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劉戰英著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獨立團「鐵軍」之譽有口皆碑,葉挺為「北伐名將」當之無愧。

戰之避怯,戰後忌矜。這種打仗力避部隊怯陣而戰後忌諱部隊爭功論賞的道理,在很多古書上都有論述。

熟讀兵書的葉挺是深知其故的。

「矜其能,喪厥功。」

所以,武漢三鎮被北伐軍攻佔後,葉挺將部隊駐扎下來,命令各營隊以連為單位進行戰斗總結,在總結中注意把在武昌城下犧牲的烈士的事跡整理出來,把烈土的遺物收集起來;有的遺物寄給烈士的親人,有的分不清楚是誰的留下來待團部統一處理。

此刻令葉挺最上心的,是在攻打武昌城中獨立團包括一營營長曹淵在內的18名排以上軍官和173名士兵共計191名烈士的安葬問題。

這時的其他部隊,不少在評功擺好,按功論賞,彈冠相慶。

深切懷念犧牲的烈士們的葉挺,感到這些可敬可佩的烈士尸骨未寒,尚沒有落土就衾,怎麼能使人安心呢?

這些將一腔熱血拋灑在武昌城頭的烈士,生龍活虎,年輕有為,不少是黃埔軍校的歷屆高材生,他們縱橫捭闔,志在千里,如果不是犧牲在這里,將來許多將成為國家之棟梁,民族之英杰。可是,當革命需要他們獻出年輕的寶貴生命時,他們卻眼不眨來心不跳,大義凜然,挺身而出,視死如歸,在所不辭。要說有功,他們是最大的功臣;要講慶功,為烈士舉行隆重的安葬就是最大的慶功儀式。

告慰古人,以昭來者。

于是,葉挺找到第四軍黨代表廖乾吾,提出在風景秀麗的洪山東段南麓修建成永久性烈士陵園,將烈士們都葬在那里,借以緬懷先烈,也供後人祭奠瞻仰。

洪山,原名東山,位于武昌城大東門外。此山巍峨含秀,奇石疊宕,古樹參差,流水曲幽,風景異常秀美。

將烈士們安葬于此,豈不更增添了洪山的境界和不朽。

廖乾吾一听,立刻表示同意,並征得了中共中央軍委和第四軍軍部的批準。

不久,一座頗具規模的洪山烈士陵園建成。

這座烈士陵園坐北朝南,在烈士陵園前端是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是一尊高聳入雲的用優質花崗石做成的石碑,石碑鐫刻著極醒目的「國民革命軍第四軍獨立團北伐攻城陣亡官兵諸烈士墓」23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放光。埋葬著曹淵等19位烈士的墓地為長方形,磚石砌築。墓正前的一塊石碑的碑額刻有「精神不死」四個雄渾的楷體字,左面刻著諸烈士的英名;右面刻著「先烈之血」、「主義之花」、「無產階級的犧牲者」和「諸烈士的血鑄成了鐵軍的榮譽」等字句,彪炳千秋;墓地四周環以垣牆,牆內松柏成林,挺拔蒼翠,象征著烈士的浩氣長存。

在**而隆重的殯葬祭奠儀式上,葉挺率獨立團全體官兵,肅穆而立,隨著官兵代表宣讀誓言,松濤嗚咽,大江引吭,人人淚流如雨。

葉挺眼里的淚水有些與眾不同,先是量的匯聚,漸次形成蠶豆大的淚粒,像塊巨大的隕石落地,悲壯中含有一種堅強。

然而,令葉挺擔心的問題,不久就發生了。

在武漢人民熱烈慶祝北伐軍武昌大捷的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旅居武漢的一些廣東人士,取葉挺獨立團「鐵軍」之譽,在漢陽兵工廠鑄造了一座高一米、寬半米的巨型鐵盾,敲鑼打鼓送到第四軍軍部駐地。在鐵盾正面,嵌著「鐵軍」兩個遒勁的隸書大字,上款為「國民革命軍第四軍全體同志偉鑒」,落款為「民國十六年一月十五日武漢粵僑聯誼社同仁敬贈」。背面為一首頓詩︰

烈士之血,主義之花,

四軍偉績,威震邇遐。

能守紀律,能毋怠夸,

能愛百姓,能救國家。

摧鋒陷陣,如鐵之堅,

革命抱負,如鐵之肩。

功用若鐵,人民倚焉,

願壽如鐵,垂憶萬年。

在獻盾儀式上,副軍長陳可鈺和黨代表廖乾吾一致同意由葉挺代表第四軍接受「鐵軍牌」才最具典型性和象征性,其他部隊派代表都缺乏說服力,因為誰都知道,獨立團參加北伐時間最長,打勝仗最多,傷亡最巨,紀律最嚴格,斗志最頑強,群眾將獨立團譽為「鐵軍」早已有口皆碑。

葉挺自然就接受了軍部這個決定。因為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榮譽,更重要的是獨立團全體官兵,特別是獨立團在北伐的歷次戰斗中壯烈犧牲的烈士的榮譽啊!

誰知,葉挺代表第四軍接受「鐵軍」盾牌不久,風言風語如瘟疫般在其他部隊蔓延。

什麼「葉挺好出風頭」呀,什麼「獨立團好大喜功」呀,等等,不一而足。

葉挺听了這些飛短流長,卻一笑了之。大凡與葉挺共過事的人都知道他的為人。他,剛直不阿,一片赤誠待人,胸無城府,心無溝壑,不慕虛榮,不貪功名,不弄權柄,不懂作偽,不諳詭詐,戰場上橫掃千軍,平日里是「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葉挺在四歲時,哥哥就教他讀《朱子格言》,父親有暇也讓他背《崔氏家傳座右銘》,「休論人之短,莫夸己之長,施恩不望報,受惠慎勿齒,隱心而後動,鎊議庸何傷,虛榮不足慕,古誡勿違抗。」這些啟蒙古訓,猶如金鼎鐫字,銘記在心。以後漸漸長大了,葉挺又很贊成孔夫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精神境界。為人處世,他又崇尚「將軍額上能跑馬,宰相肚里能行船」的大度。他主張,一個想要「振污世,起衰弱」而大有作為的人,不要沉溺于人欲、物欲而不能自拔。對于利國利民之事業,對于真理的追求,要不計名利,不懼風險,執著不變。而對于人之非,要能夠排除干擾,我行我素,而且只有「不累于物外,不累于」,去物外,去人欲,才能做到「無所為」,在救國救民的大事業中而有所為「而為之」。故而,他對于那些對他和對獨立團不恭之流言,泰然若素,置之度外。

但是,當你不想理會是非時,是非卻偏偏死纏著你不放。

沒多久,關于誰當北伐第一功的問題就發展到公開攤牌的程度。

那是第四軍副軍長陳可鈺由于患痔瘡病去上海醫治不久,他委托第四軍中親蔣介石的第十師師長陳銘樞主持召開團以上高級軍官參加的軍事會議,中心命題是討論在武昌戰役中的攻堅戰術問題,其次是根據國民革命軍論功行賞的原則,為下一步部隊擴編醞釀應提拔的干部線索。

會議一開始,「其次」就變成了「其主」。因為「其次」事關升遷加冕的切身問題,自然大家的關注點和興奮點要比「其主」的什麼不知今後能不能用得上的攻堅戰術要高多了。

本來,在團以上高級軍官參加的軍事會議上,除獨立團的葉挺和極少數共產黨員干部外,幾乎是清一色親蔣介石的人物,加之葉挺開始就抱定避開這個「擺功」的敏感話題,所以發言者應該是「一邊倒」。

問題卻偏偏不是出在葉挺與其他人的對壘上,而是出自站在那一邊倒的「一家人不識一家人」上。

身為第十師師長的陳銘樞平時在第四軍中威信就不高,指揮作戰的能力平平,北伐以來第十師又沒有多少建樹,部隊軍紀渙散,出了不少內部打架斗毆和違犯群眾紀律的問題,而且陳銘樞本人心胸狹窄,好撥弄是非,動不動就到上司那里「踩咕」其他部隊的不是,且好出風頭,熱衷于沽名釣譽,所以其他師的師長們對他都嗤之以鼻。

陳銘樞作為會議的主持人,本應該大度一點,風格高一點,可是他卻積習難改,故態復萌,想語驚四座,先聲奪人。

「諸位,陳軍座到滬療養想必皆知,臨行前委托敝人主持這個事關在座的同僚升遷的重要會議。敝人雖不才,但事關革命之需要,不敢不殫精竭慮。不過,還要仰仗諸位捧場,敝人不勝感激。」陳銘樞在講開場白時,用一雙金魚眼瞟著大家的表情,見參加會議者的臉上沒有出現他意料的恭維、討好以至拍手稱贊的神態,吧嗒吧嗒嘴唇,似乎在自我品嘗一種什麼滋味,又好像以此調動大家的集中力。接著,他開始如數家珍,「諸位,本師自出粵入湘始,攻關破壘,長驅直入,戰功屢建,是人人皆知,自不必再贅述。今日,單講本師之二十八團首先沖進武昌城的業績」。之後,他口若懸河地大擺其第二十八團在武昌城內怎樣向劉玉春之敵展開巷戰,又是怎樣出生人死地直搗劉玉春指揮部等等,說得天花亂墜,一言以蔽之,北伐之頭功非他的第十師莫屬,該升官加封的也應該是他和他的第十師,絲毫不加掩飾的氣勢可謂咄咄逼人。

這時,坐在陳銘樞對面的第十二師師長張發奎坐不住了。論資歷,張發奎比陳銘樞不女敕;論官階,兩個人是半斤八兩;論參加北伐,第十二師雖然只有第三十五團和第三十六團兩個團參加,但葉挺獨立團自醴陵戰役後一直歸他統管。再說,醴陵、汀泗橋和賀勝橋幾個重大決戰,都是獨立團和三十五團擔任先鋒部隊,付出的代價比其他部隊都大。此時張發奎就「討嫌」陳銘樞的張牙舞爪和好勝斗勇的武夫模樣以及對上吹捧對下褒貶的政客嘴臉。因此,他認為陳銘樞的搶功是對他的挑釁,是貪天之功,是「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是不拿正眼「夾」他這個師座,便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滿肚子的火氣騰地撞到了腦門子,一時忘記了他和陳銘樞都屬「一個窩里的耗子」,居然按捺不住地為一直被他視為「異己」的葉挺獨立團說開了公道話。

「 ! ! !」張發奎用手指富有質量地戳了幾下面前的桌面︰「諸位,我們開會不是在子夜吧,怎麼我覺得是黑夜是白天都分不清楚了呢?」起初,張發奎看都不看陳銘樞,話出口也渾身帶刺,辛辣而刻薄。大概他又一尋思不能叫在座的師長團長們覺得他缺乏涵養,才一改方才的劍拔弩張,語氣緩和地說,「本來這個會主要是研究攻堅戰術,可是陳師長既然把話題引到了誰先攻進武昌城的,那我就不得不來個順著渠渠流了。」說罷,他點著一支煙,悠然地吸了一口,話語變得愈發柔和,「方才陳師長談到是貴師第二十八團首先攻進武昌城,怎麼我沒有听說呢?不過,葉挺獨立團首先沖進城去,我倒是听陳副軍座和廖乾吾黨代表說過,而且武昌城的老百姓也都這麼說,這是不是叫有口皆碑呢?」張發奎的話雖然不像開始那樣鋒芒畢露,但卻是綿里藏針,令陳銘樞听了更覺得如芒在背,渾身不自在。

「哎,張師長,你可不要以偏概全喲?」陳銘樞與張發奎也算老「故交」,平時沒少私下發表「政見」,沒料到今天他竟然與自己唱開了對台戲,並且竟然幫助共產黨說話,一時也氣得不行,所以來了個以牙還牙。

「哎,陳師長,你把詞兒用錯了吧?不該叫‘以偏概全’,應該叫‘蓋棺定論’。不是麼?且不講是不是葉挺獨立團第一個攻進武昌城,單就獨立團一舉拿下蛇山敵炮台,對于徹底殲滅敵劉玉春部起了決定性作用,這不會又安在別的什麼團頭上吧?」張發奎來了個當仁不讓。

一時間,偌大的會議室空氣凝固了。

「張師長,獨立團佔領蛇山敵炮台不假,可是,在方圓幾十里的武昌城內殲滅負隅頑抗之敵,也不能都歸功于獨立團一家呀?諸位,」陳銘樞說著用手指點著周圍的與會者,「你們都說說,這樣合理不合理?」

與會者面面相覷,覺得陳銘樞和張發奎都是自己的上司,都得罪不起,所以都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

按陳銘樞講話的本意,是提醒張發奎別昏了頭。怎麼你這家伙今天當開了共產黨的義務宣傳員了呢?你過去不是常當著我的面誹謗葉挺和獨立團麼?說葉挺只知道死打硬拼,是拿著下屬的生命作賭注,為自己搶頭功,為升遷搭階梯;指責獨立團都是共產黨,將來要共產共妻;還有什麼蔣總指揮骨子里不滿意共產黨,「中山艦事件」就是要在國民革命軍中把共產黨都清洗掉,什麼將來同共產黨是水火不容,等等。可是……難怪陳銘樞說完話胸脯一起一伏,那神態頗像個氣蛤蟆。

可是,已經處于「人在事中迷」的張發奎,已經不會冷靜地來個「听鑼听聲,听話听音兒」了,索性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滔滔不絕地把獨立團出粵入湘以來,戰安攸、攻醴陵、克平江、奇襲汀泗橋、惡斗賀勝橋、血灑武昌城以及留書傳佳話等等竹筒倒豆子般全部歷數了一遍,最後氣昂昂地來了句︰「試問北伐誰頭功,獨立團為第一名!」

「叭!」陳銘樞看到張發奎已執迷不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感到再不收場局面更難收拾,氣憤地一拍桌子︰「今天的會不開了,散會!」

陳銘樞和張發奎上演的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立刻變成了第四軍官兵茶余飯後的談資笑料,也為獨立團為「鐵軍」和葉挺、為「北伐名將」正了名。

事後有人問葉挺︰為什麼在關乎獨立團和他個人功名的問題上他在會上一言不發?

葉挺淡淡一笑︰「獨立團功勞多大,人民自有公論,歷史自有公論。自己站起來說,反而是王婆賣瓜,也容易在部隊中滋生驕矜。」

不久,又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北伐軍在擴編中,第四軍的第十二師升格為第四軍,第十師升格為第十一軍,陳銘樞和張發奎都官升兩級,都當上了軍長;第十師的第二十八團和第三十團,第十二師的第三十六團,分別升格為第十一軍第十師,第十一軍第二十四師和第四軍第十二師,原為團長的戴戟和黃琪翔都官升兩級,也都當上了師長。而葉挺獨立團雖然也升格為第四軍第二十五師,但葉挺只是當了這個師的副師長。獨立團本來是屬于副師級,葉挺名譽上由團長改為副師長,但官階只是原地踏步。

「這也太不公平了!」

「可不!我看豈止是不公平,簡直是敵視共產黨!」

獨立團的營連級軍官氣咻咻地給葉挺抱打不平︰「團長,應該叫上面說清楚,論戰功,你最大;論才能,你最強,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

葉挺安撫地叫大家坐下,並給每個人倒了一杯茶,微微一笑,幽默地說︰「先都喝杯茶,敗敗火,省得秋天還起痱子。」他見大家轉怒為笑,思索有頃地說,「你們忘了,我可是個‘雙料黨員’哪。像我既是國民黨員又是共產黨員的人,能夠在共產黨不掌握實際領導權的國民革命軍當上副師長,已經是很鮮見了。再說,那麼多革命烈士都沉睡地下,他們要爭個什麼官呢?你們說,我們在成為共產黨員的時候,有誰是為爭著做官來的?所以,什麼時候都能做到知足者常樂,就會遇辱不驚了。」不過,葉挺說著鄭重地看著大家,「要盡快將擴編的第二十五師兵員配足,並把他們訓練成像獨立團的士兵一樣,倒是當務之急呵!」

在場的營、連軍官听了葉挺一番推心置月復的話,他們從他那超凡的覺悟中領略到這位「北伐名將」奪人的風采,同時他們也以軍人特有嗅覺從這位「北伐名將」的最後話語中依稀看到正在聚集的戰雲和一種疹人的磨刀聲。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