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櫻桃紅了

櫻桃。

此二字很美。

讀音也美,意象也好。

眾果莫相誚,天生名品高。人們愛它,總比愛別的鮮果,多一點。

熟時香濃,形兒嬌。金盤之上紅珠轉,貝齒輕咬,染了一抹口脂膏。

但憑想一番,舌尖透酸甜。

昨夜被告知今日之行,激動的我大半宿都沒睡著。

「京南十里亭,十畝櫻桃園。」雲丹姝的這句話,藏在我心里許久了。而今日,正是得見這十畝櫻珠彤丹的時刻!

也是第一次出城門。

城牆是那麼的厚重,以夯土與青磚壘砌而成,穿過進深數丈的門洞時候,感覺一陣清涼。

我好奇的趴在馬車窗上,看個不停。

舅舅胡擼胡擼我的羊角髻丱發,笑道︰「小丫鬟,來啊,給舅舅捶捶腿!」

我哼的一聲︰「姑姑給梳的,說是民間習俗,未定親的都得這樣!」

姑姑打掉舅舅的手︰「還提這個,我好勸一陣子。以往天天打扮的純熟老成,淨在外面給我招惹人。」

我垂下眼眸,心中不悅。我知道姑姑的意思,暗暗責怪我招惹了念奕安。如果他以為我幼稚,沒準就退避三舍了。

阿爹附和道︰「听你姑姑的話。」

「嗯。」我不情願的答應著。

可搖擺的思緒終于被漫天的果香覆蓋了。

馬車已奔赴在路旁滿是櫻桃樹的鄉間小道上。那枝頭上的紅色果串兒映著跳躍的陽光,點點丹心,生在碧油的葉間,活潑非常。

這樣的盛景,豐盈,看了後心中也豐盈。

櫻桃園的主人住在櫻桃園深處,只用簡易的木籬笆做院牆。木門上一匾,上書雲家果源。

馬車駛入了院內,我們依次從馬車上下來。滿面春風迎上來的,是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妻,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童,梳著與丱發差不多的總角。

兩口子連忙行了個大大的揖禮,阿爹趕快去扶起。那老伯淚眼婆娑的開口道︰「大人,卑職終于把您給盼來了。」

那大娘過來拉住我的手,用她粗糙的手掌撫模我的臉,手繭把我剮蹭的都有些疼了。

她也是激動說道︰「這就是咱們小姐吧,從落生還是第一次見吶。」

姑姑推我,「快叫人啊。」

我趕緊說道︰「大娘好,雲伯伯好。」

房舍簡陋,正屋三間泥土房,搭著毛草蓋。偏屋兩小間,是柴房和廚房。所以,也就干脆不把我們往屋里引了,直接以院中的大涼亭作為待客之處。

許是這方土地本就有幾塊大石頭,現下已被打磨的光滑平坦,成了寬闊的大石凳,幾乎如坐塌那般尺寸。配著這已經熱起來的晚春時節,坐上去頗為舒服。

三面兒的石凳圍著一張長方形的大木桌,桌上略略有幾樣烹茶的器具和茶葉罐子,還有幾只打眼的新茶杯,好似是特意為我們準備的。

雲伯說話的時候胡須顫顫的︰「這櫻桃園也三十來年了,以前只叫下人們打理著。哈哈,如今沒成想,自己都搬進來十多年了。我們這小小子,還是在這果園子生的。」

阿爹叫那男童坐在跟兒前,問他叫什麼。

他也並不認生,大方回答︰「雲上洲。」

阿爹一笑,「好名字。」

雲伯又看著姑姑︰「蘇小姐,咱們也得十年未見了吧?」

姑姑笑道︰「是啊。誠沒想過,二位竟一直在京城南郊住著,還以為一早還鄉了。」

雲伯嘆道︰「故園早已不在,處處可為家咯。」

我心中疑惑,姑姑與左相一直頗有交際,為什麼雲丹姝不找姑姑,告訴其父母的下落之事呢?

于是,便插話問道︰「姑姑不知李相家大公子的小妾,就是雲家女兒嗎?」

「有些耳聞。只等著別人親口告訴我呢。」

姑姑挑著眉,看向雲伯伯。

雲伯訕訕說道︰「只因說起來,到底尷尬。這早年間跟李相家訂的婚事,拖拖拉拉到三年前,相爺才勉強應的約。硬是把我這大姑娘,拖到二十二歲才過門。」

姑姑眼楮眨了眨︰「雲大哥為自家孩子,也是煞費苦心。」

雲伯苦笑道︰「嗐!孩子們都被我連累了,為了不牽扯出來我這個早該死的人,嫁孩子過去也是草草了事。一頂花轎抬過去了算,儀式都未敢辦。」

話剛開個頭,雲大娘手呈一個大托盤過來了。托盤之上,是數只白瓷盞。

她熱情極了,先放在我面前一盞,我一瞧,立時滿口生津~

滿滿一盞的蔗漿澆櫻桃!

白盤映著紅玉珠,裹在冰晶雪瑩的糖漿里。櫻桃還是去了核的,直接用小匙著吃,簡直是超大口的滿足!

而後又是幾道以櫻桃為主題的菜品點心,有櫻桃肉,櫻桃炖水鴨,櫻桃畢羅……末了了,還有開蓋飄香的櫻桃酒。

雲大娘說著︰「從去年那一波櫻桃里啊,挑了最好的果釀成。酒壇子一直保存在屋後地下,剛挖出來的!」

我一嘗,酸甜更佳,便也貪杯了。

直把自己喝的雙頰透紅,微醺薄醉。姑姑不叫我再飲,拿個小籃子給我︰「自己從枝頭上采摘一些鮮果子去,我們帶回宮里吃,不要走太遠。」

我拿著小籃子晃晃悠悠的進入了櫻桃林。

這櫻桃樹真是得天地之造化,生的是不高不矮,我這小個頭,一抬手,還能觸及到不少的枝椏。枝椏上,全是沉沉的果子呢。

我選了色澤最剔透紅亮的果兒。這林子深處,櫻桃的品種也不盡相同。有的果子表皮,不盡是全紅的,而是紅白相間,真像我此時醉酒的小臉蛋兒啊。

貪心每一株的味道,便每棵樹上,只摘數枚。我將它們連柄摘下,這樣能夠保存幾日。

采著采著,一回頭,找不見茅草屋了,整個人迷路在這櫻桃林里了。

可我也不怕,許是有酒勁兒,許是感覺美好,我就繼續體驗著當下果香滿身的感覺。

突然,我瞧見了一棵不太一樣的。

我驚訝的瞧著它。它是那麼高大,茂密,亭亭如蓋。

結出的果子雖不若別的樹上摞成了串兒,稀稀疏疏,卻每一顆櫻桃,都大的像小燈籠一般!

天吶,這究竟是櫻桃,還是沙果啊!

我踮起腳尖,摘了一顆,手絹兒擦擦,就往口中送。

咯吱一咬,果汁四濺,濺了幾滴在衣服上,像是染上了胭脂。

愜意極了,酒醉也突然更上頭了。

我便往這棵樹下一坐,靠著樹根,跟隨著酒意和睡意,瞧著眼前兒的綠葉和被送入天幕的紅珠,極快的睡著了。

像是進入了夢境,因為眼前的世界多了一圈淺紅色的光圈。可又不像,因為又顯得過于真實。

我夢見了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

皮膚的狀態告訴我她有四十來歲,盛裝艷抹,蟬鬢回鶻髻,形式華麗。戴著最高規格的十二花樹頭釵,珠眉金靨,口涂烏膏。

裙,衫子,披子,全是金色。郁金香金,金橘金、砂金、烏金,流波參差。

她就靜靜的看著我,我訝異道︰「女相?白憲昭?」

她笑了,華貴逼人。而後又一轉嚴肅,傲氣凌人,啟口道︰「無知小兒,竟敢直呼本相名諱。」

我大驚之色︰「您……您不是,早就不在了嗎?」

她一指我靠著的櫻桃樹︰「這棵樹便是本相。它長在我的身體之上,吸食我的血肉為養,才長得如此茂盛,結出如此碩果!」

啊??

我當時就快嚇哭了!

也有些反胃!我吃了人血滋養的櫻桃?

嗚嗚嗚,救命!

她見我害怕,捂嘴竊笑。又向我走近兩步。

我支支吾吾︰「您,您是埋在這嗎?」

她頷首︰「是。當初我受寸蹀之刑,唯有這果園子的主人喬裝而來,為我收尸,埋在這塊荒野之地。未敢有墳丘,只立了一小塊石牌為碑。」

我趕緊圍著樹找了找,果然有。

她接著道︰「因受刑之前,吃了此果,誤吞了果核。後來,便從我的月復中,長出了一顆櫻桃樹。他不忍鋤乏,便由著此樹長大,越長越茂。最後,干脆修了這櫻桃園,來保護這棵我幻化的櫻桃樹。」

我怯生生看著她︰「那您,找我是有什麼事嗎?」我抱著膝蓋,蜷縮在樹根。

她走到我身邊,蹲下,捏著我的小臉斥道︰「找你有什麼事?樹上總共有一百零八顆果子,你吃了一顆,如今數目不夠了,可如何是好?」

我一听,是來討債的,可是已經吃掉了,可怎麼辦?

要不然,跑吧!

可還沒站起來,便被揪著耳朵,推回了地上。

如此幾次,我只得蹲回樹根,淚眼汪汪道︰「相國大人,小女不知究竟,您放過我吧。」

她氣勢凌人︰「難道你父母沒教過你,損壞侵佔了他人之物要賠償,做錯了事要認罰嗎?」

我揉揉眼楮︰「相國大人不妨明示,小女該如何賠償?」

她淺笑說道︰「原本,這一百零八顆果子,果熟蒂落,自然落地之日,便是我投胎之時。如今,只能繼續再做這孤魂野鬼了。」

我腦子一抽問了一句︰「相國原本是要投胎到哪家去呢?」

她凜凜道︰「後宮張采女月復中。」

「啊??」我愕然!

話沒說完,女相突然一句︰「有人來了。小家伙,改日再敘。」

然後眼前的紅色光圈不見了,我突然又感知到自己跌回了沉睡之境。斜倚樹干,酣眠在甜風里。裝果兒的籃子傾倒在身邊,紅珠子撒滿了一裙子。

是舅舅過來尋我。

他見我睡得正香,笑了笑,橫抱起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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