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六 哀矜勿喜

「六月初,那夜正睡著,突然感覺一陣刺痛。往臉上一抓,一只黑身紅足的蜈蚣。」

「可已晚了,它所爬過之地,已經留下了毒液。起初紅腫痛癢,而後皮膚就壞死下來,留了這麼一道歪歪扭扭的疤。」

我和烏昭容齊問︰「是誰在背後謀害?」

貴妃搖頭︰「查不出來。青鸞宮里本就只剩些最親信之人。何況,聖人對于我的事,也並不十分在意。」

我細看那條觸目驚心的疤,從她右臉太陽穴旁,延伸到了顴骨,一根手指那麼長。雖敷著一層厚粉,依舊能看出一條凹凸不平的粉肉瘢痕。

「對不住啊小菟,你叫宮女來尋我之時,正好是我遭遇此事後的第一個白天,那時我想死的心亦有,便沒有宣那宮女入殿。後來才知道,你受了重罰。因此,也一直有些羞于見你。」

我默默︰「事情都湊到一塊了,這可能就是該來的躲不過吧。」

三人歡鬧共飲,酒壺很快見了底。

周可愛烏昭容這兩位如今同病相憐,勾肩搭背的一起去紫雲閣了。

我揣著綿綿酒意,如踏雲中,悠悠晃晃的往回走,影子里看見我的長發就那麼飄啊飄,薄風一吹,青絲翻涌。

正當享受著這份微醺之時,有竊竊私語被吹進了耳朵。

哦?是誰?

我四下尋著,發現月池以西有兩個人影。

我悄悄靠近了些,蹲在池邊看看究竟。

「公子近來時常在附近晃悠,連我都發現了。」

咦……阿秋的聲音。

「顏內人怎麼也出現在這里?」

哦,薛莫。

荷包原是為他繡,千針萬線綰君心吶~

阿秋聲音有些怨氣︰「不瞞你說,因為在此處能遇見公子,就是為了問你一問。」

「問什麼?」

「你為何一場大病後就如同不認識我了一般,反而天天黏著那個小丫頭?」

薛莫低下頭,側側身子,帶上回避貌說道︰「別說內人了,一病之後,家中父母兄長,也幾無印象。這與內人,更記不得有什麼前緣了。」

阿秋帶上哭腔︰「借口,明明是你變了,就裝做失憶。那個詭計多端的黃毛丫頭有什麼好?竟讓你像被勾了魂般。」

薛莫輕輕吁嘆道︰「顏內人失言了,關于你的疑惑,本人已解釋過兩回。至于其他,也不該由內人置喙。何況,她又是內人的妹妹,內人更該口下留情。」

「若無他事,先行告辭了。」

薛莫轉身欲走,阿秋悲呼道︰「以前在承香殿公子對我說的話,一句都不算數了?」

薛莫拱手︰「記不得了,抱歉。」說罷揚長而去,只剩阿秋落寞一個。

我看的直咋舌︰「真有你們倆的……」同時胸膛又直咚咚作響,完了完了,這下子阿秋一定認準我是死對頭了!

我揣著擔憂之心去向姑姑求助,湊到她身邊小鳥依人。

「姑姑,姐姐的抽屜里藏著我的琉璃香露瓶兒。」

姑姑眸星一閃︰「那瓶竹筒形的白琉璃香露?」

我點頭︰「是呀是呀,被我無意中發現的。姑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主要的不是她偷東西,是跟我脖子後的魚鉤有關吶。」

姑姑淺笑︰「那瓶是你姐姐的。」

「呃?」

姑姑捋著我的睫毛︰「有一回秋兒對姑姑說,「妹妹房里的一瓶兒香露真好聞,灑在身上,心情都是好的。瓶兒也好看,冰雕玉砌」。」

「姑姑當時見她一臉憧憬,心想著這孩子有過的好東西不多,就留了份心。後來在東市一家鋪子見著了,就買了一瓶給她。」

我發散的情緒收攏了些︰「喔……是這樣呀。」

姑姑點我的鼻尖︰「你這小東西,還好你是悄悄對姑姑說。若是今天你當著姐姐的面說她偷你東西,姑姑可是要生氣了。」

我身子一震,撇起嘴用最小的聲音說道︰「可是我那瓶卻不見了。」

「你自己的東西不保管好!」

「魚鉤的事姑姑真的不懷疑嗎?」

姑姑正色道︰「我的想法需要向你一件件如實上報嗎?我再說一遍,我不會由得她胡來。」

可是要保命的意識是每個人的底線,不是光靠嘴說就能夠去相信,去認定。

我一抽鼻子︰「姑姑是覺得前幾日內官局大會,姐姐維護了姑姑,所以不舍得審她吧。」

啪的一聲!

我的背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我一愣,顧不得背上的火燒火燎,又氣又驚,嗷嗷大哭起來!

玫姨听見我的狂嚎趕緊進來上房,從姑姑的怒目之下把我往外帶,一邊攬著我一邊和稀泥道︰「孩子不懂事我跟她講講道理,大人累了,早些歇息吧~」

推著我出了門,口中絮叨著︰「看吧看吧,你就听話不了兩天,若我晚去一步,你又得開花。」

尖尖雞趕緊撲過來安慰我,直等到我收住了淚,它居然像人一樣嘆了口氣︰嗐!人形四腳獸終于不鬧了,可是叫本王操碎了心。

而對于我來說,本以為選擇順服和取悅可以暫時換來依靠,安全和仰仗。但此刻,這顆心開始淡了……

聖寢的門開著,我往里面偷瞄,皇上臉如蠟紙的躺在龍塌上。

侍中令左相,德妃,大皇子,跪為一堆。

尚書令右相,張才人,襁褓里的四皇子被乳母抱著,跪為另一堆。

他們身後,還有三師三公,六部九卿。

一個個張口閉口︰「保洪圖社稷,鞏國祚延綿,望早立太子。」

我又咋舌,這曾經算是半個敵人的德妃,一夜之間,又變成了「朋友」。其實也早有預兆,如今十一歲的大皇子已自立門戶,遷去了中庭的文德殿居住。而阿秋在被撤了司賬之位後,又變回來了尊等宮女五品內人,被撥到文德殿伺候。

跪地之人挨個進言,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皇上終于頂不住垂下眼皮,擺擺手道︰「先退下,容朕思量一番。」

眾人瞧著龍塌上的有氣無力,交頭接耳後,才告退出來。

我趕緊回書房,沒想到德妃和李相卻來找我。那長著內三角眼的德妃笑盈盈的握住我的手︰「凡姑娘,早先是娘娘脾氣不好,一時控制不住自己跟你生了些矛盾,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啊。」

我假笑著點點頭,看見她的一雙手疤痕累累,不過好歹,肉是長回來了。

李相說︰「菟丫頭,有些日子沒見了,這差使當的可還辛苦?」

我笑答︰「寫幾個字罷了,不辛苦。」

李相這老爺子永遠是笑眯眯,精神郎健,眼波流動,好似含著一捧陳釀的酒。

他又道︰「今次你阿耶,該是要打了個大勝仗咯。根據來將哥舒瀚提供的敵方訊息,已將他們連連大敗。」

我閃著眼楮︰「敵軍不是改道去蘭羌了嗎?該是想奪地據守,做長期攻城注備。」

李相哈哈笑道︰「蘭羌地勢陡峭,溝壑縱橫,處處是瘴氣天險,若想攻佔蘭羌,不啻于侏儒觀場。」

我輕嘆︰「嗐,還是不要輕敵了好。」

德妃又笑,拉著我對李相說︰「哎喲喲,這冰雪聰明的勁兒,有哪個丫頭能比得過?」

「 ……要不然,就給咱們大皇子做媳婦兒吧!哈哈哈。」

我嚇了一大跳,臉色唰的變了。

李相打圓場道︰「哪有直接問孩子的?再嚇著她。」

貧嘴的德妃捂嘴直笑︰「是是是,相爺說的對,我這嘴啊,老是沒把門的。」

李相拍了拍我的肩道︰「行了丫頭,德娘娘過來就是為了跟你解開誤會。你還小,還不理解大人們。那我們,就先回了。」

我恭謹的向他們行了禮。

待送走了,我站在檐下眺著遠方發呆。

我已十五了,到了及笄之年,沒準哪一天,他們就真的突然把我指婚給誰了……

惶恐鋪天蓋地的襲來,我甚至開始希望,大皇子選不上這太子之位!

狗皇帝啊狗皇帝,你現在還不能死,你要是活著,我還能多當幾天自由人小菟。

于是,我來到暴室之前的那一大塊湖泊地里,開始找青蒿。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會子的時間,我采到了一大捆。拿布包了,偷偷的抱回月池院。在小廚房里叮當五七一通搗弄,用紗布絞出了一大碗青色草汁。

近來甘露殿本就伺候的人少,趁宮女換職,我悄悄溜到了皇上的龍帳里。

床上的人已經半死不活了,熬了五日都未退燒,現如今,我可算知道啥是面如土色。

我搖著他︰「聖人聖人,醒醒,快醒醒。」

最後死命的晃,他才醒,睜開眼縫,開口作難的樣子。

我湊近了對他說︰「聖人,你想活嗎?小菟給您送藥來了,這藥啊,上個月才剛剛救了我一命。」

他勉強吐字︰「什麼藥?」

我扳著他的身子咬碎了牙,才把他推坐起來。

拿著大靠枕給他墊好了,他勉強能撐住頭。

我端出這一大碗綠色,捧給他看︰「這是青蒿汁。青蒿是一種兔草,也是一味太醫們沒有發現的良藥。」

「您看。」

我抱著碗仰脖喝了一大口。

「一定沒有毒的!您要是信我,就喝!」

我把碗送到他的嘴邊,他頓了頓,眨眼點頭。

然後我就一手端碗,一手扶頭,慢慢喂他全部喝下。

他許是知道此番一劫,或許大限將至,便也盡量一試吧。

喝光了,我扶他躺下︰「聖人聖人,說不定一會兒就有起色,您自己得堅強,千萬別泄了勁兒啊!」

他點點頭,突然有一滴眼淚滑落。

我心里一動,第一次覺得高高在上之人,也不過這樣可憐。

「聖人怎麼哭了?可需要找幾個人來給您說說笑話?」

他搖頭。

「那小菟就先退下了,我還得再去采一批青蒿呢!」

轉身之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你提過的斗地主怎麼玩?」

「快給朕,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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