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 浮光流螢

洛陽行宮的殿宇飛檐上,有幾只寒鴉正咕呱咕呱的叫。

夕陽收盡了它的顏色,夜幕降臨,吞並了最後一抹彤雲。

殿閣里瑞碳正紅,鋪設如新。住處安置妥當了,我們紛紛圍在了太後的身邊。

她咳的凶猛,精神疲倦,常年茹素使她的皮膚頭發失了光彩。此刻眼中混濁的瞧著我們道︰「不打緊的,都退遠些吧,別叫我的病氣過給你們。」

女乃娘先抱四皇子回了房。剩下我們三個,手拄著臉瞧著皇女乃女乃滿身的難受。

劉刺史的夫人跑前跑後,擔心的不行︰「不過三四日的路程,車上也打了密實的圍子,透不進風來,殿下您怎麼……」

太後倒噎著氣咳了一大口,這聲咳嗽像是熬干的水壺,發出干涸的長鳴,連帶著肺也要震碎了。

當那方白錦帕從她口上挪開時,我們皆瞪大了眼楮!

血。

我第一次真實看到別人吐血,烏紅色的濃血摻著痰液,攪合成一坨,還拉著黏絲……

除了驚訝,胃里當即不適起來。我捂著嘴,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宮女們呼啦抄全圍了上來,一旁的太醫趕緊過來檢視那口血痰,神色凝重之極︰「殿下,您肺里生了肉瘤,怎麼如今才叫下官們知道呢?」

太後咽下一口熱水︰「瞧你們大驚小怪的!老咯……這就是老人病,治不好的,只能養著,熬過一時算一時,那就干脆不說了,再攪弄的宮里人仰馬翻……」

大皇子哽咽著︰「趕緊給女乃女乃開方子,開方子呀!」

原來,太後執意來洛陽,許是因為她意識到,這是和太上皇的最後一面了……

刺史劉鱷奴在寢殿外大聲問詢著太後的病況,呼呼嘆著氣,像一只失意的狗熊,背著手踱來踱去。

我支使景含︰「去,以我的身份去問問那黑胖子,太後娘娘病了,可否讓太上皇下山一敘……你知道該怎麼說吧?」

景含點頭︰「奴婢知道。」

與我換過裝束的景含大大方方的去了,片刻後回來道︰「劉刺史說了,太上皇早先發願,未練成內丹之前,絕不下山。」

我抿嘴發笑,完了,太上皇可能要埋在山上了。

是夜不熟識的風吹著各大殿的門,我扒著門縫往外看,隨行來的羽林衛雖然一隊隊按部就班,可是洛陽守軍的人數,也不相上下。

待休整一日,太後精神好轉,便趕赴到了老君山。大批的羽林衛皆留在山腳處安營扎寨,跟隨上山的,僅有百余位的近前行走。

只說太上皇示意,來人太多會混雜山中清氣,外緣過多,道心則不一。

峰林奇觀,十里畫屏。

曾幾何時在「另一世」路過此處,留存在記憶中的,僅剩這八個字。今日一看,無盡石階有直達天宮之感,高聳入雲,竟與那模糊的記憶重疊不上了。

我抬盡了頭,層層階梯叫我看花了眼,不禁嘀咕道︰「怎麼比以前高了這麼多!」

薛莫走在我身旁接話道︰「你可是做夢的時候來過?一直都是這樣……」

我瞟他︰「你不是失憶過了嗎?你又知道?」

「哼,昨天我翻看了縣志,上書此處最早之時可謂一片孤城萬仞山。但萬仞是沒有的,兩千仞有余。」

我默默心算,一仞約等于一點六米到一點八之間。那麼算下來,就至少三千二百米。

呼著山霧開始往上攀登。

太後諸人皆坐在一頂特制的登山轎上,由四個轎夫抬著往上走。

我也有。但如今身份互換,便把這份利好給了景含。自己充做小宮女,跟著轎子累的呼哈呼哈直喘。

薛莫看著我的模樣笑出了聲︰「這天下還有這種人,你說你圖個啥?」

我大口換著氣︰「好不容易來一趟,親自爬上去才……才不虛此行。」

「行行行,你的意思是五味俱全才完整。」

後來實在累的不行,我開始手腳並用。

他拽著我的胳膊,「要不我背著你?」

我瞧了瞧他,搖了搖頭︰「算了吧,你要是不小心摔跤了,我二人可是要滾下山崖去了。」

他的瞳仁兒好像一下子豎了起來︰「你這麼不信任我?」

我于台階上坐下稍作歇息,放眼遠眺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盾去其一。」

凡事都有一樣不可知,便要留一絲余地,一線生機。

兩只碩大的花蝴蝶振翅飛來,從山門而下,于半空回旋。

嘆其絕色,惹得人群驚呼連連。

雙蝶所過,在空中劃出一道彩影,斑斕自炫,如白日流螢,拂身一掠,彩星似落。

蹁躚往復,在太後的轎子前猛然一回身落地,竟然化作了兩個小道童。

二道童頭扎總角,額點朱砂,一身繡花小道袍,對著太後雙手合十一禮︰「小童代師父恭迎各位貴客!」

太後的笑聲蒼勁如松︰「好好好,這郭仙師的戲法兒又精進了!」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兩個道童的身子一飄,變回了蝴蝶,飛回山上去了。

伺候在一旁的劉刺史樂呵呵︰「殿下真是好眼力,又被您給識破了!」

這是戲法???我與薛莫在後面看住了,一時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此時,一位道長從階梯之上而來,黑發黑髯,芒鞋鶴氅,手持麈尾。

卯酉簪下那張臉笑如春山,快步來在太後轎前,歡聲說道︰「老太後,終于把您給盼來了!」

然後轎夫起轎,老道就手扶轎欄,一並護送登頂。

不出一千階,上清宮便以恢宏之勢展開在了眼前。

雖是古舊建築,青瓦石牆,但不失氣魄。

兩排道士和侍者迎候在前,我只默默扮起樣子,攙扶景含下轎。自是有人問起我緣何這般,只說打賭輸了便是,到底蒙混得了不認識的人即可。

白煙繚繞,伸手就能摘雲。道宮的屋檐,亦徜徉在雲中。今日天陰,觀雲海絕妙。睥睨八方,層雲疊嶂。雲遮千里,霧鎖萬峰,叫人生出塵緣盡了之感。

皇子公主們第一時間吵著要見皇翁翁,而道長先行將我們安置于後殿,告知道︰「各位貴人,先請于此處稍作歇息。待用過午膳,于申時在亮寶台會見先聖吧。」

大公主纏著薛莫在內室不叫出去,哼唧道︰「舅舅,舅舅,方才道長的變戲法我看出了一點玄機。那兩個道童的聲音,其實是他的月復語。」

大皇子接話道︰「還有一點,幻化出來的影子,是道長從袖中抓了一把什麼,撒在了空中!」

一旁布置茶點的道童笑道︰「那是後山「流螢樹」上的葉子。師父十五年前就開始培育此樹,今初長成,方才是向貴客們展示成果吶!」

我們異口同聲︰「流螢樹?」

太後恍然大悟道︰「哎唷,老身想起來了!以前郭道長提到過。此樹最是有趣,每片樹葉竟是活的,能變化各種顏色。每一片指甲蓋那麼大小,銀箔一樣輕盈。采一捧下來,于拋灑之際告訴葉子你想要的圖畫,它們就會合了你的意。完成後,再飛回樹上!」

「哇~~~~~」

這比含羞草還靈呢!

大公主當即就坐不住了︰「我這就去後山看看!」

道童說道︰「公主莫要著急,仙樹沒見過各位,認生,葉子是采不下的。」

「那怎麼辦?!!」

「明日一早,取晨露澆灌它時,公主您代手,樹就認識您了。」

公主小嘴一撇︰「還需要一天吶……」

太後抱著公主坐于腿上︰「午後不是要見翁翁嘛!听說你給翁翁帶了禮物?」

公主眼楮忽閃︰「對呢!翁翁保管喜歡。」

太後 的一聲︰「誒,上回你見翁翁時,還不記事的吧?」

可公主表情得意︰「記得呢!別看那時未滿三歲,可記得清楚。」

然後她小大人的口吻說道︰「特別的情景總能記得住。況且,我和翁翁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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