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哥哥之歿

雲大娘在石凳上鋪了層毯子,怕熟睡的我著涼。然後舅舅把我輕輕放了上去。又在頭下擱了一只干花枕,香氣襲襲。

這覺睡得好生奇怪。

明明閉著眼楮在夢境,可是周圍發生的動靜,又全部知道。

包括,長輩們的談話。

原來,曾經哥哥在京任羽林郎將的時候,是雲伯伯在舊宅子里做的管家,哥哥出事後,他未報信,更未報案,竟然私逃了……

阿爹到底舊憤難疏,質問他道︰「緣何不知會一句便沒了行蹤?難道我兒的死跟你有關?既然逃了,又為何後來返京,還試圖投奔左相。」

雲伯語氣羞愧︰「大人,您听卑職慢慢說。」

「癸巳年八月,卑職記得清楚,天兒已經沒熱乎勁兒了,可公子一直貪涼,日日里沖涼水澡飲冰茶,搞得出事的前幾日,還有些傷風之癥。那夜突然大雨,家里的婆子想著公子下職回來,恐要淋濕身上,還為公子準備了驅寒的姜茶。可是,等啊等啊,等到了子時,還不見公子回家。」

「我和兩個小廝就出去尋,什麼也沒見著。心里想著,到底是年輕的哥兒,沒準酒肆賭局里玩去了,也沒太擔心。嗐!」

「第二天一早,外面胡同里有人開始碎言碎語,說是牆跟處留著幾縷血跡!我這就慌了神,馬上四處打听,打听了半日,到北衙問了才知,今日公子未曾告假卻缺勤,中郎將亦在四處拿他。」

「折轉回來,我去他房里仔細翻找翻找,希望能知曉些他平日的行蹤,沒準躲哪去了。可是卻發現,他在搜集資料,想要推翻舊案。就是大人您,被貶謫的那個案子。」

姑姑立即問道︰「可是得了什麼線索?」

雲伯爽利答到︰「公子每查訪一處,皆有筆記,抽絲剝繭之下,查到了一個人。具體來說,是一個剛剛剃度未久的僧人,俗名為潘佑權。」

我心中一驚,第一時間就想起了耶伽法師!

雲伯接著說︰「我繼續往下翻看筆記。公子對當年這名噪一時的「獰貓案」,重新做了分析。」

嗯?獰貓案?跟獰貓有關?

「當時舊的案宗是這樣。張御史與陳主薄,于張家偏廳夜半飲酒。第二天張家人報案,稱張御史頸部被利器所傷,直切掉了小半個脖子。渾身其余地方,亦有多處傷口。」

「按照案發時間,現場,人證物證,以及仵作驗尸。所有的罪證都指向了陳主薄。且凶器,被認為是一把彎鉤鐮刀,于陳家廚內找到了相同的數把。」

「大人判陳主薄斬立決。就在剛剛被處決的第二日,張家又一人被傷,仍是同樣的傷口,而這次卻有目擊者,及時阻止了凶手。而凶手,竟然是一只小豹般的獰貓!全家合力圍捕,終于用箭射死了那獰貓。」

「于是,陳家人便不依了。那專管朝廷馬政的太僕寺丞,亦是陳家人。于是上書彈劾大人。後來的,大家也都知道了。」

雲伯咳嗽了幾聲,好似身體不怎麼好的模樣,又接著道︰「而公子所查出的線索,其一︰這僧人潘佑權早前,竟然是陳家的門客。第二︰傳說中,這獰貓只听命于「哥舒氏族」,這一族的人,有個極其好分辨的特點。那就是其小腳趾甲,不若我們這般完整,他們是一分為二,從中間裂開,呈兩瓣狀。而那僧人,便是如此。」

舅舅听到此處,一拳捶在桌上︰「豈有此理。凡小弟當時確實背著眾人,暗自里行蹤神秘。原來竟是偷偷查出了這危險之事,連我也瞞著!如今看來,只怕是被這妖僧設法滅了口!」

阿爹聲音顫抖︰「你既知如此,緣何今日才說?」

雲伯抹了一把鼻涕︰「大人啊!卑職確實是貪生怕死,只怕凶手會連我也一並滅了口,這才立即出逃的。可走時藏好了線索匣子,就是為了先等著風頭過去。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為大人著想。公子已去,不可復生。您那時在涼蘇縣的處境剛剛安穩下來,以您的脾性,卑職也不敢告訴啊!」

雲大娘從屋里拿出了一個匣子,放在桌上︰「公子的這匣子東西,老雲一直當寶貝收著呢,就是等著有朝一日,親自呈還給大人。」

阿爹和姑姑翻看了一番,又好嘆了幾口氣。

我感覺是時候「發表意見」了,于是想要醒來。

可是可是,若被夢魘絆住,怎麼都出不去。

我努力瞪著雙腳,手指在石凳上亂抓。

這時听見雲大娘笑道︰「快看快看,小丫頭在發 癥呢。」

然後一圈人,皆爆發出了笑聲。

舅舅走過來捏著我的鼻頭︰「喂,快醒醒,快醒醒。」

我憋氣憋的難受,還是醒不來。

只聞舅舅大喊︰「呀,有條蛇!」

我哇的一聲便坐了起來,手腳亂踢,「在哪兒在哪兒?把蛇趕走!快趕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嗚嗚嗚嗚……

我的哀嚎聲被他們的笑聲淹沒了。

意識到被耍了,我的小拳頭又捶在舅舅身上︰「大鐵牛也會騙人!」

舅舅佯裝被我捶的一頭包,嗷嗷叫道︰「誰叫你怕蛇的。哎呀哎呀,疼死了,殺人了!」

姑姑把我扯回去,給我理著睡亂的頭發。我拿來哥哥留下的匣子,也扒著看了看。

「咦,怎麼沒有僧人潘佑權的畫像呢?只說身高七尺(一米七),年過而立,面龐長圓,眉若纏龍,頭若橄欖……」

我瞬間笑到噴出口水!

我是隨了哥哥的幽默感嗎?!

我看向姑姑︰「姑姑,您覺不覺得,這個僧人,很像宮里的耶伽法師?」

姑姑脖頸微斜,一臉沉思︰「你這樣一說,還真的相似。那耶伽法師年近五十,歲數也對得上。如今雖是膘肥體壯,但……呵,頭頂到底明顯。」

我繼續問道︰「那西明寺,如今建的如何了?」

姑姑說︰「與尚書令楊家的地盤糾紛談妥之後,如今圖紙已出,工部正在大力督建。你問這個干什麼?」

我垂下眸子,心里估算著雲家人的可信度,覺得還是單獨和姑姑阿爹說才好,便搖了搖頭,只說︰「那耶伽法師能跟隨聖人,可見能耐不小。」

阿爹飲完一杯茶,只道天色已晚,舊案子亦需慢慢查清,急不在一時。

于是,便攜我們,與雲家人告辭。

雲大娘又熱心的奉上幾大籃的櫻桃,說是小兒子方才為我們摘的,千萬笑納。若不及時享用,再過幾日遭一場大雨,這滿園子的果子,就該過季了。

太陽已經斜入了枝頭,從樹叢的縫隙間,穿來最後的光。

天地暮色,一片暗黃。

回程的馬車上,我踟躕說道︰「阿爹,姑姑。做夢,你們信嗎?」

我把雙生火焰的來信,嫁接給了夢境。

「什麼夢?」二老異口同聲,神色一致。

我正蹲在地上,將手埋入車夫采購的米粒里玩,仰頭看著他們,別有一番美好感覺~

我竟有些不忍心打斷這樣的氛圍。

在用心銘記了這一刻後,我小聲說道︰「我夢見,哥哥的尸身,深埋在西明寺塔碑之下……」

阿爹和姑姑瞪大了眼楮。

舅舅湊過來模我的額頭︰「小菟子,難道是剛才樹下睡著吹了風,發燒了?」

我拿開他的手,「哎呀,沒有沒有。是真的!反正西明寺圖紙也有了,又在動工當中,不妨阿耶您請示工部,試試也好呀!」

姑姑不以為然,斥我道︰「這也能信?淨給你阿耶添亂!」

阿爹一抬手︰「誒,既然夢見,定有因緣!到底,能叫鶴兒移入祖墳,有一點希望也得試試看啊。」

鶴兒~

我方才在哥哥的筆錄綴名處看到,哥哥叫凡中鶴。

我心中悵然,凡中之鶴,人之才俊,阿爹曾對哥哥傾注了多大的希望啊!

不像我,一只「玉兔」,只需成為嫦娥懷中,那只乖巧的小白兔。

——我隱隱感覺,被賦予的初級生命靈數,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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