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章 人心斤兩

一驚醒來,天微微亮。

我立時沖到院子里瞧。只見那株幼綠的菟絲子,真的開花了。

昨日還是白色的花苞緊閉,竟然一夜之間從纏纏繞繞中開出五瓣的朵兒來,簇簇擁擁。花托聚攏,像是匠人雕的花頭玉簪,摘下來,就可以一綰青絲。

早起的景含驚訝的過來了,口氣稀奇︰「咦~,竟然比往年早開花了半個月!」

我一抬頭︰「真的?」

她點頭︰「沒錯,奴婢記得真真兒,舊年五月中旬才開的。」

我心里一時間馬蹄疾疾,有被厲鬼索命之恐,掉頭回房,攤開信紙與念奕安書信一封,叫他五日後,來玄武門外接我。

惴惴不安的換好袍服。今日是五月初一,每逢朔日望日,都有大朝會,在更前的太極殿舉行。

一路揣著心事,晃蕩到了甘露殿,皇上好像還沒起床,一群的宮女端著洗漱用具,在寢殿外排成了長龍。崔常侍揣著拂塵,在一旁徘徘徊徊,嘀嘀咕咕著,一臉著急。

我走上前︰「崔常侍,聖人今日是?」

他跺腳一嘆,把我拉到一旁說道︰「自從前度小鹿子那家伙帶了三個伶人過來,這聖人是一天比一天沉溺酒色。今個兒五更天,這寢殿里還是一片笑語,能按時起來臨朝,才怪呢!」

我抬眸︰「崔常侍也不勸勸?」

他大嘴一撇︰「誰敢勸啊?聖人叫這甘露殿伺候的人閉緊了嘴,若敢把這寵幸伶人的事兒傳去了後宮,或者太後娘娘那,一並處死!嗐,搞得本公公我,想找個人勸勸聖人也難……」

我思忖一二,既然能惹的崔常侍來跟我絮叨,那看來最近確實有點過分呢~,哈哈。

我只勸道︰「崔常侍還是寬些心吧,到底只是夜間召幸一番,並未冊立位分。想來,聖人還是留有理智的。」

崔常侍吸著氣點點頭道︰「如今只盼著,能夠早些厭倦了好。」

我暗笑,厭倦了?這些女子的把戲最多,平素只是缺個機會。

臨朝的時間眼看就到,寢殿的大門這才開了。宮女們魚貫而入,崔常侍見此,也小跑著進去了。

最近的政事還算平靜,除了還是西南邊境遭吐蕃所擾,多生是非。但目前的態勢,還只是尋隙滋事的程度。

今日大朝來的官員過多,我一直在遙望著阿爹,他淹沒在後邊,只能看見一點點身影。回涼蘇縣,哦,現在是西川鎮,上任的公文已經下來,一時間也隨了阿爹的立業之心。

只不過,我原本以為的,會談起的我和念奕安之事,如今若風浪被撫平,頗有按下不提的意味了。

下了朝我正打算回去,結果那三個水蜜桃在路上等我。

如鶯燕環繞,將我請去了一旁無人僻靜處。

為首的那個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放進我的手中︰「這是小的幾個,孝敬小書女大人的。」

我笑道︰「這可是聖人給的賞?到底是你們招人疼才得的,自己留著便好。」

她們紅唇亂啟︰「不不不,若沒您的提拔之恩,小的們哪有今日的福分呀。大人千萬收下,要不然,還以為大人當我們是外人呢!」

我也莞爾︰「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拒了。你們三個最近和聖人處的可好?」

為首的答︰「歡樂有余,只是覺得,聖人好像只與我們行樂,無有半點收房的意思。」

另一伶人補充道︰「是啊,說到底,有個最低的名分,可保長期無虞不是。」

「是呀,難不成有朝一日有了新人,我們還得回教坊不成……」

「小書女大人,勞您再指點一二吧。」

說著話,她們三個跪了下來。

我趕緊叫她們起來︰「無需這麼大禮。」

我想了想她們三個的境遇,皇上不過是與她們消遣享樂,以此來抵心中的「不可得」之苦。雖無愛意,但皇上還是有著心腸柔軟的一面,到底是待人有些溫度的。

于是我告訴她們︰「想必你們也知聖心如何,既求名分,其他的就不要貪心妄想。」

她們卑弱說道︰「小人們哪敢奢求愛情或者專寵。」

我點頭︰「清楚便好,我說的要听好了。」

她們點頭︰「我們一定听話。」

我有條有理的告訴她們︰「第一,保持低調。今日這種玩到五更天,惹得聖人起不來床的事,千萬不能再發生了。可以在前半宿鬧的盡興,這樣子他累了,便也能早些睡下了。」

她們听的無比認真。

「第二,崇拜他。平素的話題可以寬泛些,談談民間趣聞,談一談他的子民有多愛戴他。總之,要讓他听些跟別人反饋過來的,不一樣視角的東西。需知,聖人的內心,是不夠自信的。」

「第三,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若每日里,聖人只覺得你們嘻嘻哈哈,滿面笑意,自然不會生起幫扶之心。不如偶爾趁勢佯裝生氣,佯裝委屈,討得更多好處,但千萬不可貿然去討名分。此方核心不在于‘哭’字,而在于‘會’字。其中分寸,只能你們自己掂量。」

「第四,日久生情。」

「第五,設法懷孕。」

我環視她們三個︰「好了,說完了。」

她們三個拼命往腦中錄入著,恨不得做個手抄筆記。

正說著話,我突然瞧見前頭佛光寺的後門有吵鬧聲,探頭一看,是那何總管正揪著一個宮女掌嘴。

我揮揮手對她們三個說︰「先散了散了,我還有事。」

于是就從假山後出來,探頭探腦的迂回向前,去瞧一瞧究竟。

兩人正打的熱鬧,絲毫沒注意有人來了。

那宮女已被打的雙頰通紅,跪在地上哀求道︰「何姑姑,您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四處亂竄了。」

原來還是何總管的徒兒。

何總管手指戳著她的腦袋︰「我告訴你,要不是念在你是我房里的,立時就處死。」

宮女邊哭邊點頭︰「是是!謝姑姑恩德,馨兒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沒看見。」

何總管又恨恨的擰了擰她那快被打爛的臉,厲聲道︰「給我在這跪著,罰你一天不許吃飯。」

呵,這何總管可是真厲害。

宮人素來極少掌嘴,因為臉上若帶了傷,如果被皇上看到,那就是「驚駕」!

嘶……這宮女馨兒,是四處亂竄,發現了什麼好事吧?

我頓時生起了好奇心。

我啃著手指往回走,尋思著其中道理,這佛光寺日日是何總管在主事,現在又來了三個和尚常駐。這男女一見面,能被撞見啥呢?

嘿,該不會是那何總管與耶伽法師有什麼私情吧?

我撲哧一笑,又洞見了一個秘密。

回來吃早膳,只有阿秋一人。

「姑姑呢?」

「姑姑今日早兩刻用餐,內官局四品以上的大人們有晨會。」

我往阿秋身邊湊了湊︰「姐姐,六品的女官,對下面的人,有生殺之權嗎?」

阿秋吸了一口氣,側眼看我︰「怎麼,你要殺誰?」

我急忙搖擺起雙手「不是啊!我就問問,好奇。」

阿秋盯著我的眼楮看了半天,也許是感知到了我的「誠懇」,隨即說道︰「自四品始,往上,皆有此權。五品六品,比方說你我,是沒有的。我等是有位無權。需得是一處的總管或者是一局的尚宮,有位有權者才可。但若處死有品級的宮人,定是要向內司大人和宮正局呈遞文書的。

「自七品到九品,莫說生殺予奪,即使是懲戒權也無。」

我嘟著小嘴︰「喔~~,我明白了。」

原來人家何總管,還真不是裝大尾巴狼呢!

阿秋提眉︰「你又在謀劃什麼?」

我眼神無辜︰「真沒有!」

阿秋嘴角一牽,學著姑姑的樣子模著我的頭道︰「既然你對處死宮人感興趣,姐姐就告訴你。有的毒殺,有的絞死,有的杖斃。死後多是拿破席破被子一卷,由內侍省奚官局拉出去隨便一埋。你若敢亂來,有了這一天,姐姐我會給你好好妝裹的,好歹裹你的那條被子,得是全新的。」

我凝視著她,听著這段言之鑿鑿的警告。然而依舊不疼不癢,思維跳躍,我眼前這個人,還是曾經那個溫婉的她嗎???

我捧著碗趕緊把粥喝完,立馬跑了,順便撂下一句話︰「你少嚇唬我。」

我把得的那一錠銀子找人拆分了,扔給冬休十兩。

哄她道︰「好姐姐。幫我做兩件小事。」

她摩挲著雪花銀,笑眯眯的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菟小爺盡管吩咐~」

我嘻嘻笑道︰「你從入宮以來,也該有很多小姐妹吧,是時候帶她們喝點果酒,吃些炙羊肉,熟絡一下感情。順便告訴她們,佛光寺宮女馨兒親口跟你說過,她師父何總管和耶伽法師,二人情意繾綣,彼此愛慕,‘師父也算老有所依了’。」

冬休捂嘴直笑︰「小大人這招真是有趣,這個倒簡單。第二件呢?」

我骨碌骨碌眼楮道︰「你想辦法得一件何總管的肚兜,從她房里的宮女處買也行,順手牽羊也行。總之冬休你家是生意人,知道這與人做買賣的學問。」

冬休點點頭︰「听起來倒不算難,奴婢保證完成。」

我們兩個心甜意洽,眨著一只眼楮,迎著一縷光線,將食指對在了一起,以為契合。

哈哈哈……

沒笑幾聲,冬休神色稍轉,靜靜說道︰「小菟,早膳時候阿秋說的話,奴婢是听到的。奴婢覺得,阿秋有動過讓你死的心,或者,她覺得你該死。」

我一驚︰「為什麼?」

冬休的睫毛顫動了兩下︰「她的話,簡而言之,就是‘你不听話,我來替你收尸’。最起碼,她的腦中試演過你死的場景。你想想,哪有咒自己家人被處死的道理。」

我還是很疑惑,啃著指甲︰「應該是她認為我性子不規矩,所以嚴厲警告吧?她只是覺得壞人該死,對事不對人。」

冬休一副「你有所不知的」表情,又說道︰「可是小菟在她心中就是未來的壞人。貼近于壞人。」

我繼續啃指甲︰「這個我也有一點感覺。可她還沒有敲定自己的想法。而且,她怎麼想,我也並不十分在乎,因為我不是那種人。」

她嘆口氣︰「小大人還是有些天真,善眼看人,不知讒言的厲害。小大人剛還說了,我是生意人。那麼,最知人心的斤兩。」

呃……

冬休的這番話,使我陷入了翻來覆去的思考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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