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 心寒齒冷

碼頭上的趣事得閑再敘。

只是現下一腦門子官司,沒有心思旁騖。

一路喝風從城南回城北,特意路過西明寺看一眼。寺門外,果有成串兒的粥棚被搭建到一半。今日初六,離臘八施粥還有兩日。

挑一正干活兒的僧人問了句︰「這位小師傅,今年又不是災年,沒听說過哪處鬧了旱澇饑荒,怎麼備下如此之多的施棚?」

僧人合掌笑答︰「女施主所言有理,但今載本寺初設,方丈欲以國寺之名望,率先垂範,決定大開‘福粥會’,籍機弘法添福。受眾也不再僅僅是災民與乞丐,凡所到之人,不管士農工商甚至官宦貴族,皆可領得一碗福粥。粥會總共三日,屆時也望女施主來此一饗,結下佛緣。」

我合掌回禮︰「多謝小師傅厚意。」

離開後,我抿嘴笑笑,這釋力嘉自從把他師父耶伽老和尚拉下馬,自己這方丈當的可是有模有樣。

由三司審理,中書省簽發的對衛國公的決議處置遞呈在了御書房。閱後,還是不由得身子一震。

一介國公,說殺就殺。王權威勢,令人膽寒。

皇上幽幽道︰「念他過往有些功勞,在牢中秘密處決,許他自盡,已經給足他體面了。」

我擠出笑來︰「是,聖人天恩。」

「怎麼,你長兄大仇得報,瞧起來並不十足喜悅吶……」

我趕緊站起一福身︰「多謝陛下為哥哥遇刺一案主持公道,找出元凶。」

豈料他神色一轉,帶上一絲輕蔑的笑︰「你是得感恩寡人,不過——,你又是如何感恩的呢?」

我訝異的一抬眸,跟皇上的炯炯目光踫上了︰「這,此話怎講,請陛下明示。」

接著,他手中的一折文書,飛到了我的身上。伴著一聲怒斥︰「可是你做了什麼?」

我趕忙去接,可是力道過猛,文書還是翻著花兒跌落在地,上面的兩排字正映眼中︰近日所查,坊間似有買賣進士科考題之事。題販子時常出入數家賭坊煙館,尤以薛侍郎家幼子與凡尚書所開之「金玉城」最盛,……

我一驚,連忙跪地澄清道︰「聖人明察,絕非是臣泄題賣題。科考事關朝廷興衰社稷,臣怎敢犯下營私舞弊的大罪!事件尚未查清,許是個別牙人題販作奸,出售假題也未可知啊!」

皇上冷笑︰「呵呵,也是,但願如你所說。」

我強笑著,點頭如啄米︰「謝聖人容臣分辨。金玉城不過開張三日,也沒有時間成為不法者的據居之所啊,何來歪風最盛之說。想是客多而雜,一時對客源篩查管控不到位,才叫那些牙人題販子混進來模魚。臣會加派人手,若再發現有此罪行,第一時間將他們扭送至京兆府。」

「嗯——。」

皇上拉著長腔︰「保證的不錯。若只听你一面之詞,朕簡直相信你是完全清白的。」

如此別扭的話使我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清者自清。若是京兆府、金吾衛要上門盤查,我等一定踴躍配合。」

皇上揉搓著下巴,滿臉不以為然︰「不急不急,什麼事都要一步步的來。這會子,朕估模京兆府的也該到了。」

听此言,我的頭皮有如閃電流過,一陣發麻。

用力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祈禱薛莫可以應付得了這幫「奪命鬼差」。

「 ……朕該哪一日送衛國公上路呢?」皇上手執朱筆自言自語,整個人從剛才對我的不滿之中抽離了出來,目光悠遠,一臉凝思,「那就臘月二十三小年下吧,二十年前朕在這一日失了阿娘,也叫你們嘗嘗這等滋味。」

品聖言聖心,再使我的肩頭落下一層寒霜,添了避君三舍之感。

酉初下職,身心俱疲的回來月池院。

就著幾口菜喝了一壺酒便悶頭就睡,大有一種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咋地的豁然之感。

累了,三天睡了六個時辰,再大的事也等睡飽了再說。

尖尖雞淘氣,嗅著我的酒氣吐吐舌頭,我將它一攬︰「別鬧,睡覺。」然後我踢了踢腳丫摩擦摩擦褥子,充分感受被窩里的綿軟柔滑,一放松,沉入了夢里。

我的夢境總是真切之極。

人物、情節、環境、包括感受心境,無有一個不清晰豐盈。

只是這夜睡著睡著,夢境就成了殘碎片段,無限循環。

我夢見了白日馳馬而過的一條路,西明寺外的那條路。南北向,三丈寬,車水馬龍,行人紛紛。

平凡的,戴著襆頭的男人們,相同也不同。輾轉逡巡的,都長著同一張臉。他們拔高了自己的脖子,像是水塘里搶食的大鵝,希冀自己能夠比別個高出那麼一點點,好極早爭取到飼養者手中的餌料。

這麼多相似的人啊,他們在眼巴眼望什麼……

來喝一碗熱粥嗎?可也來得太早。

然後,這個聲音就開始不斷重復。

「來喝一碗熱粥嗎?來喝一碗熱粥嗎?來喝一碗熱粥嗎?」

……

我的腦袋左右搖晃,終于將自己憋醒。

我大口喘著氣,心跳撲撲的。

又在睡夢中忘記呼吸了啊。

人醒了,心悸也暫安下來,我理著方才的夢也理著思緒。

表哥說,碼頭有十船運送珍珠。

采珠人、高價收珠、倭國人、洛陽、劉鱷奴、金吾衛將軍落水、衛國公、大理寺、西明寺、施粥、死刑……

我眼楮一瞪,呼地坐起,探得的天機在腦中炸開來,流星四射!

我,我該說與誰听?

我披上襖子,趿拉上鞋,直沖去上房。

門口正守夜的祥順披著被子圍坐在後寢門口,見了我揉了揉眼︰「郡主,您怎麼了?」

「我有話回姑姑,替我敲門。」

「這還不到五更天,不是要緊兒的事,明兒說吧。」

我懶得和她廢話,一把推開了門小跑著進去,來在了姑姑床頭。

姑姑已被我驚醒了,她疑惑的看著我,眉眼淡淡。

祥順嚇壞了︰「大人恕罪,奴婢攔不住郡主。」

我呵她︰「出去,把門帶上!」

祥順夾著膀子一溜煙的出去了。

「姑……」,我把稱呼吞掉一半︰「有件事需要告訴您,臘月初八,京城里許是要出一件大事!」

姑姑不緊不慢的坐起,披上外衣,語氣平平的說︰「是何大事?」

我激情說道︰「金吾衛大將軍和倭國人在密謀劫獄,救出衛國公。時間該是在臘八,趁西明寺施粥之時生事,攪亂京城治安,從而聲東擊西,實施計劃!」

姑姑眨了眨眼楮盯著我︰「你此言是有真憑實據,還是推測臆斷?」

我吐出一口氣︰「不敢保證絕對準確,但十有八九。」

姑姑收轉眼眸,靜思了片刻,遂啟齒說道︰「那你將此事告之于我,是想由我轉告聖人?還是叫我干涉朝政?」

我頓時默然了。

她淺笑︰「本官主理的,是內廷後宮人事。前朝一應政務,不當由我參與置喙。至于檢舉密報,本在女尚書的責權範圍之內。尚書的分內之事,自己斟酌定奪吧。」

我感覺吞了一口冰雪,無盡寒涼。

所以,除了同僚的關系,沒有一丁點母女的關懷建議了嗎……

我靜立在原地,一時間不知再說些什麼。

正欲挪步出來,房門「通」的一響,又被人猛然推開了。

立刻轉頭望去,只見昏暗的燭光里,一人穿著藍色的宦官制服,身影熟悉。

他開口道︰「凡玉菟,把你剛才所說之事再從頭到尾細細講一遍。」

我等一驚,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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