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章 一本畫冊

李灈人頭落地後的第五天,是我最後一次在宮里看見李愷愷。

她先是拜別了太後,又來御書房拜別皇上。

我看著她,心中隱疼。而她如今,只有一臉的淡漠。個中變化,好似距離上次在御書房見她,差了十年。

潦草敘話那麼幾句,說著以後的去處。從此跟著女乃娘,在城南的一方小宅里過活。又得太後娘娘照拂,可每年領三十兩銀子作為生活貼補。

對于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來言,一年三十兩,不過是鳳毛麟角,擔一餐飽飯罷了。

皇上臉上有些尷尬。只說到底是血親,有什麼危難的,一定要送信兒回來。

愷愷皮笑肉不笑,末了了,請求道︰「可否讓小書女送我出宮門?」

皇上看了一眼我,準允了。

開始西斜的太陽是橙色的。

灑在少女的身上也本該是活潑的。

而愷愷,好像只是將光芒背在身上,再也穿不透她那顆凝固的心一般。

她很客氣的對我說︰「听聞去年我父親要殺你,今日特意代父向你陪個不是。他已西去,做孩兒的,只願多替他消些罪業。」

她的眼瞼低垂,怯生看我一眼。

我伴著她在長街上緩緩走著,步子在默默數著每一塊的地磚。有一只鴿子從眼前飛過,白羽也鍍上了一層鮮艷。

我亦輕輕說道︰「縣主放寬心吧。現在不都過來了,活在當下才好。雖說曾經很是計較,只是如今有了這結果,也覺得心中不適。到底,還是希望沒有殺伐的吧~」

她笑了︰「他們總是爭個沒完。」

「喔,對了。」她俄然轉頭看向我。

「前些日子不小心听見了阿爺阿娘的談話,提到了你們凡家。」

我眉頭挑起,眉尾下壓,充滿疑惑。

「我這才知道,當時咱們這乾周國,開國的五家元老,還有你們凡家。」

我櫻口圓張︰「啊?」

愷愷又點點頭︰「沒錯的。這五家按當初的長幼次序,分別是皇李,白家,原右相孟家,左相李家,你們凡家。」

隨即她譏笑一聲︰「現如今,這五家生死之交,真是星落雲散啊。倒也都是祖父一輩的事了,如今唯一歷經過開國之役的,僅剩左相一人。」

我問到︰「白家目前在朝中擔任何職?我怎麼從未听過。」

愷愷答︰「這是他們弟兄五個當中,唯一的女流,也是二姐,名諱為白憲昭。」

隨即一段故事,從愷愷口中款款流出︰

三十五年前,女相亂政。

曾經五人共謀天下,得勝後,守前約,由大哥即位,榮登大寶。

二姐位臨女相。于外,上朝听政,參權議事。于內,總領一切後宮事務,皇後之權亦落于她手。

太祖皇帝臨位三載,病痾纏身。于是那女相便借此之機,挾勢弄權。且又與當時的驃騎大將軍沆瀣一氣,一時兵權在手,權傾朝野。呼群結黨,圖謀篡位之事。

其中過程不祥。

許是上天不助,結果是莫名其妙的敗了。而後太子殿下登基,便是如今的太上皇了。

可這一國之律法,倒無夷女子三族的條律與先例。

這女相又行事不檢,據傳與三四個不同的男子,各有私生子女。經一番調查,處死了其後輩中,年紀較大的,已成氣候的。至于其他的,便不得而知了。

自此朝中,再無女相。御前略沾著政事的女尚書,也是許久未立。

說到此處,李凱凱看了看我道︰「如今你這個小書女,算是最貼近前朝的女官了。不知聖人為何讓你擔任此敏感之職,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尚難定論。」

我嘟起嘴︰「只不過能看見折子罷了,侍書而已。」

她盯著我的制服︰「你的綠色袍服呢?」

我淡淡答︰「只在伺候上朝的時候穿。平素在書房,只著與內人一樣的紅白色衫裙。袍服太過正式,原也是蘇姑姑不叫多穿的。」

愷愷笑道︰「你們有這個意識就好。」

我問道︰「縣主可知我們凡家,緣何衰落的?」

愷愷訕訕道︰「直呼我名字便好。我素不愛听人閑話,父母親所聊的,我也只是路過听去了幾句。好似是凡大人官位于大理寺少卿之時,年輕氣盛,辦錯了什麼案子,又在太上皇面前出了什麼犯上之言吧。」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

宮門就在眼前,李愷愷嘆了一口氣,從包袱里取出一本畫冊來遞于我道︰「除了我的一些舊用品,舊書本,王府被抄的一塊布都不剩。今早被趕出來之時,才在書摞里發現了這本畫冊。女相的故事,還是我方才在馬車上看了幾眼。」

她笑道︰「這里頭,我略略瞄了瞄,還有你凡家之人呢。權當是我的賠禮之物,如今……旁的也送不起了。」

我趕緊把畫冊往懷里一貼,安慰她道︰「愷愷的禮物很是貴重,喜歡極了。」

她與我對視一笑,點點頭,再與我揮揮手,做了再見。

我目送著她的背影,這個一瞬間失去所有世俗光芒的姑娘,正是因為她的那一份不羈,才得以堅強的吧。

我迫不及待的翻開了畫冊,而畫著的,剛好是開國前五年的歷史。

極厚的牛皮紙上,畫作精細艷麗,人物活月兌,好像下一秒就從紙上躍起,向我盈盈走來。

我看見了那女相,神態強勢,氣質貴重,儀態萬千。好似其他人都成了這主角人物的陪襯。

我找了找,找到了那五兄弟同框的畫頁,有一個眼楮最大,氣宇軒昂的,該是我凡家人了吧。

我一邊看的津津有味,一邊回到了月池院。

見姑姑剛從阿秋房里出來,正經過游廊回上房,手里還把玩著一把折扇。

迫不及待分享的心情,使我雀躍跑了過去︰「姑姑快看,好絕倫的畫技,快幫我找找,哪個是爺爺和阿爹。」

姑姑接過冊子,翻看了幾張。我還等待著她有一個喜悅的反應之時,卻見她平靜的神色俄然震怒,雙目圓睜,臉色已然是青一陣紅一陣,切齒間雙目已竄出火來……

從沒見過姑姑這麼生氣。

我訝異,剛倒吸了半口氣,後腦勺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不,不是巴掌打的,是折扇柄抽的!

我登時眼前一黑,接著金星閃閃,天旋地轉。

第一時間捂著後腦勺,往下蹲去,以求找個安穩的姿勢。可實在是太暈了,我跌坐在地,手臂包住自己的頭,難受的我前俯後仰,雙腿蜷縮,門牙緊合,不知東南西北。

與此同時,耳邊爆發了姑姑的怒斥︰「孽障!你是何意思?」

我哪里說的出話,後腦勺好像裂開了一般!待稍微減低了一絲暈厥,劇痛繼續復蘇,持續襲來。

從頭骨到頭皮,連帶著經絡血管,可怖的痛楚四散開去。淚水當即決堤,又伴隨著對這一切未知的恐怖,使我只能擠出小聲的嚶嚶哭聲。

阿秋跑過來攬著我︰「姑姑,不好打頭的,要打就打別處吧。」

她又去拿被姑姑摔在地上的畫冊,翻看著說道︰「這是什麼啊?怎麼把姑姑氣成這樣。」

可不知怎地,阿秋略略看了,也惱了,訓我道︰「如今所有女官,你自知姑姑位置最高。又拿這幾十年前亂政女相的東西呈給姑姑,你可是含射姑姑也有篡權奪位之意?!」

我依舊是頭暈到眼楮只能半睜,而阿秋氣勢洶洶,掀著我,又往我大腿上扇了幾巴掌。邊打邊罵︰「如此大不敬!」

全家都要打我,我徹底無助了。

我一手撐著地,往遠處退了一步,想喚冬休來救我。

姑姑用扇子指著我︰「你說!是何緣由?說不好,我今日便打死你。」

游廊的欄桿有著好幾道影子,不時還會旋轉晃動,我的雙眼涌著淚水,看什麼都是一片模糊,一片白茫。強斂著自己,尋到姑姑的影子,微微抬頭之際,淚珠又劃過鼻子,強吐出一行話︰「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李愷愷給我的。她說……說,這上面有凡家人。」

話到此處,無邊委屈,直哭的什麼都看不清了。

姑姑後悔了。

她趕緊蹲下來擁我入懷,輕輕撫著我的後腦勺,柔聲哄著︰「是姑姑誤會了。菟兒乖,疼壞了吧?咳,你怎麼那麼會戳人心窩子呢。」

然後掬著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來,攬入了屋里。用帕子濕了幾番,來回給我擦著臉和手。

我驚魂未定,心傷猶在,有些輕輕發抖。

又聞阿秋小聲驚呼︰「呀,腫起來一個大包!」

我听見,更難過了。

姑姑馬上散開我的頭發,趴在桌上,點燈來檢查。

那塊地方,只要輕輕的踫觸,就會連帶著腦仁兒,一起疼。疼極了我便一番顫抖,呼喊不出口,就連說話的聲波,也會把我震的頭暈。

著女醫過來,開了些安神的湯藥,還有些消炎的藥膏。只說道,雖沒有破皮出血,但鼓起的包,半個雞蛋那麼大,有些驚人。且因傷在腦後,尚需觀察,不宜過早進行活血化瘀療法。

我從姑姑與女醫的交談聲中,听出了她潛藏的害怕和無措。

可我顧不上其他,太陽穴一陣熱辣,跟著胃部翻涌,哇的一聲便將方才喝的茶水吐了出來。

女醫听了脈說道︰「小書女只是太過頭暈,脈象倒無大礙。」

……

這一夜,我雖靜默著。但待遇好像是個三歲孩子,被喂著吃,哄著睡,還免了每日的書法作業。躺在姑姑的床上,被按摩太陽穴使我舒緩,聞薄荷香使我醒腦。

床邊還圍著兩個宮女守夜,生怕我夜半犯了腦疾,一命嗚呼連個搶救的機會也無。

不由分說的過激懲罰和無微不至的補償安慰,成了姑姑在我心中最新的標簽。她在「我」,這個她認為可以控制的角色面前,漸趨真實——極致而又獨斷專行。

曾經第一印象的恬淡與和藹感,只是因為那時候還不熟嗎?

所以,是不是「親生的」,都這樣?

我自我安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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