目光。

半響後,才見他狀似無意的笑了笑,松開搭在方霏脈搏上的那只手,唇角噙著半真半假的笑意,低聲道︰「阿霏,你始終不會說謊。」

這話的意思,是說她從未說過謊?還是指她根本不會說謊?方霏鼓起勇氣睜開一絲眼縫來,心虛地 了他一眼,「我不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譽笑了笑,圈在她腰間的手悄然收回,任由她起身逃離了自己,退到水閣的對角,她自認為安全的角落,後背緊貼著合抱的圓柱,謹慎地打量著他。

陳譽斂了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負手轉身,面向蓮塘,靜默半響,才道︰「本來有許多事想問你的,算了,夜深了,回屋去睡吧。」

方霏低頭,怔怔地望著自己的腳尖,話音落下時抬起頭來,水閣中卻空無一人,流螢繞著蓮塘低飛,蛙鳴不斷。(未完待續……)R1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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