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 官拜尚書

我被關進了一個大木箱里。

被活埋的感受包圍過來,我捶打著箱蓋,慘叫連連。

我哭,也听見外頭玫姨在哭︰「您這是要憋死她嗎?」

往前說一刻鐘。

比平時早了一些時間從書房下值回來,剛走到堂屋門口,听見芸豆在低聲打小報告︰「大人,前些日子您罰小菟餓肚子,樺蘿和玫姨偷偷給她吃了兩個果子。並且……玫姨還引逗著小菟嘬她的女乃。」

「還有這事?」

「不僅如此呢。小菟自打吃過一回後,好像上了癮,天天纏著玫姨。昨晚上我陪阿秋在院里罰跪,听見她們屋里說話。小菟為了吃女乃,還喊玫姨娘。奴婢覺得,這事有點駭人听聞,就想著跟您匯報一聲。」

我惱了,切齒道︰「好你個嚼舌根的!不僅舌頭厲害,還長了個順風耳哪!」

然後,我就被塞進了大木箱禁閉。罪名之一是——「為什麼接近你的人,都能做出不成體統的事來?」

窒息感愈來愈強,幻覺也越來越甚。我感覺箱子在一點一點的變小,馬上就能把我全身榨碎。我手腳並用,在箱子里拳打腳踢,木板發出篤篤的聲響,庫通庫通不及我恐懼的喊叫。

玫姨把頭磕在地上︰「大人,是我一時生了妄想,孩子嘬口女乃,我就能想起以前我當娘時候的開心事。是我的錯啊!」

我在歇斯底里慘叫一聲後沒了動靜,完全蜷進了箱子里,大口呼吸著,抽搐氣短。

北風裹著雪星子從昨夜下到現在,但我此刻出了一身的汗。

我安靜了,她們便也怕了,擔憂我一命嗚呼,便開了箱子把我掏了出來。

我不會動,眯糊著,意識飄到了一個時辰前,那是與此刻截然相反的新生與溫暖。

一個時辰前,皇上握著周貴妃的手,在書房里做畫。

自從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後,曾經的迷惑者似乎明白了誰是真心以待,素心相贈之人。

畫會兒畫,他模了模周可愛臉上的傷疤,眼里盡是心疼。

但周可愛是滿足的,她說︰「原來上天叫妾破了相,是為了換得聖人的心,妾覺得值。」

皇上沒有說「以前虧待你了」這樣的客氣話,就是撫著她的傷疤,再翻箱倒櫃的為她尋復顏的藥膏。

這一切看在我的眼中,暖極了。守得雲開見月明,本該有的回應雖然姍姍來遲,可到底是來了。

大公主被帶來的時候,臉上皴紅,小臉兒頭發上全是灰,像個泥猴。

皇上盯著她問︰「最近怎麼樣啊?」

那皮孩子有時候說話也很正經︰「回阿耶的話,蠶絲房的活兒干著還行。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好的習氣。仔細想來,大部分的事情其實毫無意義。」

周可愛逗她︰「喲,大公主這是看破紅塵了不是。」

那孩子就一抬頭,盯著貴妃看了半天,然後說︰「我阿娘若像娘娘一樣就好了。」

皇上扶著下巴笑道︰「你喜歡周娘娘什麼?」

「簡單。」

皇上眼楮一閃︰「那你願意跟著周娘娘嗎?」

所有人愣住了。

周貴妃嘆氣︰「聖人,雖說妾喜歡女兒,但只怕淑妃姐姐會傷心的。」

皇上一抿嘴︰「孩子不跟著她,還能正常說幾句話,越跟著她越胡鬧,說來蹊蹺。」

大公主似乎比以前圓融了一些,想了想說道︰「女兒願意。」

皇上對周貴妃一眨眼︰「你想要的女兒,有了。」

貴妃眼里起了霧,連忙謝恩。

我在一旁看的欣慰,真好,何須我再去勸,他們一家人自己和解了。

人中的疼痛使我回過神來。

這才發現,該是方才大公主換了娘,我又喊了玫姨娘,激到了姑姑吧。

不能佔有就處死,是她方才一閃而過的潛在念頭。當然,一彈指頃浮生過,此念不牢不堅。畢竟情況還不至糟糕,還能夠斬斷萌芽。

還有,她恨我「有女乃就是娘」。

我一直閉著眼,迷離的圖像在我腦中翻涌,我焦急的說道︰「別叫胡嬤嬤住進來,她是鬼,是鬼。」

耳听玫姨說︰「沒有沒有。大人把她安置在大皇子的馬苑里了。」

我冒著一頭冷汗囁嚅︰「大箱子是她帶來的,她帶來的。」

「不是不是,是咱們今個兒收納單衣裳的箱子。」

听了這些,我才氣息回歸綿長,鎮靜下來。默默勸慰自己,再等等,很快就好。

九月二十五日的大朝會在編鐘的清鳴下拉開了序幕。

以我之名呈啟的奏折進行了廷議。我下到寶座台下,當庭做了陳述,闡明了此番禮法革新的用意以及影響。

左相稱此居心厚德,眼光前瞻。

表面上是夸我,實際上,贊譽的是聖人。

奏講完畢,我退至一旁,等待著門下省和尚書省各位大人們發表政見。

到底不是什麼日月換新天的改革,上又有皇上引導話鋒動向,極快的,這本奏折通過了廷議。待發至尚書省審批之後,便可交由禮部執行了。

我凝神靜氣用盡勇敢,幫自己也幫皇上辦成了一件事,心中之灼熱,鍛就成了一股新鮮的力量。它澆築在了我的骨血里,成了源泉寶藏,供我日後取用。

朝會之上,又得了另一件喜事。西川郡的戰事已接近尾聲,大捷就在眼前。

阿爹帶兵與蘭羌王匯合,再令謝小將軍襲敵尾部,三面夾擊了吐蕃大軍,以至再度挫傷了敵軍元氣。

散了朝,心中晴明。此刻,我只用等待加封女尚書的聖旨來到。迎面的寒風變做清風,直撫的人長出神仙骨,身輕欲飛。

我五日僅穿一次的淺綠色袍服還沒月兌,就有宮女來喚我︰「小菟,大人叫你。」

心兒一顫,感覺事情不妙。

我把玫姨的手拿開。呵,這官服,我還就先不月兌了。而且我依稀發現,近來長高了一些,穿著它著實彰顯氣度。

昂首挺胸的去了上房,氣勢跟端坐在上座的人對沖著。

她見我氣昂昂而來,眼中的火星迸射而出,厲聲道︰「孽障,還不跪下!」

好吧,跪就跪。

我一撢下裳,大大方方的跪下。

一旁的人皆睜大了眼楮,瞧出了我不同往日。

她眼楮一眯︰「你敢干預政事,知道什麼後果嗎?」

我行叉手禮道︰「姑姑,此事內有隱情,但內情是何,暫不方便讓您知悉。」

她一推椅子扶手站了起來,一步一響走到我面前。

我轉了轉眼眸又啟齒道︰「姑姑,您現在不能殺我。新禮政推行在即,您要處死了發起之人,那麼此政便無法明正言順實施,民眾又當如何揣度。畢竟,聖人對此政十分重視!」

姑姑一彎腰扳著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楮說道︰「不錯,學會用聖人壓我了。」

我面色平靜垂低眼皮道︰「不敢,小菟說的都是實話。」

她把我的下巴捏的更緊了︰「小東西,我沒說要殺你啊。但我今天,可以讓你哭的比上次挨板子還慘。」

她一推我的下巴,松了手。然後口氣松弛的對宮女說︰「去,把那根帶刺的荊杖拿過來。上回打到最後,才破了層表皮出了一點血,還嚇破了膽。這回得讓她見識,第一下就流血是怎樣的感受。」

玫姨幾度要插話插不上,現下听了狠話,噗通一跪地抹著淚道︰「大人,這樣打孩子難道您不心疼嗎?就算干了政,不也是聖人默許的嗎?」

姑姑怒火驟起,呵斥道︰「女子干政早已是大忌,她竟敢以身試法!莫說女相,就連女尚書也是三十五年來未設一人!一會兒一時的你當沒事,今天第一個出頭的,換個天日就成了斷頭的!這個孽障生有反骨,我就得一層一層給她剔了。」

玫姨推我︰「快求姑姑,說你再不敢了,快說呀。」

我沉默著不說話,想著如何繼續拖延時間。

在此期間必須感謝去拿荊杖的樺蘿,她足足尋了一刻鐘不止,還沒回來。

場面就這樣僵持著,直到耳听大門被扣響。

我心里一喜,救兵來了。

景含去應門,跟著司言司的人進來了,公差雙手呈著聖旨入了堂屋喚道︰「內官局六品小書女凡玉菟接旨。」

我的氣息于無形中壓著所有,對著聖旨跪的端正,雙手一拱,听著洋洋盈耳的奉宣︰

「朕諭敕曰。今六品女官凡玉菟自入上書房當差以來,恪盡職守,機敏應答。今又呈啟新政,較德焯勤。朕唯治世以仁,爾之行藏甚符朕心,故擢爾為女尚書,置朕左右,可參政議。爾當愨勵是命,慎終如始。欽哉。」

我高聲領旨,叩頭謝恩。

送走了宣旨差,我嘴角帶著一抹笑,抬頭對姑姑說︰「姑姑,聖旨您也听到了,現在重罰小菟,只怕不合時宜。」

姑姑神情復雜,似笑非笑嘆道︰「不愧是我的孩子,果然厲害。」

然後話音一轉︰「不過,你以為你做了三品尚書,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

我頷首答道︰「自然不是。宮規有定,處置四品及以上女官,內官局不設全權。若姑姑一心懲罰小菟,那就呈文書至內廷協理淑妃娘娘與宮正司吧,待批下來,小菟听任宮歸處置。」

余光中,阿秋和幾個丫頭皆瞠目結舌。

姑姑抿笑點頭︰「你以為一身朱紅色瓖珠嵌寶的官服是好穿的?待你發覺撐不起的那天,你就知我今日所言。如今提醒已晚,待折了你稚女敕的翻雲覆雨手,姑姑我就在此靜待你登高跌重。你且去吧。」

聞听此言,我氣的輕輕切齒,一福身道︰「謝內司大人提點,下官我一定竭力保全這頂官帽,才不負您栽培之恩。下官告退。」

卻步轉身之際,我看了一眼桌上剛拿來的荊杖,上頭的荊刺兩指之長,尖利如針,七七八八枝杈在杖身之上,觸目驚心。

果然是一樣叫人破皮流血的好物。

我收回目光,大步流星的出來,仰頭看著天上流動的雲,笑容與五味雜陳的淚花,同時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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