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路彎彎(三)(4)

作者︰北國長風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在魯東南一個深深的山坳里,有個幾百戶人家的村子。

所以用深深來形容,是因為我無法用諸如偏遠、僻靜、閉塞等字眼來準確地描繪它。 正如木琴在一九七零年三月間第一次走進它時,曾竭盡全力調集一個高中生頭腦中所有詞匯儲備,也沒能挑選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形容詞。

它的四周是一派高山峻嶺,只有一條小路如帶子般若隱若現地飄出山外,通到三十公里外的縣城。 這條山路就如嬰兒與母體之間的臍帶一般,維系著村子與山外所有出入與信息的唯一通道。

這就是生養了我的祖祖輩輩,後又生養了我的地方。

據說,早在明洪武年間,東海發生水災。我的祖輩——一對逃難至此的新婚夫婦,見四周高山蔽日,就想,即使將東海里的水倒扣過來,也不會淹沒了這山的。 于是,就安心居住下來。生息,繁衍,生生不息,繁衍不止,終于有了我們家族現在的一群。

村子有個好听的名字,叫杏花村。當然不是杜牧詩中的「杏花村」了。 但觀其名,知其意,杏花村的確不是徒有虛名的。山上山下,村里村外,牆東牆西,就連院子里全都長滿了高大茂密的杏樹。 每年的三、四月份,山坳里一片艷色,花團錦簇,紅白相間。遠遠望去,在這紅白之物上方,便有一層淡淡的霧色,終日不散。 其實,這是由杏花的香氣粉脂凝結所致。待到五、六月份,即是杏黃季節。上下左右堆滿了橘黃色的杏果,整個山坳如同一筐筐黃杏垛成的一般。路人只要不走出這山坳,伸手便可摘到肥而美、大又圓的杏果了,大可不必狼躥虎跳或猴子般爬樹攀枝以止住嘴中流出的饞唾。

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杏黃時節,茂生伴隨著一聲蠕弱的哭聲來到人世,宣告了宋氏家族第十五代人合理合法地頂起了一片藍天,分享了一份品杏的福分。

據說,茂生所以能來到人世,是當時年輕英俊又擁有一手好手藝的茂生爹一時青春沖動所致。

當時,茂生爺和茂生爹都是那一帶有名的山木匠。他倆做的推車床櫃,其卯榫之牢,外表之光滑,無人能比。是故,擁有六間令人羨慕不已的房屋及殷實的家境。

謠傳說,茂生爹經常到杏林里挑選木料,已備做木工活用。經常去,就經常遇到一位山里女子在地里勞作。勞作之余,相互攀談,由陌生到熟悉,再逐步地發展,就生起了愛情的小火苗。漸漸地,小火苗燃起了熊熊大火,燒昏了兩顆年輕稚女敕的腦殼兒,便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愛情的種子。最後,結出的果實就是茂生。

老一輩村人都說,他倆的「野合」,把雙方家人毫無情面地推上了無奈境地。 茂生娘日漸鼓起的肚子,把當時當地所有世俗禮儀和祖宗顏面擊得粉碎。以至于兩家老人連媒人聘禮都顧不得張羅了,匆匆地將二人搬住到一起,像卸掉包袱般草草地完成了茂生爹的終身大事。茂生娘對如此潦草的婚事義憤填膺,卻又有苦難言,遂于心底滋生出一股終生難泄的怨恨,對家人,對茂生爹,甚至對結婚三個月後便出生的茂生也另眼相待。

之後的第四年,茂響以其驕橫不安的哭聲,震落了一地杏黃,鄭重地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降臨。

我這樣說,並不是有意偏向老實的茂生,而故意詆毀蠻橫的茂響。實際的情況是,茂響出生的那天夜里,山坳里刮起了一場百年罕有的大風。

那個時候,村人剛剛扔下飯碗,仨一堆倆一伙地聚在街口門前,吸吮著杏熟時散發出的清香,興致盎然地談古論今,數說著家長里短。茂生娘腆著即將臨產的大肚子,依靠在自家門框旁,咒罵著晚飯時剩有碗底的茂生。罵興正濃的當口兒,肚子里忽然陣痛起來,且一陣緊其一陣。有過生產經驗的茂生娘知道,肚里的崽兒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時辰。她立馬叫茂生爹快去喊酸杏娘來接生,自己急急地進到了家里。

在踏進家門的那一刻,那場大風突然而至,沒有絲毫征兆,瞬間便席卷了整個山坳。坳里所有物件全都著魔般地瘋狂起來,石頭隨風而跑,杏樹隨風而折,屋頂上的茅草隨風而揚。 那聲音已不是單純的風聲,而是千萬頭野牛在嘶吼,在狂奔,在末日來臨前的絕望悲鳴。

大風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時候才輕輕遁去。頭天還是一身橘黃豐滿妖嬈的杏樹,只剩下了瘦骨嶙峋的樹干。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金黃,像一塊由黃杏織成的巨大地毯。踩在上面,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稍有不慎,一個趔趄倒下去,便滾一身污黃。

現存的老年人一提起當年那場大風,都談之色變,說是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就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風了。多年之後,剛從大學畢業正等待分配工作的鐘兒听完了老人們近乎夸大其詞的講述後,曾不屑地笑笑,說,那不過是一場偶爾經過的龍卷風罷了。 老人們就撇撇嘴,不再搭腔兒。其中的意味兒實濃,既有對無知狂妄小子的蔑視,更有對自己辛苦講述卻得不到回應的遺憾。

當時,茂生爹雙手捧著茂響這團粉嘟嘟的肉,愣愣地望著屋外淒慘的景象,憂慮忡忡地道,這崽子是精兒變的呢,準是禍害精。這家早晚得叫他給踢蹬了。說罷,他毫不猶豫地跨出屋門,向村後杏林深處走去。

本家幾個伯娘叔嬸們莫名其妙地看著茂生爹抱著剛剛出生的茂響遠去,還以為茂生爹剛得了個兒子,喜瘋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茂生娘。她抬起產後虛弱的身子,摘肝掏心般地號啕大哭起來,一邊臭罵著畜生不如的狠心男人,一邊厲聲喝叫著只有四歲的茂生,讓他快點兒跟在爹的後面,找不到茂響,就一塊死在外面別回來了。

伯娘叔嬸們終于明白了茂生爹異常舉動可能帶來的殘不忍睹的後果,便一窩蜂兒地追了出去。剛剛追到村後,就見茂生爹獨自一人甩著兩只空手走回來。

伯娘叔嬸們七嘴八舌地追問,扔在哪兒哩。

茂生爹不答話,嘴里一個勁兒地叨咕道,是精兒變的呢,我家可沒造孽,千萬別再來我家。

伯娘叔嬸們不再追問。她們一邊扯開了嗓門兒喊叫著自家男人、娃崽兒的名字,一邊一字散開,漫山遍野地搜尋著茂響。很快,有百十口子人布滿了整個山坳,喊叫詢問聲此起彼伏。

最終,還是茂生找到了茂響。

他哭著跟在大人後面,向村西溪澗處亂竄亂蹦而去。先是听到一聲嬰兒哭聲,接著便看見一棵歪脖大杏樹下有個隆起的杏堆。急急地扒開,便一眼瞥見了粉嘟嘟的茂響。他正貪婪地吸吮著臉上的杏汁兒。

這事發生在一九四年農歷五月初五,芒種也才剛剛過去了五天。在此之前,杏花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平靜而悠遠,真可謂陶老夫子所向往的桃源境界了。此後,隨著茂響的到來,杏花村便涌進了一股騷動氣息。村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預感︰這平靜而悠遠的日子將不復存在,伴隨而來的將是莫名地驚悸與不安。可以說,茂響的出生時間,正是杏花村五百年來歷史變遷的分水嶺。 茂響的生日,特別是茂響出生時的那夜大風,給了杏花村人刻骨銘心的記憶。

事實也確實如此。在茂響長到兩歲,也就是時日熬到了一九四二年,山外不斷傳來隱隱地槍炮聲。與過年時節燃放鞭炮的聲音相比,那聲音更有穿透力,徑直穿透耳膜,掀起內心震顫,攪得人心里發毛,整日坐臥不安。不久,村里陸陸續續來了些山外的親戚,說是日本人打進來了,瞪著猩紅的獸眼,伸著長滿紅色豬鬃毛的爪子,見人就殺,見東西就燒,見了小孩竟敢放進鍋里煮著吃。

杏花村人震驚了,不祥的氣氛籠罩了整個山坳。跑是無處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會一窩蜂兒地拱進這山旮旯里。 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鬼子來了,闔村老小就往大山深處躲。這些被老祖宗選中的基業,成了後輩子孫們逃命的天然屏障。那時,人們都把躲鬼子叫跑鬼子。一旦有鬼子進山的傳言,哪怕是猜測,全村老小便撇下豬狗鵝鴨樹田院落,只帶著早已備好的煎餅,一股腦兒地逃進深山密林里。

其時,茂生爹用杏木做了兩個精巧的背筐,自己一個,女人一個。一有情況,就把茂響放進女人的背筐里,自己背著煎餅,拉著茂生飛奔山林。如此驚弓之鳥般地整整忙活了六年。

直到現在,杏花村人除了在若干年後接待過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日本商人外,誰也描述不出真正入侵中國的鬼子是什麼樣。 也許是杏花村太深的緣故,連鬼子也不屑踏進或不敢貿然闖進這深山老林。由此說明一點的是,山里人終究沒見過大世面,經不起外界丁點兒的刺激。一有風吹草動,便只顧自己嚇自己,就這樣白白自嚇了六年。

其實,也沒有白嚇。接踵而來的一次又一次動蕩,如茂響出生時的那夜大風,無情地席卷著杏花村,席卷著杏花村的每一處人家院落。

先是一年杏熟季節,來了一幫穿著杏黃色衣服的兵。他們將村里一茬精壯年全都帶走了,老百姓叫「抓夫」。茂生爹當然也在其內,撇下了孤苦伶仃的茂生娘和十二歲的茂生、八歲的茂響,以及六間寬敞的房屋。他這一去,便如斷了線的風箏,從此杳無音訊了。 作為長子的茂生咬緊牙關,以自己稚女敕的肩膀,與茂生娘一起苦苦支撐起了這個行將破碎的庭院。之後,又來了土改工作組,說是解放了,把所有山林田地都重新進行了分配,並依各家各戶的財產狀況,劃分了家庭成份。茂生家當之無愧地被劃到了富農類。再之後,便是無數次地人為運動。頭戴高帽胸掛批斗牌子的茂生娘,也無數次地在杏林院落間穿梭個不停。

一次次地刺激,使杏花村瘋狂了,更使杏花村人瘋狂了。人們都不容置疑地說,茂生爹的話應驗哩,真真地應驗了呀。

就在茂生娘呼天不應喊地不靈即將絕望的時候,一股巨大悲哀,伴隨著驚人福氣,雙雙降臨到茂生家的門庭。茂生那一去無音信的爹,如天降仙爺般地有了音信。他死了,準確地說是犧牲了。他先被抓到**當差,後又隨軍起義,當上了解放軍,並干上了營長,在抗美援朝中壯烈犧牲了。他當然成了烈士,茂生娘也當然成了軍烈屬。

鑒于茂生爹的功績,上面重新為茂生家劃分了成份,列到下中農類,並給了一個去南京的招工指標。茂生娘在喜一陣哭一陣,哭一陣喜一陣,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後,開始細細盤算著這個招工指標怎樣使用才能令自己可心可意。到底是給茂生好吶,還是給茂響的好。

在茂生的記憶里,茂生娘永遠偏向著茂響。或許是茂生娘覺得茂響剛出生時就遭遇了遺棄,全是自己的過錯,就格外地疼愛他。在她與茂生吃苦受累,甚至快要絕望的時候,仍不讓茂響下地干活,以至養成了他好吃懶做爭強逞能的脾性,就此鑄成了茂響坎坷的一生。這是後話。

當時,為那個招工指標,茂生和茂響弟兄倆爭得不可開膠。獨霸慣了的茂響當仁不讓,茂生也是鐵了心地想到大城市里去逛逛。茂生是家中長子,自然得到了家族人的支持。茂響則是茂生娘的心頭肉,她當然一心想叫茂響去。直到現在,茂生仍深感不平。自己對這個家出盡了牛馬力,卻始終沒有得到娘的認可。

鑒于茂生的決心和家族村人的輿論壓力,迫使茂生娘理直氣壯地找到公社,又跑到了縣里,終于多爭到了一個招工指標。于是,在村人妒嫉的目光中,茂生一家人舉家搬遷到南京,進了工廠,成了一戶正正經經的工人階級家庭。過了幾年,一位高中文化的城市姑娘走進茂生家,與茂生成了親。她就是木琴。

按一般人推測,茂生家至此應該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了,事實又恰恰相反。木琴的到來,才真正在茂生家掀起了大的波瀾,並一直波及到杏花村,致使杏林震蕩,以至杏花村人那顆脆弱的心髒也隨之怦然迸碎了。這一切巨變,皆由木琴引起的。

初時,南京的家還算平安無事。茂響養就的好動性格,什麼都想干,卻什麼也干不成。一年多的時間,他就調換了三個工種,且干的時間一次比一次短,情況一次比一次糟。到了最後,沒人願意要他,只得自己賦閑在家。應該說,茂響應是南京城里較早一批待業青年。茂生娘一直沒有事情可做,只是在家吃閑飯。這樣,一家四口的所有費用全由茂生和木琴倆人每月幾十塊錢的工資來支付。一年之後,京兒又來到這個家里爭飯吃,日子便愈顯窘迫。

如是這樣,日子也能湊合著過。要命的是,茂生娘對茂響的偏愛已到了令人無法容忍的程度。好衣要濟他穿,他和娘吃飯要開小灶,而每日累死累活的茂生兩口子及尚在襁褓中的京兒只能自己動手吃大鍋飯。茂響也已到了娶妻成家的關鍵年齡,成了茂生娘時刻牽腸掛肚的心病。推而廣之,就列入了全家人重要議事日程。

茂生娘逼迫茂生兩口子四處網羅目標,幾乎一星期便叫茂響相一次對象,卻沒有一次成功的。沒有誰能看上茂響這樣的懶散之人。茂生娘終日埋怨茂生兩口子辦事不盡力,就想以撒潑的手段催促茂生和木琴加快給茂響介紹對象的進程。于是,每日搜腸刮肚地想出些新鮮點子來鬧騰。慢慢地,鬧的範圍漸漸擴大到四周鄰居,程度也逐步升級。她四處謾罵茂生、木琴的不孝,對兄弟的不關心。甚至幾次鬧到茂生的單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茂生、木琴對自己和茂響慘無人道地虐待。以至,工廠幾次給茂生行政記過處分。

這時的茂響也積極與娘配合,或以絕食,或以砸鍋摔碗相威脅。最後,他竟把一肚子怨氣撒在剛剛幾歲的京兒身上。或是讓他在泥里水里模爬滾打,或是在圓滾的小上偷偷掐上一把,讓他不歇勁兒地長哭,弄得家里哭聲不斷,四周鄰居怨聲載道。

到了這個份兒上,日子便無法過下去。茂生哭著對木琴道,這日子沒法過哩,咱倆離婚吧。你再找個好主兒,我和京兒回老家討日月去。

木琴捶打著茂生肩膀道,我看中的是你,不是你家。你走,我也跟你到山旮旯里去。

就這樣,在一九七零年的春天,茂生帶著木琴、京兒和鐘兒一家四口被迫離開了南京城,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里——杏花村。

當時,鐘兒只是幾個月大的胎兒,被擱置在木琴肚子里,沒有看到舉家歸遷時其場景的淒切。其時,正是杏花村杏花盛開香氣襲人的季節。

我的敘述,始于杏林,又將止于這片杏林。

據茂生講,七年的杏花村與三七年時相比,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杏林茂密,漫山遍野的杏花迎風怒放。杏花村人依舊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人家生活。幾千畝山薄地以其微薄地收入,緊張地應付著上千口子人略顯饑餓的腸胃。

的時候,語氣淡淡,神情淡淡。淡淡若村前池塘內那泓盈盈的碧水,平靜若鏡,無波無瀾。其實,他有意隱瞞了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在回村的一段日子里,他的某些行為舉止發生了很大變化。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令木琴驚詫萬分,又欣喜萬分。

這種變化,早在他離開南京時的回歸途中,就已顯露出些許端倪。原本不太愛說話的茂生,竟然喜歡嘮叨起來,像個農村主婦,喋喋不休地對木琴講述著自己小時候的種種趣事劣跡,以及杏花村無處不在的美景妙處。舉止殷勤,神情間堆滿了諂媚討好之嫌。隨著回家路程的逐步縮短,這種變化愈加明顯,以至煩膩到了讓木琴厭惡的地步。

木琴的肚子明顯地鼓凸著,行動上多有不便。月復中的鐘兒時常伸胳膊踢腿地活動,她就一直把手放在月復部上,不時地揉模幾下。與茂生愈來愈亢奮了的情緒相反,她的心緒越來越低落,話也越來越少。即便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也僅是用一個字或詞來代替。

在縣城下了火車,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一下縣城的模樣,她就被茂生一陣風地拽到了汽車站,迷迷糊糊地坐上一輛發動機爆響整個車身也隨之「  」亂響的公共汽車。汽車在一路塵土飛揚地顛簸了個把小時後,把茂生一家人扔在了北山公社駐地的鎮子上,又起身爆響著,向下一個車站塵土飛揚地駛去。

木琴被汽車顛簸得渾身像要散了架,兩條腿麻木得站不身起來。她想歇歇腳再走。茂生眨著放光的眼楮催道,咱得快走,還有十多里山路呢。要不,就得窩屈在山里過夜咧。

木琴被茂生的話嚇住了。她想,山里可怎麼過,要是有什麼野獸來了,別說京兒人小跑不了,自己也得先被野獸吃了。她急忙忙地掙扎起拙笨的身子,牽著京兒的手,跟隨著茂生,向著鎮子東面的大山里趕去,連鎮子上有幾條街幾條巷子都沒有看清。直到第二年春上,剛當上村婦女主任的木琴第一次參加公社召開的工作會議時,才第一次重新認識了這個擁有一條大街三條巷子的小鎮。

進山的路狹窄崎嶇,且凸凹不平。隨著山勢抬升,如登樓梯般彎彎曲曲地向上升去,或或現地掩沒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山谷里。

山上已是一片女敕女敕的綠色,有尖尖的芽瓣綴滿枝頭。樹下厚厚的枯草里鑽出密密麻麻的細長野草,隨風擺動,散發出陣陣濃郁的青草氣息。間或有仨仨倆倆的山雀突然從眼前枝椏間匆匆掠過,飛向遠處同樣泛著青綠女敕黃的山間,丟下幾聲清脆的鳴叫。又有幾只松鼠蹦跳在幾棵高大盤曲的松樹干上,警惕的小眼楮匆忙探視著周圍哪怕一丁點兒的響聲。一有動靜,眨眼間便沒了蹤影。

初時,京兒興趣十足。他掙月兌了木琴的手,跑在最前面,還不時地叫嚷著,要茂生去給他逮幾只山雀或是松鼠。茂生就「嘿嘿」地笑著應道,哎,哎。

他用毛巾把兩只土黃色帆布提包的提系栓到一起,將提包一前一後搭在肩上,騰出手來攙住木琴的胳膊。他不時地替木琴擦一把額頭上滾動的汗珠,還別有用心地輕輕撫模一把她的手背和臀部。

每到這時,木琴就毫不客氣地一把打開他那只不老實的手爪兒,狠狠地瞪上一眼,說道,想作死呀,不怕孩子看見嗎。

茂生便諂笑著老實一小會兒,過一段時間,又不老實地重復一回。

木琴疑惑地問道,你是怎麼了,不是有病吧。

茂生只是笑笑,臉紅紅的,就是不吭聲。

走了幾里山路,京兒顯然是自己跑累了。他賴在山路上不起來,哭嚷著要茂生背著走。茂生只得舍了木琴,抱起京兒,讓木琴拽著背後的提包,一起向山的深處行去。

城市里出生城市里長大的木琴頭一次踏進這麼深的大山,南京時的苦悶,旅途中的黯然,入山時的新奇,被愈來愈深的大山漸漸蠶食著。笨拙的身體猶如一枚輕飄飄的葉片,被遍野的新綠色彩沖撞著,一路挪移著,磕磕絆絆且不由自主地向綠意濃深處陷去。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山路,倆人已被累得筋疲力盡。汗水早已打濕了衣褲,臉上的汗跡橫一道豎一道,把倆人的臉面弄成了兩張大花臉。衣服緊緊地錮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極大地限制住了肢體的活動,兩條腿酸軟得連身體也漸漸支撐不住了。木琴頭上的短發披散開來,上面沾了幾枚草葉,既像一個乞丐婆,更像一個山鬼。

她听到有山溪流淌的聲音,便喘著粗氣一坐到山石上,說什麼也不走了。京兒已經在茂生的懷里睡熟了。他像只乖順的小貓,小巧的鼻扇輕輕地呼扇著,嘴角上流出一線長長的口水。

茂生把京兒輕輕放到並排在一起的提包上,自己重重地躺倒在山路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待氣息平穩下來時,汗津津的身體被清涼的山風一吹,漸漸清爽起來。一路上的疲勞也在漸漸消退。

木琴尋聲來到相隔不遠的山澗旁,不管不顧地趴上去,大口大口地喝了一肚子澗水。澗水清澈甘冽,不緊不慢地繞著澗中錯亂的山石,輕快地向山下流去。木琴就著水中的影子,細細梳理著自己凌亂的短發。她心里還贊嘆著這澗水竟這麼清甜,是自己平生喝過的最好的水。

這時,茂生也來到山澗旁。喝完水洗完臉後,他緊挨著木琴坐下來,伸手摟住木琴的肩膀,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的臉貪看。

木琴邊梳理著頭發邊奇怪地問道,你今天是怎麼了。

茂生把頭靠向她的肩膀,兩只手不安分地滑到她的**上,輕輕地揉搓著。他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嘴里熱熱的氣息弄得她脖頸子癢癢的。

木琴知道他想要干什麼,還是問了句,你想干什麼呀。

茂生一邊擴大著揉搓的範圍,一邊急急地回道,想在這兒和你好一下唄。

——不行,等到了家再說。

——咱都一個多月沒好過哩,還等咋兒。

——讓人看見多不好。

茂生「嘿嘿」地笑道,這里連鬼影也沒一個,怕啥兒哩。

著,他把木琴的手緊緊攥住,放肆地伸進自己的褲腰里,按在早已堅硬如鐵滾燙若火的男根上。那一刻,木琴避讓的心情瞬間被熔化了。

除了新婚的頭一年里,他們如膠似漆,恨不得見天兒躺在一起滾到一處。那時的茂生雄壯得像頭豹子,渾身有著使不完的氣力。天一黑兒,他就拽著她往床上鑽。待舞弄得筋疲力盡後,倆人才相互摟抱著睡去。天明醒來後,茂生還要死纏著木琴,死皮賴臉地舞弄上一番。有時,在午休的有限空閑,茂生也不放過舞弄的機會。那個時候,倆人就如貪嘴的貓,對**沒膩沒夠,惹得茂生娘多次旁敲側擊地數落他倆。其實,茂生娘是怕倆人光顧了歡愉,把茂生的身體虧垮了。

隨著京兒的出生和茂響婚事的不順,家中便時常燃起紛爭的戰火。倆人的心情慢慢灰暗下來,對房事的興趣也慢慢緩了下來。房事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或是一星期一次,或是十天半月有那麼一回。有時候,僅僅是為了應付公事,匆匆上陣,草草收場,以表明倆人還是夫妻,還是健康的有著正常生理需求的人。特別是近一個月以來,因了回遷的兩難選擇,再加上木琴一家人對她隨夫回遷的堅決反對,弄得倆人茶懶咽覺難眠,更是沒了一丁點兒的房事**。

木琴體內蘊藏的**,在茂生毫無顧忌地挑逗中爆燃起火焰。她被揉搓得全身燥熱,又渾身癱軟得像一堆柔柔的棉團,被茂生灼熱的**燒烤著,漸漸熔化成了一潭柔水,流淌進男人的心窩里。就是在這個眩暈的時刻,木琴仍不忘顫聲提醒著急切地為自己寬衣解帶的男人道,別動了肚里的胎兒啊。

茂生的舉動略略緩了緩,但仍沒有絲毫地猶豫和間斷。他把自己的衣褲退下,鋪在澗邊略微平坦點兒的草地上,又俯身抱起微喘著的女人,輕輕放到上面。他爬到女人的身後,抱緊白皙豐滿的身子,將貼靠在女人的體外,輕柔地研磨著。感覺到滑潤了許多後,便輕輕地送進去。

茂生在感受著一次次有節奏地沖撞所帶來快感的同時,驚喜自己又重新恢復了先前猛豹的狀態。倆人忘記了身外世界,只感覺到對方既飄渺又真實的存在。歡愉的浪潮把倆人一次次推向浪尖,又一次次跌進深淵。在升起又跌落的瞬間,貪婪地享受著相互饋贈的幸福。

直到有崽子的啼哭聲傳來,倆人才激靈靈地清醒過來。倆人這才想起,京兒還孤零零地睡在山路上。此時,茂生已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泄如注了。

多年以後,當木琴再次站在這個地方的時候,腳下已不再是略顯平坦的草地,而是一條寬闊平坦的貫通杏花村與北山鎮的大路基石上。

杏花村的夜晚並不寧靜,始終處于一種隱隱地喧鬧氛圍里。猶如潮汐涌落的聲響,忽而「唰唰」地破空奔涌而來,忽而無聲無息地悄然隱退,悉數散進綿延不絕的山脈峰嶺里。連同明晃晃的月光,一如四處流淌的清澈澗水,泛著清涼涼的溫度,充盈在每一處所能達到的空間。

月光悄無聲息地漫進山窪田腳,漫進村頭院落,漫進窗欞門縫,肆無忌憚地映亮了三間沒有任何隔牆的屋子,使通間的屋內明亮若晝。優柔的輝暈似乎散發出「  」微響,與屋外如潮汐涌落般的聲音呼應著,唱和著。

趕了十多里的山路,再加上幾天來旅途中的輾轉勞頓,困乏的茂生與京兒已經酣然睡熟了。木琴卻連一絲兒睡意也沒有。她直挺挺地躺在用木棍和土坯臨時搭建起的床上,听著屋外忽遠忽近的聲音,嗅著滿屋里濃重的牲口糞便氣味兒,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自己毅然拋棄父母家人,跟隨茂生來到這個深藏大山月復地的陌生小山村離,到底是自己一時的意氣用事,還是明智地選擇。

下午,經過漫長的山路跋涉,在自己漸漸支撐不住而感絕望,即將放聲大哭的時刻,在那個山澗邊,那個略顯平坦的草地上,是茂生及時給自己注入了一種新的**和活力。木琴並不是一個對**十分貪戀的女人。在與茂生的幾年夫妻生活中,每每都是茂生的興趣高一些,主動一些,而她始終處在被動的位置上。一旦茂生的主動出擊激發了她體內蘊藏的**,她的感受似乎又要比茂生的感受還要深,還要濃。

幾個月來的家事紛擾和艱難地掂量選擇,讓她早已忘記了夫妻間還有法定的生理所必需的撫愛。她像一只被重重獵網死死纏住的小獸,拼命地掙扎,無助地哀嚎。在終于橫下心腸撞開重重獵網一路隨夫北上的途中,她不能自控地一遍又一遍盤問著自己,這樣的決定是對了,還是錯了。倆人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那點兒家業,被遠遠地拋在了南京。現在的自己已是兩手空空,像一個淪落街頭的乞丐。她什麼也沒有了,只有焦慮與苦悶相伴相隨。

正是在那個絕望無助的時候,是茂生給予了她真實而狂熱地擁有。她突然明白,她還不到淪為乞丐的地步。她還有丈夫的,還有乖順的京兒和月復中快要面世的鮮活生命。更主要的是,她還有健康的身體,充滿活力的青春,有著對未來的憧憬與渴望。自小剛強的她在心里重重地告誡自己,沒有過不去的溝坎,沒有走不通的路徑,相信自己,別趴下。

終于站在杏花村的村口上時,她的美好願望立即被眼前的現實擊得粉碎。她的決心再一次動搖了。

杏花村座落在一個山環里,四周是聳立的高山峻嶺。漫山滿坡的杏花像一層厚厚的滾動著的錦簇雲團,罩滿了這片寬闊的山坳。

村中的院落錯落無序,散落在山坳的底部。每一戶的院落都是單門獨戶的,沒有山外村莊里山搭山牆挨牆的整齊和平坦。高處的房屋可能就建在低處人家的屋頂上,低處院落里的人需仰頭卡腰高腔,才能與上面的人家對話。而低處人家院落里的任何舉動,都會處于高處人家無意偷窺的視野內。幸虧有茂密的杏樹瘋長在牆里院外,堪堪遮蓋了點兒需要存放**的場所,像茅廁之類的地方。

初時入目的景象,讓木琴好生歡喜。隨之,又有眾多的鄉親听說茂生一家回歸了,便一窩蜂兒地奔來,噓寒問暖,追長問短。問得最多的,也最敏感最切中要害的是,好好的城市工人不干,干嘛非要窩屈回山旮旯里來刨土坷垃尋飯吃呢。這個問題一時不好明說,而且也一時說不明白,就弄得茂生面紅耳赤狼狽不堪。吞吞吐吐了大半天,連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麼,淨冒虛汗了。

木琴也替茂生著急,想替他解圍。她與村人又都陌生得緊,插不進話去,就不時地輕聲呵斥著京兒不要到處撒歡瘋野。村鄰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木琴身上,直夸茂生有福氣,領回這麼俊的一個媳婦。臉白得賽過艷艷的杏花,還給生了這麼招人喜愛的娃崽兒,真是老祖墳上冒出了青氣,長出了蒿子。這一場輪番轟炸式地夸贊,讓木琴心里惶惶的,又甜甜的,像喝下了幾口蜂蜜水一樣。

茂生趕緊替自己解圍,向木琴一一介紹,哪個是大伯小叔,哪個是大娘嬸佷兒。弄得木琴暈頭轉向,左右點頭問好,卻一個也沒能記清楚。

這時,過來一個漢子,催促著眾人快去上地干活。他說道,有話回頭再嘮嘛,得趕緊把茂生家安頓下才是正事。

木琴記住了他的名字,叫酸杏。他是村子里的支部書記,比茂生大一輩。木琴應該叫他叔。

茂生爺當年創建的六間房屋仍在,只是被生產隊臨時充作了牛棚。破爛的院子里到處陳橫著料草、木棒及牛糞。院中的隔牆塌得僅剩半人高,且長著一叢一堆的野草。站在東院里,西院的景物一目了然。

東院里的三間房屋是存放牲口草料,兼做飼養員睡覺的地方。西院是圈養牲口的場所。酸杏的意思是,沒想到茂生會這麼突然地回來,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就暫且把東院的屋子收拾出來,先安。隨後,大隊趕緊調整,把院子如數讓出來。至于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先讓自己女人從家里勻出一些過來,對付著使用。柴米油鹽等生活必需品也先從生產隊里借著,隨後從年底工分里扣除。這樣的安排,讓茂生感激涕零,也讓木琴無話可說。一家人便滿心歡喜地接受並照辦了。

屋內的牆壁在月光的映射下,顯得灰蒙蒙的。想是屋子建的年頭多了,四周的牆角裂出小拇指粗的裂痕。西邊的隔牆有點歪斜,牆角的裂痕似乎還要寬些。西屋里隱隱傳來飼養員的鼾聲,均勻沉穩,與茂生響亮的呼嚕聲遙相呼應,一高一低,一長一短,一急一緩。

躺在這樣的環境里,特別是充斥著滿鼻的牲口氣味兒,木琴愈加感到陌生,繼而惶惶不安起來。一股莫名的委屈從心底驟然升起,向上強烈地撞去,又被自己狠狠地咽下。再撞上去,又被艱難地咽下。如此反復折騰了一會兒,木琴的眼淚終被慢慢地憋了出來,咽喉也隱隱地疼痛難受。

她用牙死死咬住枕巾,提醒自己千萬別哭出聲來,但還是有不連貫的「咕咕」響聲從口腔里冒出來。她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的決定,後悔自己不顧父母死命阻攔就貿然做出的輕率決定,最終給自己帶來了今天這樣尷尬的境遇。她想家了,是從內心深處涌出的欲生欲死般強烈的思家之情。

她想南京城里自己的小窩,雖是終日有磕絆和吵鬧,那兒畢竟是自己熟悉和擁有的地方。她想父母,想兄弟小妹。長久地聚集在一起,總感到煩亂得很,每個人都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令自己無法忍耐。而今遠離了他們,竟又有著那麼多的優點和好處一下子從腦海深處翻涌出來。她甚至覺得,每個人平時難以忍受的缺點,現今竟統統變成了優點,而自己卻連享受一下這諸多缺點的機會都沒有了。

西屋破爛的門「吱呀」地響了幾下,有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路聲。緊接著,便傳來西院小便的響亮聲響。這聲響,在山村靜謐的夜晚顯得異常刺耳。是西屋的飼養員起小夜了。隨後,又有屋門的「吱呀」聲,不久便傳來飼養員隱隱地鼾聲。

這時,茂生也已醒來。他翻身下床,推門而去。小便後,又窸窸窣窣地爬上床,緊挨著木琴躺下。他發覺木琴的肩膀正輕微地抽搐著,便摟住她,悄聲問是咋的了。

木琴回一句,沒事,睡你的。

茂生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他把木琴的臉扭正,發現她的臉上沾滿了淚花,在月光里泛著晶亮的光澤。

茂生嚇了一大跳兒,急問道,咋兒的哩,是誰招惹你啦。

木琴把頭伏進茂生的懷里,哽咽道,剛哭出來,心里好受多了。

茂生明白了,是自己委屈了女人,讓女人難過傷心了。他用手輕輕撫模著女人的頭發,撫模著女人膩滑的脊背和豐滿的大腿。他只能用撫模來安慰自己的女人,也藉此減輕自己內心里對女人的愧疚。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寬慰自己的女人。現在的境況,讓茂生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失敗,是一種作為丈夫的無能和男人的失敗。

長時間地撫模,慢慢驅散了木琴內心的哀怨,代之以柔柔的溫情充盈在體內。身體開始燥熱起來,有一種無法按捺的沖動在體內穿梭著。呼吸漸漸急促,手也不由自主地游走在丈夫的肌膚上。

茂生感覺到了這種無聲地召喚,也愈加認真地著自己的女人。他知道,除了自己還能給予女人這點最起碼的溫情外,其他的,什麼也給予不了。他的已經蘇醒,開始快速地脹大。在女人柔軟的手掌托住那累累的一堆時,茂生的已達到了脹大的極限。他忍住不舉動,仍是耐心地撫模著女人的每一寸肌膚,並把撫模的範圍集中到女人毛發叢生的。那里已是**橫流,潤濕了毛發,潤濕了腿根,滋養著倆人日漸憔悴的心魂。他要用自己僅存的男人本能,給予受苦受難而又無力相助的女人以最大程度地慰籍。

在倆人感到快要窒息的時候,茂生爬到女人背後,把鼓脹得難受的命根戳入女人體內,隨之不能自控地抽送著。難言的歡愉淹沒了兩顆無助的心魂,沖撞回旋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倆人先後不由地發出了蕩人心魄的申吟聲。直到堅壩決堤,直到最後一片秋葉飄然落地,直到所有能量干淨徹底地注入另一個體內,這種申吟聲才慢慢遁去。

倆人輕飄飄地癱倒在床上,細細體味著尚未遠去的柔情。屋外漸遠漸近的潮汐聲重又漫漶過來,鑽入此時倆人異常靈敏的耳朵里。這個時候,木琴驀然發覺,西屋均勻沉穩的鼾聲早已沒有了,只有輕微得難以辨識的床動聲響。良久,又傳來一聲輕輕地如釋重負的嘆聲。

木琴下意思地把丈夫向外推了推,兩眼快速地瞄了瞄西邊隔牆上的裂縫。那里似乎藏有一雙偷窺的眼楮,在悄悄地注視著自己。她有些後悔,後悔剛才忘我的舉動和無提防的快意痴迷。

木琴想,明天什麼先都不干,也要快點把屋內的牆壁全部泥抹一遍。

木琴來到杏花村已有些日子了。初來時,對山村生活的種種習性由看不慣而有意抵觸,到強迫自己忍耐順從,再到後來慢慢地接受,並積極主動地去適應。因了適應力強的優勢,她漸漸融入了這個閉塞的環境,心情也逐漸開朗起來。

她原本就是個心胸豁達的女人,且精明倔強,遇事身先士卒,有著較強地團隊影響力和號召力。甚至其言行舉止間無意中透露出的個人氣質和魄力,令那些自以為是的男人們也時常自愧汗顏。她的這種品性,並不是到了杏花村後才顯露出來的。早在南京工廠里時,她就已經施展得得心應手了。木琴在南京的工廠車間里,一直干著小組長的角色。在擁有二三十口子人的車間里,集聚著大男人、小青年、老婆、姑娘……構成復雜的各色人等。木琴在工友中的影響力,卻超出了那個整天裝腔作勢牛皮哄哄的車間主任。那主任在恨極無奈的時候,曾私下里惡狠狠地咒罵道,這女人也就是褲襠里沒有吊著根**棒,不的話,非得能上了天不可。

回到杏花村的第三天,木琴和茂生都被劃到了第一生產小隊,早晨出工,傍晚收工,日子過得甚為規律。京兒太小,又沒有老人在家看護著,只得由木琴帶在身邊,與大人們一同出工收工。對此,生產隊長宋茂林很有意見。

一次,茂林鄭重其事地來到酸杏家,邊吸著酸杏遞過來的優等煙葉,邊埋怨道,大叔,茂生家的也太不像話了,淨搞特殊化。上工總帶著個小尾巴,影響生產不說,群眾的意見大 去哩。

酸杏一手握著長桿的煙袋鍋,一手使勁兒摳著腳丫子。他笑笑,不接茂林的話茬。酸杏干了多年大隊支部書記,掌管著全村上千口子人的衣食住行,天天穿著全家唯一一雙膠鞋,日理萬機地到處開會、講話、檢查、訓人,哪有空閑與社員一起下地干活。這樣一來,身體倒是輕松得很,只是染上了腳氣,五冬六夏地痛癢。一有空閑,他就不自覺地在腳丫子上摳撓上一陣子。

他在心里罵道,還干生產隊長吶,這點兒屁事也要匯報的話,要你個生產隊長干嘛。再說,她家連個老人毛兒也沒一個,讓她見天兒蹲在家里看孩子,那個影響才真是大 去哩。心里罵歸罵,面子上卻是不置可否的樣兒,讓茂林自家猜去吧。

茂林又說,她家的屋子咋辦。讓出來的話,隊里的牛就得栓在村頭上,二叔也沒地兒住哦。

這個問題不得不引起酸杏的慎重考慮。

隊里的飼養員酸棗是他的親弟弟,四十來歲的人了,至今還是單身一個人過日子。父親過世得早,沒有給兄弟倆積攢下多少家業。倒是為了給他治病,兄弟倆反倒欠了一 的債。酸棗又因為家遭橫禍,連媳婦帶家產全被一火焚之。要不是酸杏從小就有當官的福相,年輕輕地就進了大隊領導班子,恐怕現在也是光棍兒一條。

杏花村共有三大姓。以會計振富為代表的李姓,是第一大姓,佔了全村人口的一半左右。以茂林為代表的宋姓,佔了將近另一半的人口。以酸杏為代表的賀姓,僅僅只有十幾戶人家。酸杏所以能牢牢地佔住支書這個重要位子,一方面得力于他的沉穩性格和對人事關系的調和力。他的處事原則是「穩」,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又善于巧妙地斡旋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關系。由是十幾年來的風風雨雨,並沒有給他及杏花村人帶來過多大的打擊和傷害。村人都夸酸杏為人厚道、本分,是杏花村當之無愧的掌家人。另一方面,宋姓的人不抱氣,遇事好窮爭惡吵,做事張揚霸道卻又沒有心計,見不得李姓人家的小心眼兒小算計。李姓人家盡管工于心計,關鍵時候也能抱緊一團兒,遇事一致對外,卻又私心過重,有自己的就別想讓外人沾上一丁點兒的葷腥。因此,李、宋兩大家族總是捏合不到一起,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爭爭吵吵,甚至大打出手。這樣的對壘局面,便愈發突顯出酸杏的寬厚和公道來。在經過幾次大的事變後,公社決議讓酸杏干村支書,再讓茂林干生產隊長,振富做會計,以均衡各方勢力,終于使杏花村安穩下來。

酸杏認真地盤算了一會兒,抬頭反問茂林道,你看咋辦好哦。

本想讓酸杏拿個主意,卻反過來讓自己拿主意,茂林心里直罵酸杏這個老滑頭。茂林緊張地想了半天,才試探著回道,要不,西邊三間屋子咱先用著,讓茂生兼做飼養員,比別人多拿點兒工分。要是他的崽娃兒大咧,要娶親啥兒的,隊里立馬騰出屋來,還他家就是。

酸杏神情專注地摳撓著自己的大腳丫子,半響兒才道,留兩個飼養員,隊里的開支太大了,社員也會講閑說呀。

茂林知道,自己又冒冒失失地犯了一個嚴重錯誤。他趕緊改口道,要不這樣算哩,還是讓二叔一個人干飼養員,年底大隊給茂生家多加點兒工分。你看行不。

酸杏又笑笑,說,隊里的事,你就看著辦吧。就是鄉里鄉親的,別弄出啥矛盾才好。

當天晚上,討了主意的茂林就風風火火地來到木琴家。

茂生剛吃過晚飯,正在院子里精心地收拾著旮旮旯旯里的垃圾。按照木琴的提議,茂生熱情高漲地把屋里屋外的牆壁重新泥抹了一遍,又把院牆壘砌一番。他和木琴還放養了一群雞苗和鴨苗,整日唧唧喳喳地叫,使原本殘破不堪的院落里呈現出一派生機,向村人顯示著自家的滿足和愜意。

木琴正挺著大肚子在屋內洗涮著窯制的盤碗。盤碗都是從酸杏家和左鄰右舍里湊借來的,連同吃飯的木桌也是。

京兒一撂下飯碗,就跑到西院里,跟酸棗玩耍去了。酸棗沒有留下自己的娃崽兒,卻異常喜愛娃崽子。特別是京兒,見了就親不夠。不是用粗硬的胡茬蹭京兒細女敕的臉蛋,就是把他一次次地往空中拋去,再穩穩地接住。惹得京兒抽空兒就與他撕纏在一起,像上了癮似的。

木琴兩口子見茂林進到自家,頗感驚訝。倆人忙往屋里謙讓,茂生遞上煙,木琴倒了碗水。

茂林若無其事地瞥了眼木琴,心里暗想,茂生這小子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出外幾年,竟領回這麼俊俏風韻的城市娘們兒。俊不說,還是個高中生,在全村里算是文化水平拔尖的了。人又生得活性兒,總是不知不覺地搶別人的風景。要是雪娥能及她的一半,或是能與她廝磨上一個晚上,就是死了也知足了。這麼一想,下月復部就感覺發熱,一股暖流從底部往上緩緩涌動,大腿根上隱隱地癢癢了幾下。茂林趕緊提醒自己,這兒是啥地界,咋敢胡思亂想啊。

茂林裝模作樣地謙讓了一陣,便官氣十足地端坐著,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木琴兩口子的殷勤接待。

天南海北地閑扯了一會兒後,茂林就把話題轉到了屋子上,把與酸杏商量好的意見和盤托出。他還一再說,這是酸杏的意思,也是村里研究的意見。

所謂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茂生本就對村里熱情地接待遠道而來的自家而充滿了感激,又听說是酸杏的意見,現在家里吃飯喝茶的桌子還是酸杏送來的,人家替自己想得這麼周全,自己還能說些啥兒喲。他沒顧上征詢木琴的意見,自作主張地回道,好哩,好哩,就按村里的意見辦嘛。

听完茂林的話,木琴當時就愣了一下。她剛想接過茂林的話頭說上幾句的,卻讓茂生這麼不知深淺地一攪合,想說的話又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隨後又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附和著茂生表達了一番自己對村人和村干部們的感激之情。

木琴的這一細微舉動,恰被茂林瞧在眼里。他見事情落實得很順利,生怕坐時間長了又要節外生枝,便趕忙站起身朝外走。他邊走邊說道,要是沒啥意見,咱就這麼辦哩。我得趕緊家去,老母豬這兩天就要下崽兒,得夜里看護著。

茂林家住在村前的一處池塘邊,是個五間屋的破宅子。院牆早被風雨剝蝕得僅剩了半截牆柵子,只有半人高。別說擋人了,就是一條笨狗,也能一跳躍進院子,驚得滿院子雞飛貓跳的。

有一天中午,茂林的老婆雪娥正在自家院子里上茅廁解手,被到南大河里洗澡的小崽子看見了。崽子們便無意中說了出去,偏偏又叫村里的幾個光棍漢子听了去。于是,這幾個光棍漢子蹲坐在河水里,耗費了幾個中午的工夫,邊撕扯著自家的**卵,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謅亂編,終于湊出了幾句順口溜︰

大白 ,光溜溜,蹲地上,沖溝溝兒;

白也沖,夜也沖,沖出一根肉蟲蟲兒。

肉蟲蟲,黑  ,扯著蛋,連著皮兒;

白也鑽,夜也鑽,鑽出一井**水兒。

茂林不知就里,也跟著四處起勁兒地傳播販賣,引得幾個光棍漢子笑岔了氣。他們還得暗地里使勁兒憋著,萬不敢承認是自己的杰作。否則,茂林不劈了自己,也得給自己一輩子小鞋穿。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是誰說漏了嘴,將編順口溜的原委泄露了出去,又輾轉傳進了雪娥的耳朵里。

夜里,茂林正與雪娥翻江倒海地折騰著夫妻間的那點兒破事。**難禁之時,茂林下邊用著力,嘴里就冒出這串曖昧的順口溜。還沒說到一半,被雪娥奮力地一推,便赤條條地滾落床下。茂林愣了,不明白雪娥剛才還顫巍巍地催促自己再使使勁兒,咋就眨眼間變成了六親不認的吃人老虎了。

雪娥嚎啕大哭道,外人作賤我,你也跟著作賤,叫我可咋出去見人喲。

茂林明白後大為光火,一連幾天追查編造順口溜的人。雖是沒有查出順口溜的編造者,但也有效地阻止了其流毒的蔓延。這首順口溜也隨即悄悄地轉入了地下,人面上早已銷聲匿跡了。不過,院牆仍是原樣不動地陳橫在那里。茂林只是把茅廁的周邊用玉米秸子密密實實地裹了起來,擋住了牆外那些想要偷窺的賊眼。

茂林家的母豬的確快要下崽兒了,但不是這幾天,還要十多天的時間。茂林急匆匆地趕回來,不僅僅是怕木琴反悔,更主要的是看見木琴風韻的身段,竟勾起了下邊的那根弦兒。他的底根兒早已蠢蠢欲動了,弄得渾身火燒火燎地難受,像掉了魂兒一般。茂林的身體壯實,脾性烈,婬性大,花樣又多,隔天就要與雪娥滾上一陣子。雪娥顧不得願意或不願意,只得隨和著他,有苦也不敢對外人講,免得遭人嗤笑。

茂林的兒子棒娃和閨女草兒正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玩耍,雪娥坐在旁邊給棒娃縫補褲子。茂林里里外外地磨蹭了大半天,好容易熬到天大黑了,便忙不迭地把棒娃和草兒攆到了西屋的床上。他閂緊門,轉過身來,只是幾把,就把自己身上的單筒子褲褂褪下。他又湊上前來,就要解雪娥的衣服。

雪娥驚道,天還早,娃兒們還未睡實落,你急啥兒,等等嘛。

茂林邊往床上拽雪娥,邊嘟囔道,人家等不及嘛,再等就要脹裂哩。

雪娥嘆道,你咋這樣貪嘛,不怕把自家身子搞癱了呀。俺們娘仨兒可指靠著你的身子骨過日子呢。

茂林把雪娥緊緊地攬到自己懷里,用長滿老繭的手掌揉著她胸前那兩只碩大的**。他又讓雪娥把手緊緊握住自己碩挺的粗根兒,自己眯起了眼楮,細細咂麼著**帶來的快感。

他倆被撮合在一起,可說是天生的一對地作的一雙。茂林的命根兒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被稱為驢根兒。雪娥的**大, 盤子也大,也是村里數得著的。倆人做事的時候,茂林時常自豪地對雪娥道,也就是我的**子能配上你的**,那些個男人長得個個兒像豆蟲,就算活起來,也不過是條泥鰍罷了。雪娥就很幸福地積極配合男人的舉動,以引出男人更多夸贊自己的話頭來。

茂林對雪娥渾身上下長出的零部件還是很滿意的,特別是對她的**和 盤子尤為滿意。只是對她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怕意。她的長得與別人沒什麼兩樣,只是周圍光禿禿的,沒有一根。老輩人常說,男人無毛,是謂青龍相,克妻妨子;女人不長毛,是謂白虎相,克夫敗家。茂林就時常趴在她的大腿根兒上找尋,希望能發現哪怕一兩根毛也好。偏偏就沒有,只有細小的汗毛遍布四周。行房事的時候,他總是帶有些許的別扭心理。

今晚,茂林一改往日做派,情緒出奇地亢奮,也難得地飽滿炙熱,以至雪娥都明顯地察覺到了。

她問道,今晚這是咋的了,不是昨晚才弄過的麼。

茂林不答話,只顧奮力地戳弄著她,快意地輕聲申吟著。他滿腦子里晃悠著的都是木琴的身影,想象著被壓在自己身下不斷扭動著身子的,就是木琴的身子,似乎就真是木琴的身子了。情急處,他一泄而出,隨之月兌口喊出木琴的名字來。

雪娥沒有听清他含糊不清的話,以為他隨口叫了一聲「母親」。她不解地問道,叫你娘做啥兒,她都早死多年哩。

茂林知道自己只顧了快意,無意中說漏了嘴。他嚇得閉目噤聲,不敢再胡亂言語。

休息了一會兒,雪娥又道,明兒,老鬼振富家的銀行要到鎮子上去相親。豁牙子今黑兒走來,叫我去幫場。你說,我去還是不去。

——得去呢。

——我就是不願去幫那死老鬼。那一家子人,沒一塊好餅,淨想著佔人家的便宜。年底隊里結算的時辰,對不上帳目,他光往你頭頂上扣屎盆子,倒是把自己撇得溜兒清。要不是酸杏主持公道,公社不得把你早處理了呀。

茂林恨道,我記著呢,便宜不了那老鬼。這相親的事,還是得去呀。人面上的事,別讓老鬼逮住了話柄,落了咱的理短。

——那我就去了哦,可是你叫去的呢。

茂林笑笑,翻身摟著自己的女人,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李振富的家里呈現出一片忙碌景象。天還不亮,振富老婆豁牙子就起了床。她腳不沾地地忙著洗臉,掃地,抹桌子,弄得屋里屋外叮當亂響。

振富蜷縮在被子里,剛要迷迷糊糊地睡著,就被驚醒了。再要睡著,又被驚醒。反復幾次折騰,振富惱火了。他把綴滿補丁的薄被子一掀,光 拉叉地坐起,朝豁牙子罵道,死婆娘,起這樣早,是尋死呀,還是投胎吶。

豁牙子沒敢回腔兒。她輕巧巧地一頭拱進鍋屋里,點火燒水。

今天是豁牙子自結婚成家以來最激動人心的日子,甚至比自己剛結婚時還要激動上幾分。自己忍氣吞聲地苦熬了二十幾年,終于要熬出了頭,當上婆婆了。

豁牙子的娘家在山外,兄弟姊妹多。當閨女時的日子雖說困苦些,總還是快快樂樂地度過了那段美好時光。在媒人把她介紹給山里的振富時,她足足高興了大半年。她曾偷偷地打听過,山里的老李家可謂是個大戶人家。人是個個地精明,會過日子,家境也富裕。光是定親的彩禮,就讓村里的小姐妹們饞得直流口水。誰知,嫁到振富家後,她才明白過來,居家過日子,光眼饞家業不行,人好才是第一位的。振富在外面謙虛持重,不管老人小孩,統統能打成一片,沒人當面說過他一個「不」字。一回到家里,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陰沉著臉,不吭不響。偶爾說出一句話,能把人給噎死。想是在外面沾上些不如意的事,又不好對外人發作,就回家里拿她發泄。或是不分時辰地與她干那種事,或是罵罵咧咧地摔碗踢盤子,或是擼胳膊挽袖子地踢打。這一切,她都悄悄地忍著。出了門,對誰也不敢訴說。

年輕的時候,振富還稀罕她,隔三岔五地與她好上一回。她也替男人爭氣,一口氣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想是振富盼發家盼瘋了,給大兒子取名叫銀行,二兒子叫洋行。到了小閨女,振富嫌她生了個賠錢的,就取名叫掛兒,意思是把她從家里掛出去,誰願要誰就拿去。等兒女們一天天大了起來,她也漸漸地老了下去。還因為上山拾柴時磕掉了前門牙,說話兜不住風,顯得口齒不清,振富便愈加厭棄她,踫都不想踫她。甚至到了晚上,倆人躺在一張床上合蓋著一床被子,他竟然不避她,自顧自地用自家的手指打婬炮兒,還咿咿呀呀地亂叫。她只有暗地落淚的份兒,從不敢聲張,或是在男人面前表露出什麼來。

振富的家教也嚴,不僅把她管得整日大氣不敢喘,就連兒女們也都對他敬畏三分。娃崽兒們見了他,能躲就躲,如同見了瘟神一般。除了洋行外,銀行和掛兒被管得見天兒窩窩囊囊畏畏縮縮的,上不了人事場。

豁牙子一直盼著兒女們快快長大,早早成家。盼著他們單支門另起灶地過自己舒心的日子,不再受老鬼的氣。她的高興,一部分是為自己辛辛苦苦拉扯了多年的兒女而今終于有了好結果而高興。更多的是,她替銀行高興,為銀行今後將要過上的紅火日子高興。

在豁牙子燒滿了一大鍋水的時候,天已大亮了。振富和兒女們也都起了床,忙忙活活地洗臉疊被,給銀行穿戴新做的衣服。

銀行的新衣是豁牙子求喜桂媳婦滿月做的,藍棉布的國防服,再配上一雙黃帆布的解放鞋。新衣服一上身,人就精神了很多。銀行有些靦腆地左右拽著前襟衣角,興奮得臉上紅撲撲的。

振富見不得銀行呆頭呆腦的傻樣。他訓斥道,到了鎮上你三哥的飯店里,要機靈些,別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頭搭腦哦。

正說著,雪娥輕快快地進了門,見了銀行就直夸好看。她大聲說道,那頭要是見了咱銀行,不得今兒就想跟了來過門兒呀。

振富笑道,這得全靠他嫂子你幫襯呀。

隨後,又有振富的本門兄弟四季媳婦蘭香和賀姓家的喜桂媳婦滿月走進來。她們都是豁牙子昨晚按照振富的吩咐央求來,一起陪同銀行去鎮上相親的人。

豁牙子原本還想邀請蘭香的二妯娌桂花和三妯娌金蓮的。因為振富嫌棄四喜媳婦桂花生了仨丫頭片子,是個沒兒的命,不吉利。金蓮前幾天剛剛與丈夫四方鬧了別扭,正在相互賭氣,不肯見四方。豁牙子只得作罷。

幾個人匆匆地吃了豁牙子打好的荷包蛋,抹抹油光光的嘴巴,丟下句,你老兩口子就等好兒吧,便急急地往山外的鎮子上趕去。

振富所說的「你三哥的飯店」,其實就是供銷社飯店,四季的三弟四方在店里做廚師掌大勺兒。老李家的人一提起鎮上的這個飯店,統統稱之為四方的飯店,從不說供銷社飯店。說的時候,總有一抹自持的優越感炫耀在嘴臉上。

供銷社飯店是整個北山公社唯一一所飯店,也是全公社最氣派最晃眼的建築了。飯店由整塊的石條壘砌而成,灰色水泥瓦苫頂,佔據在鎮子大街的中心地帶。高大的門面上,用水泥雕出一個大大的五角星和一行模仿**手跡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又統統用紅漆上了色。在四周低矮破舊的房屋圍牆襯托下,遠遠望去,飯店就顯得鶴立雞群般地與眾不同。

飯店進門是一個寬敞的門廳,里面一溜兒兩排擺放了十幾個大圓桌子。桌面上沾滿了厚厚一層油跡,泛著黑乎乎油膩膩的色澤。

銀行一行幾人急匆匆趕到的時候,已是十點多鐘了。飯店里還沒有食客,顯得冷冷清清。只有兩個服務員在掀桌子擺凳子,叮叮  地打掃著衛生。

蘭香大步地走在前面,帶著縮手縮腳的銀行、滿月和雪娥徑直闖進了大廳。蘭香還沒來得及問話,就讓一個服務員一陣機關炮似的呵斥了一頓。她尖聲尖氣地嚷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是誰讓你們進來的,沒看見這兒正打掃衛生麼。眼楮都長後腦勺上咧,沒見還不到賣飯的時辰麼。這麼猴急地進來,是要做啥兒喲。弄髒了新掃的地面,你給重新打掃哦。

另一個接腔兒道,鄉下人喲,沒見過世面,還不懂規矩麼。

興沖沖的幾個人頓時蔫兒了。走不是,退又不是,左右不知咋辦好,就連自己的手腳都不知放哪兒合適了。蘭香硬著頭皮柔聲問道,俺們是來找四方的,有點兒急事呢。

——再急,也不能這麼鬼催似的硬往里闖嘛。

服務員的臉色緩了下來。她往里邊的院子一指,又說道,進去吧,往後得注意著點兒哦。

蘭香趕緊領著仨人向後院走,邊走邊回頭應道,哎,哎。

走進後院,蘭香憤憤地道,啥玩意兒,厲害啥兒嘛。看我不對四方說,讓他好好修理修理這幾個騷妮子。

四方的宿舍是兩間大屋子,里面安放著六張床。臨門的地方用紅磚和水泥板壘砌了個飯桌,上面堆放著牙缸、牙刷、水杯、毛巾及散碎的大餅和幾塊醬制的咸菜。屋里散發著一種汗臭味兒、醬菜味兒和臭腳丫子味兒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兒。

同宿舍的人圍坐在一張床上,正吆吆喝喝地打著撲克。見四方村里有人來了,就知道是四方本家兄弟今天來相親了,他們便一個個知趣地讓出了屋子。

待人都走了,蘭香就生氣地向四方告狀,說大廳里的服務員怎麼怎麼蠻橫無理。四方馬上打個阻止的手勢,往屋外瞅了瞅,悄聲說道,大嫂,你可不準在這兒瞎嚷嚷。那幾個服務員的家都是住在公社大院里的,老子都是公社干部,咱惹不起的。

蘭香無奈地閉上了嘴巴。本以為四方是杏花村唯一一個在外面做事的人,就應該像在村里傳聞的那樣風風光光的才對,誰知也不過如此。又有雪娥等人照著面,這臉面上就覺得失了好些光彩。

閑扯了一會兒,女方的人來了。只有一個老女人陪著,就倆人。那女子羞答答地靠在門框上,任憑蘭香等人怎麼讓座,就是不肯進屋里坐下。

老女人老老實實地介紹說,女子叫香草,從小就沒了娘,是他爹一手拉扯大的。這娃子懂事又乖巧,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

雪娥們在心里直嘆道,天下竟有這麼水靈的女子,身材勻稱,皮膚白里透著紅,泛著亮亮的光彩。鴨蛋型的臉上嵌著雙大大的黑眼楮,忽閃起來,像是要說話似的。真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看得人心里舒坦。

雪娥們的眼楮錐子似的盯住香草的臉盤身段看,看得香草愈發羞怯。她把頭低到了胸前,兩只手絞纏在一起,脖頸上滲出了細細的熱汗。

雪娥也把銀行推到前面,把他的家境和人品夸張地數說了一遍。她還說道,今兒就是巧,俺們陪著來相親,這女娃兒名字里有個香字,蘭香的名字里也有個香字。看來,兩家是有緣分呀。

中午飯是四方安排的,在大廳里吃了頓香噴噴的匯菜和剛剛出鍋的熱餅。喝茶的時候,雙方各自把銀行和香草偷偷叫到外面,問各自相看得咋樣。倆人也都看上了對方。雙方又互相交換了各自的意見,覺得倆人是挺般配的,只等兩方老人表了態,這個親事也就算相看成了。

事情辦得異常順利。送走了香草後,雪娥們都很高興,直夸銀行好福氣,踫上這麼好的閨女,真是燒了八輩子高香啦。

在雪娥夸贊的當口兒,四方悄悄地把蘭香拽到一邊,說,大嫂,你回去得好好勸勸金蓮,脾氣咋愈來愈大哩。她心里只有娘家人,從不把咱爹娘放在眼里。上次回家,我就是把吃剩的大餅頭子送到老家一些。她就不依不饒了,跟我沒完沒了地賭氣不說話,還在爹娘跟前摔摔打打的,太不像話哩。

蘭香瞥一眼滿月,悄聲道,不像話的事多哩,是得好好管管呀。不的話,她可要作上了天邊呢。

四方有些迷惑地問道,咋啦,又有啥事麼。

蘭香發覺自己一時情急,說漏了嘴,便趕緊圓場道,哪兒有啥事。就這麼個事體,還不夠叫人焦心呀。要是再有事,還不得把你給悶死哩。

下午返村的路上,雪娥們都很輕松愉快,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說笑打鬧著。特別是銀行,疾步如飛地走在最前面。他忽而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山上樹枝里的山雀,忽而跳到路邊的山澗里洗頭洗臉,歡快的心跳難以讓自己安穩下來。

雪娥調侃道,銀行的心早被香草勾走了,魂不附體咧。

銀行就憨憨地笑,紅撲撲的臉上蕩漾著掩飾不住的喜氣。

蘭香偷偷地扯扯滿月的衣襟,笑著悄聲問道,喜桂對你還是那麼貧麼,還是讓你整夜不得安生覺睡麼。

滿月想起以前曾對蘭香訴過苦,說喜桂床上的癮兒大得叫人心煩,弄得自己總是睡不好覺,白天干活也沒精神。現在,蘭香又拿這話來取笑自己。她就使勁兒擰了蘭香一把,罵道,騷婆娘,哪兒騷就往哪兒引,不怕銀行听見,也不怕四季撕爛你的騷嘴呀。

蘭香滿臉嬉笑著躲開,不再言語。

落日的夕照泛出橘紅色光彩,一層又一層地均勻涂抹在山林間和山林隱沒的小路上,由淡漸深,由深漸濃。四周一片霞彩流動,流到臉上,光彩熠熠;流到身上,渾身沾滿了暖意。

除了滿月復心事的蘭香,每個人都沉浸在這霞彩里,享受著即將逝去的難得的暖意和溫馨。

木琴被提拔為婦女生產小組長兼計工員,是在她生鐘兒的一個月前,由茂林力排眾議一手提起的。

所以要急于選出個小組長,來統領這群整日家長里短婆婆媽媽無事生非的婦女生產小組,茂林也是有苦衷的。

杏花村幾百戶人家,除卻男勞力外,還有為數不少的不能下地干活的老婆子小丫頭。真正能夠上工干活的婦女,也就只有四、五十人。別小看了這四、五十人,她們盡是些難伺候的主兒。每到集合上工的時候,熱鬧就來了。不是她的孩子沒喂女乃,就是我的鍋碗瓢盆尚未涮洗完。早來的等上一會兒,見人還未湊齊,便偷偷溜回家去,搗鼓這兒,捅鼓那兒。晚來的就賭氣地等,等上片刻不見動靜,索性也溜回去磨蹭一會兒。于是,等這個,叫那個,直到男勞力已經在地里干了一陣子活了,這邊的婦女還未挪到地頭上。

酸杏多次批評茂林,說婦女組簡直就是個磨洋工組,整日介騙工分不出活路。你這個生產隊長是咋當的。真要干不了,就言語一聲,想干隊長的人都踢破了門檻子,排長隊候著呢。

茂林就訴苦,說這群婆娘如何如何胡攪蠻纏不好擺弄。酸杏不願听他解釋,撂下句,要是好擺弄,還要你個隊長干啥嘛。說罷,掉頭就走。

茂林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絞盡腦汁地想法子。首要的一條,就是選出個合適的人來干組長。這是最讓茂林頭疼的事了。

最初,茂林還淨挑些身體棒實,能領著帶頭干活的人當組長,試圖以榜樣的力量帶動起這支散兵游勇般的隊伍。不出幾個月,人家找上門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辭職,說就是打死也不敢再干了,再干的話,全村的老少娘們兒都要被自己得罪盡了。那就再換,不出一個月,又是上門訴苦辭職。有的還是婆婆公公或是自己男人逼著辭職的。辭職的原因就是一條,管不了,淨得罪人。到後來,茂林就召集婦女開會,並鼓動說,誰要是能挑起組長的重擔,隊里就給誰多加一個人的工分。也有眼饞多出的那點兒工分的,就自告奮勇地干上一陣子。或是幾個月,或是個月二十天,甚至有的僅僅干了一天不到頭,就統統撂挑子不干了。

茂林沒有辦法,就自任婦女生產組長。他整日黑唬著臉,帶著她們上地生產。茂林還使出殺手 ,對這群婦女實行扣工分制度。誰要是遲到或是早退,統統扣半天的工分。要是曠工,就扣兩天的工分。

剛開始,女人們都被唬住了,勉勉強強地湊合著上工。時間長了,就有使奸耍滑的。不是頭疼,就是 疼。今天一個請病假了,明天就會跟著有兩個或三個也要請病假的。茂林一個大老爺們兒家,哪里能認得清她們的真假虛實,就一律不準假,不來的按曠工處置。這樣一來,茂林就惹下了眾怒。村里的老婆婆老太太們接二連三地找上茂林的家門,說一個男人家不懂女人的事,你老婆的事也不懂麼。這女人一月來一回的事,不注意著點兒,要是落下了啥病根兒,你茂林能承擔得了麼。

茂林明知,事情沒有她們說得那麼嚴重。而且,為這事,他還專門求教過雪娥,知道這些人被自己管嚴了,受不了,就有意讓自己的老媽子們夸大其詞地來教訓他。來的都是長輩,甚至還有本門的老祖宗,茂林不好發作,只能好言相待,連連稱是。

這樣鬧騰還不算完,女人們竟齊了心地耍弄起茂林了。

她們先是與茂林見縫插針地插渾嘻笑,講一些連男人也不好隨意說出口的事。茂林以為,是自己真的管住她們了,便也投桃報李地回應她們,試圖緩解一下自己嚴格管理造成的僵局。漸漸地,女人們的言行舉止就開始出格了,工余時間的說笑打鬧越來越大膽,令茂林時而尷尬,時而又措手不及。這種真真假假地嬉鬧,叫茂林氣不得惱不得,不能認真對待,又不得不認真對待。直到有一次,女人們看似無意似乎又有預謀的行動,把茂林想管理好婦女生產組的信心和決心徹底摧垮了。

是春耕的時候,男女社員們正在地頭休息。本來,茂林想到男人中間去拉呱,卻被一群女人圍坐在中間,月兌不得身。

女人們真話假話好話孬話盡往他身上拾,並不時地做出些小動作來。不遠處的男人們就起哄,說你們是不是看上隊長了,他的家伙可是能應付你們一群的。茂林就擺出一副自得的樣子,一個勁兒地傻笑。四季媳婦蘭香就喊,是啥家伙呀,這樣厲害,咱給他勾 褲看看。

茂林知道大事不好,趕緊起身要跑。四周的婦女立時一擁齊上,扯胳膊拽褲腰地把他摁倒在地上,竟真的把褲子扯了下來。

茂林的家伙一露相兒,反倒把女人們下了一大跳兒。接著,地頭上又引起更鬧的騷亂。有人喊道,這家伙可千萬不敢叫它露頭哦,得用牛屎糊住呵。果真,就有人在地頭上捧起一灘耕牛剛拉下的鮮屎,一股腦兒地摔進茂林的腿襠里,弄得茂林渾身上下臭不可聞。

茂林在婦女生產組苦心經營起來的良好局面頓時化為烏有,就連自己生產隊長的威信也一敗涂地了。甚至回到家里,在雪娥面前,他的男人尊嚴也在一段時間內受到了極大挫傷。那就是,在長達半個多月的日子里,茂林多次要求與雪娥行房事,均被雪娥以那里太髒太臭為由,斷然拒絕,讓他白白做了半個多月的賴和尚。

至此,茂林不願意再管婦女生產組上工生產的事。女人們又重新過起了先前的松散日子,一個個不亦樂乎。但是,長此以往,最終也不是個辦法。而且,酸杏又隔三岔五地訓他,嫌他辦事不力,連幾個臭婆娘也領導不了,還能領導好全村生產麼。弄得茂林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萬般無奈之際,他把眼楮瞄到了剛來不久的木琴身上。

他看重木琴的原因有三︰一是木琴是高中生,在全村里文化水平最高,心眼兒也應該最多;二是木琴平時說話做事總是透出一股子逼人的英氣,似乎比男人還有主見,且穩重持誠合情合理;三是他心里懷有一份不可言說的私情,就是隱隱地對木琴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覺得木琴身上除了優點外,連一丁點兒的疤麻缺點也沒有。當然,他跑到酸杏家里力薦木琴時,略帶夸張地盛贊了一番木琴的前兩個長處,只字未提後一個理由。

開始時,酸杏不太放心木琴。畢竟還不了解她的為人做派,能不能挑起這副擔子。但看到茂林言之鑿鑿的樣子,他也就默許了。

茂林出了酸杏家的門,立刻馬不停蹄地來到了木琴家。

這些日子來,茂生正跟木琴鬧別扭。鬧別扭的起因,是關于西屋的安置問題。

當時,茂林把村里研究出的意見說完後,就急急地走了。回到屋里,木琴開始埋怨茂生太不會算帳,說,隊里也太欺負老實人了,平白無故地佔了這麼多年的房屋,就算租用,也得給租錢吧。不給也就罷了,人家都回來了,好歹也得痛快地讓出來才是,怎麼還理直氣壯地繼續佔用著,用幾個工分就給打發了。這便宜都讓生產隊佔盡了。你也是,也不征求一下意見,就急著表態。弄得我連插話的機會也沒有,讓隊里把我倆當成了一對十足的傻子來愚弄,還好像咱欠了隊里多大恩情似的。

茂生模模頭頂,憨憨地笑道,生產隊能熱熱地接咱,又周全地替咱安置下家,咱也該知足哩。

木琴說,這是兩碼事,怎能亂攪合在一起吶。不行,明天我就去找酸杏叔,把這事理論個明白。集體要盡量想著為百姓謀福利,怎麼能不明不白地佔個人便宜呢。

茂生堅決不同意她去,木琴執意要去。為了去與不去,倆人都有了氣。茂生脾氣倔強,認準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木琴剛硬,抓住的理,輕易不會放過。要不是木琴顧慮自己初來乍到不模深淺,場面上還是要給男人留足面子的話,她早就去找酸杏理論了。

接下來,倆人似乎真正動了氣。晚上,個人睡個人的,沒有了往日的恩愛纏綿。白天,倆人也是各自忙活著份內的活計。也就是說,茂生自打回歸故里激發起的亢奮**,自此暫告一段落,由**迭起轉入了低迷回環。

茂林是第二次踏入木琴家的大門。

與上次不同的是,木琴依然熱情地接待了茂林,茂生則顯得淡了許多。似乎,他把自己與木琴之間的冷戰責任,全都推到了茂林身上。就是他的到來,才引發了家內的爭執。這次到來,又不知會引來啥樣的事端。因而,茂生就以戒備的心態,略顯淡然地招呼著茂林。遞上煙後,他稍微緊張地猜測著茂林的來意。

出乎意料的是,茂林給他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就是村里提議讓木琴當村干部。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竟會有這般的好事砸進了自家庭院。想他剛剛立足老家,千頭萬緒地沒個著落,家中突然冒出個出頭露面的人物,腰桿兒先自硬了不說,自己在人面前說話的底氣也硬。今後,不管做啥事,心里也會有底兒呀。于是,茂生待客的熱情一下子高漲起來。他殷勤地遞煙倒茶,還一拍大腿故作恍然狀,說道,你看,你看,我倒忘哩,從南京回來,還剩一盒煙,拿給你嘗嘗哦。

茂林絲毫沒有察覺到茂生的細微變化。他正緊張地急轉著腦筋,想把今兒的來意周全穩妥地表達給木琴,好歹讓她順利地接下這個爛攤子。他已經吃夠了其中的苦頭兒,急于想找個替代自己的人來擺月兌當前的困境。他是真的怕木琴一推了之,弄得自己再受二茬苦,再遭二茬罪。因而,他一邊刻意夸大地大講特講村領導如何如何器重賞識木琴的學問、見識、人品、能力和群眾急切地呼聲,一邊用帶有鼓動性的語氣色彩,極力慫恿木琴盡快接下這個擔子。似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除了你木琴,誰又能挑起這副重擔呢。而且,這也是組織上經過慎重考慮,準備著重考察木琴,下一步還要把你木琴列入重點培養對象吶。

木琴始終不說話。她坐在桌子邊,靜靜地听著茂林的慷慨陳詞,心里卻是折騰得很。經過一段時間的生產勞動,木琴大致了解了一些婦女生產組的現狀,也明白茂林的想法。但是,她自己必須要認真地考慮,慎重地選擇。一旦草率地接了,卻收拾不了局面,自己將陷入是非之地而不能自拔。

待茂林喋喋不休地嗦完,木琴笑著對茂林道,看你說的,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呀。這事于公于私都是好事,又承蒙村里看得起我,我得先謝你和村領導了。不過呢,這事也不算是小事。干好了,對集體對個人都能有個好交代。要是干不好,集體受了損失,我可承擔不起這個責任。你讓我考慮考慮再說,行嗎。

不驚不喜不軟不硬款款落落的幾句話,說得茂林心里既受用又著急。他認準了,只有木琴能收拾起這個破爛攤子。這個受氣的行當,也只有木琴能把自己囫圇個兒地給替出來。他又說了些鼓勵慫恿的話,明天一準兒要木琴的回音,便忐忑不安地離去了。

茂林的前腳剛邁出家門,茂生就急不可待地悄聲問木琴道,你是咋想的,咋不一口應承了吶。

木琴瞪他一眼,說你不懂這里邊的厲害,得掂量掂量再說。

茂生想不出這事還有什麼厲害的,簡直就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嘛。不管怎麼說,在茂生看來,這次茂林的到來,竟意外地捎帶著辦了一件大好事。那就是,茂林頭次前來惹下的禍端,自己這次又來給平息了。茂生兩口子在相互憋悶了一小段時日後,終于能夠通話了。

夜里,茂生又恢復了先前的猛豹狀態。他死皮賴臉地撕纏了木琴半宿,鬧出的動靜比原來的還大。木琴一直小心地提醒他小聲點兒,別讓西屋听見。茂生哪能顧得上,依舊肆無忌憚地張狂著。沒把西屋驚動了,反倒把同床熟睡的京兒驚醒了,啼哭不止。茂生只得匆匆收場,愉快地盤算著木琴的美好前景,漸漸酣睡過去。

第二天,茂林主動找到木琴,催問她考慮的結果。

木琴說,非要叫干的話,得答應我幾個條件。

她提出了三個要求︰一是考慮到女人在家里的特殊位置,婦女集合上工時間要比男勞力晚半個小時,收工也要早半個小時;二是女人每月都要有兩天假期,可以按個人的實際情況隨時休假,工分照拿;三是仍然沿用茂林制定的扣工分制度,但扣除的工分不能就沒了,得掛在婦女生產組的賬面上,用于獎勵那些出工多出滿勤的人。要是獎勵的人多了,就平均分配,但組長不享受這個待遇。而且,組長也不多拿一個人的工分,只享受其它組長同一的報酬。

茂林一時不能馬上答復,就立馬去找酸杏匯報。酸杏在完全同意木琴提出要求的同時,心里卻暗自吃驚。他暗道,這個女人可不簡單,萬不能小瞧了她。

待茂林屁顛屁顛地給木琴回話去了,酸杏還沒有從思慮中拔出頭來。憑著敏銳的直覺,他隱隱感受到一絲隱憂,一種威脅。這種潛意識里涌出的隱憂和威脅,俱來自尚未真正了解過,甚至還沒有認真打過照面的茂生媳婦——木琴。

木琴的生產期快到了。按正常的產期公式計算,再有十多天,小家伙就要面世了。

早上臨出門上工的時候,茂生還不放心地說道,這些日子,就別去上工了,請個假在家呆一呆呀。

木琴不以為然地回道,還早吶。再說,組里的人心剛安頓下來,生產那麼忙,事情又那麼多,不去怎能放得下心。

經過近一個月的努力,木琴的三條意見都得到了順利實施。

剛開始的時候,還是有個別人懷著抵觸情緒,故伎重演地搞一些小動作,指望著像搞倒茂林等人那樣,也把木琴乖乖地搞垮了。但是,這樣的算盤並沒有撥響。原因很簡單,木琴的出任,並沒有把個人的利益得失放在眼里,主動削去了茂林許諾的多出的那部分工分,且把自己劃出了獎勵圈子。這樣一來,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們慣有的忌妒情緒,不平衡的心理狀態得到稍許修復。再一個,給女人每月兩天的假期,按現今兒的說法,是屬于人性化管理貼心式關懷,徹底打動了山里女人狹隘的心扉,贏得了絕大多數人的理解和擁護。同時,獎勤罰懶的措施,是山村里最認可最見效的辦法,能夠極大地調動那些出工多出活多的人的積極性,生產效率明顯提高。

讓木琴放心不下的,不是生產問題,而是女人間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東家長李家短的瑣事,以及長舌頭短尾巴的屁事。雖說這樣的瑣碎事體算不得什麼大事,但真要鬧將起來,必將直接影響到組里的生產。

這幾天,也不知什麼原因,四季媳婦蘭香與四方媳婦金蓮倆親妯娌正在暗地里較著勁兒。表面上,倆人還人模狗樣有說有笑的,背地里卻互相揭短詆毀。倆人還各自拉攏了幾個人,漸漸要形成了小圈子。

這個季節,正是漫山遍野的杏林里累累杏果由小變大由青泛黃的時節。

工間休息的當口兒,木琴拐進田邊杏林里,四處采摘熟透的杏果,以止住胃里冒出的急于想食酸性東西的強烈**。她正一邊滿樹搜尋著熟透的杏果,一邊大口吞咽著既酸又甜的杏肉,就听到林子外面有大聲爭吵的聲音。接著,就有雪娥跌跌撞撞地跑進林子,四處喊叫木琴的名字。

木琴應聲找到雪娥,問是怎麼了。

雪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蘭香和金蓮妯娌倆扭打起來 ,拉也拉不開,勸又勸不住。

木琴趕緊朝林子外趕去。

地頭上,蘭香與金蓮正緊緊地撕扯在一起。倆人各自扯住對方的頭發,頭頂著頭,一動不動地對峙著,臉色紫青,嘴里低聲地嘶吼著,像一幅電影畫面的定格。一幫女人唧唧喳喳地圍在四周,不停地勸導。附近干活的男爺們也來了幾個,想把兩個女人分開,卻又顧慮踫撞了女人的身子,一時不好貿然下手。

木琴一路小跑地趕到跟前,厲聲喝叫倆人松手。看見自己的話沒起到作用,她就上前,奮力掰扯倆人的手。

金蓮把肩膀向木琴一頂,意思是不叫木琴來管。誰知,金蓮用力大了些,自己的身子也太笨了些,禁不住金蓮暴怒時不顧好歹使出來的力氣,木琴當場跌倒在地上。她爬了幾下,竟沒有爬起來。這時,她感到月復內一陣陣地疼痛,襠內濕滑一片。

女人們顧不上蘭香和金蓮倆人的廝打了,圍著木琴一疊聲地問道,是咋兒的啦,要緊不。

金蓮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就主動松了手。蘭香也就勢放下手。倆人怔怔地看著人們像無頭的蒼蠅般忙亂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木琴是過來人,知道肚里的孩子要出世了。她擺擺手說道,讓我躺一會兒,可能是要早生了。

生孩子是件大事。現在又在荒山野外,離村子還有好幾里的山路,更是非同尋常的大事了。女人們一下子炸了營。有喊酸杏嬸子或大娘的,快來料理準備接生呃。有叫在附近勞動的自己男人的,快去砍樹做擔架,送木琴回村呀。也有到處尋找茂生的,說你婆娘要生了,快去照顧哦。整個工地上頓時亂了套,人人像濺飛的螞蚱,四處亂竄亂蹦。

酸杏女人察看了一會兒,說,來不及了呢,羊水都大破了。不等抬回村去,娃兒早生路上咧。

杏花村雖是深處大山月復地,交通又極為不便,卻從未因生孩子而出過人命的。這都歸功于酸杏一家人。酸杏的女乃女乃是一把接生的好手,不僅懂得接生,還明白正胎位什麼的。是故,杏花村幾十年來的婦女生孩子,就沒有一個是難產的。他女乃女乃死前,把這手藝傳給了他娘,還囑咐道,這手藝萬不能丟了呀。有了它,就有了人場,有了功德,也就有了飯吃,有了安穩日子過呢。他娘一接手就是二十幾年,現在老了干不動了,又傳給了酸杏女人。由此可以推斷,酸杏能夠在村里兩大姓氏的夾擠沖撞中,穩穩當當有滋有味地干著支書這個角色,與賀家女人一輩輩積攢下來的功德不無關系。試想,現今兒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大人孩芽兒,哪一個不是賀家女人從他們娘肚子里親手掏出來的。誰又能忘記了賀家女人的恩德呢。

酸杏女人慢條斯理地料理了一下木琴,對聚攏過來的男爺們道,男人家該干啥兒都去干啥兒去,沒你們的事哦。連茂生佷子也不用呆在這兒,放心地干活去,沒事呀。

她又吩咐女人們,把木琴攙進杏林里,用隊里燒水喝的大鐵鍋燒了滿滿一鍋滾水涼著。又叫婦女劃拉來一堆干草,燒成細灰末兒候著。她只叫雪娥和四喜媳婦桂花給她當幫手,其余的人都到地里去干活。

蘭香和金蓮嚇得還在愣怔怔地團團亂轉,不知所措。知道是自己的過失讓木琴早產了,倆人都懊悔得直抹眼淚。見酸杏女人不慌不忙地安排料理,心里多少安穩了一些。倆人就一致要求,也要留下來照顧木琴。

酸杏女人安慰道,用不了這麼多人哦。茂生佷媳婦也到該生的時辰哩,沒事呀,別擔驚。

果然順利,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杏林里就傳出一陣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工地上正伸長了耳朵听動靜的男女老少,頓時不由自主地爆發出一片歡叫聲。

有人大聲對茂生道,肯定又是個帶把兒的,要不,聲音就沒這兒響呢。

茂生一溜兒小跑著趕過去。看到大人孩子都沒事,他心里樂開了花,一連聲地向酸杏女人道謝。

酸杏女人擦抹著額頭上的細汗說道,給孩芽兒起個名吧。

茂生「嘿嘿」地笑著回道,娃兒的命是嬸子給接來的,你就給起個嘛。

酸杏女人沉思了一下,回道,接了這兒多的娃兒,還沒哪個哭得比他還響的,跟敲鐘似的。等長大了,一定會弄出點兒動靜來呢。就叫鐘兒吧。

眾人都講,這名好听,叫起來脆錚,听起來響亮。

護送木琴回村的時候,蘭香堅決要求一同回去幫著照顧木琴。她說,就算今兒記我個曠工,我也得去。金蓮也想跟著回去幫忙照看的,見蘭香搶先了一步,便無可奈何地留了下來。

男人們在木琴生產前極速捆綁好的擔架,還是派上了用場。由茂林的親兄弟茂青和茂山哥倆抬著產後虛弱的木琴,蘭香抱著鐘兒,與茂生一起護送著木琴母子倆回到了村子。

安頓好木琴母子倆,茂青和茂山急著趕回去勞動了。茂生院里屋外地忙活著燒水做飯。

瞅見屋里沒人,木琴問蘭香,今天咋與金蓮動起手來了。

蘭香撇撇嘴,不屑地回道,誰知她做下了啥樣丑事嘛,又丟人現眼,又叫人惡心反胃。

木琴道,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說開了嘛,非要擼胳膊挽袖子地大打出手。還是親妯娌倆呢,也不怕讓外人笑掉了大牙。

蘭香回道,哼,有叫人笑掉大牙沒地兒找的賤貨,可不是我呢。

——你今天怎麼陰陽怪氣的,說話像打啞謎似的。

——今兒,不是講這事的時候。你好好躺著歇歇。我家里還有點兒小米和雞蛋,拿來給你補補身子。今兒听不明白,你以後就會明白呀。

蘭香說完,匆匆地回家了。

木琴猜測了半天,始終想不明白蘭香話里有話的怪腔調。但有一點,她能感覺到,蘭香與金蓮的事還沒有完,恐怕亂子還在後頭呢。她隱隱地有些擔心,隨後又寬慰地想到,還能出啥亂子,不就是妯娌間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嘛。等自己出了月子,好好替她倆撕扯撕扯,沒有解不開的疙瘩。

一陣困意襲來,木琴翻轉過身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酸棗放牛回來了。

這個時候,各家各戶的煙筒里都在冒著青煙,正是家家趕做晚飯的時辰。

站在山崗向下望去,高低不平的山坳里,錯錯落落地散布著一座座農家院落。高的據守在山半腰上,俯瞰著腳下這個綠蔭濃郁的村子,把自己赫然的地勢坦蕩蕩地炫耀給人看。低處的人家,就像個嬌怯的嬰兒,伏身躲藏進大山懷里,借著密林的空隙向外窺探。

院落里的房屋都不甚高大,均是用山石壘砌起牆,再把山坡上瘋長的紅草割了來曬干,苫蓋屋頂。這樣的屋子,住著舒適干爽,熱天陽光曬不透,冷天寒風侵不進,是典型的冬暖夏涼的好居所。

庭院的圍牆,也是清一色的山石壘就。有高些整齊些的,必是個家境殷實主人勤快的人家。有的低矮,甚或沒有院牆的,定是個過日子松散主人懶惰的人家。當然,這樣以貌取人,必會留有很多弊端,冤枉了一些勤謹持家藏富不露的人家。像振富之流,就是標準的外表寒酸內里流油的主兒。但不管怎樣評判,相對絕大多數人家來講,這樣的衡量標準還是比較切合實際的。

山上的密林與村內的樹林連在一起,混為一體,分不清哪是村子的邊界,哪是山場的地盤。一條溪澗從村後的北山空兒里躥出,歡快地沖下高聳的山體。快到村頭時,又折而向西,繞過村子,注入村前的塘壩里。歇息片刻,再輕輕漫過石壩,向山下奮勇地沖去。直到匯入十幾里外那個鎮子西南角上的一座水庫里,才算真正住了腳,安了家。

這條溪澗終年不干,如一條銀鏈子般穿掛在群山深坳里,閃射著晶亮亮的光澤。即使是寒冬臘月,溪澗上結了一層銀亮的冰凍,溪水也會在冰層下汩汩地流淌。

此時,正是暮色漸濃的時候。

夕陽剛被吸進西山肚里,山頂上還留有濃郁的霞輝。溫色的光影罩滿群山,又投進山坳里一個個炊煙繚繞裊裊飄升的農家小院。屋頂樹叢間飄浮著一縷縷青白色煙霧氣,緩緩地流動著,變幻著神奇的景象。

村里時時傳來狗吠的聲音,主人呼雞喚鴨或呼兒喚女的聲音,以及鉤擔磕踫水桶的聲響。又不時地混入幾聲耕牛的哞叫聲,越發勾起人強烈的食欲和回家的沖動來。

酸棗就是在這個時候,趕著一群耕牛走進了村子。

此時,他的感受,比村里任何人都深。但是,他從不願意對外人講,也從不在臉上表露出來。有時,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任何與己無關的事情。明明知道,想了也是白想,那就不要白白折騰自己了。在外人看來,他沉默寡言,不善與人答話結交,卻是個無牽無掛的快樂老單身漢。整日廝守著集體的牛群,悠閑地轉悠在山溝嶺窪里。高興了,就敞開喉嚨喊幾嗓子樣板戲。困苦了,就蹲在岩石上吸幾袋煙。饑餓了,就著澗水啃上幾口玉米餅子,神仙般地滋潤快意。但是,誰又能知道他內心里難以忍受的孤單和寂寞。

茂生一家回來之前,他害怕夜晚來得太早,總是抱怨太陽走得太急了。還沒覺得吶,就又到了傍晚,又到了黑夜。

夜里的時光,更是過得漫長難熬。也許是年齡大了的緣故,他的睡眠不多。好容易睡著了,又常常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有時,他還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一點兒困意都沒有,只能瞪著銅鈴般滑溜溜的大眼,細听著屋外的動靜。屋外,除了風聲還是風聲,沒有人的一絲兒響動。于是,他就听屋內的聲響。

冬夜里,屋內除了耕牛反芻的聲音,就是老鼠窸窸窣窣四處躥動的聲響。他能清楚地知道,哪種反芻的聲音是「老伙計」發出的。也更清楚,整個屋子里有二十二只老鼠,其中有九只是小老鼠,還有兩只母老鼠快要下崽兒了。茂林曾多次給他老鼠藥,說二叔你把屋里的老鼠藥一藥,別叫自己染上病什麼的。他就笑笑地接過。待茂林前腳走,他後腳便把藥扔進院牆外的水溝里。這些老鼠都是夜里的伴兒,滅了它們,誰來陪他呀。

自打茂生一家人回來後,他的生活漸漸地有了一些生氣。最起碼,是有了人氣和過日子的聲響。

雖是一個整院被隔成了兩個院落,但那堵矮牆隔不斷東院里傳來的鍋碗瓢盆清脆地踫撞聲和大人說話小孩哭鬧的聲音。在他听來,這些聲響都是久違而又耐听的戲曲韻調。哪怕是女主人打罵叱責孩子的聲音,也是那麼順耳好听,余味無窮。特別是京兒,一听到他趕牛回院的聲音,便急急地從東院里躥出來。奔進西院,就一頭扎進牛堆里。要麼牽牛拽韁繩,要麼騎在牛背上樂滋滋地扭動著小身子。沉寂了一整天的西院里,不時地爆發出一陣陣稚女敕的歡叫聲。這時,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回到久遠了的熱火日子里。他也跟著笑,是久違了的笑,是開心的笑,是發自內心肺腑的笑。

每到傍晚的時辰,他不再抱怨天黑得太早,反而抱怨白天竟那麼長,歸家的時間過得這麼慢。自打媳婦死後,已經十多年了,他竟然又有了家的感覺,有了過日子的心思。

「老伙計」哞哞地叫了兩聲,扭頭溫情地瞅著酸棗,提醒他到家了,要打開荊條編織的柵欄門呀。「老伙計」是一頭母牛,是酸棗私下里給它起的名字。它是酸棗最知心最疼愛的伴兒。白天,跟在酸棗的後形影不離。晚上,在酸棗寂寞的時候,供他消遣解悶。酸棗愛憐地拍拍母牛圓滾滾的脖頸。

剛打開柵欄門,東院的大門里就跑出了京兒。他一手攥著一只被染紅了的熟雞蛋,朝酸棗邊跑邊叫道,二爺,二爺,我家又有了個一小點兒的弟弟。你去看不。

酸棗這才注意到,茂生家的大門樓子上用秫秸挑著一塊紅布,下垂的兩只角上拴著紅筷子、荊條做成的弓箭和蒜頭。就明白,茂生媳婦已經生了,是個男娃子。

這兒的習俗是,誰家生了娃兒,就要在自家的大門上掛紅布。生的是男娃子,就在紅布上拴筷子、弓箭和蒜頭。生的是女娃子,就只拴蒜頭。這習俗從何而來,無人考證。為何要掛這些物件,而且還有區別,也沒人能說得確切。振富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四季爹李振書曾嘮叨過,說,生了娃兒,門前掛紅布,一是為了趨吉闢邪;二是讓人家明白,此家有了生育,男娃兒女娃兒一目了然。該不方便溜門子的,就別再去溜門子了。該送東西的,也就知道應該送些啥東西了。振書早年間上過幾年私塾,是木琴來之前村里學問最高的主兒,又多少懂點兒陰陽地理什麼的。他的話,村人最信,都說,是這麼個理兒。

把牛趕進院子里,京兒把吃剩下的半口雞蛋塞到酸棗手里,非要讓酸棗把他放到牛背上。酸棗笑呵呵地把他提到牛背上,並牽著牛在院子里溜了一圈。樂得京兒前仰後合地拍打著牛背,一疊聲地喊道,駕,駕!吁,吁!

這時,茂生端著一海碗稀飯和幾個熱餅子進了西院。他呵斥京兒道,快下來,你二爺要吃飯哩。又對酸棗說,二叔,娃兒他娘又生哩,是個男娃兒。我多做了些飯,你也別動火咧,就趁熱吃這兒吧。

酸棗忙不迭地接過,說道,你看,你看,不去伺候好娃兒娘,倒先惦記著我哩。這是咋說,這是咋說。

茂生把京兒從牛背上抱下來,說,二叔,我得回哩。一家人還未吃飯,東屋沒人也不行。京兒又太吵鬧,妨礙你吃飯呢。

酸棗忙回道,不礙,不礙。你快回呀,快回呀。

茂生爺倆回了東院,西院里立時清淨下來。除了牛咀嚼草料的聲音,就剩了酸棗自己弄出的聲響。

西屋里凌亂不堪,到處堆放著草料、犁耙、牛韁繩、牛鞍子等,滿屋子的牛騷氣和霉潮氣。靠東山牆安放著一張床,上面胡亂地堆放著破舊的被子和被油灰沾抹得髒兮兮油亮亮的衣服。床頭靠南窗的角落里,用石頭和幾塊木板搭起了一個搖搖晃晃的飯桌。傍邊,用三塊石頭插成了一個鍋框,上面放著一口黑糊糊的鍋。牆壁已被煙火燻烤得一片漆黑,並到處飄浮著一絲一縷的蜘蛛網。

有了茂生送來的熱飯,酸棗就沒有動煙火。他就著涼開水,淅淅瀝瀝地吃完了稀飯和餅子,感到肚里熱乎乎的,很是愜意。

自從茂生回來,他經常不生煙火。木琴總是隔三岔五地叫茂生送來熱熱的飯食。東院里時常想起木琴腔調怪怪的聲音︰茂生,給二叔送點兒飯去。接著,就會響起茂生憨厚的回音︰是哩,是哩。木琴還對酸棗說過,要他一搭伙到東院里來吃,說也就是多一瓢水一雙筷子的事,省得自己冷鍋冷灶地再忙活。酸棗就受寵若驚地辭道,不哩,不哩,都習慣咧,不忙活呀。

此時,天已大黑了。

他把牲口安頓好,也不點煤油燈,窸窸窣窣地模黑上床。褪下褲褂,光溜溜地鑽進四處翻卷著棉絮的破被子里,他痛快地舒了口氣。東院里傳來京兒的哭聲,想是又闖了啥禍端,讓茂生給教訓了。酸棗就覺得,這日子又有了一些新滋味兒。

這些天來,他總是願意回想過去的事體。想得最多的,便是與死去的媳婦過日子時的場景。

那時候,酸棗活得可不像現在這麼窩囊。他也是一條濃眉大眼粗腰厚背的莊稼漢子,也有一個不算好看但渾身結實的婆娘。那時候,酸棗有使不完的力氣,有過不夠的小日子,有喜歡不夠的女人。白天,倆人成雙成對地出入家門,任誰見了都羨慕得緊兒。夜晚,倆人就不歇氣地滾在一起,從沒有個夠。而且,女人的肚子很快就讓酸棗弄大了,天天喊著要酸東西吃。酸兒辣女嘛,酸棗就喜滋滋地天天盼著女人生娃抱崽子。誰知,老天不睜眼啊。就在酸棗出夫到鎮子西南角上去建水庫的當口兒,他家的屋子夜里起了大火。想是女人急于給他烙煎餅,烙完後,沒把火星滅盡。當夜,一把大火把他的一切燒得一干二淨,包括自己心愛的女人和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家業。從此,他的精神徹底垮了下來,整天陷入自責中不能自拔。他責備自己不應該撇下就要生產的女人去掙那點兒工分,不應該急著叫人捎信催要干糧。這種深入心髓的自責,一直陪伴著他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十幾年。

是茂生一家人的到來,讓酸棗的心思漸漸活泛起來。一想起這兒,酸棗就有些羞愧難當。事實又偏偏如此。

茂生回來的當天晚上,酸棗把匆匆挪到西屋里的凌亂家什拾掇好,便早早上床了。微睡中,迷迷糊糊地听見隔牆東屋里響起了曾經熟悉的聲音。細听起來,竟是夫妻行房事時發出的那種曖昧又攪人心魂的聲響。酸棗的心里「咯咯  」地跳起來。早已沒了感覺的下月復部,竟然有了緩緩的熱流在流淌,慢慢侵滿周身。久已萎縮的男根兒,又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漸漸脹大著,充滿著,並有濕滑的粘液流出來。

因了東屋里越來越大的響動,他不能自控地爬起身來,湊近平常用來觀察西屋牛群的隔牆上的裂洞,向發出聲響的地方望去。在明亮亮的月光下,他看到了兩團肉影在劇烈地扭動著,並清晰地听到了粗重的喘息聲。那是早已忘卻了的扭動,是自己早已失落了的喘息聲。直到東屋里酣戰徹底結束,他才戀戀不舍地鑽進被子。男根兒已經在不自覺中昂首暴立,威武不屈地站立在他的心身中央,急切地渴盼著撫模與戰斗。他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與它撕扯搏擊,重溫著與自己女人滾抱在一起時的場景。在一聲如釋重負的長長舒氣聲中,他頹然癱躺在床上,久久回味著剛才的快意。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自己心***的臂彎里。

正是這次偶然地偷窺,讓酸棗清醒過來。他知道,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還有著世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還想著過以前沒有過夠的日子。自此,他心里裝滿了心事。暗暗盼望著哪天能再有個婆娘,重新過上滋滋潤潤的日子。他心里明白,這種想法就如白日做夢,哪有這麼好的事會砸到自己頭上。但是,他願意這麼想。一有閑空兒,他就把自己埋進這想法里,並仔細編排著過這種日子時可能會出現的這樣或那樣的故事。而且,他又重新染上了**的毛病,幾天釋放一次,樂此不彼。

有幾次,他竟把「老伙計」牽到了屋內,學著茂生的樣子,與母牛。並且,他把母牛當成了自己的女人,格外地看護照顧著。他暗地里咒罵自己也變成畜生了,甚至連畜生也不如,再不能這麼作孽下去了。逐漸地,他忍住了與母牛的念頭,強迫自己用手來解決。這樣一來,心里的重壓才減輕了不少。

今晚,他又用手釋放出體內積攢多日的**後,方才安然地睡去。

睡前,酸棗心里還在琢磨著,「老伙計」這幾天不大愛吃草,也沒有精神頭兒。明兒,得跟茂林說說,牽它到公社獸醫站去瞧瞧,別是得了啥病癥吧。

從發現「老伙計」不愛吃不愛動,到它慢慢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共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這期間,酸棗衣不解帶寢食難安地照看著它,陪它走完了勞累的一生。

酸棗竟像個孩子似的哭成了個淚人。肩膀一抖一抖的,瘦癟的胸膛若風箱般一起一伏地抽搐著。他的嘴里發出陣陣嘶啞的泣涕聲,就如死了親娘老子甚或媳婦婆娘一般。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向前來打探的人講道,這牛是不該死的。打發現牛不愛吃草,我就跟茂林匯報過,幾次跑到公社獸醫站去抓藥,都不頂事。後來,我還親手牽著牛去過獸醫站,打過針,灌過腸,仍是不管事。再到後來,牛就不吃不喝了,肚子脹得鼓鼓的。今夜里,它就是這麼活活地給脹死的呀。臨閉眼的時辰,它還拿眼瞅我。它還想活哦,還想叫我給它治。說著說著,便老淚橫流了。

前來打探的人們就裝出一副同情的嘴臉,隨和幾句,又偷樂著愉快地離去。他們像遇見多大的喜事似的,到處大張旗鼓地傳播宣揚,引來一批又一批興高采烈的探視者。為隊里勞累了一生貢獻了一生的耕牛死了,全村老少千把口子人中,只有酸棗悲痛欲絕,其他人心里卻都樂開了花。終于有牛肉吃了,讓終年難見肉腥味兒的老人孩子解解饞,是每個村人乍听到這一喜訊時,心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他們逢人就講,相互轉告。僅僅上工集合的一小會兒工夫,這消息便傳遍了全村的角角落落。

茂林吹了幾聲哨子,壓住眾人唧唧喳喳的談論聲,也強壓住自己內心的喜悅。他使勁兒地繃緊著臉道,耕牛死哩,還是頭母牛,這可是咱隊里的重大損失呢。我得立馬到公社匯報去,再到獸醫站請人來驗看。大家伙兒都安心地上工干活,別為這事耽擱了生產呀。

待眾人興奮地離去,茂林也興沖沖地跑到酸杏家。他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之情,急切地向酸杏匯報了此事,並請示道,是先把牛開膛剝皮後等著公社來驗看呢,還是等公社驗看完了再剝皮開膛。

酸杏早看出那牛已經不行了,也在盼著它快快死掉,好多留點兒牛肉吃。他心里還一個勁兒地埋怨弟弟酸棗,嫌他照顧這頭病牛也太上心了。弄得它該死的時辰不死,等身上那點兒肉靠沒了,只能啃骨頭架子了。酸杏懷著好心情,耐心地听完茂林的匯報,就把大手一揮,大聲說道,還等咋兒,今晌兒就剝。你快步去公社,立馬把獸醫站的人拉來驗看。吃晌午飯的時辰,咱就分肉。讓振富把帳捋清嘍,每家每戶按人頭分,年底從工分里扣,千萬別弄出差錯哦。

耕牛是生產隊重要的財產。沒了牛,就等于工廠沒了機器農村沒了重勞力。基于此,公社制定了嚴格的上報制度。若是隊里新添了牛崽兒,就要像家里添了娃崽兒一般地向公社報喜。若是牛死了,要在十二小時內報告給公社。由公社指派獸醫站的人前去驗看,檢查是病死的,還是意外死亡的。要是意外死亡的,必須查清是飼養員失職,還是壞人有意殘害致死的,就要追究上至村支書下到當事人的責任。嚴重的,支書要撤職,黨員要開除,當事人要拘留法辦。

酸杏和茂林當然不怕公社來驗看。只是怕公社的人來不及時,這牛肉就得拖到天黑才能分到手。到那時,恐怕全村人都得半夜三更地吃夜飯了。

茂林旋風般地奔出酸杏家門,三步並著一步地匆匆趕往公社匯報去了。

酸杏和茂林的擔心並不是多余的。

茂林一溜煙兒地趕到公社,也就是上午八、九點鐘的樣子。秘書楊賢德慢條斯理地听完茂林的匯報後,眼角閃過一絲兒不易察覺的光亮。

楊賢德給茂林親自倒上一杯水,還格外加了一小捏茶葉。他說道,別急,別急,說詳細點兒。

茂林就從牛得病開始說起,隊里派人怎樣救治,怎樣護理。最後,牛又是怎樣死掉的。他就跟講故事似的,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茂林還自作聰明,想當然地加入了一些自己現場胡謅亂編出來的場景和細節。楊賢德就認真地听,認真地記。他還有意提了幾個無關緊要不痛不癢的細節問題,讓茂林細細解釋。如此這般,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楊賢德慢悠悠地打了個電話,通知獸醫站的頭兒,叫他安排一名工作人員去驗看。

等了半個多小時,獸醫站站長老崔拎著一只髒兮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急匆匆地親自趕來了。他說,站里的同志積極性很高,都主動要求去。但考慮到杏花村山高路遠,來回太辛苦了,就自己親自跑上一趟吧。

楊賢德稱贊道,還是老崔會當領導,干工作身先士卒,哪有干不出成績來的。又說,你都這個年紀了,還要趕這趟辛苦。我就陪你一塊兒去吧,回時也好有個伴兒。說著,他也找出一個嶄新錚亮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來,把茶缸和筆記本一股腦兒地塞進去,率先跨出了公社大門。

一直耗到了中午,仨人才來到了杏花村。此時,大半個村子的人都圍在西院里,眼巴巴地盼著他們的到來。

酸杏大老遠地望見楊賢德仨人的身影,就緊步迎上去,熱切地打招呼,道辛苦。到了院子里,他指著地上已經開膛剝皮的牛,笑嘻嘻地說道,本想等領導來驗看過了再剝的,又怕膛里餿了,就沒來得及請示,先動手哩。

楊賢德繃著臉道,老賀,不是我說你,這明明是違反制度的,是要犯錯誤的。雖是你大我些年紀,我可要重重批評你哦。

酸杏「嘿嘿」地賠著笑,一連聲地應道,是哩,是哩,我檢討,我檢討。

老崔就上前,拽耳朵扒眼楮扯皮肉地察看牛的死因。過了半晌兒,他才道,是病死的呢,不是意外傷亡。

這句話,引起了人群一陣聳動。人們都敬重地看著老崔,從心眼兒里感激這位胖乎乎的老頭兒,覺得他是那麼地親切可人。要是他嘴里突然冒出句「意外死亡」的話,誰也別想吃牛肉喝牛湯了。

酸杏咧開大嘴,一個勁兒地贊老崔的醫道精。他說,不管牲口得了啥病癥,只要老崔一到場,一準兒看個清清楚楚。這是全公社人公認的呢。

接著,他就叫操刀的喜桂趕快割下幾塊肉和下貨,先記在大隊賬面上,再送他家里去款待公社領導。叫茂林和振富按各家各戶的人頭兒分肉。他還不忘吩咐周遭的村人說,吃肉歸吃肉,生產可不敢耽誤哦。一會兒,公社領導還要到地里檢查工作吶。

完,酸杏熱熱地謙讓著楊賢德和老崔往自家里引。

楊賢德推讓道,咱們可不能吃這肉,都留給社員吃吧。老賀,俺們到你家里吃個便飯就行了。一邊說著,一邊隨酸杏去了他家。

酸杏女人本來也擠在人群里等著分肉的,見酸杏把公社領導往家里領,就有些暗自著急。家里可是拿不出啥樣的好東西來招待領導呀。

喜桂已經預先割下了幾塊肉,又把肝肺腸等下貨割下幾塊,統統放進了酸棗扒牛草用的籃子里。他四下里喊道,嬸子,嬸子,你先回去招待領導,你家的肉我回頭送去呀。

酸杏女人把自己帶來的籃子遞給喜桂,挎著酸棗的籃子擠出人群。她一臉愁苦相地往家里走,迎頭踫到木琴。她正抱著鐘兒,站在自家門口看熱鬧。

木琴先打招呼道,嬸子,這麼快就分好了。

酸杏女人回道,哪兒,公社的人來驗看牛,讓你叔給領家去哩,要吃晌飯的。我正愁著拿啥兒款待哩,光吃這牛肉哪兒成哦。

木琴接道,別急,我坐月子時還留有點兒雞蛋和米面。現在出了月子,也用不著了。一會兒,我就送你家去。

——那哪兒成哦。你不吃,不是還有娃兒們呢。

——孩子多一口少一口的,見風還是瘋長。這公社領導可不是天天都能來的。伺候好了,對咱村里有好處,各家各戶也都跟著沾光呢。

——你是識大體的人呢,就比俺們看得長遠。行,你就送去,先給救救急。等攢下了,立馬還你。

酸杏女人的步子頓時變得輕快起來。她與酸杏一行人前腳趕後腳地進了家門。

酸杏的屋子也是一溜兒六間,一道低矮的院牆把院子分隔成東西兩院。隔牆的正中開了一扇門,貫通了東西兩個獨立的院子。做飯的鍋屋建在東院靠東牆的位置,兩小間低矮的屋子,被煙火燻染得黑  的。

東院是酸杏兩口子和閨女葉兒住的。西院里住著酸杏娘和大兒子國慶、二兒子人民、三兒子勞動。葉兒在家里排行老麼,與京兒同歲,還是個不懂人世的毛孩芽兒。因了她最小,又是家里惟一一個女娃兒,大人們就看顧得多,也嬌慣得多,便惹得三個兒子齊了心地嫉妒她。酸杏家里時不時地就傳出葉兒略帶夸張地哭喊聲。哭聲過後,他家緊閉的大門前,必定會聚著這仨兒毛頭小子。一個個不是模著頭,就是護著 ,一臉的哭喪相和委屈樣。

東屋共三間,有隔牆把屋子分成里外間。西間是個暗間,是酸杏兩口子居住的地方。東間是二間明間,靠東牆放著一張小床,是葉兒睡覺的地方。

迎門靠北牆安放著八仙桌,就是兩張一高一矮的方桌。大方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平常日用的東西。小方桌就是飯桌。平時不用了,把它推進大方桌下面。吃飯時,再把它拽出來。桌子上方的牆壁上,懸掛著**主席的標準像,周圍糊滿了過年時買的年畫。有大幅整張的表現工農兵勞動生產英姿的畫面,有小幅連環的樣板戲劇照,弄得四周黑灰的牆壁上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與其他人家一樣,酸杏家屋里也堆放著一些農家常用的家什及糧食,但歸攏得整齊有序。桌面雖然油漆斑駁,卻擦抹得不見一絲兒塵土油跡。屋地上也掃得干干淨淨,不見浮土草棒。

酸杏家屋里屋外的設置安排,是當時那個地方村里人慣常的安排。唯有不同的,就是酸杏家里的女人統統秉承了老一輩人勤儉持家干淨利落的好傳統。

楊賢德一行人一踏進院子,就稱贊起這小院的整潔來。及到進了屋子,便連連贊嘆酸杏家的干淨利落。他「嘖嘖」地吧嗒著嘴說道,老崔你瞧瞧,老賀的家比咱公社家屬院都整潔衛生。回去得叫鎮上婦聯主任領著那幫窩囊娘們兒來開個現場會,現場好好學學,看看一個山村人家是怎麼搞衛生的。

老崔連聲附和道,是呀,是呀,是得好好學學呢。

酸杏就謙虛地回道,學啥兒嘛。一個土老包子家,除了上工勞動,也就閑著沒事。不搗鼓搗鼓這兒,還能有啥用哦。哪像鎮上的領導們,一個個整日地都把心撲到了工作生產上,咋能有精力搞自家衛生呀。一邊說著,一邊把倆人讓到了上位,自己坐在下位陪著喝茶吸煙。

酸杏做夢也沒想到,楊賢德和老崔會親自來驗看死牛。他本以為,茂林去領個一般工作人員來就行了。當時,他還擔心,千萬別招來太多的人,全村老少爺們可都在眼巴巴地盯著這頭死瘦的牛肉下鍋解饞吶。沒成想,竟引來了平常想請都請不到的公社大干部。

這杏花村本就偏僻,村子又松垮,集體更是窮得叮當亂響,連招待吃飯的地場都沒有。公社干部不都大願意到這兒落腳。今天竟不請自來了兩位公社干部,而且還是跺跺腳全公社都要有感應的要害部門領導。這招待的事,便顯得極為重要。不過,他也知道,自己家里的確也拿不出啥好東西來招待。他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一直忐忑不安的。

他幾次借提水要茶的空當兒,偷空兒跑進鍋屋里,催女人抓緊想法弄點兒好吃的,別光是除了牛肉還是牛肉的。女人就應著,不慌不忙地燒火炖湯。酸杏實在想不出女人會弄出啥樣的好飯來,又不敢瞎想耽擱了時間。畢竟屋里還坐著兩位重要客人等自己陪吶。

木琴端著米面和雞蛋,與茂林一同進了酸杏家的院子。

茂林把酸杏家分到的肉放進鍋屋,就麻利地進屋提水倒茶。他還幫著酸杏見縫插針地匯報了一通兒隊里生產的事。

酸杏娘近來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整天賴賴唧唧地不願意動。鍋屋里,只有酸杏女人一個人忙活。木琴就留在鍋屋里,幫酸杏女人炒菜做飯,並與她說說笑笑地扯一些閑篇。

屋里的楊賢德听到外面有個腔調怪怪的聲音,就問酸杏,這說話的好像不是本地人呀。

酸杏回道,是在南京工作的茂生一家人回了。領來個南京媳婦,不是本地人。

茂林就立時接過話頭,說這女人文化水平如何如何高,如何如何會管理人,又如何如何能吃苦耐勞,等等等等。

楊賢德就說,老賀,你們村子一直沒能選出個婦女主任,惹得公社婦聯老胡老大的不滿意。她見天兒就在領導面前告你的黑狀子,說你不重視「半邊天」的工作。要是像茂林說得那樣,你就把她派上用場,也省得讓領導替你鬧心。

酸杏趕緊順著說道,我也這兒想,也這兒想哩。正在考察她呢。

正說著,飯菜端上來了。酸杏又從壇子里倒出自家釀的黃米酒,說,也沒啥兒款待領導的。就湊合著吃點兒,別見怪哦。

楊賢德客氣地回道,挺好,挺好的呀。就這兒,也都有些破費了呢。

他一邊說,一邊急切地舉起筷子,把一塊熱氣騰騰的牛肉塞進嘴里,又伸長了脖子使勁兒地向外呼著熱氣。眾人隨即跟著把筷子伸進盤子里,一頓大口咀嚼後,就開始大口地喝酒。

酸杏的酒量大得驚人,在杏花村里從沒見他喝醉過。茂林依仗著年輕,酒量自也不少。倆人就一抹勁兒地勸酒,想讓公社領導多喝些,也好留下個深印象。老崔年齡大,血壓又高,逼死也不敢多踫那玩意。他只是象征性地捂著一小半碗酒不動窩兒。這敬酒的主攻對象,就只有楊賢德了。豈不知,楊賢德的酒量更是大。酒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肉也是一塊接一塊地吃,輕輕松松地應付著酸杏、茂林倆人的輪番進攻。反到把酸杏倆人喝得臉紅脖子粗的,眼珠上布滿了血絲絲兒,說話打顫,走路打晃。這頓飯一直吃到了過晌兒。

楊賢德很高興,一個勁兒地許諾道,今後要是有啥事,公家的也好,私家的也罷,盡管說話。

酸杏和茂林倆人正巴不得他說出這句話來,就一邊嚷道,飯後酒自來有嘛,一邊又硬生生地勸下了一碗酒。

臨走的時候,酸杏還沒忘了把茂林拽到一邊,問道,還有牛肉麼。

茂林半睜著紅眼道,都叫分了呀,恐怕連塊骨頭渣兒也沒留下呢。

酸杏嘆道,就沒有個長腦子的。楊秘書和老崔來了,讓他倆空著包回去,是咋個看相嘛。

茂林瞪大了血紅的眼楮,一時沒了話。

酸杏就讓他把自家分得的肉包了兩份,在楊賢德和老崔的推讓中,揣進了他倆帶來的提包里。倆人又跌跌撞撞地把楊賢德們一直恭送到村頭出山的路口上。直到看不見身影了,倆人立時各自奔回家去,倒頭就睡。陰陽間的任何事體,便都與他倆無關了。

正是在酸杏們喝酒喝到了興致處,楊賢德連連許諾的那個時段,揮刀砍肉滿頭大汗的喜桂趁人不注意,偷偷削下一塊牛肉,極快地掖藏進耕牛的草料堆里。

待牛肉分得一點不剩,眾人也都喜滋滋兒地奔回家去燒火炖骨肉了,喜桂急忙把藏起的牛肉掏出來。他在牛草堆里尋出一塊破報紙,胡亂地把牛肉一包,順手塞進懷里。他對著屋里正傷心落淚的酸棗喊了一句,二叔,你的肉放了掛在牆上的籃子里,一會兒記著拿回屋哦。說罷,便興沖沖地出了西院。

他沒有直接往村東自家里走,而是出了門往右拐,沿著杏樹遮掩起來的小路,穿過村西那條銀鏈子般日夜歡騰不休的溪澗,轉向上坡的小路,就來到一戶單門獨院的人家屋前。

這里的地勢,相比河東岸要高些。雖有茂密的杏林遮掩著四周,但放眼望去,高低錯落的東岸住戶盡收眼底,視野很是開闊。

從河邊往上走,坡不是很陡,路也不是很寬,且路面上被雨水沖出了一道道的溝溝稜稜。又有一塊塊的碎石頭瓖嵌在路面上,路便不是很好走。可能是因了走路或搬運物件省力氣的緣故,這路修得並不直坦,順著山勢左轉一下,右繞一下的。似乎前方只有密林沒有出路了,一扭頭,眼前又豁然開朗起來。

一塊平坦坦的坡坎上,座落著一棟方方正正的小院。雖是石牆草苫,院牆卻壘砌得整齊而不死板,屋草厚實而不凌亂。門前一小塊平整整的場地上,不見一絲兒草屑。有石條搭起的石桌,安穩地立在大門的對面,供主人日常閑坐。白日喝茶小憩,或是納鞋底補衣服。夜晚通風乘涼,或是听溪澗的水聲,看坡下的人事。院里也生長著杏樹,還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樹,都探出搖搖擺擺的樹頭,四處打量著山上坡下的景致,探听著四下里的動靜。整個院落安靜地佔據在清幽的環境里,把無限的生機和主人火熱的**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藏進自己懷里,不願展示給外人看。

這院落雖不新,也不熱鬧,卻不顯破舊寂然。不經意間,便時時透露出主人順暢的心情和殷實的家境來。這就是振書三兒子四方的家,座落在與村里住戶集中區域僅一河之隔的西山腳上。

選中這塊基地建宅子,是李振書窮盡自己腦中所有學問,集手中偷藏著幾本發霉泛黃的書籍精華,精心設計建造的。當初選址的時候,村人都不理解他的眼光。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界,到底有啥好。振富也曾偷偷地勸道,老弟,你也別光想著照書本上的瞎套。那地兒人戶少,人氣差,有個啥事也看護不過來。兒女放那兒,能安心麼。振書只笑不答。隨著三兒子四方在這里成家立業,振書的秘技漸漸顯露出來。先是四方結婚的當年,就去鎮子西南上建水庫。因了勤快好學,他偷偷掌握了一手蒸炸烹飪的好手藝。隨後,又讓鎮供銷社干部看中了。水庫剛建完,四方便被招到了供銷社飯店里干廚師。婚後幾年,三兒媳金蓮接連給他生下了孫子斌斌和孫女文文。常言道,一兒一女一枝花嘛。四方的小日子紅紅火火地過了起來,在杏花村界面上,是人人仰慕個個伸大拇指的後生榜樣。

此時,四方媳婦金蓮正在鍋屋里忙著燒火炖肉。灶膛里的干柴 里啪啦地燃燒著,竄出的火焰映照著金蓮光艷艷的臉龐。勾人的大眼忽閃著,像是在與火苗對話。斌斌和文文圍在她的身前背後,幫著拾柴續火,並不時地狠勁兒吸著鼻子,貪聞著鍋里冒出的陣陣肉香。這肉香侵在鍋蓋封堵不出而肆意竄逃的蒸氣里,漫出鍋屋,彌漫在整個小院里。蒸氣早已不見蹤跡,而肉香卻經久不肯散去。

四方每個月只有兩天假期,而且都排在月底的幾天里。這家里家外的零零碎碎活計,全由金蓮一個人忙里忙外地打理。她早已習慣了,從不等靠男人回家再動手。四方回到家後,就當上了甩手掌櫃的。他穿戴著干淨齊整的衣服,倒背著手,到村里四處走動,以迎接村人羨慕的眼光和近乎巴結的熱切話語,為老李家和金蓮掙足了顏面。除此以外,其他什麼家務活,金蓮都不讓他干。

金蓮已經心滿意足了。她滿足于男人一人在外,就好像全家人都是公家人吃公家糧似的,同樣享受著村人對公家人特有的敬意與尊重。唯有欠缺的,是四方回家探親的時日太稀,遠遠不能滿足金蓮年輕體內蘊藏的旺盛精力與渴求。

每到夜深人靜睡不著,或是半夜醒來的時候,她心里就有說不出的煎熬。有時空落落的,有時又焦躁得緊兒。總有一種隱隱地癢痛如同看不見的毛毛蟲,從內心深處爬出來,緩緩游走在身子周遭,觸動著身體的每一節神經末梢,遍布了整個身心。心里熱熱的,身子也熱熱的。熱到一定程度,便燃起一團經久不息的火焰,燒烤著她,煎熬著她。她感到窒息般地干渴,像葬身于不見天日的洶洶火海之中,可憐巴巴地渴盼著男人的到來。帶了甘霖,帶了雨露。她要撲進這火海,再緊緊地抱著業已痴迷的心魂跳出這火海,跳出這漫長難熬的夜晚。除了這暫短的煎熬,她是那麼地愜意。對自己男人懷了深深地感激,對兒女懷了萬般的柔情,對日子充滿了更多地期待和眷戀。

一旦男人回來了,她像伺候娃崽兒般地細致周全。洗涮男人帶來的髒衣服,縫補露了腳趾頭的舊襪子,做頓熱熱的飯菜,端上溫溫的洗腳水。到了夜間,她便什麼也不做。只把自己月兌得光光的,溫順地躺進男人臂彎里,任男人或急促或輕緩地擺布自己。讓躺著就躺著,讓坐起就坐起,讓趴著也就趴著。惟願男人能把自己時時摟昏了,撮軟了,揉化了。但是,這樣的夜晚,每月也僅僅有那麼一回。一回中,也只有那麼兩次,就是男人回家的當夜和要走的前夜。余下的時段,要麼白天兒女繞膝村人溜門礙眼,要麼男人的工具萎靡不振癱軟不起。由是這樣也罷了。隨了年歲的增長,本是愈練愈精道的法門,竟漸漸開始要關閉了。

男人回到家里,慢慢地對**不再上心上急,次數也由初時的兩次減退到一次。有時,就連唯一的一次也是敷衍地應付,缺失了往日的狠勁兒和浪勁兒。她也曾懷疑過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在外面偷吃了腥味兒,便對家里的沒了興趣。但憑了女人特有的直覺和幾次偷偷地跑到飯店里察看,終于使她確信,男人還是自己的男人,只是提前失落了男人的威風。這種失落所帶來的傷害,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自尊,更是一個女人終身的幸福。

金蓮剛把煮熟的牛肉盛進盆里,斌斌和文文就吵嚷著要吃肉喝湯。她利索地盛出三碗肉湯,又把盆中滾燙的牛肉削下一大塊,放入盤中,撒上一層粗鹽,好留給四方回家時一塊享用。

正在這時,院外響起幾聲熟悉的蛙鳴。她心里一顫悠,胸膛里驟起「怦怦」地心動。她知道是誰在向她打暗號。而且,一听到這暗號聲,總能引起同樣的生理反應和心理感應。她囑咐崽子們安穩地坐在鍋屋里吃肉,不準往外跑,就急急地奔出門去。果然,就見喜桂溜在門前坡下的叢林里。

喜桂見她一個人出來,還掩上了門,就放心地走出來。他也不答話,從懷里模出那包牛肉,塞進金蓮的手里,又隨手輕輕地觸模了一下金蓮的胸部,才轉身匆匆地離去。金蓮也立時退進院子,緊緊關閉了那扇用松木板打造又涂上了黑漆的結實大門。

金蓮滿心喜悅地把肉偷偷放進了鍋屋,準備再把它腌制起來,日後留著一家人慢慢食用。她心里除了喜悅,又充盈了更多期盼。期盼著夜晚的來臨,期盼著那個久違了的美妙時光。

她與喜桂的孽情,已維持了一年之久。對她而言,是不得已的事情。每次歡愉過後,她都要經受一場自責自虐式地折磨。或是暗自咒罵自己豬狗不如,或是對了自己的胸部和又掐又擰,時達幾日都不能恢復到正常狀態。時日久了,自責自虐式的懊悔漸漸退去,深藏的**又慢慢爬了出來,整夜整夜地撕啃著她那脆弱的心經血脈。于是,她又不由自主地再一次陷入自責自虐之中而不能自拔。

與喜桂的苟合,完全是在一次偶然的尷尬事件中促成的。

那天中午,天氣悶熱得緊,像把人放進了蒸籠里一般,既濕熱又憋悶。她把孩子送到了婆婆家,自己回家燒開了一鍋水,插緊了門閂,在院子里搓澡祛暑。正洗著,猛抬頭,竟見一條粗長斑斕的大蛇游動在堂屋門口。那蛇高探著蛇頭,吞吐著蛇芯子,欲往屋里爬。她一疊聲地尖聲驚叫著,轉身朝大門跑去。驚恐中,卻怎麼也打不開門閂。門外傳來男人驚疑地追問聲,咋兒哩,咋兒哩。她一直不停聲地驚叫著,終于拉開了門閂,也來不及看清是誰,就一頭拱進來人的懷里,像落水人抓到一棵救命的稻草般緊緊地抱住。她語無倫次地叫道,長蟲,長蟲,要進屋哩。

在感覺到來人沒有動靜時,她才抬頭看清了來人的面孔,就是現在的冤家喜桂。在意識到自己還一絲不掛時,她頓時羞紅了面頰。想回院拿件遮身的衣物,又驚懼蛇的存在。她只能一手遮著,一手捂住**,頹然蹲到了地上,不敢起身。

或許是片刻,或許是很長時間,喜桂終于邁步進到院子里。他從地上拾起丟落的衣服,扔到她身上,就開始著手逮蛇。待喜桂打死了那條大蛇,並隔牆順手扔下了山坡時,她才衣衫不整地站在喜桂面前,驚懼未退,羞臊難當。欲說句感激話,又不知從何說起。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喜桂突然撲向她,旋風般地把她懸空抱起,進到屋內,滾進了自家那張寬大的床上。

初時的她還異常清醒,狠狠地咒罵著,奮力地反抗著。漸漸地,她的力氣越來越小,而喜桂的力氣卻越來越大。直到喜桂進入了她的身體,並在一次又一次地野蠻沖撞中,一種久違了的快感散布了全身。她在猝不及防的遭遇中,屈辱地做了喜桂的俘虜,就此揭開了兩人苟且的情緣。

事後,喜桂解釋道,那天,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砸到自己頭上。

當時,他利用中午吃飯的空當兒,跑到山里去查看頭天夜里設下的土炮出啥事了沒有。平日里,山里人沒有啥油水。有人便想出主意,自造一桿土炮,閑時便扛著滿山亂轉悠。運氣好的時候,打個兔子野雞什麼的拿回家,供一家老少滋補解饞。運氣不好時,連雞毛兔毛也見不著一個。也有不甘心的,就仔細觀察野豬野狼等大型山獸出沒的路線,根據村人提供的一些捕風捉影的線索,在自認為確切的地點上,把土炮上了引火,用根線一頭栓了扳機,一頭綁在對面的樹干上,盼望著深夜山獸出窩覓食時趟到這根絲線上,異想天開地得個大家伙。曾經也有過瞎貓逮個死老鼠地踫上的,但都是十年八年踫不著個閏臘月,巧趕巧遇地得到過幾次。這便引發了貪心人露底的貪欲,時常冒險地嘗試著做上一回。這地炮可不是鬧著玩的。頭一天夜里設下後,天明兒就得立時起出來。不的話,讓白天出山進山的人趟上,會鬧出人命的。

喜桂頭天夜里設下土炮回家後,與媳婦滿月纏纏綿綿了大半宿。等到醒來,已是上工的時辰了。他來不及去起土炮,就心神不安地勞動了一上午。茂林的收工哨子一響,他扛著鋤頭就直奔了山里。當然不會輕易就踫上了啥獵物,讓他心安的是沒發生啥禍端。他背著土炮扛著鋤頭往回趕,恰好路過金蓮家門口。猛听到院子里傳出金蓮失去人聲的尖叫,他就趕忙撂下手中的家什跑過去。

當時,他光著上身,只穿條破短褲。被精赤著身子的金蓮緊緊抱住,就有了從未有過的眩暈感覺。再看到金蓮嬌羞的模樣和可憐巴巴的神情,他就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所謂色膽包天,就干下了這樁傷天害理的美事。

山中的夜色來得比山外要早些。

夕陽一旦落進山的背後,暮色便接踵而至。家家戶戶的院落里,就傳出晚飯後刷鍋洗碗的聲響。待響聲落了,夜色也就完完全全地罩滿了山巒村落。

人氣旺的人家門前,就聚著幾個納涼閑談的鄰人。多數人家因了上工勞累,更為了節省下點燈的油錢,便模黑早早地上床休息。也有睡不著的,就與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反復折騰著兩口子間那點兒破事。尚未成家的男崽女娃,就各自尋找屬于自己的小幫派。或是打牌,或是納鞋底,或是瘋跑撒野。直到半夜三更天,困了,倦了,再相互大聲搭著話,壯著膽子,模黑回到自家門院。

今晚,金蓮特意燒了一大鍋水,仔細地洗了澡。她把斌斌和文文早早趕到堂屋的床上去睡覺,自己則坐在鍋屋里的土炕上納鞋底。山村的女人總也閑不住。不管白天多麼勞累,一旦閑下來,就會不由自主地尋些事體來做。邊做活,邊打發這清淨無聊的山中長夜。

山中農家的鍋屋里,都盤著一鋪土炕,是用土坯打就的,與鍋灶連為一體。冬天寒冷了,只要一天三頓地燒火做飯,僅是灶膛里的火苗就能把土炕燜得熱熱的。一到冬季,各家各戶的老人小孩便統統擠在土炕上睡覺,白天也盡量躲進鍋屋的土炕上不出門。夏天暑熱的時候,人們都跑到涼爽的堂屋里去睡。這種時候,土炕便閑置起來,臨時充當了放置糧食瑣物的地方。

四方家的土炕是用內坯外磚砌成的,自與別家的大大不同。金蓮把土炕上堆放的雜物簡單地歸攏了一下。她一邊納著鞋底,一邊靜候著那個冤家的到來。

不一會兒,院外就想起了幾聲急促地蛙鳴。金蓮急忙出去開了門,喜桂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溜進了鍋屋。待鍋屋門一關上,喜桂迫不及待地一把摟住金蓮豐滿妖嬈的身子,兩只手不老實地渾身亂模亂掏。金蓮等待這樣的模掏已經很久了,身子微顫起來,腰腿酥軟無力。她只是緊緊摟住喜桂的脖頸,任由他輕薄放肆地擺布自己。

土炕因了燒火做飯,顯得異常溫熱。倆人的身子更是滾燙若火炭。他們在土炕上肆意扭動翻滾著,肆意浪蕩輕吟著,肆意地掙扎在**的無邊涌浪中。忽而遠去了,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天上人間。忽而近了,近在咫尺,近在眼前,就在彼此滾燙的身體里。

整個過程中,倆人不說一句話,也不需要說話。此時,任何的語言都是多余的。他們此時所需要的,僅是彼此之間真實而又渺然的存在,僅是身體的激烈沖撞和心魂的迅猛交融。這已經足夠了。足夠野男人整日提心吊膽費盡心機地捕捉到難得時機後,盡情享受著過剩**轟然發泄時所帶來的片刻滿足。足夠**人寂寞難待心身焦渴時,盡情暢飲空虛荒蕪的**河床里驟然肆虐起來的甘露清泉。

浪蕩夠了,也精疲力竭了。倆人赤條條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撫模著對方的肌膚,用游動不止的指掌,驅趕著體內殘余的熱度和孽情。直到此時,倆人才用彼此听得見的聲音,悄悄地說話,悄悄地嬉笑。

喜桂擔心地問金蓮,上次與蘭香拌嘴打架,是不是因為他倆的事情引起的。

金蓮說,不會呀,咱倆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很小心的,咋會有外人知曉呢。

喜桂還是不放心,問道,那咋兒打起來了呢。

金蓮道,可能是四方經常往家里捎點兒餅頭剩菜什麼的,沒給過她家。她就眼氣吧。再說,捎那點兒東西,還不夠倆娃兒吃的呢,哪有余下的嘛。

喜桂稍稍放下了心,而下面又有了舉動。倆人又一次翻滾在了一起。

直到徹底地繳械投降,喜桂才戀戀不舍地穿上破舊褲褂。他囑咐金蓮道,還是小心著點兒好。我老覺著不穩妥呢,千萬別弄出啥岔頭來呀。

隨後,喜桂又影子般地悄悄溜出了金蓮的家門,隱沒在黑  的杏林叢里。

近幾年來,李振書在杏花村地界上,可以說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了。

雖說他沒有半根官毛加身,卻比渾身長滿官毛的酸杏、茂林之流說話還要硬氣,做事還要打腰兒,在村人中的威望還要高出一帽頭子。譬如,有人家要給娃崽兒選址建房,不先與村隊打招呼,而是顛兒顛兒地跑到振書家,點頭作揖地求他給好好選個地界。這時候,振書一般都會問一句,給干部講了麼。來人就回道,講啥兒哩,你看好了再講也不遲呀。他就笑道,還是講的好哦。說罷笑罷,就與來人商討哪兒哪兒的地界好,哪兒哪兒的地界一般。待到動工開挖地基時,又請了他去勘察方位、安排布局什麼的。

新房上梁苫頂時,振書也被請去,幫忙選定良辰吉日。他隨身攜帶著一個髒得早已看不清什麼顏色的提包,里面裝著羅盤、紙筆等物件。房上的人們揮汗如雨地大干特干,他則找個陰涼地方坐來下,吸著煙,喝著茶,與房上的人搭腔談笑。待到要上梁木了,他就掏出紙筆,書寫新梁上的對子。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上梁大吉」等,叫人貼了上去,自己便完事大吉了。吃飯時,還要被讓到上位,與村干部齊肩並坐。

這一切,均因了振書是杏花村里最有學問最能識文斷字的人。四方家的宅基選建,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村人沒有什麼遠見卓識,注重的都是即得的現實利益。四方的風光日子,讓人們眼熱得連覺都睡不安穩。而這風光的背後,都是振書用他那高深的學識和神秘的智慧送來的。試想,誰家不希望自己的娃崽兒也能像四方那樣出人頭地成龍成鳳呢。

不過,振書並沒有因此就翹起了尾巴。相反,他時時處處謹慎小心地對待著自己擁有的知識和村人的敬重。畢竟,這東西沾染了太多封建迷信的毒素。一個不小心張揚了出去,被扣上頂散播封建迷信破壞革命大好形勢的帽子,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即便躲在家里翻看那幾本破損的**,他也是伸著兩只耳朵,仔細辨听著外面動靜。一旦有人走來了,立馬把書掖進床頭下的一個牆縫里。

在外面,或有人恭維他的本事,他就連忙擺手,淡淡地說,自己不過是憑了經驗,覺得這樣安排順眼舒心罷了,哪有啥說法哦。越是這樣謙虛敷衍,越引得人們的敬意。都說,有本事的真人都是藏而不露的。越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反倒四處弄響兒听聲兒,卻連個屁也放不響。

振書的學問不是自己憑空捏造出來的。他早年隨父親出門做小生意,為方便計,被送到山外的私塾里讀了幾天書。又不知在哪兒掏騰了兩本勘察陰陽宅子的古書,叫《繪圖陰宅大全》和《繪圖陽宅大全》。憑了自己的鑽研好學,才成就了他今天的滿月復學識。

振書生有三個兒子和三個閨女,都已成家立業了。三個閨女全部嫁到了山外較富裕的人家。三個兒子中,大兒子四季媳婦蘭香生了四個兒女。大閨女叫春兒。三個兒子分別是夏至、秋分和冬至。三兒子四方媳婦金蓮生有一雙兒女,孫子斌斌和孫女文文。二兒子四喜是振書諸多兒女中最喜歡的一個,聰明務實,好動腦子,像極了小時候的他。只是四喜命不強,媳婦桂花一口氣生了仨閨女,分別是等兒、盼兒和停兒。桂花在生了第三個閨女停兒後,本想停止生閨女改為生兒子了,竟然把懷孕的事也停止住了,時至今日也沒能懷上孕。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生兒子的事看來已經沒有希望了。

近幾天來,振書的精神頭兒大不如從前。書也不看,飯也懶咽,連覺也睡不踏實。他心里煩亂透了,卻又不敢對外人講,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四喜和四方都未透露一點兒口聲。這既是丟人現眼的事,弄不好還要出人命呢。

振書的煩悶心情,直接影響到了整個小院里的氛圍。幾日來,院子里總是靜悄悄地,沒有了往日底氣十足的高腔高調。女人也愁苦著臉,默無聲響地進進出出,不再端坐門前招來附近的女人們擺場說笑了。振書明白,這樣的事體,是萬不能任由它繼續發展下去的。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出解決的好法子來。他想直接找四方,把事挑明了,讓他注意著點兒,經常關顧著家里和自己的女人。猶豫再三,他就是覺得不妥,怕四方按不住氣,會把事體弄得越糟。再說,蘭香也不能確定金蓮在與人軋活偷情,更不能認定就是喜桂。一切都是她一時的猜測罷了。但是,無風不起浪。不管咋樣說,蘭香還是金蓮的親嫂子,不會平白無故地給自家人臉上抹屎糞吧。

他再一次把老婆叫到屋里,壓低聲音問道,蘭香講給你听的,真切麼。是不是你听擰兒哩。

女人低低的聲音只夠振書听見。她道,咋兒不真切哦。前些時候,天晚哩,她到四方家找鞋樣兒。還沒敲門,就听見里面有人說話,像喜桂的聲響。待敲了幾下門,聲就沒了。進去一看,就金蓮一個人在家。樣子也怪怪的,像是做了啥虧心事似的。那幾天,斌斌和文文不是住在咱家的麼,她還能與鬼搭話呀。她倆人拌嘴鬧架,也都因了這兒。蘭香還想與茂生家里的說說,讓她給化解化解的。叫我趕忙攔下哩。除了四季,任鬼魂也不敢叫知曉哦。

振書嘟囔道,是哩,是哩,任鬼魂也不敢講喲。接著,他又嘆了一聲長氣。

之後,倆人相顧無言,愁苦已把倆人的老臉拽扯得如灰暗的冬瓜。

蘭香牽著秋分和冬至跨進了院子,把倆人嚇了一大跳兒。倆人趕忙分身,各自隨意找了個物件拿在手里,擺出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振書還過分熱情地叫著娃兒們的名字,問這兒道那兒的,以遮掩自己慌亂的神情。

蘭香生就的一雙尖眼,早明白了倆人心思。她也裝作啥也不知道的模樣,在院子里瞎轉悠了一圈,撂下娃崽兒,便匆匆地走了。

振書老兩口子互相瞅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木琴正在做晚飯。剛翻新的鍋屋里冒出濃濃熱氣,又時時傳出鏟子磕踫鐵鍋的刺耳聲響。茂生抱著鐘兒蹲坐在西院大門口上,在與酸棗拉呱。京兒身前背後地繞著轉圈圈,獨自一人玩著藏貓貓兒的游戲。

蘭香一步跨進了鍋屋里。隔著熱騰騰的熱氣,木琴還以為是茂生進來了,便隨口說道,你把飯菜給酸棗叔送過去,就回來吃飯。

听到一聲輕笑,木琴抬頭見是蘭香,就笑道,你咋悄沒聲地進來了。我還以為是茂生呢。說罷,趕緊讓座。

蘭香趕忙說道,你快忙你的呀。我待會兒再來吧。

木琴猜她此時匆匆忙忙地找來,肯定有什麼急事,就說,飯也做好了,讓他爺們兒吃去。咱到堂屋里說話。

隨即,她把盛給酸棗的飯菜端到西院門口,又囑咐茂生、京兒去鍋屋吃飯。她與蘭香進了堂屋里坐下,又給倒了碗水。

蘭香竟然局促起來。她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一時不知說啥好。

木琴奇怪地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嗎。見她還是不說話,木琴又一連聲地問了幾遍,蘭香還是不說。木琴就有些急,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她追問道,到底什麼事呀,快急死我了。

蘭香嘴角蠕動了半晌兒,猶猶豫豫地回道,早想跟你拉拉的。打上回和金蓮打架時就想拉,總覺得不妥帖,就一直憋在了心里。這些日子,看見娃兒爺女乃日夜受煎熬,還不準叫外人知曉,怕鬧出大亂子來。那可是要鬧出人命的呀。我就悶得慌,想給你說說,叫你幫著拿個主意,看咋弄才好,還不敢鬧出事體來。

蘭香把自己听到和看到的前後過程細細地講述了一遍,最後又詛咒發誓道,我不敢撒謊呢。要不,叫雷公今兒就打雷轟了我。說著,她竟激動地抽泣起來。

木琴一時也沒了話可講。她相信蘭香沒有編話撒謊。而且,還是自己的親妯娌,她絕不會無中生有地往自家人身上潑這樣的髒水。但是,這種事情處理起來,棘手得很。抓不到現行,沒有證據,就是誣陷好人。罪過要大上了天,影響的可不僅僅是一兩人或一兩家的事,很可能會波及到雙方的家族本門。即便堵到了屋里抓到了床上,又能怎麼辦。把倆人扭送到公社,以通奸罪或敗壞社會風氣罪上街游行批斗。真要那樣的話,社會風氣愈染愈黑不說,全杏花村的人也都跟著挨批斗了。整個家族的人臉上無光說話沒彩不說,當事人因此將背上一輩子的可恥罵名。再者說,這種倆人之間的私事,也跟整個社會風氣搭不上邊兒呀。

蘭香終于把憋悶在胸口里的話傾吐而出,心里輕松了不少。看見木琴一時默不作聲,她的心又提溜到嗓子眼兒上了。她緊張地問道,你說咋辦哦。這事也就娃兒他爺女乃和娃兒他爹知曉,再就是你哩。他們見天兒不敢說不敢動,商量不出好法子。求你給拿個主意呀。

木琴沉思了半晌兒,才道,這事情也別太急躁了。外人也插不得手,你也不好插手。要我看,還是讓嬸子找個妥當的時間,跟金蓮說說話,溝通溝通,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麼隱情。真要是做出這等事,肯定是有原因的。像四方回家懶了,關顧得不夠什麼的。倆人間的事,你也知道的,不會說淡就淡了的。再者,這事千萬聲張不得。一定要暗里自家解決好,把倆人拆散不再來往就行了。別叫外人看了笑話,留了把柄啊。

蘭香一下子得了主意。她道,是哩,是哩,我這就給娃兒他女乃講去。說罷,連個「謝」字也不及說了,轉身出門就直奔了振書家。

這時,茂生見蘭香走了,就小聲問木琴道,是為了四方家里的事吧。

木琴警惕地問道,你說什麼呢,什麼四方家里的事。

茂生就笑,說,還瞞我哩。外面都有傳言,說喜桂與四方家里的好上了。

木琴隨口回道,胡說,男爺們兒也跟女人似的胡扯老婆舌頭,真不知羞臊。她隨即岔開話題,問酸棗叔還在憂心傷神嗎。

茂生說,是哩。自打牛死了,他就沒心思生火煮飯,見天兒啃涼餅子喝冷水,精神頭兒差哩。

木琴道,你經常去寬慰寬慰他。這一個人過日子,總不是個辦法。得想法再給他找個家口兒才行。

茂生高興地道,好咧,我這就去跟他講去,他的病根兒也就除哩。說罷,起身樂顛顛地往西院走去。

木琴急道,別急呀,我也只是有個想法,哪兒就輕易找著了。

茂生似乎沒有听清,匆忙的身影在大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京兒還在西院里瘋狂,鐘兒也在床上安靜地睡了,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木琴回想著蘭香和茂生的話,心里直替金蓮擔憂。看來,這事不會這麼輕易就能解決得了的,必定會有一場大亂等著呢。現在,面對這樣的局面,她也無能為力。

她想,等找個適當機會,必須跟金蓮扯扯。不管她听與不听,還是要把其中的厲害沖突講明了。讓她自己掂量掂量,盡快了結了這檔子事。畢竟自己在婦女中有了點兒威信,她們都把她當知心人待。她若出面講說,或許金蓮還能听得進去。時間拖長了,肯定要出事的。到那時,恐怕金蓮的下場就慘了。

已經進入了初冬,天氣驟然寒冷了。

一股股寒意從西北山埡口侵襲過來,滯留在偌大的山坳里。慢慢聚積著,沉澱著,流蕩于每一隅大大小小的溝坎間。

經過了一秋的潤染,原本五彩斑斕的漫山滿坡色調,均被這一股猛起一股的寒意無情地層層剝落著,僅剩了密林里黝黑的枝干和搖搖欲墜的殘存枯葉。山體像月兌褪下了花團錦簇的麗衣,出黑褐色的嶙峋筋骨,在四野蕩起的陣陣寒風中,顫巍巍地挺直了胸膛,對抗著愈來愈強勁的霜寒。如體毛般的樹木亦隨寒風瑟瑟發抖著,發出陣陣「呼呼」地唏噓聲。原來深藏綠蔭下的岩石,也一塊塊探起頭來,透過細密的枝條縫隙,暴露出張牙舞爪的鐵青色嘴臉。

山坡上,溝坎間,一塊塊田地里沒有了往日油綠或灰黃的莊稼。光禿禿地坦露出灰白色肌膚,任寒氣放肆地吸允輕薄著,無可奈何地等待著寒冬的蹂躪摧殘。最終,又將被注入儲備生命的能量袋里,以迎接來年春天萬物勃發時刻的那一場酣暢淋灕地釋放。

整個山坳里,彌漫著一種肅穆氛圍。忽而強烈,忽而低緩,卻不是悲壯或蒼涼,而是堅忍和期待。堅忍住一個漫長冬季的寂寞,期待著另一個萬紫千紅的約期。

遠離村落的北山腳下,有幾桿紅旗在略顯蒼白的陽光下扎眼地舒展著。站在村口上,抬頭向北一望,首先入目的便是這灰白叢中一點紅。繼而,又會听到從那里借了風向飄來的陣陣聲響,像歡聲,像笑語,像夯聲,像雷鳴。乍听隱隱可聞,細听又杳無蹤跡。

村里人跡寥寥。偶爾有人影晃動,也是背駝腰弓的老人牽領著尚不能獨立活動的稚童幼娃兒,依靠在自家或他家門前,晾曬著太陽。或有頑皮的幼童不服呵斥管教,私自掙月兌了老人牽領的枯手,向院前枯枝敗葉里奔去查看什麼。立時,就跟上了一個步履蹣跚的身影,把嬌弱的孩娃兒拽回到暖和的門前。過一陣子,這樣的情景又會重復一回。

杏花村大隊部座落在村子正中的位置。

一大塊平坦的台坎上,建有一溜兒排九間屋子,均是石牆草苫的矮屋。門窗破舊,光線不足,里面顯得略陰暗了些。四周是用亂石叉起套成的院牆,沒用泥水粘合。牆石有的疊垛,有的散落,就如一條長且方直的石堆,將屋子包裹在這處平坎上。

雖然屋子低矮,院子卻大,能容得下五、六個普通的農家院落。里面橫七豎八地擺放了一些木棒、牛車、犁耙等生產常用工具,陳橫在幾棵高大杏樹下將及人腰的枯草里。屋門口一律都釘著三寸寬的小木板。上面用墨汁兒寫著辦公室、會計室、倉庫等名稱,均出自振書的手筆。

屋內的光線雖暗,但擺設仍然一目了然。靠北牆安放著一張連體大桌子,足有兩張桌子那麼大,可以東西兩邊對面坐人辦公。再加上兩條木質排椅,整整佔了整個屋子近一半的面積。這樣的辦公桌子,在公社及村隊里隨處可見。靠東牆立著一排櫥櫃,里面盛放著村隊的有關帳目資料及零零碎碎的常用家什等。

酸杏正一個人靠在排椅上打盹。

前天,他到公社去開會,在鎮子大街上踫巧遇見了四方。四方非要他開完會後到他那兒去吃飯。酸杏就去了,在四方宿舍里,與四方喝了些酒。臨走,四方四顧無人,偷偷從自己床鋪底下模出兩根干癟得不成樣子的**棍。自己留下一根,把另一根用報紙裹了,慌慌地塞進酸杏隨身攜帶的提包里。他悄聲道,是驢鞭。說罷,也不管酸杏的反應和謙讓,便把他強行送出了飯店大門。酸杏雖然面子上有些尷尬,心里實則高興。一路上,他就想,四方這小子好會生活嘛,盡花心思弄這兒。

回到家里,他原本想當晚就讓女人煮了吃的,試試管用不管用。有茂林和振富結伴前來匯報北山腳下築壩工地的進度情況,他便沒敢拿出來。待倆人走了,這晚飯也就稀里糊涂地吃完了。

他把牛鞭放進「氣死貓」里,留待以後再吃。這「氣死貓」,是當地人對高高懸掛在屋梁上籃子的統稱。意為好東西就擱在這籃子里,任貓饞死氣死也沒用。既上不去,更夠不著。豈不知,酸杏沒把自家貓氣死,反到把自己氣了個夠戧。夜里,老鼠撒了歡兒,整整啃去了半根驢鞭。

酸杏不敢再留著,就讓女人整個地煮了下酒喝。果然勁兒大,弄得倆人大半夜也沒睡好覺。今早兒起來,就覺渾身乏力,眼仁兒泛青,困眼朦朧的。想是昨夜勁兒使大了,沒休息好。他還落得女人好一頓數落,說老了,老了,也不正經點兒,叫娃崽兒們知曉了,還咋有臉面。

按往常慣例,他早躺在家里床上補覺了。不把睡眠補回來,他是堅決不會下床的。但是,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敢再蹲在家里了。

按照前天公社會議安排,這幾天,公社要對各大隊冬季水利建設工程進展情況進行督查。不打招呼,不定日期,隨時隨地進行抽查。查好了,開現場會,樹典型,受表揚。查孬了,寫檢查,通報批評。嚴重的,就要追究主要領導責任。或停職,或降職,或撤職等等,無外乎都是貓戲老鼠那一套慣用伎倆,狠著勁兒地嚇唬那些越干越油滑的村官們。

酸杏正做著一個夢。他夢見自己**著身子,蹲在滿屋子的驢鞭牛鞭堆里,一根接一根地啃食著鮮女敕女敕的驢鞭。那驢鞭竟會扭動,如河里的鱔魚,不肯輕易進入酸杏嘴里。弄得他手忙腳亂心急火燎,也沒吞下幾根。他又不時地撇眼襠里,不僅不見雄壯,反而稀軟如泥,松散成黑灰的一灘兒,不見一絲兒生氣。忽有一根粗如手臂的驢鞭被酸杏緊緊攥在手里。他正要啃食,驢鞭的另一端反繞到了後背上,在他的脊背上輕輕地拍打了幾下。他猛地醒來,就見屋子里站著幾個人。公社革委會杜主任正用手拍打著他的肩膀。

杜主任見他醒了,不滿地道,都啥時辰哩,還敢在這兒偷懶耍滑。

酸杏一個激靈站起來,立時出了一身冷汗,渾身涼颼颼的。他趕忙點頭哈腰地一邊給公社領導們讓座,一邊順口編道,哎,哎,杜主任,我的親領導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在這當口兒偷懶耍滑呀。昨晚兒商量工地上的事,差點兒熬到了天明。剛要打打盹,又叫你給逮住哩。

杜主任打斷他的話,說道,耍不耍滑的,到工地上看呀。要是敢瞞謊,我可不依你。說罷,杜主任隨即出了屋門,讓酸杏引領著一行人,直奔工地。

杏花村的工地主要設在北山腳下。就是把那條銀鏈子般冬夏不干的小河攔腰截斷,就著地勢築起一道堤壩,建成一座小型的水塘,以備干旱無雨的季節澆灌散布在山坳里的數百畝耕田。工地已經鋪展了半個多月,已漸顯雛形。全村能勞動的人全部上了陣,連婦女和半大崽子也不例外。

此時,工地上的人正在休息。沒了剛才人仰馬翻的喧鬧聲,工地上卻也不冷清。人們反而嘻嘻哈哈,熱鬧非凡。這熱鬧處,就在堤下婦女組負責的泄水渠道段上。

剛開始的時候,工地上的勞累把人拖得沒精打采的。一到工間休息時,到處橫七豎八地歪躺著人。間或有男人對了女人說笑幾句無聊的葷話外,整個工地上就顯得死氣沉沉了無生氣。男人們可以四仰八叉地倒地休息,婦女卻不敢。她們只能東一堆西一伙地聚在一起,亂扯一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篇。或有長舌惹事的,就有意無意地穿綴出一些不愉快的事端來,引起一連串的小矛盾小疙瘩。

木琴本就厭煩這樣的細瑣事,勸解起來又說不清斷不明的。就想,不如把工間的婦女鼓動起來,搞些個娛樂活動。既沒了撕扯閑話的空閑兒,又消除了勞動帶來的疲乏。她知道,女人中有幾個嗓子好的,會唱一些新歌和老戲。特別是金蓮和雪娥,唱出來的腔調格外纏綿動听。于是,她就鼓動她倆帶頭唱,以引得別人也跟著唱。

剛開始,無論她怎樣慫恿,倆人就是不唱。倆人羞得臉紅脖子粗地把頭埋進腿襠里,扭捏得不行。木琴沒辦法,就自己先唱。豈不知,她說話的聲音倒是響亮,唱起歌來卻像牛哞般直,還老跑調兒。引得男女老少笑岔了氣,直喊肚子疼。倆人見木琴被人哄笑也不在乎,就有了躍躍欲試的表現**。再加上木琴極力鼓動,倆人也就扭扭捏捏地跟著唱起來。這樣一來,又帶動了幾個年齡小的唱。婦女工地上就有了些活氣,引來了村人的圍觀哄鬧。慢慢地,又有人舉薦男爺們中會戲詞的唱,而且哄著逼著纏著讓他唱。被逼無奈的情形下,幾個男人也就唱開了。于是,勞動的時候,人們總是盼著工休時間。有了盼望,時間也覺過得快,勞乏也去得快。振書還把自己的京胡拿了來,給會唱老戲的人伴奏,弄得工地上像開了戲台。

酸杏一行人還沒到工地,遠遠地就有京胡和戲調聲「依依呀呀」地傳來。

杜主任就皺起眉頭,說,老賀,你弄啥兒哩。

酸杏心里一個勁兒地罵這幫混賬東西。早不休晚不休,非得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工休。還依舊哄鬧戲耍,不是往自己眼里滴藥水水嘛。他帶著一額頭細汗,緊張地回道,是工休時間,他們閑著沒事,就搞個娛樂啥兒的。領導放心,我一定會把這股歪風邪氣剎住。干活就像干活的樣兒,休息就像休息的樣兒,絕不會再這麼烏七八糟的了。

杜主任也不回腔兒,推著自己那輛除了鈴鐺不響渾身都響的「國防」牌破自行車,一個勁兒地往工地上急趕。

酸杏心里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想,這下可完了,任自己說破了天,也不頂事了。由此,他暗恨木琴。這瘋婆娘,弄啥兒不好,非要搞這兒,存心要倒我的台面嘛。這回不狠狠整治了,下回不得能上了天呀。

來到工地上,果然見滿工地的人聚攏蹲坐在即將成型的壩體周遭,看一對男女在對唱老戲。人群中不時地爆發出陣陣哄鬧喊好聲。

酸杏搶先跑過去,大聲呵斥道,停哩,停哩,甭喊魂兒哩。領導來檢查工作,都麻利地去干活吧。

眾人驚愕片刻,又紛紛起身要去上工。

杜主任忙喊道,別停,別停,再接著唱呀。挺好嘛。

眾人以為公社的人在講反話,愈加匆忙地找尋著自己的工具,落荒奔逃。工地上立時響起了杴鎬磕踫石子的聲響。

杜主任問酸杏,是誰引頭搞的。酸杏趕忙說,是婦女組長木琴。他又一疊聲地喊叫木琴,叫她快點兒過來。

木琴慌慌地奔來,說這都是自己帶的頭兒,與村干部無關,與社員也無關。要處理,就處理我自己吧。

杜主任就笑,說,處理啥兒,這法子推廣都來不及嘛。又問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酸杏插話道,是茂生家里的,從南京回的,還不大懂咱這兒的規矩。領導千萬甭上怪哦。

杜主任不理酸杏的茬兒。他只是問木琴一些事,諸如多大年紀,幾個娃崽兒,是啥文化,咋想起要挑頭搞這活動的,有啥好處等等。

面對杜主任一連串的問題,有一半是木琴自己回答的,並緊著說這事是自己挑的頭兒,沒村干部一丁點兒責任。公社怎樣處理,自己都認了。有一半是尾隨而來的茂林替答的。他還加入一些對木琴工作的肯定和贊許話。

其實,茂林並不知道酸杏內心的驚嚇和絕望。他還以為公社領導挺賞識這樣的活動,特意叫發起者木琴介紹經驗吶。他便不甘落後地擠上前去,多說點兒好話,在公社領導面前多表現表現自己。好叫他們知道,這里有我茂林的一份功勞,也捎帶著加深一下公社領導對杏花村生產隊長的印象。若是明白了酸杏的擔驚受怕,他早就腳底抹油溜進人堆里,任鬼魂也不叫找見。

酸杏心里一陣暢快,想,你個臭小子算是精明過了頭兒哩,巴巴地跑來趟這渾水水。很好呀,上頭追究下來,咱倆可是一繩拴倆螞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一堆去死吧。

幾個人正說著話,有人在腳下的水渠工地上喊木琴,說鐘兒醒了,要吃女乃呀。這一聲喊叫,不僅酸杏額頭上又起了一層細汗,連木琴也顯得慌張起來。

木琴吞吞吐吐地解釋道,孩子小,沒人看管,就帶到工地上了。不過,決沒有耽誤過勞動。

杜主任輕聲問道,多大了。

木琴老老實實地回道,七個月大了。

杜主任一時沒吭聲。他沉思了一下,轉身對隨行的人說道,看看,看看嘛。咱們見天兒抱怨工作忙壓力大,那就比比呀。就在這兒比,還能說啥兒嘛。他又對一個戴眼鏡的小青年吩咐道,你負責把這個村子在工地上開展文娛宣傳的事好好整理出個典型材料,直接報給我看。我看吶,在這兒開個現場會就不錯。工程是看得見模得著,新鮮東西也隨手可得,值得推廣呀。

一听到這兒,酸杏的心一下子差點兒蹦出來,剛才的驚嚇頓時化作了無限驚喜。這瞬間的大掉個兒,使他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啥毛病,听錯了。他呆愣愣地傻站著,不知怎麼說才好。

一個隨行的領導推他肩膀,調侃道,老賀,咋又迷糊哩。杜主任要給你村樹典型開現場會呢。

酸杏清醒了,知道自己沒听錯。緊張中,他又不知如何開口,只是咧開大嘴憨憨地笑。兩片嘴丫子差點兒掛到了兩只招風耳朵上。

杜主任又自言自語道,老胡見天兒跟屁蟲似的向我訴苦,說杏花村一筐木頭砍不出個木砦子。現成的一個擺在這兒,還焦心個啥兒呀。

酸杏心里就一晃悠。但因了剛才的驚喜來得太突然,他沒往深處尋思,也沒有時間深想。他趕忙隨前跑後地陪同杜主任一行細細查看了工地上的施工情況,並掏出個皺巴巴的小本子,認真記下了領導對幾個小地方的調整意見。之後,酸杏把公社領導恭送出工地。一直到看不見影子了,他才抬起胳膊,擦了擦額上已不知是冷還是熱的細汗。

他讓振富把振書喊過來。

振書跑過來問道,領導走咧。

酸杏應道,走哩。又悄聲說道,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光溜溜地蹲坐在一間屋子里,啃食會活動的**棒。你給解解,這夢好呢,還是不好。

振書回道,好呀,是好夢呀。夢相上說,男人**命通達,又說赤身露體大吉利,都是好夢呢。就是**棒會活動,還要啃食,你可能會有場驚嚇。這也不能全信。好夢總是好夢,一星半點兒地差,也沒啥兒嘛。

酸杏隨道,是哩,是哩,我也不過隨便問問罷了。便打發他去繼續干活。他心里卻琢磨道,這夢還真他娘地準。自己可不是差點兒被嚇死,又差點兒喜死呀。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中,除了酸杏和木琴外,受到最大驚嚇的要數茂生了。

他看到一個寬膀挺肚的漢子一直在盤問自己女人,周圍的人也都老老實實地洗耳恭听。酸杏的臉拉得老長,沒個血氣色。就知道,公社的大干部來了,是在嫌自己女人好事逞強,給大隊和自己惹下大禍了。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干著手里活計,一邊緊張地注視著堤壩邊上這群人的一舉一動,心里一直敲打著鼓槌。他想,公社會不會把自己女人帶走,去開批判大會呀。要那樣的話,可咋辦好哦。他暗怨女人的多事,又哀嘆自己的無能為力。只有焦心的份兒,卻沒有一點兒法子。

中午收工後,人們三五成堆地往家里奔,還在議論著工休時發生的事。有的說是好事,沒見公社的人走時臉上都笑眯眯的。有的說是壞事,你看酸杏的臉色,想哭都來不及了,給人下跪的想法都有。越是這樣說,茂生心里越是焦慮,心就一直提在了嗓子眼兒里。

一進家門,茂生就開始埋怨木琴,說咱往後可不敢再逞能鬧騰了,把人都嚇死哩。真要有個好歹的,讓公社開了批斗會,誰去解救你呀。

木琴就寬慰他道,也沒這麼嚴重吧。不就是唱個歌哼個曲嘛,又沒耽誤勞動破壞生產,怎麼就會開批斗會了。

茂生心有余悸地囑咐道,還是小心著點兒好,可不敢再有啥閃失了呀。

正說著,茂林扛著鐵杴進來了。看來,他還沒來得及趕回家,就直奔這兒了。

茂林說,恭喜嫂子喲,替咱村在公社領導面前露了臉增了彩。公社還準備要在咱村開現場會,這可是咱村開天闢地頭一遭兒呢。

茂生趕緊問道,是不是要給京兒娘開批斗會。待听明白了茂林的解釋,一直提到嗓子眼兒里空懸了半上午的心終于怦然落地。他連聲道,這就好,沒事就好,千萬別惹出啥禍端哦。

茂林這麼急著趕來,是傳酸杏的話,叫木琴今下午不用去工地了,到大隊辦公室商量籌備公社現場會的事。特別是怎樣把工間的文娛宣傳活動再搞得紅火些,熱鬧些。

送走了茂林,木琴急忙生火做飯,茂生就在院子里看哄著鐘兒。酸棗放牛去了,中午不回來,西院里靜悄悄的。京兒沒地方去,就圍著茂生逗弄著鐘兒玩耍。

這時,門外又響起趿拉趿拉的腳步聲,振富老婆豁牙子進了院子。她與茂生打了聲招呼,就一頭拱進鍋屋,和木琴唧唧咕咕地說了半天話,又滿心歡喜地走了。臨走,她還對茂生道,大佷兒真是好命哩,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人,竟叫你遇上哩,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又說道,倆娃兒長得都隨佷兒媳婦,長大了也定是個人物呢。

待送走了豁牙子,茂生懵懵懂懂地問木琴,豁牙子這是咋兒啦,弄得人模不著頭腦。木琴就笑,說是好事唄。

豁牙子這麼急地趕過來,是振富指派的。

銀行的對象香草明天要來看家。振富本來已經讓豁牙子找好了陪伴的人選,就是上次去供銷社飯店陪同相親的雪娥、蘭香和滿月。但是,今天在工地上發生的事變,讓振富立時對木琴有了重新地認識。他覺得,這陪伴的人選必須加上木琴。沒有她到場,這場面就升不了格,身價也上不去。

振富一直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了自信。他看清了,木琴決不是僅會下蛋抱娃兒的母雞,而是雞窩里的鳳凰。一旦成了形飛起來,恐怕這小小的杏花村是盛不下她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他就盤算好了,一定得讓木琴參加銀行對象看家的場合。這樣做,不僅外場上好看,往遠了想,也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他把婆娘急急地打發出家門,自己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等回信,直擔心木琴不答應,不給他這個面子。

這些日子來,酸杏一直處在極度郁悶焦慮之中。

外人看到的酸杏,一如既往地在家里村外忙碌奔波。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四處旋轉著,沒有停歇。有時,他蹲在大隊辦公室里,召集大小干部開會研究生產。有時,又匆匆行走在進出山坳的路口上,或是穿梭于村內蜘蛛網般縱橫交錯的狹窄街道上。

大多時候,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憨憨的笑容。遇見老人,總是遠遠地打聲招呼。見了娃崽兒,也要上前逗弄上一兩句。甚至守著一群人,面對著一個年僅五、六歲的男崽兒,他會趁其不意冷不丁兒地扯下娃崽兒束腰的繩布,用手捏住崽兒腿襠里的小**,說大狗狗兒,夜里咬人麼。弄得孩子哇哇大叫,提著褲子遠遠地跑開。

這就是村人眼中的酸杏,憨厚誠實,尊老愛幼,持重敬業,穩妥而又隨和,能與所有人打成一片。但是,外表的鎮靜與沉穩,代替不了內心的煩悶。一腳踏出自家大門的酸杏,是給人看的酸杏。一旦邁進自家門檻的酸杏,才是真實的酸杏。臉色暗淡,神情憂郁,心事重重,吃飯不香甜,睡覺不酣暢。

最先發覺酸杏這種變化的,是他的女人。宋家女人的賢德,是表里如一的。在村子里,還沒人敢拿她與自家攀比。即使比了,也是自取羞臊。女人最理解自己男人內心的熬煎。她總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著,盡自己最大努力來減輕男人的內心壓力。她也明知道,這樣做都是白費勁兒,誰也無法替他排解這種憂慮。

最先讓酸杏感到委屈的,是集體上的事。

公社的冬季水利工程建設現場會如期召開,卻不是在杏花村,而是在公社駐地的北山一村。

會議召開之前,酸杏就得了風聲,說現場會不在杏花村開了。他曾悄悄地問過楊賢德,說杜主任說好了的,要在咱村開現場會,咋兒說換就換了呢。俺們可是把吃女乃的勁兒都用上哩,弄得堤壩跟繡的鞋樣兒似的好看。還特意組織人編排了幾個拿得出手的文藝宣傳節目,比公社過年匯演的都強。這可是杜主任最賞識的呀。

楊賢德笑著拍拍酸杏略顯憔悴的肩膀,說,北山一村人多勢大,工程規模大了你村好幾倍,更有代表性和說服力。況且,北山一村還是杜主任親手抓的點呢。不在那里開,還能挪哪兒開去。再說,你村也夠露臉的了。杜主任親自審定你村的典型材料,還要在大會上大張旗鼓地宣傳推廣你村的經驗做法呢。你還不知足哦。

酸杏紅著臉道,這也比不上在咱村開好嘛。

楊賢德又說道,你村的那個叫木琴的,可是個厲害角色呢。我也跟你講過的,應該把她好好培養培養。你就是不著急。我听說,杜主任專門叫老沈和老胡這兩天就去你村考察呢,要叫她干村婦女主任。

酸杏睜大了眼楮道,是麼,是麼。又急忙轉換了口氣說道,我也正想向公社匯報呢,準備現場會開完了後,就立馬把她扶到婦女主任的位子上。除了她,現今兒也確實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咧。

楊賢德就催道,那還等啥兒呀,趕緊去匯報嘛。

酸杏身不由己地跑去找組織委員老沈和婦聯主任老胡,說木琴怎麼怎麼能干,怎麼怎麼好。村班子老早就發現了這麼個人才,一直在注意考察她吶。現今兒火候到了,村里一致同意讓木琴干婦女主任。請領導快去調查審核,早早給村里解決懸了好幾年的大問題,也讓「半邊天」們早日頂起一整片天呀。

老沈和老胡就說,幸虧你來哩,要不,我們還得跑上十幾里山路去找你對口兒呢。這樣的話,咱也別跑這趟冤枉腿 。正好咱幾個都在,現在就填個批復,讓揚秘書蓋上公章。你這就帶回去,開會宣布,叫木琴立馬上任。

邊說邊做,一張蓋著鮮紅公章的批復就捏在了酸杏的手里。

酸杏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張紙,心想,這就算板上釘釘兒地定死啦。他對這個女人還沒想清楚嘛。但是,他絕不敢再說自己對木琴還沒弄準,得等等看看才穩妥呀之類的話。他心里恨恨地道,平時弄點兒雞毛蒜皮的事,不是今兒推就是明兒拖。這回倒是利索,連到村里去考察的程序也免了。領導放個臭屁,他們聞著比肉還香呢。

回村的路上,本就因了現場會的換點而郁悶的心情,又平添了一層更深的憂慮。

自打木琴接手婦女組長以來,她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見,酸杏就本能地對她產生了一種隱憂。到底憂慮什麼,他也一時說不清。但是,這種隱憂時時佔據在他的心里。隨著婦女們漸漸歸攏到了一起,準時守規地上工生產,他的隱憂就像塊陰影一般地在心里漸漸擴大著。出于本能的自我防護心理,他沒有把楊賢德的話當真,而是有意把木琴看得淡淡的,以此緩解自己過于敏感的神經。他想揣模透木琴的內心,找出自己無端憂慮的原因後,再行定奪。誰知,現場會沒爭到手不說,自己還弄巧成拙,稀里糊涂地讓木琴這麼快就干上了婦女主任。實在說不清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就這麼悶悶地獨自走路,便覺這路的漫長,時間的緩慢。及到邁進自家院子,就感到兩腿發軟,腰酸背疼,心里堵得慌,極想找個什麼作為引子來發泄一通兒。思前想後,還是沒敢這麼做。畢竟自己的事體只能由自己來處理,怨不得別人。況且,老娘正躺在西屋里。更不敢讓她看出啥樣變故來,替自己瞎焦心。

酸杏從小就是個出了名的孝子。父親去世得早,他成家後,與自己女人一起盡心盡意地伺候照顧著老娘,從沒有過一句怨言牢騷。這也是村人敬重他的一個重要原因。

老娘的病倒,也是這段時間來最叫酸杏焦躁的事了。

近幾天,酸杏娘已經不能下床活動了。

大半年來,她的身子骨一直很賴,咳嗽,氣喘,胸悶,下肢漸漸浮腫著。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覺,白天精神頭兒又差,飯也懶得咽,茶也不願進。話比平時多了好幾倍,自顧自地嘮叨個不停。卻又口齒不清,唔唔喔喔的,外人一概听不懂。只有酸杏兩口子和酸棗能听明白。

酸杏娘說得最多的,就是回憶自己小時和年輕時的往事。大多都是在娘家的日子里,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說到興致處,高興了就咯咯地掩嘴偷笑,傷心了就委屈得抽泣流淚,整一個實實在在的老頑童。有時,她還煞有介事地說,老頭子來了呢,就依靠在屋門口上,穿的還是走時的那身藍布褂兒。叫他進來,他就是不敢進,說有神靈攔著門,不放他進屋呀。

這些的時候,大多是在夜里。大人倒覺不出啥兒來,都說娘是在過陰呢。娃崽們卻不行,嚇得寒毛倒豎屁滾尿流。夜里一齊擁進東屋里,賴在爹娘的床上不起來。還用被子蒙著頭,悶得滿頭大汗也不敢露一絲兒縫隙。即使在白天,崽子們也不敢輕易跨進西院。到了大人惡聲嚴令非去不可時,也是相約了結伴前往。听完吩咐,或做完事,頭也不回地立馬走人。酸杏兩口子就一直在西屋里陪伴著老娘,擠睡在娃崽們的床上。

酸棗看到哥嫂沒白天帶黑夜地伺候娘太辛苦,就堅決要求替換他倆,叫哥嫂歇歇。酸杏女人苦笑著指指西屋里僅有的兩張床,一張床上躺著娘,另一張就是他倆夜里的棲身之地,哪兒還有空閑地兒呀。酸棗就早來晚走,好留出空閑來,讓哥嫂多照顧些屋里家外,兼顧照顧好自己。尤是這樣,也把一大家子人拖得筋疲力竭,堪堪也要一個個倒床不起了。但是,一家人還在咬牙堅守著。酸杏還叫茂林的哥哥茂青趕著隊里的牛車到鎮上,專程把自己的多年好友公社衛生院老中醫姚大夫請進了家中。

姚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中醫,祖傳的一手好醫術。又到南京科班院校進修過,是公社衛生院的頂梁柱子,在全北山公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是外公社的人有了疑難病癥,也會遠路風塵地去請姚大夫看病。

姚大夫進了門,就浮起滿臉的笑容,上前拉住老人的手,問這兒問那兒。他著重問了老人大小便的情況,查看了老人黯紫色唇舌,捏住手腕上的脈穴把了一會子脈相,又用听診器前胸後背地搗鼓了一氣兒。隨後,他對酸杏娘說道,沒事,沒事呀,身子骨結實著吶。我給開付中藥吃,很快就好哩。

起初,酸杏一家子還真以為像姚大夫說得那樣,個個歡心喜悅。連酸杏娘自己也信以為真了,一個勁兒地向姚大夫道謝,並讓酸杏女人快點兒給大夫做飯去,還說,這麼大老遠地趕來,一定要好好招待客人哦。等我好了,必去公社謝姚大夫呢。

酸杏滿心歡喜地把姚大夫讓到東屋。還沒斟上茶水,姚大夫就開口了。他道,老人的病快不行哩,得的是肺原性心髒病,已經到了後期。得有個心理準備。

酸杏心里頓時涼冰冰的。

姚大夫寬慰道,老人也是到了時候哩。兒女都盡了心,無憾了呀。又說,我再給開付藥方子,回頭叫送我的人把藥拿來服用著試試。能見好,那是燒高香哩。就怕不頂啥事,權當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接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本本,龍飛鳳舞地開就了一付藥方︰

桃仁12g杏仁12g廣地龍15g昆布15g

全栝蔞15g平地術15g琥珀3g檀香6g

海浮石18g

姚大夫囑咐道,這中藥要用水煎服,連服三天。要是還不見效果,就趕緊考慮安排後事吧。

幾付湯藥下去,如小石子投入了村前池塘里,不見一點兒動靜。酸杏娘身上的病癥依舊,甚至還越顯嚴重。酸杏們明白,老娘雖是得了重癥,絕不是主要的原因。關鍵的是,老娘年事已高,到了瓜熟蒂落的時辰了。多陪伴一會兒,也算盡盡最後的孝心了。

這兩天,老人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整日喊著餓了,要吃要喝。不管手里抓到什麼,就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塞。一邊咳嗽氣喘著,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顯出一臉的滿足相來。看來,酸杏娘的時日已經不多了,只待將體內殘存的能量消耗殆盡。像熬干的油燈,就等一陣風前來輕輕撲滅,人也便隨風而去了。

在一家老小整日整夜衣不解帶地服侍老人的同時,酸杏娘的後事也在悄悄地緊張進行著。

酸杏女人招來豁牙子、蘭香等幾個婦女,聚到東院里,忙而不亂地為老人趕做過世穿的壽衣,諸如鞋帽、褲褂、裙子等。一邊做著,一邊念叨著老人的偌般好處來。動情處,唏噓一片。

酸杏安排茂林,找人做壽材,就是殯葬老人用的棺材。茂生遺傳了祖父輩的特有基因,對木工活之類一看就懂,一做就明白,便也加入到了替老人籌備後事的隊伍行列。

他們爬山越嶺,四處尋來粗大的樹木,拽到大隊院子里,鋸解成木板。為防新鮮的木板潮氣過重,就在院子里升起一堆火,反復燻烤了一整天。待板子稍微干燥後,再叮叮當當地合成一付棺槨。茂青到鎮子上買來油漆,把棺槨涂成了暗紅色。又請來振書,在棺槨前面的擋板上書寫了一個規整的大大的「壽」字。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人們顯得非常精細而又有耐心。總是反復比對修正,生怕出現一絲兒的疏漏。白日里依舊上工干活的人們,下工後,也都主動聚攏過來,搭個幫手,力所能及地尋一些事情來做。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很買力氣,是出自內心地認真來做,絕不是擺擺樣子給酸杏或是其他人看的。他們都是宋家女人親手從自己娘肚子里掏出來的。對于這份恩情,村人看得很重。因而,在老人行將離世的時候,盡可能多地出一些力氣,還一份情意。

木琴的任命令是在一個上工集合的早晨,由茂林對眾宣布的。酸杏沒有親自出面宣布。一來,老人的病情攪得他六神無主,無瑕他顧;二來,一想到那張紙的出爐過程,他心里就疙疙瘩瘩地不舒服,便有意不去踫它。村人一致認為,是老娘的病讓酸杏顧不上親自對眾宣布的。這也在情理之中,村人都沒有任何的疑慮和揣測。于是,生產上的事,酸杏就全權交給了振富和木琴分工負責,茂林兩頭兼顧地來回跑,自己則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籌備老娘後事的瑣碎事務中。

看到壽衣和棺槨都已有了眉目,特別是看到村人們自覺自願地來真心做著一些實際事情,酸杏心里大感安慰。他暗暗尋思道,做人還是厚道些好哦,做事也是公道些強,遇事有人管,遇難有人幫。

趁著夜色,他匆匆趕到振書家,對振書說,娘說過多次,不願與爹在他現今兒躺著的墓穴里合葬,嫌氣脈不正。要不的話,酸棗也不會遭那麼大的變故。想請老哥替老娘重新勘察個墓穴。萬一老娘有個閃失,下葬時就一塊兒合葬。他又一再說,自己不應該帶頭搞這些個的。但娘辛苦了一輩子,臨走時就這點兒要求。自己只能照辦,也算了了娘的最後一份心願。說著,就有老淚流下來。

振書不敢怠慢,立即答應下來。他說,咱村的墓地都集中在村南通往鎮子的路邊山坡上,還是在那兒尋一塊妥當些。風水正不說,不管誰家上墳添土燒紙的,也都忘不了分給叔嬸一份。

于是,倆人約定明天一早就偷偷地去勘察一下。待確定好了穴位後,馬上動工挖穴建喜墳。這樣做,或許還可以沖沖晦氣,娘的病說不定也就好了。

村里的習俗是,人還沒去世之前修建墳穴,即為喜墳。可以沖煞氣,擋凶神,對老人及子孫有百利而無一害。

酸杏回到自家西屋時,已經很晚了。屋里還有振富兩口子、茂林兩口子、酸棗和茂生。木琴的娃崽兒太小。白天來過後,茂生就不叫她夜里抱了來,怕沖撞了邪氣。

在日頭落山的時辰,酸杏娘的病情突然好轉了。她也不咳嗽,也不氣喘,面色紅潤,精神頭兒好得不得了,比平時還要強上好幾倍。茂林等幾個年輕點兒的人高興地道,嬸子可好哩,肯定是又做壽衣,又做壽材,沖掉了邪煞,把病癥也連根兒沖掉了。

振富憂郁地回道,可不敢這樣講哦。我看,好像是回光返照呢。看來,也就是今晚的事哩。得把壽衣拿進來預備著。萬一不好了,立馬穿上。別等著身子硬了再穿,就不好弄 。

幾個人雖然按他說的去做了,心里還在往好處想。斷不能這麼精神的人,說不好就不好了。

此時,酸杏娘已打開了話匣子。她口齒清晰,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一些有影沒影的令人害怕的事情。

她有時指著門外,說老頭子就在院子里站著吶。為啥兒不敢進屋呢,就是因為屋牆上掛著**像。她煞有介事地說,**他老人家就是天界里專管牛鬼蛇神的菩薩。任哪方神聖見了他,都怕得要命呢。又說,咱村子所以安寧太平,是有神靈護佑著。這神靈就是一只火狐狸,有千年的道行,隱居在北山的古洞里修行。要是出來叫人遇見了,必會生氣,降下災難,懲罰不良的人。早些年,村里刮了一夜大風,刮毀了多少房屋樹木呀。就是有人沖撞了神靈,惹得它生了氣,降下了災禍。

老人的一番言論,把屋內的人嚇得出聲不得。想听又不敢听,左右矛盾。他們害怕的不是神靈鬼怪,而是這言論要多反動就有多反動。傳播封建迷信不說,偉大領袖**主席還健健康康地活著,竟說是菩薩下界。這不是反動是什麼呀。

振富邊听邊對屋里的人一遍遍地囑咐道,這話咱可千萬不敢講出去,就是開批斗會游大街,也不敢承認呀。

眾人一律點頭稱是。

酸杏邁進屋門的時候,老人似乎已經累了,精神萎靡下去,頭靠在床頭的被子上。仔細觀察,才能看清老人在輕微遲緩地呼吸著。

酸杏叫大伙兒回去休息,說,都累哩,回去睡會兒覺吧。一有事,我再喊呀。

振富道,女人都先回去吧,家里還有娃兒嘛。男爺們兒再呆會兒,守守再說。我總覺得今晚可不敢大意。

豁牙子和雪娥剛跨出院門,就听西屋里頓起忙亂之聲,還夾雜著急切地說話聲。倆人掉頭跑進西屋,看見酸杏娘正大口大口地朝外倒著氣,僵直的眼神在四處掃瞄著,嘴里發出「  」的聲響。似乎在說著什麼,卻徹底地叫人听不清楚了。連酸杏和酸棗也是茫然無知。

酸杏女人好像明白點兒。她趕忙把酸棗的手推給婆婆。酸杏娘就死死攥住二兒子的手不放,眼皮不眨地盯看著,嘴微張著,好像要急急地說些什麼,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幾分鐘後,酸杏娘急劇地抖動了幾子,嗓子眼兒「咯咯」地輕響了幾聲。隨之,老人便睜著混濁黯淡的眼楮,溘然長逝了。

屋里頓時響起撕心裂肺般的哭聲。如一陣凜冽的狂風,席卷了整個屋子,並穿透這小小的院落,迅速覆蓋了山村的上空,漫漶在夜色浸透了的山坳里。

杏花村令人敬重和愛戴的老人,在這個月色朦朧的夜里,駕乘著陣陣寒風,扶搖而去,撒手西歸。就這麼默默地離去,帶著滿月復的憂慮和死不瞑目的缺憾,輕輕遁去,不見了生命的光亮。被她親手接納到世間的數百條生命,卻依然閃爍著萬丈光芒。黯然干癟的軀體里,承載了亮麗的光澤,承載了未盡的期盼和對生活的渴望。

屋里的人都在嚎啕大哭,既是對親親的人兒刻骨銘心地哀悼,又是向未知的人們傳遞著一個不幸的噩耗。

酸棗忽然沒了聲息,身子慢慢地傾斜著。在即將倒地的剎那兒,茂生急忙扶住了他。

酸杏女人邊哭邊數落道,娘啊,你走哩。我知你為啥兒閉不上眼哦,是為了二弟的家事呀。

茂生急道,別說哩,都知道哦。還是抓緊辦正事要緊呀。

振富見場面一片混亂,沒有人能止得住,便大聲喊道,都別哭哩,還不到哭的時辰呢。想哭,有哭的時候呀。咱得趕緊給先人穿壽衣呀。

在他的督促下,女人們擁上前去,用溫水擦洗了一遍身子。按照習俗套路,給老人換上嶄新的壽衣。男人們也都收起淚,把西屋里的家具擺設全搬到東屋。又將麥秸抱進來,厚厚地鋪到屋地上。

這時,屋外四周的街道上傳來急急地腳步聲。想是屋里的哭聲驚醒了附近業已休息了的人們。他們急急地穿衣下床,磕磕絆絆地奔走在狹窄幽暗的小路上。重重的腳底板兒慌亂地拍打在干硬的街道上,發出「咚咚」的沉悶聲響。在山村清涼透明的夜幕里,顯得格外清晰驚人。

夜幕剛剛褪盡,山嶺溝坎漸次醒來。

四野不再沉寂,山村夜里獨有的靜謐在不知不覺中被漸起的喧鬧打破。時不時地,就有長短急緩的鳥雀鳴叫聲從頗顯冷清的四野間悠然升起,又悄然墜落,散入密枝枯葉間,不見了一絲痕跡。山依然是青黛色,連綿起伏。肩靠著肩,臂挽著臂,站成嚴嚴厚厚的兩排,從杏花村北面繞過來,沿著一條彎曲如飄帶子般的山路,一直向南簇擁護送而去,直達山外的坦蕩平川。

早晨的空氣異常清寒濕冷。深吸一口氣,肺髒間都感覺到「嗖嗖」的涼意。四處流蕩的涼意里飄浮著縷縷灰白色的煙霧,同時能嗅到一絲絲生火燒柴的煙草氣。有狗兒的叫聲,雞鴨牛豬的叫聲,爺娘呼兒喚女的**聲,開門挑水的聲響,一起混入了剛剛奏響的晨曲里,構成一幅山村初醒的水墨畫卷。

村南一里許的路邊山坡上,晃動著兩個身影。倆人渾身上下沾滿了霜花,口里一股一股地吐出白色的霧氣。四周是一片大大小小雜亂凸起的墳丘,上面覆蓋著枯干的蒿草,又沾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在曦光映照下,四處散射出晶瑩的光彩。

振書手里捧著一個羅盤,在坡上排列無序的墳冢間徘徊輾轉,東張西望。他前走走,後退退,眼楮緊盯著手中那個小小的土黃色羅盤。酸杏緊跟身後,亦隨之前挪後退。他的眼楮卻是警惕地巡察著四周動靜,特別是人的動靜。他撇下家里忙亂的人們,與振書偷偷地跑到墓地,就是想替老娘重新尋一塊好的墓穴。

自打弟弟酸棗家遭不幸以來,酸杏母子倆就一直把不幸的因由嫁禍到了爹的墓地上。母子倆覺得,就是爹的墓穴位置不好,才導致了弟弟一家的災難,是先人不護佑的結果。一直以來,酸杏把要重新勘察祖墳的想法強壓在心里,不敢輕舉妄動。以他現有的身份,若一個不小心透出風去,其後果可想而知。不僅支書的位子不保,恐怕連黨票也得撕了。公社的官老爺們可沒有慈悲為懷的菩薩心腸。他們絕不會允許自己的下屬擅自帶頭搞封建迷信,破壞社會主義新風尚的。現在,機會終于等來了。為了完成老人的遺願,為了徹底改變弟弟的困苦命運,他甘願冒著政治上的風險,狠下心腸,義無反顧地來做這件于自己家族利益密切攸關的大事。

原想趁老娘未咽氣時就建喜墳的,也好讓老娘知道後安心地離去。現在全不用了,可以一氣呵成地了卻這樁心事了。為小心起見,他與振書天不亮就偷偷溜出了村子,一直盤恆到天大亮。

振書終于站在墓地東北角的一塊空地上,反復挪動著羅盤,調對著角度。最後,他把腳下的枯草拔了拔,便把羅盤輕輕地放到地上,說,就是這兒哩,比其他的穴位都正不說,相口兒正好直對著南山峰頂邊的漫嶺。是艮山坤相,平穩,勁兒足,對今後的娃崽兒更能用得上力呀。

酸杏順著振書的手勢認真比對了一回,確信無誤後,也覺得這個墓穴選得不錯。看著舒服,瞧著順眼,便放下心來。他笑道,全听你的。回去,我就叫人來這兒起穴。後天下葬時,把爹也一塊起過來合葬。隨之,他又一臉嚴肅地叮囑振書道,這事也就你知我知,任誰人也不敢講哦。

振書回道,知哩,我干這營生兒也是違法的,自個兒還能把自個兒往糞坑里推麼。

倆人邊說著,邊迅速離開了墳地。到了村口,振書把羅盤掖進懷里,繞道村西小徑,匆匆地趕回自家去了。酸杏也拍打了拍打身上的霜花草屑,回到哀聲不斷的自家院落里。

酸杏娘的喪事牽動了全村老小的心腸。就連不懂事的娃崽兒也跑了來,躲在大人們身後,害怕又好奇的向西院里張望。

酸杏的家里院外聚滿了奔喪送紙隨香的人群。他們除了見縫插針地搶做一些瑣事外,大都等候著喪主前來安排自己應承擔的工作。

酸杏說,老少爺們的心意我都領了,可不能光顧了忙私事就耽擱了生產哦。這兒,先留幾個人幫個忙。其他人都按時上工,閑時再過來打打幫手。

隨後,他叫振富里外照應著報喪、采購、上賬等瑣碎事,讓茂林帶幾個人去起建墓穴。他把生產上的事完全托付給了木琴,說道,木琴你費心多承擔些。該安排的事,就可心地安排。有男爺們兒不服管的,就來跟我講。出了啥問題,我與茂林頂著,替你掌腰。甭顧慮哦。

酸杏的這番處置安排,具有著別人無法企及的遠見卓識和紛亂事物中覺察潛在危機的預見性。為他後來順利擺月兌鎮聯合調查組窮追不舍地問訊,奠定了堅實基礎。也為日後木琴能挺身而出據理力爭,最終為行將垮台的酸杏挽回敗局,提供了大義凜然的藉口。當時,在村人看來,不過是酸杏一以貫之的一切以大局為重、以生產為重、以集體利益為重的工作作風具體體現而已,未見有啥蒙蔽革命群眾,對抗無產階級專政鐵拳頭的丑惡嘴臉和包天狗膽。

人們都按照酸杏的妥善安排,紛紛走去做自己份內的活計。擁擠的賀家門庭,頓時松散了不少。

酸杏娘的娘家就是北山一村,她的親戚們遍布在鎮子周圍的村落里。賀家子孫被指派去,挨門逐戶地磕頭報喪。茂林則帶著四季等幾個男勞力,到酸杏和振書勘察好的地點挖掘墓穴,並指定一切都得听振書的指點。

山村里的喪事隆重而又繁雜。既要中規中矩地合乎古老的禮儀習俗,又要體現社會主義新農村移風易俗的良好風尚。兩者都要兼顧,舍了哪一方面都不行。不是政策不允許,就是怕被村人看笑話,難煞了主持管事的人。

這次的喪事又極為特別,喪亡的是全村最受人敬重愛戴的賀家女人。不管搞多隆重,都不會過分,也不會叫人說三道四的。但是,喪主卻是村支書。從工作和影響來考慮,太隆重了是斷斷行不通的,于公于私、與情與理都不好把握。振富曾向酸杏討教過,問咋樣辦理才好。酸杏也拿捏不準,再加上重孝在身,更沒心思考慮周全。他就一推二六五,說道,你看著咋辦好,就咋辦,只要甭弄出差錯就行哦。

這話等于沒說,更讓振富犯了愁。

振富想疼了腦仁兒,終是沒有拿出個完全之策來。他忽然想到了木琴,暗自道,這女人文化高見識廣。從她接手婦女生產組,到自發組織工間文藝宣傳,再到全公社樹典型推廣,一直到公社任命為多年無人能拾起的婦女主任,在這一系列的變故中,處處顯示出她高人一籌的膽識和魄力。看來,這事要想穩妥,必須找她商量一下。

于是,他急慌慌地跑到村外,找到正忙著指揮社員整理耕田的木琴。拽到無人處,他悄悄地與她商量,這喪事的操辦規格和掌握尺度到底要怎樣弄才好。

木琴就笑,說道,振富叔,你不是趕鴨子上架難為我嗎。我哪兒懂村里的習俗呀。

振富嚴肅地道,你可不能這樣講哦。雖是不懂習俗,可這政策上的事,你能拿穩呢。再者說,咱商量的意見,也就是村集體領導的意見,對內對外都能講得通才行呀。

木琴見振富一本正經的樣兒,知道不是找她隨意閑扯來的。她沉思了好一會兒,回道,你看這樣好不好。上級要求簡辦喪事,咱就簡辦喪事,堅決執行上級的政策。不過呢,老人的喪事也不能太潦草了。全村人都憋著勁兒地要好好送走老人吶。這份熱熱的心腸也不能冷了,都是眾人的一片心意呀。白天,除留下幾個幫忙執事的人,其他勞力該上工的上工,該干活的干活,不用都聚在村里。窩工礙事不說,影響也不好。夜里,想去盡盡孝心的,就可意地去。就算整夜整夜地呆在靈屋里,也沒啥兒大不了的。喪事的禮儀程序還是按老規矩辦理,就是別太張揚了。一些拿不到台面上的習俗,就躲避著人眼悄悄地搞些。動靜大些的程序,能減緩的,就減緩些,盡了心意也就行了。下葬的時辰,最好選在中午工休的時候。願意去送老人最後一程的,去多少也沒關系。就等于為老人開了個隆重的追悼會,造不成什麼負面影響的。這樣,對上級,對村民,都能有個好交代。振富叔,你看呢。

振富頻頻點頭如雞啄米。他道,你的意見最妥帖,跟我想得一模一樣呢。咱就這麼辦咧。

振富急急地跑回來,對酸杏講了。他一再說,自己替酸杏思前想後地推敲了好半天,覺得這樣辦理最妥當,問酸杏的最後意見。

酸杏听後,正中下懷。他連聲道,好,好,就這麼個法子辦理。叫你費心哩。你的這份情意,我可永遠裝心里 。

這樁表面看來積極響應上級號召革除封建陋習勤儉節約辦理的喪事,骨子里卻是不折不扣地按照老傳統老習俗來辦理的。盡管場面小了很多,也不很熱鬧,但所有的禮儀程序基本沒有走樣兒。

按山里的習俗,人死入殮後,就停擺在靈屋里。要停放三天,整日燒紙不斷香火不停,時時接受前來吊唁人的祭拜。死者的娘家親戚及本門等一干人,要在停靈的兩個整夜里,老老實實地蹲坐在靈屋里守靈。與死者為伴,共同陪伴她度過陽世里的最後時光。孝子賢孫們要每天分早、中、晚三次送湯兒,也就是給故去的靈魂送飯吃,提水喝。活著的人要吃要喝,死了的人當然也要吃飯喝水。

所謂的湯兒,就是用小米煮得半熟的清湯水。把清湯水舀進一個窯罐子里,送到村後北山腳下的一塊空場上。再將清湯兒灑在地上,意為這湯水在地上形成了一條滔滔大河,擋住了死者回家的道路。今後,死了的人只能在陰間的土地上四處溜達了。

這塊空地原來建有一個土地廟。早些年間「破四舊」時,小小的廟子已被蕩為平地。但在村人的心目中,這里仍然是能呼風喚雨保佑家人安康的土地神祗安居之所。據說,人死後,那剝離肉身的魂魄一時無處安身,就暫時寄居在土地爺那里。待三日內送來趕路的盤纏,也就是路費什麼的,死者就要或騎馬或坐轎地到泰安地界的冥府里去報到,申請再次下世投胎的事宜。

這送湯兒也是有講究的。第一次送湯兒,要先指路。意思是告訴死者,你已經不是活人了,成了陰間一鬼魂。以後,就要在另一個世界里生活勞動,並按時接受兒孫們的拜祭。

指路的隊伍由死者的叔伯娘嬸、親戚近門、孝子賢孫等一干人組成。孝子們要一律身穿白色長袍大褂,頭頂孝帽,腰捆麻繩,光赤著腳丫或穿著麻秸打就的草鞋。隨行的人,是本家的只戴孝帽,是親戚的既戴孝帽又腰系孝帶,長長地擺成一支隊伍,孝帶飄舞地一路行來,聚到土地廟前的空地上。這時,主事的人便拿過一根梢頭上綁著一束香的扁擔,遞給死者的長子。死者長子接到手里,站到一只杌子上,將扁擔向西南方向高高舉起,嘴里要清晰無誤地大聲喊道︰娘,西方明路,苦時用錢,錢上安身。這繞口令似的話句,要一連喊叫三遍才行。

指路時,是不準哭號的。一哭就會把死者哭迷糊了,還以為自己仍是喘氣的活人吶。這樣,便會無端地生出事端,弄出動靜來。俗稱顯靈,會嚇著活人的。指路過後的正式送湯兒,必須叫孝子們可著勁兒地哭號。以此炫耀死者生前熬下的一大家子人有多麼壯大,氣勢有多麼宏大,人氣有多麼旺盛。

酸杏娘的送湯兒場面,本應宏大熱鬧的。按照振富的原先設想,全村的人可能都會來參加。再加上外村前來奔喪的人,保守估計也得幾百人。但是,討了主意的振富絕不會傻到為顯示自己的能力和本事,連上級政策與社會影響都不顧的地步。他把送湯的隊伍減了又減,只剩酸棗帶了酸杏女人及幾個佷子佷女。也不哭號,也不張揚,借了靈屋里的哭聲,偷偷地去,悄悄地回。這指路,本應是長子酸杏的事。每到這時,他都借故躲到了外面,假裝不知不曉,不聞不問,任由二弟酸棗帶著賀家人鬧騰去。

守靈的第二天傍晚時分,要送盤纏。就是給死者送上大把大把的路費,好讓她騎馬坐轎跋山涉水地去泰安冥府報到掛名,以便爭取早日安排自己下世投胎。這個場面要十分隆重,連同下葬那天在村頭擺路奠一樣,是全部葬禮中最大的看點。

這個時候,前來奔喪的賓客,也就是死者的閨女、女婿們是鼎鼎關鍵的人物。他們要在土地廟的空地上,一個個地單兵教練,逐一對了紙糊的靈位磕頭拜祭。這磕頭的名堂花樣繁多,有一揖三叩,就是作一個揖叩三個頭。還有什麼三揖九叩、四勤四懶叩、大奠叩、小奠叩、三八二十四拜等等。此時,賓客就會被人們任意地擺布過來,再擺布過去,成為品頭論足的對象。聰明的人就愈加謹慎小心,循規蹈矩,以期留下好印象,讓圍觀的人贊嘆一回。稍犯糊涂的人,心意不專,敷衍了事,就會被評得一塌糊涂,留下一生的話柄,讓人們飯後茶余作笑談。以至幾十年過去,這壞印象也消除不了。

鑒于當時情況特殊,上級政策不允許,振富在與酸杏商量之後,將這一程序進行了改動。閑雜人員一律不準前去圍觀。賓客中,也只叫酸杏娘的親弟酸杏舅前去把關驗看。仍然由酸棗帶了酸杏女人等至親賢孫幾個人去。燒了紙,磕了頭,又悄沒聲息地急忙趕回,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此時的酸杏依然躲了出去,見送盤纏的人完了事,即現身靈院,招呼賓客前去開席。他一再道歉說,原本想按老規矩,把娘的喪事辦理得清清楚楚。可是,國家有政策有條文,不準再搞這些烏七八糟的封建迷信。咱得听黨的話,與上級保持一致呀。

眾賓客都道,理解,理解呀。俺村死了人,也就是由大隊在上工集合的時辰,把人歸攏到一塊,說幾句話,就算開了追悼會啦。隨後,埋了也就完哩,哪有這里板正兒呀。

酸杏連聲應道,就得這樣辦,就得這樣辦哦。

本來,這樣煞費苦心地安排調度,不會有任何閃失和紕漏的。但是,天有不測風雲,酸杏們天邊兒里也沒料到,出殯的前一天夜里,竟然發生了一件令人無法解釋又意想不到的變故出來。這一變故,不僅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也給杏花村未來的日子帶來了深遠影響。

晚飯剛過,外面一片漆黑。空氣里流動著濃重的濕氣,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賓客們正坐在西院靈屋里,吸煙喝茶,天南地北地調侃閑扯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奇聞軼事。主動來幫忙的婦女們,淌水似的在院里屋外穿梭個不停,收拾碗筷盤碟,順帶燒茶續水。

起初,誰也沒有在意金蓮的異常舉動,依舊各自忙著自己手中或嘴上的事。金蓮本應在鍋屋里燒火的,不知啥時候,也進到了西院靈屋里。靈屋里坐滿了外來親戚和本村想要守靈的人。他們都在熱火朝天地拉呱說事,追悼老人無人能比的高尚品德和不平凡的人生經歷。同時,也順便相互攀親結友,共訴衷腸。

正熱鬧處,棺槨後頭的陰影里,竟悠悠地響起了一個女人的哭聲。那哭聲抖顫著,縴細又蒼涼,直鑽耳鼓,刺激得人們頭皮發麻發根倒豎。屋內的喧鬧聲頓時杳無蹤跡。棺槨上的一盞煤油燈搖搖欲熄。昏暗的燈光映射在人們模糊的身影上,忽明忽暗,愈顯出靈屋內的恐怖詭異。像是有一陣涼風隨哭聲輕輕旋起,瞬間刮到了每個人面前,使人不自覺地打個冷顫兒。心里惶惶地,有一種迅疾拔腿逃離的強烈**。

仗了人多勢眾膽大心齊,眾人都極力按捺下欲逃的沖動,迅速查找到了哭泣的人,就是人不知鬼不覺驀然出現在靈屋里的金蓮。在此之前,金蓮一步都不曾跨進過西院的門檻。她生性膽弱,最怕死人的事。就連忌日里到祖墳上燒紙祭拜,也是遠遠地站著,從不肯上前。為此,振書曾背著她在四方跟前抱怨,說人家上墳都是搶頭下馬地左右圍護著,就你媳婦多事,像外人似的當起了看客哩。四方回頭就跟金蓮說了。金蓮還罵道,那老死鬼要害我喲,不知我天生膽小,就怕這兒麼。今天,她卻把眾多的男人女人們狠狠地嚇了一大跳兒。

金蓮依舊在「依依呀呀」地傷心痛哭著。但哭出的腔調卻不是她的,像似一個老年女人的哭聲,柔弱纏綿,又蒼涼無力。

酸杏女人驚訝地道,哎呀,咋是娘的哭聲哩。她隨即又醒悟過來,尖聲喊道,娃兒爹,娃兒爹,娘附體顯靈咧,顯靈咧。

眾人頓時大悟,便不再如先前那麼害怕。幾個男人把金蓮扶到東屋里的床上。幾個老年女人就圍上來,或哄或勸,想止住金蓮怪異的哭聲,但不起絲毫作用。

有人喊道,快去撕把桃樹枝子來,往她身上抽打,把邪氣趕跑呀。

立時,有人跑去,折了桃樹枝子,飛快地遞過來。就有上了年紀的女人抓起一把桃樹枝子,一邊往金蓮的身上拍打著,一邊數說著什麼。意思是,你這老太太也太不通情理了,好好待你安頓你,還不知足麼,發啥兒邪呀。佷兒媳婦這幾天忙里忙外地伺候著,還要無端地受折騰,你能對得住誰人噢,等等。

金蓮忽然不哭了。她穩穩地坐在了床上,用手捏著衣襟,抬頭對了滿屋地上的人微笑著,活月兌月兌一副酸杏娘生前的模樣。

有人問她,有啥話要講麼。

金蓮不語,依舊是笑嘻嘻的模樣。

再問,這喪事也是盡了心地做,你還不稱心快意麼。

金蓮道,也稱心哩,就是沒有趕腳的牲口,我沒法走路哦。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來。是的,按照習俗,女人故去,要紙扎的牛。男人故去,要紙扎的馬。在送盤纏時,一把火燒了,就算給死者備下了趕赴冥府報到的交通工具。酸杏家在辦理喪事時,恰恰沒敢扎這些招惹是非的紙草,便也沒有牛、馬、聚寶盆之類的東西。看來,這鬼鬼神神的事也不全是編排虛構的,定是有它的根源出處呀。

眾人一片唏噓聲,都說,這老太太的神靈也太大了些,都啥年代哩,還敢附體顯靈要這兒要那兒的。

金蓮又不作聲了,還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

酸杏女人小心翼翼地趨前跪地應道,娘,你也別嚇著這些人。他們可都是為陪送你才來的呀。要說這紙草,現今兒政府不叫咱搞,咱就沒敢做。再說,現今兒的交通又好,只要有錢,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又快又穩當。要是你非要牛騎,趕安頓完你咧,咱就給你扎。扎個又大又壯的牛,能騎能做活,多好哦。

金蓮忽又說道,村人作孽喲,就要出禍端呀。小心點兒好呢。

有人急問,啥禍端,啥禍端呀。

金蓮似乎疲倦了。她打了個呵欠,說道,我走哩。說罷,眼楮沉沉地合上,便沒了動靜。

等了一小會兒,金蓮又睜開了眼。見滿滿一屋人都伸長了脖子仰著頭,緊緊地盯著自己看,她驚訝地問道,這是咋兒哩,看啥兒呀。又說,我咋躺到床上哩,還有一盆碗筷未刷淨呢。

眾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紛紛說道,好哩,好哩,真的走哩。一邊說,一邊退出東屋,擁進西院的靈屋里。

坐下後,人人議論這樁怪事,個個搶著發表自己的看法。有說世上真有鬼怪神靈的,有說金蓮有意裝神弄鬼嚇唬人的。

酸杏舅煞有介事地道,這事也不假呢。早些年,俺村姓郭的一戶人家死了老太太。兒女們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哪兒還有力量置辦送盤纏送湯水的事呀,就用葦席卷巴卷巴挖個土坑埋哩。過了半年多,俺村一個剛過門兒的小媳婦,從沒見過這老太太,竟叫老太太附了身咧。一般的舉止模樣,一般的哭聲語氣。數說娃崽們的不孝順,不給送盤纏,逼得她用小腳丈量著去泰安陰府報到。又沒有打點守門小鬼的錢,進不了陰界,只得一瘸一拐地趕了回來,弄得滿腳水泡呢。娃崽們嚇得趕緊扎紙牛做紙馬地燒了,這怪事也就不再有了。那小媳婦雖說一輩子未開懷,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的,現今兒又沒了男人,卻也活得好好的,從未見再招惹上啥邪事。這兒可是我親眼見的,還能假了麼。

年輕的崽子們就偷偷地抿嘴嗤笑。老年人則一律點頭稱是,說假不了,假不了哦。

這一夜的守靈,人們不再如前夜那麼困倦。圍繞著鬼怪神靈的話題,津津有味地談論了一個通宿。直到天已放亮時,他們才一個個疲倦不堪地倒頭迷糊了一小會兒。隨後,又趕緊爬起來,各自忙起白天的事來。

老人下葬的時辰,選在了午飯後隊里尚未上工的時段。這是酸杏、木琴和振富一致認可的下葬時間。其中原由,也只有他仨人心知肚明。

振書還為此找到酸杏,說,嬸子下葬的時辰在下晚兒四、五點鐘最好呢。

酸杏搪塞道,隊里的生產任務這麼重,咱可不敢佔用社員上工的時間。再說,外村的賓客也得趕早兒回家。要不,就得趕夜路回哩。

老人的喪禮簡樸而又隆重。抬棺的時候,全村老少密密麻麻地簇擁在酸杏的屋里院外,並佔據了院外周圍幾百米遠的狹窄路面。酸杏家人的哀嚎,引帶起黑壓壓人群里沉悶如雷的哭泣聲。人們流露出真誠地哀傷和惋惜。一任眼淚奪眶而出,布滿在老老少少勤勞善良的臉龐上,勾畫出一幅幅髒兮兮的卻又明晰動情的臉譜。

沿著彎曲的小路,送葬隊伍逶迤成長長的人流,順山勢而下,緩緩流動到村南的路口旁,又聚積到祖林里。除了一片聳動著黑黝黝的人頭,見不到那片原本冷清荒涼的墳冢了。

下葬前,由茂林主持,就地召開了一個簡短的追悼會。簡單回顧了老人辛勤坎坷的一生,贊頌了老人與人為善與人為樂的崇高品質和楷模精神。隨後,在一片失聲痛哭聲中,老人穩穩地入土為安,終于止住了她艱難跋涉人生之途的腳步。

這個時候,從昨晚就陰起來的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雨來。由初時的毛毛細雨,漸漸變成了中雨。無數銀珠般串成的雨線從空中垂下,沒入干硬的土里。清亮亮的雨聲如蠶寶寶吞噬著肥厚的桑葉,孕育著一個嶄新的開端。

人們紛紛四散離去,奔回自己溫暖干爽的院落。一邊換著衣服,一邊還在議論著金蓮的怪異舉動和老人隆重的葬禮場面。直到很長一段時日里,這樣的議論聲仍然隨處可聞。

二十多年後,就在酸杏的家里,已經在縣里教書的鐘兒攜帶未婚妻回家看親,順便來看望僅剩了一條腿終日靠拐杖行走的酸杏。

酸杏應鐘兒的要求,邊品嘗著他帶來的新綠茶,邊回憶著早已過去了的那些陳年舊事。說著說著,就重新提到了金蓮的這樁怪事,說金蓮能走到現今兒點煙問神的地步,都是從那時埋下的孽緣。

鐘兒解釋說,這種怪事能夠發生,也不算奇怪。科學地來解釋就是,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電磁場,雖然實體的生命特征消失了,磁場中環繞著的電子團卻不會在短時間內消失,要在特定的空間里繼續存在一些時日。一旦這種存留的電子團與另一個人的電磁場相遇,而這個人因生理或心理的緣故,本身的電磁場能量減弱得太多,就會被空間里殘存的強勢電子團控制或俘虜。其思維慣性和受控的舉止習慣,便會在活著的人身上具體表現出來,也便有了鬼魂附體之說。

酸杏听不懂鐘兒說的什麼場什麼團的。他依舊不服道,那她咋兒跟活人似的要這兒要那兒,還說得頭頭是道吶。

鐘兒想了一會兒,也是一臉困惑地回道,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我也一時講不清。不過,鬼魂之說,實在虛無得很,科學上也解釋不通。要是按照電磁場的原理來解釋這些,或許還能說得過去。

酸杏不再與他爭論。他默默地吸著煙,響響地品著茶。鐘兒知道,自己只顧按照自己理解的思路夸夸其談,有些違迕了老人的心思。他便立馬住了嘴,不敢再拾起這個話頭兒。

木琴正領著婦女們在地里整墑修渠。一個半大孩子跑來捎話說,茂林在大隊辦公室里有急事,叫木琴快點兒去。

木琴撂下鐵杴,簡單地交代了幾句,就急匆匆地往大隊辦公室趕去。

大隊辦公室的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群麻雀在院里飛上飛下,找尋著地上秋天里遺落下的谷種玉米粒兒。木琴剛跨進院落的大門,這群麻雀如轟炸機般哄然而起,飛上了屋頂枝頭,嘰嘰喳喳地爭吵著,叫鬧著。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動靜。木琴隨口問道,在屋里嗎。隨即推開了搖搖晃晃的門板。

屋里只有茂林一個人,似在焦急地等著。見木琴進來了,他的眼神亮亮地一閃,說道,你可回來哩。公社通信員剛剛騎了自行車跑來,送來個緊急會議通知,叫你趕快收拾一下,去公社集合開會呀。

木琴接過通知,認真地看了看。這會議通知來得急,催得也急,叫各大隊婦女主任務必于今天下午天黑兒前趕到公社,參加由公社組織的赴外地學習經驗交流會。會期三天,不準遲到,也不準代替或缺席。通知的底款是公社革委會,並蓋了個暗紅色公章。

木琴一下子犯了愁。她想,會期這麼長,自己的孩子還在吃女乃,放在家里可怎麼行。要是帶在身邊,又有諸多不便,也怕公社領導不允許呀。

正猶豫著,就听到身後有粗重的喘息聲,就如茂生行房時那種短促而深沉的聲音。同時,又感到有呼出的熱氣噴到了她的後脖頸皮膚上,溫濕又微癢。木琴心里一驚,尚待轉身看看是誰,卻被後面的人猛地緊緊摟住。耳邊隨即響起茂林不連貫的聲音︰木琴,木琴哦,可想死我咧。吃飯也想,做夢也想與你撕摟在一塊哦。求求你,求求你哩。叫我摟你一回,親你一回,好上一回吧。就一回,我死了也不冤屈來這世上走一遭哦。也不枉了我往日對你的提攜和照顧哦。

茂林一邊表白著,一邊把手狠勁兒地伸進木琴的衣襟里,抓住她鼓脹的**揉搓著。同時,又把自己業已拱起的襠部狠狠擠壓在她圓滾的臀部上,肆意地扭動著。

茂林想望這樣的時刻已經太久了。自打第一次進到木琴的家門,他的**中便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沾染上了木琴的情愫。無論是白天**催發,還是夜里在雪娥的身子上盡情發泄**,他的腦海里總是晃動著木琴的身影。一任自己怎樣理智地驅逐,始終揮之不去。甚至愈是想驅逐,晃動的影子愈清晰,**愈焦渴迫切,難舍難忘,不能自己。有時,在夜里正與雪娥撕纏,將要疲軟罷戰的當口兒,他就使勁兒地想木琴。想象著與她纏綿**,必定昂首暴脹。順勢揮師直搗黃龍,就此完成了一個男人應盡的職責和義務。

今天上午,茂林一個人坐在大隊辦公室里偷懶,胡亂地看了幾張報紙。除了已經學習得膩煩了的社論文件精神外,整篇的文字,他也認不了一半。他感到無聊得緊兒,便放下報紙,胡思瞎想起來。想著想著,就把心思瞄到了**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木琴。心里幻想著與木琴單獨在一起時,如何與她接近,如何與她廝磨親嘴,如何與她鑽進干爽暖和的被子里交媾合歡,似乎真的就與她在一起苟合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褲腰,揉搓著襠內累累的一堆兒。堅硬如熱鐵,並有液體流出,弄得襠內粘滑一片。

正在這個時候,公社通信員急急地趕了來。一推門,把茂林嚇得打了個冷顫。幸虧他處理得鎮靜老道些,通信員又是個不通人事的毛孩子,才沒有露出馬腳,弄出尷尬的場面來。

在臨時抓了個娃崽兒去送信的這段時間里,他腦內憋了大半年的妄想頓時雄起爆裂了。他幼稚地琢磨道,木琴能有今天的進步,哪個環節也沒少了他茂林的鼎立支持和關照。木琴是個聰明透頂的人,肯定會對自己充滿了感激。就算是對他的感恩和回報,面對自己這點兒要求,想來也不會推月兌的。即便推月兌了堅決不干,也不會對他怎樣的。畢竟這種事捅了出去,不管對誰,都沒個好看相兒。于是,在木琴貪看通知的時刻,智亂心迷的茂林終于色膽包天地實施了蓄謀已久的行動。

木琴被茂林當胸緊緊抱住,腦子「嗡」地一下就懵了。她從來都沒想到過,會有人打她的主意,而且竟是茂林,一個給了她莫大幫助而自己又天天拿他當自家人的人。這片刻的遲緩,讓茂林乘虛而入。他的手直接模到**,像抓到了兩個新出籠的精細面粉饅頭,使勁兒地揉搓著。木琴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顫栗和驚恐。而顫栗和驚恐又讓她感到窒息,大腦中一片空白。她一邊本能地撕扯茂林伸進懷中的結實而有力的手臂,一邊驚叫道,茂林,你發瘋了,要干什麼呀。

她的反抗和提醒絲毫沒能阻止茂林失去理智的舉動,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瘋狂的佔有欲和征服**。茂林的攻勢愈加強大而迫切,並把木琴死死地壓倒在排椅上。

面對茂林的強有力進攻,慌亂中又瞥見他紫紅扭曲的臉和充血的眼楮,有那麼一瞬間,木琴頓起放棄的念頭。掙扎的力度也一下子失控了。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茂林借了木琴反抗頓緩的剎那兒,就要解開木琴的衣扣。猛然,木琴若驚醒的母獅,屈起膝蓋,向茂林的襠部狠狠撞去。就在茂林一聲驚叫的同時,木琴騰出左手,狠狠地扇向他的臉。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發生,又在驚濤駭浪般的搏擊中戛然而止。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在驚懼恐怖肝膽欲裂的瞬間,猛地睜眼醒來,連自己都不相信,竟會有這樣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

有那麼極暫短的沉寂。除了倆人呼哧哧地喘息聲,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的聲響。倆人互相看著對方,不敢相信自己曾做出過什麼事情。或者倆人的思維已經暫時停頓,沒有了絲毫的思考判斷力。待思維稍一運轉,倆人頓時明白過來,剛才的確發生過真實不堪的一幕。

木琴匆忙把衣扣重新扣上,咬牙切齒地質問道,茂林,你想干什麼。你怎麼竟能干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呢。

茂林一手捂住被打疼的臉頰,一手捂住頂疼了的襠部,呆愣了片刻,驀然明白自己已經闖下了大禍。剛剛還是滿臉的迷茫,頓時被驚恐所代替。他就勢跪在了地上,雙手抱頭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是人,是……是畜生。我想你想瘋哩……想瘋哩,就干下了這……這事體。你打吧,罵吧,就是殺了我也……也隨你呀。說罷,又「嗚嗚」地哭泣起來。

木琴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衣襟和頭發,慢慢冷靜下來。盡管心中依然翻滾著強烈的報復**,但她知道,任何不理智行為,都會把她推上尷尬的境地。無論對工作,對家庭,對自己今後將面對的一切,都會留下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和傷害。她需要冷靜地思考,來妥善地應對這種突發事件。

木琴沉默了一大會兒,斷然說道,茂林,我知道你是一時的非分之想,惹得自己失去了理智。但是,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有多嚴重嗎。你喜歡我,這不怪你,可怎樣也不能做出這等下賤的事呀。咱都是村干部。這事要是傳了出去,對你,對我,對工作,對家庭,能有什麼好處。再說,我這輩子有了茂生一個男人,就已經知足了。其他的男人,不管是啥樣的,我都不稀罕。

茂林急忙點頭如雞啄米。他應道,是哩,是哩,我該死,我該殺。以後要是還有這樣的想法,我就自個兒閹了,就叫老天打雷劈了呀。

木琴長嘆一聲,說道,今天這事就讓它過去吧,只當沒有發生過。以後該怎樣做事,還是照舊去做。要是再有,我就是不要這臉面了,也把你送了公社送了派出所去。說罷,摔門出了屋子。

北山公社組織的這次婦女干部經驗交流會,時間之緊,會期之長,是北山公社歷史上少有的。

公社秘書楊賢德一邊幫著組織,一邊抱怨道,這個老胡想是瘋了,昨兒還跟花蝴蝶似的閑得四處溜達,今兒就催命鬼般上竄下跳地亂折騰。又是在外地開會,還是些拖兒帶女的娘們兒,讓我到哪兒去給找車呀。

公社婦聯主任老胡听到後,就找楊賢德解釋說,這也不能怪我哦。縣婦聯今早才來電話通知,叫組織全公社的婦女干部去縣城石牌村開現場會。我也是被弄得焦頭爛額呀。我的好領導喲,再想想辦法找輛車嘛。你總不能叫我們一群婦女走上四、五十里地,走到縣城去吧。

楊賢德苦著臉皺著眉頭,打電話找拖拉機站的頭兒。對方立即叫苦不迭,說車都派出去了,我們現今兒還在四處找車用吶。

楊賢德說,我不管。你就是偷,也得給我偷出一輛車來。

沒多會兒,拖拉機站的頭兒滿臉大汗地跑來。他可憐巴巴地說道,楊秘書,我偷也沒地兒偷哦。要不,我組織剩余的全體男爺們都來,把婦女們背送到縣城吧。

楊賢德氣道,想得美呢。我還想背著婦女去吶,哪兒還輪到你們這些個臭豬哦。

那頭兒就一臉的壞笑,說我保證沒人敢偷偷下種兒。就是有,也只準是你一個人的優質種子。笑罷,又一板正經地透露出一個信息,說北山一村剛買來的那輛拖拉機,現今兒還在大隊院子里閑著。一家人就跟娶來個新媳婦似的呵護著,任誰人也不借。

楊賢德道,就算供著又有啥用哦,只能當寡婦待。到現今兒,也沒能找出個會**兒的拖拉機手來。

那頭兒一拍胸脯道,我有哦,老的少的一大堆,任人選去,個個都是好手呢。今早兒我去找他們,想借用一下,順便也給他們義務培訓培訓拖拉機手。誰知,他們寧可閑著當擺設看,也堅決不肯放手。那個支書老郭,死摳兒哩。你就是把他的 門子掏翻了個兒,也不會尋出一點兒屎渣渣的。

楊賢德一拍大腿道,你給派個好手,這就來公社候著。我非把這老鬼的 門子翻過來,把他的屎黃一窩端了不可。

他旋即叫通信員快去找老郭,就說杜主任要調用他的拖拉機,一共用三天。不同意的話,就去找杜主任解釋去。

那頭兒補充道,用十天,我正好也用用呢。

楊賢德瞪眼道,滾!

下午太陽還沒落山,全公社的婦女干部都到齊了。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幾十個婦女聚在一起,公社大院里頓時像開了油鍋,又扔進了塊面坨坨。唧唧喳喳的說話吵鬧聲,如滿院的麻雀在鬧騰。

楊賢德捂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緊貼在電話筒上,大聲喊道,你個龜孫兒,派來**兒的司機呢,咋還不快點兒去找那寡婦啊。我這里都油開鍋哩,再不快點兒,就要被炸成油餅餅啦。

扔下電話,他又一連聲地喊老胡,大聲吼道,你叫這幫婦女閉上嘴好不好,我的腦殼兒都要裂啦。

老胡回道,只要車來了,你就是想听,還沒有了呢。

直鬧到太陽快下山了,那輛剛**兒的拖拉機終于轟轟隆隆地開進了大院。立時,又引起一場爭奪上車的混戰。

木琴因為懷抱著鐘兒,被老胡特意安排進了駕駛室。駕駛室里除了一名老得禿了頂的司機外,再就有老胡和北山一村的婦女主任沈玉花。沈玉花隨村上的車,坐在駕駛室里一直沒敢下車。她怕下了車,就撈不著坐駕駛室了。

夜幕四起的時候,她們才趕到縣城招待所。女人們連縣城的模樣還未看清,就被趕進餐廳吃晚飯。飯後,又被安排住進了臨時打起通鋪的縣政府大禮堂里。

木琴的鋪位正好與沈玉花緊靠在一起。酸杏姥姥家是北山一村的,雖說人沒了,可這情意還在。倆人的感情無形中就拉近了許多,說話自然也就隨意了許多。倆人東家親西家疏地扯起了家常。

沈玉花問,俺姑女乃女乃死的時辰,真的鬧鬼呀。

木琴回道,當時,我也不在場。只听村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說不清楚。

沈玉花湊近木琴的耳邊,悄聲道,這事還真有過呢。俺村的一個寡婦,就被鬼魂撕纏過。我親眼見的。

木琴趕緊問道,我也听京兒他爹說,你村有個寡婦,沒了男人,也沒有娃崽兒,是真的嗎。

沈玉花說道,咋沒有,才過三十就沒了男人。她又沒有生育,現今兒四十剛出頭,還是一個人過日子呢,可憐喲。都說她生就的克夫相兒,沒有人敢娶呀。

木琴立時把酸棗的家庭變故從頭至尾講說了一遍。意識是,想叫她去說說媒,幫著給湊成一個家庭,省得倆人都受淒惶。

沈玉花道,只要那個男人務正業,心眼兒好,不嫌棄她,窮點兒也沒啥兒。一回去,我就抓緊說去。男方要是沒啥意見,這事準成呢。

木琴高興地道,可好了,這事咱就算定下了。回去抓緊撮合,爭取年前年後就把倆人拾掇在一起,也了了一場心事。

沈玉花笑道,看你急的,就跟自己要辦喜事似的。不過,咱就是辦理,也得按鄉俗規矩辦,斷不能潦潦草草地就完事哦。

木琴應道,那是,那是。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木琴們無非是到縣城駐地的石牌村參觀學習,听經驗介紹。再到縣政府大禮堂里開會,听領導講話做報告。之後,又免費看了幾場電影,便由那輛拖拉機把她們轟轟隆隆地送回了鎮子。

這次的縣城之行,給木琴帶來的最大收獲是,結識了沈玉花。並通過她,替酸棗尋到了一樁美事。木琴感到心情異常地輕松愉快。茂林惹出的惱恨和不快早被她拋到了腦後,不見了一絲陰影和污跡。

沈玉花是個急性子女人。回到村里沒幾天,她就托人捎話說,那寡婦也同意,就是不知酸棗的為人咋樣,要見見面再定。

木琴回到家後,急于落實縣里的會議精神,反倒把這事給撂到了一邊。誰也沒有顧上說,就連茂生都還蒙在鼓里。一接到回信,木琴趕忙先對酸杏女人說了。

酸杏女人喜道,你可給咱辦了件大好事呀。婆婆臨死時,沒合上眼,就是因了娃崽兒叔沒個著落呢。你看咱啥時辦理才好哇。

木琴說,晚飯時,我得找二叔,听听他的意見。要行呢,就趁熱打鐵地快辦。要是不行,咱再幫著張羅打听。總能找到個合適的主兒,不會就這麼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下去的。

酸杏女人喜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擦抹著眼角上的淚花,一個勁兒地說道,費心哩,費心哩。俺一家可怎樣報你的好兒哦。

傍晚回到家,木琴趕緊燒火做飯。她又對茂生道,今晚吃飯,也把酸棗叔叫過來一起吃。自打咱回來,門外的衛生都讓他給包了,還幫著看管京兒,看護門戶的。咱還從來沒請他到家里吃回飯吶。

茂生說道,請過的呀。他就是死活不來,怕把自身的晦氣帶了咱家里來。

木琴笑道,這回不會再有晦氣了。接著,她就把北山一村的捎信講了,說今晚咱一塊合計合計,要是酸棗叔願意,明天我就給人家回話去,早辦了也早省心不是。

茂生咧開大嘴樂了。他說道,你咋不早講哦。我這就去尋他,估計這會兒也該到回家的路上了。

著,他也不避著身邊的娃崽兒,順手在木琴的上親熱地拍了拍。他一手抱起鐘兒,一手牽了京兒,急匆匆地去找酸棗了。

自從「老伙計」死後,酸棗一度精神上消沉得很。言語越來越少,整日悶頭做著自己手中的活計。「老伙計」的骨肉,他沒有動一指頭,而是叫京兒全拿到了茂生家。木琴煮好了肉湯,讓茂生送了過去,又都被他如數退了回來。他實在咽不下這骨肉湯水。茂生曾對他講過,說木琴有給他再找個老伴兒的想法。他一味兒地苦笑道,誰會瞎了眼,能看上一個連屋草都沒一棵的窮賴漢哦。還帶著一身的晦氣,誰粘上都沒個好兒。

酸棗如往常一樣,趕著牛群,慢悠悠地朝家里走來。別人都急著往家里趕,他沒有家,也就沒了回家的念頭。只是天黑了,一個人不能在野外過夜而已。茂生一家剛回來時,心里泛起的家的感覺,統統被「老伙計」席卷走了。他又重新回到了從前那種麻木又遲鈍的心態里。

還沒到西院,酸棗見茂生急急的樣子,以為出了啥事。他問道,咋了,有啥事麼。

茂生笑嘻嘻地道,有好事哩。你趕快把牛安頓好,就到我那兒去吃飯。咱邊吃邊嘮哦。

酸棗推月兌道,我不去哩。有啥事,就在這兒講,一樣哦。

茂生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講說了一遍。讓他過去吃飯,其實是想與他籌劃籌劃,力爭把好事辦圓滿嘍。

酸棗听後,喜道,不管成與不成的,都讓你兩口子操心費力咧。我得把身上的臭味兒洗淨了,別沾染了你家門庭呀。

罷,他忙不迭地安頓好牛群,又用肥皂把手臉腳丫子洗了幾遍,還進屋換了件剛洗淨的衣褂。

京兒歡快地叫道,咋不刮刮胡子吶,都比我的頭發還長。

酸棗頓時羞紅了老臉。他拽了拽衣襟,說道,改日哩,改日哩。

酸棗是第一次踏進茂生的家門,感到既陌生又拘謹。東院里再不是原來荒蕪遍地的牛棚,而是一座整潔舒適的農家院落了。院落里的女主人正在忙活著炒菜做飯。濃濃的煙草氣合著炒菜的香味兒溢滿了這個農家庭院,給了他一種久已忘卻了的家的氣息和氛圍。

面對木琴熱熱地招呼,酸棗竟無所適從。他緊張得像個娃崽子,腳不知朝哪兒邁,手不知往哪兒擱。木琴招呼他先喝點兒茶,他忙亂地連連擺手道,不會,不會哩。讓他吸煙,他搖擺著手中的空煙袋,慌慌地回道,不會哩,不會哩。惹得木琴想笑又不敢當面笑,只得憋了肚子,跑進鍋屋里笑個不停。

飯菜剛擺上飯桌,茂生從床底下模出一瓶酒,說,喝點兒,去去寒氣。還未啟開瓶蓋,酸杏老兩口兒就跨進了院子。

酸杏女人來過多次,都是在鐘兒生下不久的那段時日。她是來看望木琴,及查看鐘兒的護理情況。她對鐘兒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愛和牽掛。或是因了鐘兒在野外落生,又是自己頭一次在野外接生的,她就格外地上心盡意。

酸杏卻是頭一次進到木琴的家門。他四處打量著整潔一新的院落,頻頻點頭稱好,說,這家庭拾掇就如人身上的衣服換洗。勤快的人,總是讓人感到舒心。懶散的人,你就是給蓋了洋樓,他照樣能把它迷糊成牛棚豬圈呢。

茂生兩口子忙把酸杏倆人往飯桌前讓。酸杏女人說,已經吃過飯哩。就堅決不肯往桌邊坐。

酸杏道,你不坐就不坐吧,家去把床底下那瓶洋河大曲拿來。都藏了好幾年哩,總也沒舍得喝。今兒高興,就喝了它。

茂生忙道,這麼好的酒,咱喝了可惜不是。還是留著大事上用,排場呢。

酸杏回道,今兒就是大事,哪有比這兒還大的事麼。這酒是我到江蘇參觀學習,偷偷地買來的。據說,這酒是濃香型白酒,有上千年的歷史,入口甜、落口綿、酒性軟、尾爽淨、回味香呢。

木琴道,大叔還是品酒行家吶,能說出一套一套的專業詞。

酸杏笑道,哪兒哩。我天天惦記著它,閑著就把它模出來看,就把瓶子上的字也統統給背下來咧。說得眾人都笑了。

酸杏女人已麻利地把那瓶寶貝酒拿了過來。啟開了蓋子,就有濃郁的酒香溢滿了屋子。茂生連聲說道,好酒哩,噴噴香兒哦。

幾盅酒下肚,話題也漸漸轉到了酸棗的喜事上。

酸杏說,老娘死不閉眼的事體,多虧讓木琴上心惦記著,好容易又有了指望。我一家人都要謝你呀。這事,你就放下心地去做。權當是給自家人找媳婦,一切就由你拿主意作主。女方有啥條件,咱都答應。現今兒要緊的是,沒個窩巢。也不打緊兒的,就把我西院收拾出來,讓二弟在那兒娶親。娃崽兒們都擠到東院里,也住得開。

茂生忙道,你家人口多,老擠一塊也不是個長久法子。還是讓二叔暫住在我家西院里吧。咱在院牆西再搭建個牛棚,日夜也好有個照應。等二叔緩緩手,再尋思搭建一棟宅子。我家娃崽兒還小,不急呢。

木琴也說,就這樣安排吧。我明天就去給回信,趕早兒定實落了,也就安心了。

酸杏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他狠勁兒地喝酒,把自家拿來的那瓶酒喝干了後,又把茂生模出的那瓶也一氣兒地干了。茂生和酸棗已經醉醺醺的了,坐在凳子上渾身直打晃兒。倆人口齒不清地講說著什麼,沒人能夠听懂。酸杏離醉還差一大截子,依然談興十足。

話間,木琴說到縣城之行,看了幾場免費電影。京兒就在旁邊喊道,我要看電影,我要看電影。

木琴就問酸杏,咱村咋未見放電影的來過呢。公社不是有電影隊嗎。

酸杏說,也放過的,還是兩、三年前的事哩。電影隊的人嫌咱村偏遠,不願來。再說,來了又是吃又是喝地招待,還得派車派人地接送那幫兔崽子們。他們還是嫌這兒不好,嫌那兒不足的。我就賭氣,不去接他們。那幫龜孫兒也就借茬兒不來哩。

木琴道,咱還是去聯系聯系,不就是每月派一次車嘛。人來了,該咋樣招待,還是咋樣招待。他們要是耍性子借故不來,咱酒找公社去,上綱上線地嚇唬他們一通兒,看他們還敢使橫吧。

酸杏點頭允道,你明兒去回信的時候,順路去趟電影隊聯系一下,看他們咋樣說。不行的話,咱就到公社遞上個黑狀子,叫他們也知道馬王爺還有三只眼呢。

走出木琴的家門,酸杏一直在想,木琴到底是個啥樣的女人。她做的事總是滴水不漏,想得周全,做得踏實,對任何事都有著準確的判斷力,還有一定的預見性。自己對她總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憂,卻又始終想不明白。而木琴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公為私著想,場上場下都能站得住腳跟。他對自己一直引以自豪的判斷力和洞察力,竟產生了些許懷疑。不管怎樣說,這次酸棗的事情,把酸杏與木琴家的感情實實在在地拉近了一大步。

酸杏暫時放下了戒心,放手讓木琴去做事業。

就在酸棗緊張地籌辦相親事宜的同時,振富家的大兒子銀行的婚事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

自打上次在供銷社飯店相過親後,雙方老人又經過托人探察四處打听,都覺得很滿意。各自的心里也都認定了這門親事。振富就催著快點兒成親。

起初,女方香草爹不太同意這麼快就讓閨女過門的。他說,我這輩子就守著這麼一個女娃兒和一個男崽兒,屋里人早亡咧,日子過得緊巴呢。現如今兒男崽兒還小,幫不上啥忙,我就指望著香草再給我掙幾年家業。等她弟大了要娶親時,也好有點兒積蓄呀。

振富就知道,女方是想要彩禮了。于是,他叫人捎話說,要多少彩禮,就點個數過來。要是太過分了,這門親事便拉倒。不信我家銀行離了她,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兒呀。要是還說得過去,正月里我就要人哩。說得口齒牙硬,連一點兒回旋余地也不留。

其實,振富早看穿了對方的意圖。不過是想借著嫁閨女,發筆財罷了。要不是看上老李家的門庭,任老李家怎樣巴結,他也不會松口兒的,更不會這麼不緊不松地硬撐著。

果然,在滿足了女方提出的彩禮數目後,香草爹終于同意,在正月十五後送閨女出嫁。同時,香草爹又提出,我一個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香草拉扯大,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差點兒連老命都搭上咧。現今兒家里緊巴得差點兒揭不開鍋了,香草的陪嫁也還沒有著落。要是李家非要這麼急著娶去,恐怕這嫁妝要李家一時擔著。

這樣的要求,就有點兒過了分。惹得振富蹲坐在家里破口大罵,摔罐子摔碗。他讓人去回話說,俺老李家是哪輩子欠了他家的。你女家要是敢光滑兒地把閨女送來,我就敢把她再光滑兒地退回去。看看到底丟誰家先人的老臉。

這樣的話,自然沒人敢捎去。

寒冬臘月天,銀行嘴唇上急得起了一堆水皰。他又不敢在振富面前吱聲,就暗地里纏豁牙子。娘豁牙子也是打死不敢在振富面前說話的。她急中生智,跑去找本家族弟李振書討主意。

振書看到兩家要因陪嫁的事鬧崩了,就找到振富勸說道,咱二十四拜都拜哩,還差這一哆嗦嘛。只要人進了這家門,任那老鬼再怎麼鬧騰,咱不理也就是哩。他還能再巴巴兒地跑了來要這兒要那兒的麼。也就這一回哩。以後再有個大事小情的,他也甭想再粘根草棒棒的光兒。

振富才強壓下這口悶氣,把整個婚事一擔子挑到了自己肩膀上。至此,倆親家失了和氣,傷了感情,很少相互走動。

迎娶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八。

為了查好這個黃道吉日,振書一連翻看了兩個晚上的書本。振書女人心疼地嘮叨道,這煤油可是雞蛋換來的呢,倆雞蛋也不夠喲。振書就教訓道,女人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一兩個雞蛋就疼到心坎上咧。只要能盡心地把振富家婚事辦好嘍,他日後能不多看顧著點兒咱嘛。女人這才閉上了嘴巴。

娶親的早晨,村人都趕到振富家里幫忙。婦女或是忙著擺設新屋里的家具,或是窩在鍋屋里幫著洗碗炒菜。男人們有的搭手打掃衛生,有的蹲在村口外等著迎接新娘子。

銀行的新屋坐落在振富老宅的屋後,是四間屋的格局。三間正堂屋,一間西偏屋,靠東牆是兩小間鍋屋,西南角是豬圈兼茅廁。所有的房屋,連同院牆,均是用石頭壘砌而成的,屋頂都是干紅草苫頂。整個院落安置得方方正正清清涼涼的。任誰見了,都豎大拇指,贊振富治家有方,家境殷實,是大戶人家的氣派。

新屋也是明晃晃亮堂堂的。堂屋的三間中,東兩間是通屋,西一間是暗房。進門就是嶄新的八仙桌,靠東牆排著一對棗紅色大木箱,兩只大鐵鎖掛在鎖鼻上,引得人們不住地猜測箱里到底藏了多少好東西。正面北牆上懸掛著**像,四周的牆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年畫。屋頂又用報紙糊了個頂棚。這是杏花村從未有過的新鮮玩意兒,惹得滿屋子人伸長了脖子往上瞅,直到仰酸了脖頸子為止。人們還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嘖嘖」地直吧嗒嘴。更有幾個半大孩子滿屋里亂竄,指點著頂棚報紙上的畫,貪玩著找畫面的游戲。正面擺放著漆得油光錚亮的八仙桌,以及幾把杌子、椅子。

西一間擋著一道隔牆,有一個布簾門貫通了東西屋子。對著門就是一張寬大的棗紅色木床。就是同時睡上三個人,也不會擔心你擠了我,我壓了你。床體用一個大紅花床面遮蓋著,上面垛了四床嶄新的花被子。喜床上方用紅蘆席罩著,席子的中央用深紅色蘆葦編出一個大大的紅雙喜字。銀行的妹妹掛兒是個心靈手巧的閨女。她用白細線鉤了幾塊布件,剛巧圍在喜床靠里的三面,愈發顯出了喜房的整潔與喜慶來。

新娘子香草是在上午九點多鐘才趕到的,比振書查好的時辰差了一個多小時。這也不能怪香草家。畢竟這路途太遠了些,而且還是十多里的山路。

新娘子出嫁,打出了娘家門檻,這腳就不能粘路上的土。不管多遠的路,要直達婆家,一腳踩住的必須是婆家的地兒。不的話,就不吉利,主著日後要有改嫁的危險。因此,香草是被娘家人一路替換著用小推車推來的。這山路又難走,累得幾個人直喊腰桿子疼腿肚子轉筋。

起初,振富很生氣。主要是倆親家弄擰兒了,所有不順心的事便不分青紅皂白地一股腦兒往對方身上推。他嫌新娘子送晚了,誤了大好吉辰。待一看到娶進門的兒媳婦,振富也暗自吃驚。自己活了這麼大歲數,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就想,要早知兒媳婦長得這樣俊,那老摳鬼兒即使再提些無禮霸道的要求,也是值呢。他也替銀行高興。窩窩囊囊個臭小子,還有這樣的艷福,真是老李家哪輩老祖給修下的福分,讓銀行攤上哩。這樣想著,鼓鼓的一肚子氣也就不知不覺間消了。

這新娘子到了新屋門前,先不能下車,要等著添銅盆。就是把一只從娘家帶來的新盆放在新娘腳底下,叫婆家人往里添錢。銅盆要連添三次,意為小兩口兒日後的生活越過越富有。

此時,振富一改前些日子的火暴脾氣。他竟順順當當地任由陪嫁的人擺弄,臉上掛著喜滋滋兒的笑容。叫豁牙子和銀行白白擔驚受怕了好一陣子。

添完銅盆,由銀行把香草抱進了院里,舉行拜天地拜公婆的儀式。儀式完成後,再由銀行把香草抱上新床。豁牙子端來一碗面條,讓香草吃了。意思是,新娘子從此在婆家長長遠遠地過日月,這過門的禮節也就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請娘家人和同村隨喜的人到席面上就座,喝茶吃酒,大宴賓客酬謝。

因為人多,振富擺的是流水席。就是吃完一撥兒走一撥兒,候席的人再抓緊跟上重新開席。

送新娘子來的娘家人為大客,要頭一撥兒先開席。男客由酸杏、茂林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作陪。女客則由木琴陪著。因了先前陪同去相親的是雪娥、蘭香和喜桂媳婦滿月,也就一齊邀了她們來作陪。待把大客伺候好,並送出了村子,下面才接上了村人的席面。立時,四季、四喜、茂生、茂山和喜桂等幫忙跑堂送菜的人如流水般穿梭個不停。

今天掌大廚的是四方。他被振富專門從飯店叫了回來,領了一群打雜摘菜燒火的婦女,負責整個喜宴的蒸炒烹炸事務。

大冷天里,振富家的鍋屋里熱得像蒸籠。四方只穿了件汗衫,肩上搭了件毛巾,肥胖的肩膀額頭上層層不斷地滲出豆大的汗珠子。他不時地用毛巾擦抹著汗,還叫人找來個破蒲扇插在後背的腰帶上。偷空兒就拽出來猛扇幾下,再插回原處。

有人取笑道,四方是偷吃好東西吃多咧,攢足了肥膘兒。要是與圈里的肥豬躺一堆,一準兒分不清哪是豬頭,哪是人 呢。

有人回道,別人能不能分清倒不要緊,就怕金蓮弄差嘍,見天兒摟著肥豬睡可咋好哦。

四方回應道,摟著肥豬睡也好哦,天天粘一身豬油,炒菜時就不愁沒油水哩。要不,今夜也叫你粘身油水,回家去,俺哥一定會夸贊你呀。

——好哩,今晚兒,我可就去咧,叫金蓮別吃醋就行哦。

——金蓮才不吃醋呢。她喝油水都喝夠哩,見了豬油就犯膩兒。她呀,現今兒只想吃人肉,睡白淨身子吶,哪兒還稀罕四方這身肥膘肉呀。

有人故作神秘地湊到四方耳根子上,悄聲問道,你上頭光冒油水,下頭還能冒出油來麼。別是上頭見天兒冒油冒狠了,下頭反倒干鍋了。

這句無意中的玩笑話,正戳到了四方的隱痛處。四方佯作不解,只是忙活著手中的活計。

旁邊有人又說道,四方,你可要小心哩。再不見天兒夜里守著金蓮,好生喂她筋肉,她可要給你糊個綠帽子戴戴呢。到那時,你就是想摘,也摘不下來嘍。

接著,就有順勢起哄的,接話道,咱快看看,四方的頭發里是不是早長出了綠毛毛啊。要不,咋這樣乖呢。隨之,又引起一頓半真半假夾搶帶棒的笑鬧聲。

四方越听,心里越犯嘀咕。他想,這些個瘋婆子嘴里,咋兒都怪怪的呢。好像話里有話,又都打啞謎似的半含半露的。這麼想著,心里就「啵啵」地一跳,別是金蓮還真有啥事麼。至此,四方插科打諢的話語明顯少了,臉色忽明忽暗地陰晴不定著。

鍋屋里的女人們瞥見四方像是上了心,頓時發覺自己打聊打瘋了,忘記了眼前可是金蓮的男人。這些個話,說得也太露骨了些。于是,女人們忽然就一律閉上了自己的臭嘴巴,把話題轉移到家長里短的事上來。鍋屋里立時失去了熱鬧氣氛。

越是這樣,越加重了四方的猜疑和擔驚。他聯想到自己**上的無能為力,又不能見天兒守護著金蓮。金蓮又是**極貪的女人,干渴得過了頭兒,保不準讓心火燒昏了腦殼兒,做出些出格的事體來。他暗自尋思道,這種事,還不能直接去審問金蓮。要是萬一冤枉了她,那可是自己喪盡了天良,一輩子對不住自己女人了。還是先去問問嫂子蘭香。自家人拉扯這些事,穩妥便當些。

在夫妻關系上,四方一直有很深地愧疚,覺得對不住金蓮。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哪項不是金蓮一個人在操持,還一手拉扯大了一雙惹人喜愛的兒女。金蓮對他四方有著天大的貢獻,而自己卻連一個女人最起碼的要求也滿足不了,自己還是個男人麼。

他想不明白,自己咋會弄到了這種地步。先前的貪勁兒賽過了公牛,白天夜里撕纏著金蓮也不覺夠,弄得金蓮見天兒嬌聲顫語地喊床叫喚。自打到了飯店上班後,自己的身子氣泡樣兒地脹大,而褲襠里的東西卻越來越難見脹起了,逞能的本事也越來越小。到後來,竟萎靡成一坨坨兒,不見了一絲生猛氣兒。

他偷偷跑到縣醫院去查過,拿了一包包的草藥猛吃,就是不見一點兒動靜。一有機會,他也搞點兒牛鞭驢鞭什麼的,回家前吃上。到了家,卻依然沒有起色。愈是這樣,他就愈怕回家。有時,他整月地不回來。他怕見到金蓮焦渴的模樣,自己也跟著難受。

或許,自己把空當兒留大哩,叫起壞心的野男人趁機**了一條腿,也是說不準的事哦。四方心里一個勁兒地琢磨著。

喜宴一直鬧騰到下午兩、三點鐘才告結束。

這時,跑堂幫忙的人也才有了喘口氣的機會。他們統統坐到了飯桌上,喝酒吃飯。

不知因了什麼事,正好好地喝著酒吶,四季與喜桂竟然打了起來,揮動了老拳。倆人衣服也撕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像兩頭斗紅了眼的公牛,在地上滾成了一團兒。甚至連四喜也動了手,在一邊打偷錘。屋內的桌子翻了,碗盤砸了,飯菜撒了一地,整個席面被攪得一塌糊涂。茂林和振富壓不住場,茂生、茂山也拉扯不開架。還是酸杏趕了來,一人一腳地踢開。

酸杏罵道,貓尿灌多了吧。有啥事,等人家辦完了喜事再講。有啥疙瘩,就到大隊院里去解。在這兒鬧騰,算咋一回事嘛。

事後,在場的人都努力回想當時打架的起因,卻都說不清楚。有說是因為喜桂起身敬酒,四季不端酒盅的。有說四季喝多了,悄聲罵喜桂是豬狗,讓喜桂听了去的。還有的說,倆人素來就不和睦,今兒是借了酒勁兒蓋臉出氣的。答案中,幾個人有幾個說法,沒一個是一致的。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明白,引起打架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金蓮的緣故。只是誰也不會傻到揭實底的地步。回到家里,卻又個個成了觀察家,把倆人打架的前因後果分析得頭頭是道。

振書家里的氣氛凝重得叫人喘不過氣來。外面天氣寒冷,屋內的空氣更是陰冷得讓人受不了。

屋里,只有振書老兩口兒和三個兒子。像幾尊泥塑的佛像,勾頭搭腦地坐著,悶不吭聲。

良久,振書長長嘆口氣,說道,今兒可把咱先人的臉面羞淨哩。原先羞著,還有層蒙羞布遮著。這下子,自己把羞布揭掉嘍。今後,咱一家老少都把臉面**褲襠里過日子吧,還能想啥呀。

他又說道,這事原本不想叫四方知道的,怕搞不好要出大亂子。就想著咋樣穩妥地處理好,不給外人留下話柄。今兒,既是把事體全抖落出來了,那就實說了吧。也叫四方心里有個數,別淨死靠在外頭,得常回家照看照看自己媳婦。這女人呀,得叫自己男人見天兒滋養著,才能死心塌地地跟著過日月。金蓮骨子里是個好女人,就是一時走了歪門邪道。也不是救不得的,四方可要想清楚哦。

接著,振書便把金蓮可能與喜桂軋活偷情的事,不管是听到的,還是種種跡象猜測到的,原原本本地倒給了四方。

四方的擔心終于被證實了。他渾身顫抖,眼里立時布起了血絲。他站起身來,就要找喜桂拼命去。四季和四喜死死地抱住他,不讓他出去。

振書女人哭喊道,你個傻兒,這事也就是听說和蠻猜的。你又沒逮到床上,出去咋能說得清哦。我也听過茂生家木琴的話,她與金蓮旁兒梢兒地扯過。金蓮一口咬定沒這事,咱還能說啥哩。這事要是弄不好,要鬧出人命的呀。

一時頓起的沖天怒火,把四方的嗓子給燒啞了。他嘶啞道,你說咋辦,就叫他們這個樣子下去麼。

振書道,我也想了一些日子。你家去,也別找金蓮的茬兒,別尋事鬧事,安穩地過了今日。明兒一大早,就趕緊回飯店去。去找領導要求要求,一定給金蓮尋個事做。就是沒事做,也要求騰出間屋子,把金蓮接了去,養起來。只要別叫她沾惹上腥味兒,她還是你的女人呢。要不,你恐怕連個家也沒哩。

四季也勸道,三弟,你就听爹的勸吧。這兒的事,你就甭管哩。不管是真是假,我和二弟非把喜桂那狗東西的腿打斷不可,一定替你出氣呀。

四方被勸下了。他擦抹著眼里滾出的淚水,無奈地坐下。腦子里早已空白一片,像個呆傻的憨兒。

酸棗相親的事還算順利。

經過沈玉花和木琴的再三撮合,倆人在北山一村沈玉花的家里見了面,基本都同意。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了來。

郭家寡婦提出,要結婚,必須得先有院落。倆人總不能蹲在大街上過日月吧。

木琴笑著回道,哪兒能吶。我家有個西院,多年沒人住了。你倆就先住那兒,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那寡婦立即跟道,是你說的呢。可不準到時反悔,把人硬生生地趕了出去。

木琴愉快地回道,咋會呢。我家孩子大的才幾歲,小的還沒斷女乃,留著屋院盛破爛風景呀。再說,沒人住的屋子壞得快。叫你倆去給我天天收拾屋子,還免了我的人工費呢。

于是,眾人都跟著笑。一場半真半假的小危機就算應對過去了。

木琴心里明白,這寡婦是個刁鑽性子,獨來獨往慣了,行事愛小,心空兒又窄。往後在一起相處,還真得注意著點兒,千萬別把酸棗好容易撲進懷里的母雞給弄飛了。

酸棗的親事剛有了點兒眉目,木琴就琢磨著怎樣捅鼓電影隊的事。

這電影隊算是叫酸杏徹底地得罪透了。要不,酸杏就不會把木琴推了出來,自己躲在一邊撿享受的。他也怕自己把人家給轟出了村,人家肯定不會給他好臉子看。別說再把人家請回去,恐怕到了電影隊,自己連碗熱水也討不到喝。

木琴第一次去的時候,電影隊隊長老張臉子不是臉子,鼻子不是鼻子的。茶水倒是端上去了,可是,說話卻絲毫不留情面。他把當初酸杏怎樣無禮對待放映員,如何不把電影隊放在眼里等舊事全堆到了桌面上。他的意思是,叫木琴回去給酸杏捎信,讓那老東西死了看電影的心思吧。

見到老張懷揣著這樣的激憤情緒,木琴暫時不敢違迕了他。她便說了一大堆好話,道了一大堆的歉意。

老張也不好意思了。他說道,我可不是沖著你來的,別上怪哦。我是一听到「杏花村」三個字,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實在是叫你村把我嚴厲得眼里直冒火星兒呢。

第二次再去,木琴不再像第一次那麼傻,干挨老張的蹭兒。她把公社婦聯主任老胡搬了去。老張還沒等張口說話吶,就讓老胡乒乒乓乓打機關槍似的一陣掃射,頓時沒了脾氣。

老張叫道,俺的胡大姐哎,你可千萬別再上綱上線啦。我認栽了,服了你還不行麼。這個杏花村的木主任本事還蠻大的,請誰不好,單單把你老人家給搬了出來。怪不得昨夜我做了個瞎夢,夢見一只母老虎舌忝巴舌忝巴就把我給吞進肚子里了呢。

老胡罵道,誰稀罕你那身臭肉哦。扔大街上喂狗,連狗也不帶聞聞的。

老張嬉皮笑臉地回道,俺老婆可是稀罕呀,整天把我含嘴里也不嫌夠呢。

老胡愈發張狂地罵道,你老婆就是標準的賤人呢。甭講廢話,啥時去給放電影呀。人家老少千把兒號人,見天兒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你以為,人家就想見你這張專會噴糞的臭嘴巴麼。

老張無奈地說道,這個月怕是不行哩,都排滿咧。下個月吧,再重新給杏花村排上。你也得說說那個酸杏,眼里也太沒人哩。他要是還那樣對待電影隊,就是天王老子來咧,我也再不買賬哩。

這樣,總算把電影隊的事情搞定了。

木琴回去跟酸杏一說,酸杏罵道,這個死老張,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呢。說罷,一身輕松地走了。

電影隊終于姍姍地來了。是酸杏一大早兒就叫茂青趕著牛車去鎮子上候著,直到傍晚時分,才慢吞吞地晃悠進了村子。

自打吃過午飯就一直守候在村口上的娃崽兒們,立時蹦跳起來。他們一邊張牙舞爪地滿街亂竄,一邊尖聲喊叫著,放電影的來嘍,放電影的來嘍。

村人也紛紛聚到大隊院子里,幫放映員豎桿子掛幕布。已經兩三年沒有看電影了,有些人簡直都想不起電影都是怎麼放出來的了。

這時的天空灰暗地陰著,就有人擔心會不會下雪。要是雪下大了,電影還能不能放得成。立時,就有人接上道,咋放不成。今晚兒就是下刀子,這電影也得看呢。

在倆放映員的指揮下,村人自覺地擁上前去,在院子南牆根豎起了兩根木桿子,把一張黑邊白面的幕布高高地懸掛起來,又把一只方塊形的黑色大喇叭匣子捆綁到木桿子上。這時,就有娃崽兒們急急地從家里搬來了杌子、板凳什麼的,搶佔在幕布前的空地上。

酸杏滿臉堆笑著把倆放映員謙讓到自家去吃飯。酸杏女人抄了四個菜。狠狠心,她又殺了一只雞,頓了一大鍋雞湯兒端上來。酸杏又把茂林和振富叫來,陪放映員喝酒。

酸杏本想叫木琴來的。去叫的二兒子人民回來說,她得做飯喂孩子,又不會喝酒,就不來陪了。說罷,自己連飯也顧不上吃,順手模起一只雞腿叼在嘴里,扛起板凳就去了大隊院子。

待倆放映員酒足飯飽後,天也黑了下來。倆人不敢怠慢,匆匆回到大隊院子,架機器,倒膠片,又跑到屋後把發電機捅鼓響。院子里突然亮起了電燈。娃崽兒們極少見過電燈泡,不明白那個小玻璃球咋就會發出那麼明亮的光來。院子里的崽子們就一陣發瘋似的大喊大叫,引得滿院子像開了鍋沸水一樣。

這個時候,天上開始往下飄著細碎的雪花。

放映員請示酸杏道,是不是先說上兩句。別的村在放片子前,村干部都要講幾句話的。

酸杏連道,好,好哩。

待他接過話筒,吹了兩口氣,大喇叭匣子里一下子傳出震天響的聲音來。不僅把全場的人嚇了一跳兒,酸杏自己也是一驚掠,剛想起的話頭竟也忘了。他張著大嘴咧了半天,愣是沒想起應該講些什麼。他不無遺憾地邊放話筒邊自嘲地說道,操,沒哩,放吧。

誰知,這句粗話同時從喇叭匣子里擴出震天響的聲音。惹得全場人捧月復大笑,到處喊著肚子疼。酸杏鬧了個大紅臉。他急急地鑽進身後的辦公室里,半天不敢出來。

在一片歡鬧聲中,電影終于開始放映了。

這晚的雪越下越大。等電影放完了,初時的細碎小雪花已變成紛紛揚揚的大雪了。

喜桂懷揣著柱兒,滿月扛著板凳,一家三口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回到自家溫暖的屋子。

喜桂家住在村子的東北角上,是四間屋的院落。圍牆尚好,屋內院外收拾得也齊整。顯示出滿月是個手腳利落的女人,喜桂也是個理家的主兒。

在銀行喜宴上遭了四季兄弟的打後,他一瘸一拐地進到家門,迎頭又遭到了滿月的猛烈痛擊。顯然,滿月知道了喜桂背著自己干的好事。她老早兒就端坐在家里,等候這個「花心賊」的到來。她先把柱兒攆走了,又預備下了笤帚疙瘩、燒火棍子以及鏟子、勺子,甚至連菜刀也纂到了手里,拉開架勢要與喜桂拼個你死我活。

喜桂剛一露頭,滿月二話不說,抓起腳邊的家什劈頭蓋臉地朝喜桂身上招呼。她邊打邊罵,像一只暴怒的母獅子,下死勁兒地虐打著這個喪盡天良偷腥模臊豬狗不如的東西。喜桂兩手抱頭蹲坐在地上,一任她沒頭沒腦地鞭打,一聲也不敢吭。打著打著,喜桂竟落下了眼淚。他像個委屈的孩子,哽咽得全身都抽搐起來。

開始,滿月以為他是做給自己看的,就越發用了力地打罵。喜桂的身上、頭上、手上已是傷痕累累,連棉襖襟上的扣子都打飛了。他依然不動,邊流淚邊悶悶地忍受著滿月近乎失去理智般地蠻打。打到後來,滿月實在沒了力氣,連抬胳膊的勁兒也沒了。直到這時,滿月才發覺,自己只顧了發泄心中怒氣,卻已把自己男人打得不成樣子,心里立時就軟了下來。

滿月一 做到地上,放聲大哭起來。她哭自己的命苦,整日老牛似的拉著這個家不松套。到頭來,連自己的男人都栓不住,還咋做人哦。不如去死了才干淨。說著說著,她就起身往外跑。

喜桂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把抱緊了滿月不撒手,哭訴道,我已經不是人哩。等你打夠了罵夠了,我就去死。不敢敗了你的名聲,讓外人戳你的脊梁骨哦。你不能死呢。柱兒還小,往後可就成了沒娘的苦娃兒呀。等我死了,你再去尋個好人家。柱兒也好有個依靠呀。

一個大男人哭著說出這種話來,任哪個女人也會動心的。何況,滿月本來就是個善良女子,賢妻良母的胚子。她從心里喜歡著喜桂,從未與他吵過架,紅過臉。要不是今天的鬧場,就算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男人會撇了自己去偷別的女人。她的心徹底軟了,軟得一塌糊涂。她反身緊緊抱住喜桂,生怕他也要跑去尋死。她嘴里一個勁兒地罵道,你這個冤家,讓我可咋辦好哦。

倆人便摟抱著坐在了屋地上,相對而泣。

直到柱兒餓了,跑進家來想尋東西吃。見到爹娘坐在地上哭,便知道自己家里發生大事了。他也嚇得跟著哭,還跑到喜桂跟前拉胳膊,又跑到滿月背後撕衣領,想讓他倆站起來。

這時,倆人漸漸冷靜下來,也止住了哭聲。滿月擦抹著臉上的淚水,起身到鍋屋里給柱兒做飯去了。喜桂心疼地抱著柱兒,任由柱兒的小手不停地給他擦拭手上和臉上滲出的血汁子。

倆人雖說還在一個屋檐下過生活,一個鍋里模勺子,就是互不說話。夜里,也是一人蓋一床被子,各睡各的。有幾次,喜桂想向滿月說說當初自己是如何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上了金蓮的床。看到滿月陰冷的臉色,本就虧虛的心,更是先怵了三分,開口不得。直到過了大半個月的時間,金蓮被四方接到了鎮上的飯店里,沒了礙眼的人物了,倆人的心情才漸次好轉起來。滿月不再橫眉豎目地待喜桂,臉色也晴朗了許多。

看到家庭危機有了好轉,喜桂才尋到個機會,把自己怎樣做下的埋汰事一五一十地向滿月徹底坦白交代了一番。滿月畢竟是個農家女人,離不了男人這個頂梁柱。再者說,她心里也清楚,天下哪個男人不是尋腥味兒的饞貓。見了腥臊氣,又有幾個能架得住的。于是,滿月也就委委屈屈地原諒了自己男人,並又慢慢接納了他。

至此,倆人之間的疙瘩才算解開。倆人白天又恢復了往日歡顏,夜里又合蓋了一床被子。

這些天來,一到閑著沒事時,喜桂就背了土炮,到北山上去打野雞、兔子什麼的。有幾次,也打到了獵物。拿回家里,與滿月母子倆狠狠地解了幾頓饞兒。由此,竟勾出了一家人的饞癮來。柱兒見天兒地纏著喜桂,讓他再去打野雞,打山兔。

曾有幾次,喜桂在北山上打獵時,曾遇見過一只紅狐狸。回家後,他就對滿月說,那只紅狐狸長得真好看,尖尖的下巴上扎撒著兩撮白須毛,嘴唇是紫黑的,尾巴是棗紅色的,兩只小巧的耳朵是黑色的,身上、臉上的毛都是金黃金黃的,一根雜毛也沒有。遠看像團火苗兒,近看才知道是只紅狐狸,真真喜煞個人。那火狐狸見了人,也不怕,更不躲,自顧自地在雪地里走動。有時,還跳到樹上玩耍,就像戲台上翻滾著的花旦武生,比那兒還好看呢。我看準哩,那東西只在一條道上來回走動,從不岔路走。等哪天夜里,我去在它走動的道上設下土炮,打了來,給你和柱兒做個棉襖領子,保準暖和得不得了。

滿月擔心地道,狐狸是有靈性的畜生,動不得呀。

喜桂滿不在乎地說道,啥靈性的東西在土炮前,都是一堆稀泥爛肉,都得給我柱兒充饑,給你暖身子呢。

今天傍晚,喜桂看到天要下雪,就對滿月說,他要到北山上去下土炮。滿月說,今晚兒村里放電影,你不看呀。喜桂說,我設下土炮就回,誤不了哦。

果然,過了不久,喜桂就冷呵呵地跑回來。他催道,快吃飯,我听到大隊院子里滿是人聲,估計電影就要放哩。

等喜桂一家人趕到大隊院子時,正趕上酸杏在說那句粗話,逗得倆人笑彎了腰。回到家里,倆人輪番搶學著酸杏的腔調,又是一頓嬉鬧。

柱兒已經在喜桂的懷里熟睡了。喜桂把他輕輕放到床里邊,替他退掉棉衣,蓋上厚厚的被子。滿月把尿罐提進屋里,解衣上床,鑽進了暖和的被子里。滿月趁上午還有太陽的時辰,就把被子拿到院子里晾曬了大半日。松軟的棉被里散發出暖烘烘的陽光氣息。一粘到冰涼的皮膚上,就有種說不出的溫馨和愜意。

喜桂把院屋門閂好,就迫不及待地月兌上的襖褲,像條滑溜溜的泥鰍,滋溜兒鑽進被子。他順勢把滿月白皙豐滿的身子緊緊摟住,不住地用力上下揉搓著。又張嘴,滿滿含住滿月柔軟的**,用舌頭貪婪地舌忝著吸著,發出「吱吱」的響聲。滿月也主動回應著他的舉動,將身子使勁兒地往他懷里拱。她的手順著喜桂到處隆起的結實肌肉往下溜。觸到月復下的亂毛後,她稍一猶豫,就勢攥住喜桂的命根兒,輕柔地撫摩著。喜桂的昂然暴起,流淌出黏糊的體液,沾滿了滿月柔軟的小手。喜桂也把手放到滿月若棉花團樣兒的月復部上,來回揉搓良久。又伸進滿月業已半開啟的隱秘門窗,輕輕捂住,不停地敲擊著,叩問著。直到門窗徹底打開,相邀進入的信號遍布周身每一節神經末梢。

滿月輕輕地申吟著,發出「哦哦」曖昧的舒氣聲,並用力抓住喜桂的肩膀往身上拽。喜桂翻身覆上,抱住滿月的一頭秀發,把她玲瓏的唇深深地吸進自己嘴里,並用自己寬大有力的舌頭不停地騷擾著滿月的舌尖。清甜的口水注滿了倆人的口腔,又被快速咽下。倆人的身體已膠著在一起,撕扭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他倆肆意地翻滾,肆意地浪蕩,肆意地進攻與佔有。沒有了你我,沒有了內外,沒有了天上人間,只有濃濃的愛意和幸福。

時間似乎凝固了,倆人早已沒有了時間的概念。時間又似乎過得飛快,還沒有體驗夠**帶來的歡愉感受,一切便在不可遏止中轟然崩潰。僅剩了些殘存的記憶碎片,四散在兩顆曾經陰郁現又晴朗的心空里,飄來蕩去。

倆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靜靜回味著那種近乎迷亂窒息的瞬間依戀,感受著彼此不可或缺的存在。倆人在心里默默念叨著,禱告著。惟願彼此永遠地撕纏在一起,守護在一起。

雞叫三遍的時候,喜桂醒來了。他挪動了一下似要虛月兌了的身體,把胳膊小心地從滿月脖頸下抽出來。又把被角嚴嚴實實地護住滿月溫暖的身子,才輕輕地下床穿衣。他怕驚醒了甜睡中的滿月,打斷了或許正在進行中的美夢。

滿月翻了一子,臉上掛著一副滿足的神情。

那一刻的喜桂,肯定有一種依戀不舍的心情。在打開屋門準備出走時,他又轉回身來,在滿月的額頭上重重地親了一口。終于還是把滿月驚醒了。

事後,滿月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自責道,我醒了。我說,你別去了。大雪天的,又風寒,等天放大亮了再去吧。

喜桂一手捋著滿月烏黑細密的秀發,一手模著柱兒紅通通的臉蛋。他笑著回道,那哪兒行哦。不去把土炮起回來,我這心老是不安然。又說道,我走哩,可要看好屋門,照看好自己和柱兒,別冒了寒氣哦。

完這句話,喜桂就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再也沒有了回頭之日。

那聲沉悶的槍響是在天已放亮的時辰傳來的,幾個喜歡早起的村人都說听到了。但是,他們只顧了掃自家庭院里的厚厚積雪,天邊兒里也沒尋思到,是喜桂出事了。茂青還說,我尋思著,又是誰一大早兒就交上大運,打到山兔咧。而這樣的誤解,恰恰無意中把喜桂送上了絕路。

冬天的早晨匆忙而又短促。天一大亮,家家戶戶就得抓緊吃飯。扔下飯碗,就趕去集合上工。

這時,天還陰著,灰蒙蒙的空中仍然飄著雪花。雖比昨夜小了許多,但還沒有停雪的意思。因為天陰的緣故,天光暗弱,再加上昨晚貪看電影誤了睡眠,村人普遍起床較晚。今早兒,他們更加匆忙地趕去集合點名,絕不敢耽擱了上工時間。生產隊可不是養老院,絕不會因為下雪就允許曠工或遲到的,更不會白白地給你記上一天的工分。

茂林站在大隊院子里開始點名。他一邊喊叫著名字,一邊在一本厚厚的點名冊上勾勾畫畫,認真記下誰來晚了,誰還沒來。

有幾個人盡管連滾帶爬地奔了來,還是沒有趕上點自己名的那一刻。好在也算趕到了,就不能算曠工。除了喜桂,其他人都在。

茂林罵道,***喜桂,都這天光哩,還摟著老婆死睡不散手。他扭頭對振富家的大兒子銀行道,你去砸他的屋門,把他從熱被窩里拽出來。要是還不撒手,就把他兩口子一堆兒光滑地抗來,扔雪地里凍干肉。

村人們開始打掃院子里和院外路面上的積雪。木琴也來了,等著婦女集合點名。

這時,銀行一竄一蹦地跑來。他張口氣喘地說道,就滿月娘倆兒在家,正等喜桂回家吃飯吶。喜桂天不亮就上北山去起土炮了,到現今兒還沒回來。

茂青隨道,也該回哩,那槍聲早響過一個時辰了。想是他自個兒蹲山上燒兔肉吃呢。

木琴打個激靈。她說道,得去看看,別出啥事吧。

茂林也不由自主地打一個冷顫。他立時扔下鐵杴,對眾人喊道,先把手中的家什擱擱,都上北山尋喜桂這個鱉種去。喊完,自己率先奔了出去。木琴也跟著出了院子。

村人們搞不清茂林一驚一乍的舉動。有幾個人隨著去了,大多數人仍留在原地未動,並趁機找個地方坐下來,偷懶吸煙。

茂林跑得飛快,把木琴幾個人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自打上次與木琴發生了尷尬事後,茂林一連幾夜睡不著覺。有時睡著了,突然做個惡夢,又一下子醒來。大冷天里,渾身就冒出一層細汗。他怕木琴把這種丑事說出去。就算不說出去,以後倆人還要在一起共事,到時又將如何面對木琴呢。

夜里,雪娥還習慣性地想模著茂林襠內的家什睡覺。手剛一觸到,就疼得茂林直打哆嗦。茂林謊稱是白天不小心讓鎬把打到了襠部,現正腫著吶。驚得雪娥又是用鹽水敷,又是催他快去公社醫院看,擔心了好幾天。幸虧事後的三天里,木琴去了公社開會,留給茂林調整心態的機會,讓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考慮善後事宜。考慮的結果是,先躲著點兒木琴。以後,在工作上盡量遷就圍護她,把自己痛改前非的決心時時處處地亮給她看。要是木琴還不依不饒,那就只能隨她去了。認打認罰的,听天由命吧。這樣想來,他的心情反倒放松了許多。心態也漸漸恢復了。

木琴回到村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生產上。見了茂林,她與原先一樣打招呼談工作,似乎早已忘了這事,或是根本就沒往心里去。茂林忐忑不安的心終于落到了實地上。同時,他也領教了木琴比男人還要大的心空兒和處理微妙事情時表現出的大度。他羞慚之余,暗道,往長遠了說,酸杏沒有木琴出息大。往後,要小心地順著木琴。天塌下來有她頂,地陷下去有她撐,我還怕個鬼球哦。

木琴擔心喜桂會不會出事的話剛一出口,茂林心里就「咯 」了一下子。一種直覺提醒他,喜桂真的會出事呀。

茂林跑到北山根兒下,不見一個人影。他就放開喉嚨大喊大叫,喜桂呢,喜桂,你在山上麼。邊喊邊順著山徑往上爬。

剛爬上山腳的一個坡崗上,就隱隱听到一種低低的申吟聲。但是,山上的風聲大,辨不清方位。而空中又飄著雪花,視線也不好。他就破開喉嚨猛喊幾聲,再側著耳朵細听。終于听出,那聲音就是在前方不遠處傳來的。茂林知道,喜桂真的出事了。

他兔子般疾起,趟著深及膝蓋的山雪,拼著老命竄蹦著向前奔去。

在一棵老杏樹下,喜桂仰靠在粗大的樹根上,無力地耷拉著腦袋。他的嘴里下意思地喊著救命。聲音沙啞,並漸漸地暗弱下去。他的兩條腿直直地伸著,血肉模糊的傷口上還不斷冒出暗紅色黏稠的鮮血來。在他的身後,有一道深深的雪溝,從遠遠的山上一直延伸到他的身下。雪溝里留著一道刺眼的鮮紅色血印。想是他從山上一路爬來,實在沒了力氣,停靠在這棵杏樹干下,就再也爬不動了。

茂林嚇傻了。他抱著喜桂失聲喊道,咋哩,咋哩,傷著哪兒啦。

喜桂微睜開雙眼。見到了人,他的精神頓時振作了許多。他哭道,我到半山腰上起土炮,趟上咧。倆腿斷了,不能動。茂林哥,快救我呀。

茂林趕忙解下鞋帶,狠勁兒地扎喜桂的大腿根,想先止住出血。但是,他用勁太大,又緊張,竟把鞋帶勒斷了。情急之下,他把自己束腰的繩布扯下,才把喜桂的大腿緊緊地扎上了。這時,後面的人也氣喘吁吁地趕到了。茂林沒人聲地喊道,快把他背回去,遲了就沒命哩。

待眾人背起喜桂向山下小跑而去,茂林也提著褲子,一路跟頭把式地飛跑進村。

滿月家聚集了全村男女勞力和一幫娃崽兒,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驚懼的表情。滿月已經嚇懵了。她只是抱著喜桂的頭流眼淚,卻哭不出一點兒聲音來。

喜桂一個勁兒地要水喝,說,渴,渴呀。

一大早的,家里沒有熱水。有人就從缸里直接舀來涼水,一瓢一瓢地喂給他。

喜桂舌忝著唇邊的水珠說,我去起土炮,明明昨晚就設在半山腰的那棵杏樹下,就是尋不到。我就圍著那地兒轉圈找。找著找著,在別的地界上一下子就趟上哩。我喊人,沒回音。我就往回爬,也爬不動,就在那兒等死哩。

木琴道,你先別講,省省力氣。咱得趕緊送公社醫院。躺在家里怎麼行,光流血也把人給流壞了。

酸杏跑進來接道,快把喜桂抬出去,茂青的牛車就在門外候著呢。

木琴晃著滿月的肩膀催道,別光顧著哭,抓緊收拾幾樣衣服。我跟你去醫院啊。

滿月清醒了。她慌亂地四處尋找喜桂的衣褲,抱在懷里,跟著木琴等人出了家門。

茂青焦急地拍打著牛,盡力向村口趕去。酸杏、茂林、振富等一大堆隨行的人在牛車後,拼命地向前推車。木琴攙扶著滿月,一路小跑地跟隨在車後。

雪似乎又大了些。晶亮亮的雪花滿空飛舞,又飄飄搖搖地落到田地里,山嶺上。出山的小路上積著一層厚厚的雪,已看不清路面上的溝坎坑窪。

牛車一路顛簸著向前急行,留下兩道深深的轍痕和一大串凌亂的腳印。

公社醫院座落在鎮子的東北角上,佔地十多畝。有兩大排石牆瓦蓋的高大房屋,外帶幾排低矮的家屬院和單人宿舍,四周都是石砌的院牆。前排房屋主要是辦公室、門診室、收款室、藥房及各種名稱的檢查室等。後排是純一色的病房,一間間整齊地排列成一趟。屋門口均釘著一扎寬的小木牌牌,上面用紅漆寫著「第xx病房」。

病房里安放著幾張木板床,上面鋪著髒兮兮的床單,疊著一床罩著白棉布被單的棉被。床邊都豎著一根鐵架子,想是掛吊瓶用的。有的屋牆角上,還豎著個細高的氧氣瓶,上面安著一小堆表盤管子什麼的。

喜桂被送進醫院,在路上耗費了大約兩個小時的時間。

一進門診室,看到這麼個血葫蘆樣的人,屋里院里頓時亂了套。醫院里所有的值班大夫、護士,連同在醫院看病的人,都一齊擁在了門診室的屋內窗外。一個年輕點的值班大夫一邊對了護士喊道,快去家里把姚大夫喊來,一邊手忙腳亂地檢查喜桂大腿上的傷勢。

此時,喜桂流血過多,已經昏迷了,人事不懂。

姚大夫一路緊跑地趕來。剛到屋門口,就讓酸杏緊緊抓住了。酸杏瞪著紅紅的眼珠子,沙啞著嗓子,對了姚大夫喊叫道,姚大夫,你可來哩。快救救他呀,千萬別出事哦。

姚大夫顧不上搭腔。他甩開酸杏的手,進門就開始查看傷情。他吩咐身邊的人道,快輸氧氣,輸葡萄糖液。這人流血太多哩,都快淌干咧。又扭頭喊酸杏,問是不是給他灌水喝了。

酸杏蠟黃著臉連聲回道,是,是哩。他要水喝,就給喝哩。

姚大夫嘆道,這人淌血多了,自然就干渴,可千萬不能喝水呀。人一喝水,都滲進血管里,催得血液外流得更快。人要沒了血,還咋活喲。

酸杏們嚇得不敢再吱聲。一個個呆愣愣地傻站著,心都提溜到嗓子眼上了。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姚大夫和忙著搶救喜桂的一干人終于停住了手。他們都不說話,就那麼默默地站著。引得圍觀的人群也都張大了嘴巴,懸起了心。

酸杏結結巴巴地顫聲問道,人……人好了麼。

姚大夫扎撒著兩手回道,送晚哩。失血太多,已經沒哩。

這低低的聲音如一聲霹靂,在人們的心頭驟然炸裂。一條鮮亮亮的生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去了。來不及睜眼看看廝混了二十多年的人世,來不及看看守了自己多年的女人,甚至來不及說出最後一句話,就永遠地合上眼閉上嘴,停止了曾經強勁搏動的心跳。

滿月已經昏死過去了。姚大夫又領著眾醫生把滿月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胸背,總算把滿月救了過來。滿月喊道,喜桂,喜桂哦,咱回家呀。不能在這兒睡,這兒風寒大。還是家去睡暖和哦。

酸杏一干人流著淚,把喜桂輕輕地抬回到牛車上。酸杏認真地給他蓋好被子,又把一塊毛巾蓋在他的頭上。茂青無力著拽著牛韁繩,重新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這時,雪已經停了,山野田舍間到處閃爍著明晃晃的亮光。天還是陰著,像是還有接著下雪的意思。

喜桂的喪事與酸杏娘的相比,顯得極為匆忙又潦草。但從全村老少關注的程度看,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酸杏娘的喪亡,是預料之中的事,早晚都要有走的那一天。因而,前期準備工作就充分些。像壽衣、棺槨、墳穴及生活用度等等,都有個事先料理。人們舍棄了自己的時間,去陪伴酸杏娘,去心甘情願地費心操持,是為了報答老人生前布施的恩德。所以,才出現了近乎百家空巷的地步。

喜桂的少亡,完全出乎人們意料。無論心理上,還是後事安排上,都沒有絲毫地準備,一切都要從頭做起。喜桂又是少亡,只能在家停靈兩天。只有老人才可以停靈三天的。這時間上就顯得異常緊張,後事也籌備得異常倉促。但是,全村老少卻齊刷刷地擁上前來。不用村干部現趕現地召集吆喝,全都籌劃的籌劃,動手的動手,把原本一無所有的事情像模像樣熱熱鬧鬧地搞了起來。

酸杏發話了,說,喜桂的喪事特殊,集體要承擔點兒。缺這兒少那兒的,只要村里有,就盡情拿去用。記好帳目就行,留待秋後,落在大隊賬上。

村人也是盡心盡力地操辦著分配給自己的具體事務。缺了啥物件,就自己主動想辦法。沒法子想的,只要自己家里有,也就統統拿來用,等事後再說。他們只想把眼前的事情辦好,辦穩妥了。村人所以這樣熱心和真誠,並非喜桂兩口子平日里為下了多大的人場,而是喜桂的不幸遭遇觸動了人們心底那根善良的弦兒。如此愕然的飛來橫禍,促使他們爆發出極大地憐憫與同情。他們任勞任怨地驅使奔勞,就是想給可憐的孤兒寡母以最大程度地安慰。

事後,人們都躲在家里,偷偷猜測喜桂的死因。大部分人認為,是死鬼喜桂的不敬舉動,沖撞了神靈。也就是酸杏娘和喜桂都曾提到過的那只火狐狸,運用神法,挪動了土炮,才讓喜桂遭了報應。有極少數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列舉出喜桂生前造下的冤孽情仇,老道地分析道,他明明記得自己設土炮的位置,又不是第一次放土炮了,咋就會尋不到土炮的準確地點了呢。肯定是有人把土炮挪了地方,讓喜桂尋找的時候給趟上哩。說這樣話的時候,都是悄悄地語氣,生怕叫外人听了去。若是傳了出去,那才是天大的禍事吶。

最終,關于喜桂的傷亡原因,村人一直沒能達成共識。總有解不開的疑團纏繞在人們腦子里,或鬼怪虛無的,或具體可指的。在以後長達幾十年的漫長日子里,這個疑團始終揮之不去。

喜桂葬下後,村干部們在大隊辦公室里召開了一次特殊會議。會議的議題是,怎樣搞好安全生產,防止以後再發生這樣意想不到的傷亡事故。因了喜桂的新亡,干部們發言都很積極,主動地出主意想辦法。

茂林說,把咱村的所有土炮都收繳了。誰要是饞野雞、山兔什麼的,就下套子套,或是用網逮。今後,一律不準再用土炮這種危險的玩意啦。

振富道,不僅是土炮,咱也得把全村的堤壩和危險房屋全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漏茬。要有呢,就及時修補。這些地方要是出了事故,毀的可不是一兩個人,一兩家的事呀。

木琴提道,要是發現喜桂受傷後,立即有明白人及時醫治,不給喝那麼多的水,也不用趕那麼遠的路耽擱時間,喜桂也許不會死的。我看,治標還得治本。咱得抓緊聯系上級,給咱村里設個衛生所,派個醫生來。咱村也不算小村了,到現在還沒個看病吃藥打針的地方。哪家有了頭疼腦熱的,輕了就硬抗著,重了才往公社送。萬一送不及時,半路上有個好歹閃失的,還得出人命。再一條,村里的大小孩子閑得沒事,滿街亂跑,四處打野瘋狂。大人又沒工夫照看,誰知會有啥事呀。而且,總不能讓他們像上輩人似的,還當睜眼瞎吧。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以後長大了,沒知識沒文化怎麼行。得要求公社給咱村安個學校,指派個老師來教教知識,讓孩子們長長學問。說不定這些人里頭,會出息個大人物什麼的。這也算是咱當干部的給村人修福積德了。

就這麼啷啷嗆嗆地開了半天的會,終于商定了幾條意見。

由茂林負責,挨家挨戶地收繳土炮土槍。不願交出的,就嚴懲重罰。具體的懲罰措施,待收繳後,有了名單眉目了再定。振富負責領人檢查村里所有的塘壩和危房破屋。一旦發現問題,立即拿出意見來,由大隊統一組織修繕。木琴負責跑公社,酸杏也幫襯著,把村學校的事盡快落實下來。酸杏與公社醫院的姚大夫關系密切,就專門負責落實村衛生所的事,爭取早早地把人請來,把窩兒安頓下。

酸杏最後提醒道,這些都是關乎到全村老少爺們的切身大事,誰也不準往外推,都要盡心盡力地干好。分給的任務完不成,就別想當什麼村干部了,一律跟社員下地出力勞動吧。到那時難看難受,可別怪我酸杏沒講清楚哦。

他還叫人把自己說的這些話,也板板正正地記在會議本子上,說以後要是有誰不服的話,就拿本本說話。就算鬧到了公社,鬧到了縣里,也有據可查。

酸杏說話時的嚴厲口氣和嚴肅臉色,弄得在場的人大氣不敢出。一散了會,個個撒丫子地奔回去,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怎樣完成堆在自己身上的一攤子麻纏事。

幾天來,酸杏和木琴一個勁兒地往公社躥,嘴唇上都躥出了水皰來。

他倆的任務基本相同,都是找公社,找領導,找相關的主管部門和具體辦事的人。只是倆人的側重點不同,一個瞅著衛生所不松勁兒,一個盯著學校不撒手。更多的時候,倆人不破幫兒,一塊找領導死纏硬磨,訴說自家的苦楚,爭取領導的同情和認可。按酸杏的話來講,領導是盤磨,你不下狠了勁兒地推,就別想在他肚里討到一星點兒的便宜。

第一次去公社,他倆一起直接找杜主任。倆人以為,杜主任是全公社最大的官,只要他說了話點了頭,沒有辦不成的事。

倆人趕早兒把杜主任堵到辦公室里,齊齊地坐下,一本正經地向杜主任匯報自家的難處和利村便民的長遠大計。

待倆人說完,杜主任苦笑著道,是好事,好事呀,是件積德為民的善舉。我得感謝你們這些干部呢,為百姓著想,為黨的革命事業著想。不過呢,我手里哪有人哦。又不會耍魔術,給你變出個人才來。要不,我去給你們教書看病吧,可又沒有資質,不合格。你們也不放心用哦,是不是呀。這可咋辦好呢。我看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把這兩條子事都記在了本子上。一旦上級給我安排來人,就算稀罕成個寶貝,我也一準兒給你們留著。要是我說話不算數,你倆就發動社員把我綁了你村去作人質,行不。

就這樣,杜主任把酸杏舒舒服服地打發了出來。

初時,酸杏很高興。他說,領導就是有水平。和藹可親不說,只要是工作上的事,一說準同意。

木琴苦著臉回道,咱倆都叫杜主任給耍了呢。你想,他說等有了人才才給咱派。要是他說的人才不來呢,或是來的人都不是人才呢。咱就是等到猴年馬月,也是空等啊。

酸杏恍然大悟。他說道,不行,咱再找他去。不給個準信,咱就蹲在他的門口不回咧。

木琴道,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去,怎麼開口哦。

酸杏說,那咋辦,總不能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吧。我可在會上把牛皮抻緊咧。弄不好這事,咱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自家找難看麼。

木琴道,得想別的法子,找找別的領導再試試,總不能就在一棵樹上吊死吧。

倆人愁眉苦臉地坐在公社大院門前,努力地想人想辦法。這時,就看見楊賢德騎著自行車遠遠地駛過來。

酸杏一見到楊賢德,就樂了。他高興地道,救星來哩。他吃了我的牛肉,喝了我的老黃酒,這回該到吐出來的時辰啦。

罷,他急忙迎上前去,熱熱地問候打招呼。他夸張地說道,俺倆正到處找你匯報工作呢。哪兒也找不見,就蹲在大門口候著。合該俺倆福氣大,想等就等到了。

楊賢德問,啥事,這樣急麼。

酸杏信口胡編道,咋不急哦。要不是急事,就是借我個天膽,也不敢隨隨便便地耽擱你的寶貴時間呀。這事弄得我年前年後總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鬧心喔。我尋思了,這事也只有你能說了算,幫得上忙。別人也都听你的。老早兒想麻煩你,又不忍心叫你操心分神。這回,實在忍不住了,才巴巴兒地跑來求你吶。

回到公社辦公室,酸杏連編帶添地把自家想法說了出來。

楊賢德問道,你沒去找領導反映反映麼。

酸杏愈加恭維道,我思前想後哩,這事就得你辦,也只有你才有這樣大的能力。其他人就是想辦,也怕辦不了呀。

楊賢德挺高興,連聲說道,話不能這樣講,領導畢竟是領導嘛。又說,這事要想辦好,領導先得認可嘍,再找具體的部門和管事的人。只要部門同意,管事的人把報告打到領導面前,再幫襯著出主意想辦法,事也就成哩。

酸杏扎撒著兩手問道,找誰呀,咋找哦。

楊賢德沉吟了一會兒,問道,沒轍啦,真沒地兒找麼。

酸杏老實地回道,真沒地兒找。要是有一丁點兒辦法,我也不會叫你受累為難呀。

楊賢德說道,這事說難辦,你就是跑上三年五載的,也實現不了。要說好辦,也快,個月二十天就能搞定。

酸杏近乎哀求地道,俺的好領導,你別再逗弄我哩。我都快急瘋了,就差去上吊投河啦。

楊賢德這才慢條斯理地講道,你村要辦衛生所,就去找姚大夫嘛。他兒子姚金方外出學醫兩年多,又在家里蹲了一年多,至今還沒安排到合適的工作呢,見天兒纏著杜主任要活兒干。你去找他,一準兒就成。學校呢,就去找老胡。這女人說話痛快,做事霸道,沒有她辦不了的事體。再說,她還有個親佷兒,也是高中畢業生,正閑在家里沒事可做吶。

這一番話,把酸杏喜得嘴角咧到了耳垂上。他一個勁兒地朝楊賢德作揖。要是允許的話,他都能「噗通」一聲跪下,給楊賢德磕仨響頭。

隨後,酸杏借了與姚大夫的親近關系,主攻醫院。有時,他就耍起了賴皮,整日蹲在醫院里不出來。木琴則見天兒找老胡匯報工作。老胡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不屈不饒。

終于,事情有了眉目。

過了個把兒月,公社回了話,說村里啥時建起了衛生所和學校,公社就啥時派人來。

這些都難不倒酸杏和木琴。他倆立時跑去匯報說,村里把大隊辦公室騰出來,擠在兩間屋里辦公。留兩間屋做衛生所,一間做醫生和老師的宿舍,其他四間都用做教室。再給衛生所和學校各壘出單獨的院子,單門獨戶清清涼涼地看病教書,爺倆娶媳婦各辦各的事,互不影響。

公社最終同意了村里的安排,並讓酸杏們回去抓緊施工。什麼時候安置好了,就什麼時候把人派過去。杜主任還留話說,你村要是搞好了這兩件大事,我一定親自帶著公社領導班子去參加開業慶典。

茂林帶著茂山、銀行、四喜等一干人,是專門負責收繳土炮的。

初時,茂林以為,只要大隊研究定下了意見,沒人敢抗拒的。但是,在挨家挨戶跑了一遍後,他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在開會時,發言也太冒失了。

村民們終日與山為伴,沒桿槍怎麼行。早些年間,山中猛獸成群。家有土炮,是為了保家護身。現今兒,人眼厚了,野獸少了。家家有桿獵槍,閑時進山打個山兔轟個野雞,拿回家去,給老婆娃崽兒解解口饞上上油膘。好多人的家里,都擁有不止一桿獵槍。好舞弄槍的人,一旦自己娃崽兒到了成年,就人手一把。天天擦抹這兒擺弄那兒,喜愛得就差夜夜摟著睡覺了。

關于各家各戶置辦的土炮數目情況,茂林也大體上有個了解。他自己還蹲在家里,麻麻叉叉地搞了一份清單。誰家有幾支,誰家可能有幾支,都標注得很明細。

他領上幾個人,開始逐戶收繳土槍土炮。從天明到天黑,一天跑下來,除了跟隨他的人把槍送來外,其他的人家,連個槍毛兒也沒撈到。有的說,我又沒做違法的事,憑啥收槍哦。有的說得直接些,村干部家里的槍還沒收吶,就先收我的,拿我當眼疾子待呀。有的說話更是大膽,說,槍是有,誰家沒有一桿兩桿的土炮。想拿走也行,置辦槍時的費用得給解決嘍。不的話,門兒也沒有。

這些人家倒也好辦,承認自己家里有槍,只是不願意拿出來罷了。最不好對付的,是那些心眼多腦子轉得快的刁鑽人家。明明都知道他家里不止一桿槍,卻賴著說,就這一桿。不信,你就搜家,拆房扒牆也成。搜出來,我認倒霉。搜不出來,大隊得給我蓋棟新宅子。簡直就是在胡攪蠻纏。弄得茂林一點兒脾氣也沒有了,直在心里一個勁兒地懊悔。

茂林啥法子也沒了,又不敢在酸杏面前倒苦水。他知道,酸杏一準兒會嫌他辦事不牢的。討不到主意不說,肯定會乒乒乓乓地數說一頓。末了,再把他一腳踢回到各家各戶里,繼續遭人厭煩。

他見到木琴時,打听到她和酸杏的事已經有了眉目,就羨慕得不得了。緊接著,他又訴苦道,你們做的事,都是公對公的事體,有理有據,說話也有底氣。我這攤兒就不行咧,是公對私的事。像龜孫兒似的挨門挨戶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好話說了一籮筐,人家就是牙崩兒一個「不」字,看你能咋樣。

木琴笑道,為安全起見,從長遠了說,當初提議收繳土炮是好事。可這個彎子卻一時不好轉過來。你想,咱村里,從老一輩人就喜歡舞槍弄炮的,已經養成了習慣。現今兒,猛地一下子不叫弄槍了,這不跟割了他們的命根子一樣嘛。再說,這是咱村里自定的土政策,又不通上。沒有上級給撐腰,公安來插手,都是鄉里鄉親的,誰會怕呀。

茂林眨巴著眼楮,無精打采地說道,要你這麼一說,這槍咱就不收啦。

木琴說,得收啊。定了的事,就得辦理。半途而廢了,你咋兒向村人交代,向酸杏交代呀。

茂林被弄糊涂了。他瞪著眼珠子問木琴道,你不是拿我戲耍尋開心吧。這槍收又收不了,不收又不成。那你說咋兒辦。

木琴回道,你真笨,不會照舊收嘛。先從干部開始,再把那些明目張膽逞能逞強人家的槍收上來。能收多少算多少,都交給大隊。一把火燒了,給村人看看大隊收槍的決心。至于那些偷藏起來的人家,見村里動作猛,早把剩余的埋了牆縫屋地下了。誰還敢拿出來顯擺。要是真有這樣的傻瓜,正好揪出個典型來,也好出你心口窩里的悶氣呀。

茂林連拍自己的大腦殼兒,說道,就這兒辦哩,就這兒辦哩。

茂林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上門說話時的語氣也硬了。對膽小的,他就吹胡子瞪眼地狠狠嚇唬。對膽大性硬的,他就粗說細念跟媒婆似的,講好話,講自己的難處。做起收槍繳炮的事來,他又恢復了原先雷厲風行的架路。

明里抗拒的人家見動靜不對,又沒個挑頭兒煽動的,也就或惱恨或委屈地把槍交出來。之後,又見天兒跟在茂林後清算置槍的費用。暗地里藏槍的,也啞巴唧唧地不敢吭氣,生怕叫人舉報出來,把自己的寶貝弄沒了。

茂林是在中午的時辰,帶著一干人進到喜桂寡婦滿月家院落里的。

剛到門口的時候,四喜就停下不走了。他說,你們進去收吧,我蹲外面吸口煙。茂林想,肯定是四喜打過喜桂,現今兒喜桂人又沒了,心下不忍了。

茂林一邊高聲說著話,一邊進了院子。見滿月頭上扎著孝布,滿臉淒容,他心里也是不好受。就想,這女人原是多麼明朗愛開玩笑的主兒,現今兒竟落到這種地步,好淒惶哦。這麼一想,心里竟酸酸的,有淚花在眼眶里打轉轉。茂林趕緊岔開心思,奇怪自己咋會心軟動情了呢。不知是看到滿月淒楚哀怨的樣子心軟了,還是這淒楚哀怨的神情把滿月愈發襯托得嬌憐可人,就令自己心動神搖了,他也講說不清。

茂林盡量用柔和的語氣,把村里的決定說了一遍,表明自己是在例行公事,絕不是有意找茬兒往她傷口上撒鹽粒子。

滿月回道,家里的槍早扔在北山上了,死鬼回時就沒帶來。說著,眼淚順著蒼白的面頰淌下來。

茂林趕緊回道,就是,就是,我也知曉哦。來了,就是跟你說一聲,知道這碼子事就行。說罷,領著人趕緊退出了院子。

他們往回走的路上,遇見了振富。他也領著茂青、茂生、四季等一干人,在四處察看房屋院落的安全情況。

茂林大老遠就打招呼,問道,大叔,查得咋樣啦。

振富回道,快哩,快哩。邊說著,邊拐上另一條岔道,匆匆地走了。

振富使勁兒地拍打銀行家的大門。拍了半天,院里沒有動靜。振富就大聲喊道,香草,香草,快開門呀,來檢查房屋啦。

半晌兒,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露出香草嬌美的臉龐。見一干人站在自家門外,她紅著臉慌忙道,等等哦。說罷,又把門閉上了。過了一小霎兒,她才打開了大門,讓振富一干人呼呼啦啦地進到了院子里。

幾個人進來後,四處亂瞅。特別是牆角旮旯里,越發看得細致。

振富一直不放心銀行住的那間屋子。當初蓋房奠基時,那兒的底土忒暄,像是有沙漏。他特意進到倆人居住的屋子里,仔細察看檐角牆面上有沒有裂縫。要是有個一星半點兒的,就記上,報給大隊,讓大隊出工修補,也省了自家費用勞力了。其實,早在開會商議的時候,他就有了這份小心思,只是不便說出口罷了。因而,他察看起來,就越發地認真仔細。有時,他還趴跪到牆角里細看,不漏一處可能存在的疑點。

銀行的屋里,還保持著洞房時的喜慶氛圍。所有物件仍是按那時的位置安排的,甚至比那時顯得更整潔干淨了。這說明,香草是個手勤腳快愛干淨喜整潔的女人。

振富察看完周邊的牆面,沒見有啥異常情況,懸著的心也就多少放下了一些。他又彎腰拉開床幔,想察看床底下的牆腳。一塊沾染著經血的布片,赫然堆放在床下。他知道這是啥血,布片又是干啥用的。由此,他又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血的出處來,心里驟起一陣狂跳。沉睡多時的腿根兒上,有了絲絲麻癢的感覺,正隨了「怦怦」的心跳,慢慢地向周邊肌膚擴散著。隨之,從襠的深處泛出一股暖流來,跟了這感覺四散游走。

振富貪貪地狠瞅了幾眼,慌慌地把床幔罩上。呆了一呆,他又忍不住掀開床幔瞅瞅,還用指尖輕輕地撥動了幾下,有濕濕的感覺。想是剛才香草正在換經布,听到敲門聲,就急忙出去開門。見是一群男爺們兒,就又慌慌地趕回來,把換下的經布塞進床底下,才出去打開了院門。

振富強忍住還想再看看再模模的沖動,趕緊離開了這間屋子。他站在房屋門口,對著院里正仔細察看的茂生等人說道,這屋子是新蓋的,不會有啥毛病的。咱趕下一家呀。說罷,自己率先走出了院子。

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是杏花村自建村以來的五百多年里,杏花村人永難忘懷的日子。

這個特殊日子,在十幾年後由木琴主持村碑揭牌典禮時,被深深雕刻進了那塊安放在村口上的花崗岩平滑石面上,也就此深深烙進了村人的腦海里。它時時刻刻地提醒著杏花村的後來人,以及後來人的後來人,永遠都不應該忘卻︰這一天,是杏花村有史以來開啟知識殿堂和擺月兌疾病困擾的紀念日。

所以要把這麼重要的時日選在了「五?一」國際勞動節,振書對見天兒跑來追問黃道吉日的酸杏解釋道,「五?一」節是全世界勞動人的節日。這天,全世界的人都在慶祝節日,也給咱杏花村慶祝學校開學和衛生所開業,多好的美事。再說了,全世界有那麼多的能人偉人,卻偏偏口徑一致地選定這麼個日子。你說說,這日子不是天底下最大最好的黃道吉日,是啥兒麼。

酸杏頻頻點頭道,嗯,是個大好日子。咱就定下哩。又問,啥時辰最好哦。

振書說,晌午十一點鐘最好。這一刻,喜神、財神、福神趕巧都在這會兒聚齊南方。凶神、煞神因了三神聚會,統統躲得沒了影,真是如日中天呀。咱學校和衛生所的大門又都朝向南方,正好全給接進來咧。

酸杏喜得直拍大腿。他說道,咱村還真是有福呢。能趕上這麼個好日子,是老祖宗給咱修下的鴻福哦。就這兒辦哩。他又說道,我弟的婚事也定在這天好不好,也讓他的窮命沾上點兒喜氣,興許這日子也就安穩了。

振書說,好是好,就是不知二弟的命相能不能配上。說著,守著酸杏的面,他也不避諱,把一本殘破泛黃的書從床頭牆縫里掏出來。認真地翻看了許久,振書才說道,二弟是二婚,只能佔下午的時辰。就定在下晚兒五點過門吧。

酸杏擔心道,人家女方還來送客。這麼晚了才擺喜宴,叫人家夜里咋回呀。

振書道,咱與人家通融一下嘛。講明這個理兒,是為了倆人今後過好日子。想來,人家也不會見怪咱的。再說,她男人沒了,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的苦日子,娘家人正巴不得地想把她早早安頓下了。婆家人又不管不問的,誰還會挑頭兒多事見怪呀。

酸杏徹底地放了心。他喜滋滋地回去,準備向公社匯報,讓領導們按時趕來參加開業儀式。杜主任曾經許過願,說你村定下日子後通知我,我帶了相關人員去參加你村的開業典禮,既要場面熱鬧,又要勤儉節約噢。這話,他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在改建學校和衛生所時,他更是破天荒地親自到現場監管,弄得學校和衛生所院落齊整,窗明幾亮。他怕弄不好,挨公社領導的批。

酸棗的婚事也得抓緊籌辦了。

茂生家的西院已經讓酸棗和茂生起早貪黑地給拾掇出來了。牛都挪到了牆西剛搭建起的牛棚里。西院也進行了一番整修,院牆加高了,屋內用泥重新涂抹了一遍,又在院子里搭建起兩小間鍋屋。就是桌凳鋪蓋和鍋碗瓢盆等家什還沒有到位,酸杏女人正加緊置辦著。

這時,正是杏果泛青的季節。

到處瘋長的杏樹上,掛滿了累累青杏。只要看一眼,就會流一口清水。娃崽兒們嫌賤,時不時地撕扯一把酸澀的青杏放進嘴里咀嚼,再咧著嘴吐出一口一口的綠汁兒。回家坐到飯桌前,看著盆碗里的飯,硬是一口也吃不下,餓得直咽口水。他們嘴里長出的齊整女乃牙,全叫青杏給酸倒了。有經驗的人家,就逼娃崽兒猛吃生蒜。這樣可以把酸倒的牙齒再扳過來,卻又辣得娃崽兒們蹦著高地哭叫。大人一律扳開娃崽兒的小嘴,對準了口腔,往里猛勁兒地吹涼氣。于是,每年一到這個季節,娃崽兒們在品嘗青杏酸澀滋味兒的同時,還要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大人嘴巴里吹出的一股又一股臭氣。

「五?一」節的前一天下午,公社通信員急匆匆地趕來。他通知說,明天上午,公社要召開「五?一」國際勞動節慶祝大會,要求所有村干部全部參加。

酸杏還傻傻地問通信員道,那明兒中午的開業典禮咋辦,還參加不。

連毛兒還沒長齊的小通信員一愣,問道,啥典禮,領導沒叫通知呀。

酸杏知道自己犯了傻勁兒。他連忙說道,不該你事,不該你事。快忙你的去吧。

待毛孩伢子通信員一走,酸杏立馬找到木琴,說道,毀哩,明兒的開業典禮搞不成哩。公社要開會,不僅領導來不了,恐怕咱也不能蹲在家里搞了。他就把公社下的通知講了。

木琴也是一愣,說杜主任都說好了的,一準兒參加的,真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呀。

酸杏扎撒著兩手道,這可咋辦。啥事都安排妥哩,就等他的東風。看來,這股風又溜走了。這不是耍咱們麼。

木琴說道,也不算耍咱。一開始,咱就犯了個錯。以後,就一步步地錯下去了。這也是咱今後應記住的教訓。

酸杏一擰脖頸子 道,咱咋錯啦。哪一件事不是先請示好再做的,哪一項不是按領導意圖辦的。錯咋就在咱身上吶。

木琴笑道,我說句話,你也別惱。你也是拼盡全力了,可能不好接受。咱錯在第一步是,不該把典禮的日子定在「五?一」節。這是個國際性節日,上級能不借機搞些活動嗎。這一搞,就與咱的事沖突。咱這小家,只得讓人家大家了。要不,咱就把日子往後推一天。盡量爭取領導來,也顯得重視。要麼,咱干脆就自己搞自己的。領導到不到場,也是一樣地看病上學。

酸杏牙疼似的吭哧了半天,說道,咱的日子和時辰都起好了,是千載難逢的吉日良辰,不用就可惜哩。我看,咱明兒早去,听听領導的意見。要是領導們沒時間,咱就自己弄。領導參加不參加的,不過是個場面,管啥屁用哦。

果然,杜主任沒時間。上午一散會,他還要趕去縣里參見一個會,三天也回不來。末了,杜主任抱歉道,是我失信哩。就這一次,我自己替你們記著吶。等到啥時候,我再想法補回來。

他又把楊賢德叫來,吩咐道,今天的會議內容少。散會後,可以把相關部門的人員聚一下,由你帶著去杏花村。把大夫和老師先送去,簡單地搞個掛牌儀式,馬上就回來。千萬別耽誤下午的工作哦。

這樣的安排,讓酸杏們無話可說,又感激萬分。酸杏一個勁兒地朝杜主任念喜歌。

杜主任揮揮手,說道,你也別老在我跟前念菩薩。要是這學校和衛生所搞不好,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立馬就把派去的人再招回來。公社這邊,可是人手緊張得要命呢。

嚇得酸杏趕緊閉上了嘴巴,溜溜地退了出來。

于是,杏花村新媳婦上轎頭一回的慶典儀式,終于如期舉行了。

公社里來的五、六位領導,連同年紀輕輕的姚金方大夫和胡老師,在全村老少新奇又期盼的目光注視下,站在村小學和村衛生所嶄新的大門前,輪番上前講話祝賀。又在一陣鞭炮聲中,把李振書手書的「杏花村小學」和「杏花村衛生所」兩個木牌牌,分別掛到了兩扇大門的門楣上。

儀式一結束,酸杏又把公社來人讓到了自己家里。他說,今兒還是我弟的喜慶日子。請領導們賞光,喝上杯喜酒再走。

公社的人都說,老賀,你咋不早說呢。喝喜酒,連份隨禮也沒帶,多不好意思呀。

酸杏忙道,只要領導喜來,就是我弟的福氣呢。

酸棗的新婆娘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來到了杏花村。

這婆娘也沒坐車,也沒坐轎,是在幾個人陪同下,緊一步慢一步地走到了村子。沈玉花是整個送客隊伍的頭兒。

酸杏婆娘臨出嫁時,與原先的婆家鬧了幾場不大不小的架。她委屈自己在婆家做牛做馬苦掙苦熬了這麼多年,臨到改嫁了,卻是淨身出戶,連小草棒棒也沒能帶走一棵。自己身上穿的這身新嫁衣,還是沈玉花看到她原來的破爛衣服太寒磣,幫忙湊錢做的。同時,她還與自己娘家人堵了一肚子氣。自己吃苦受累這麼多年,雖說爹娘已經入土了,可兄弟們還都健在,佷子佷女一大群。竟沒有人關心過她今後的日月怎麼過,不管不問。現今兒,幸虧沈玉花熱心張羅,總算又有了著落。可是,再嫁這麼大的事體,娘家人還是不管不問,甚至連貼己的話也沒一句。好像自己成了晦氣鬼,粘到誰,誰就倒霉似的。都躲得遠遠的,抓不到個蹤影。故此,盡管送客隊伍中也有娘家人陪同,她一句話也不願講。一個人就這麼悶悶地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一直走進了杏花村。

木琴原本派了銀行在村口候著的,說只要一見到新人的影兒,就抓緊跑來通知,這里好出去接人。

誰知,銀行夜里出屋大便時涼了肚子,正拉稀吶。他看到新人還沒見蹤影,就跑到路邊的草棵子里,不緊不慢地解大手。還沒拉到一半,就見一個穿新衣的婆娘大步地走了過來。他連忙使勁兒把後半截的問題解決掉,來不及折草棒棒擦 ,就提著褲子追了上去,傻傻地問道,看沒看見有送親的人在後面哦。

婆娘扭過頭去,一臉的不如意。她回道,我不就是新人麼。

銀行這才急了。他忙說道,嬸子,你先歇歇,我這就喊人去。說罷,跟頭把式地往村里跑,邊跑邊喊道,新娘來嘍,快接新娘子喲。

婆娘看到男方沒有人來接自己,心里就有了氣。又听到銀行沒說清楚的話語,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索性坐在村口的石頭上不起身了。等沈玉花攆上來時,木琴和酸杏女人才領著一群男女老少趕過來。

木琴自然先與沈玉花熱熱地打了招呼。再與酸棗婆娘打招呼時,這婆娘竟像沒听到似的,依舊坐在石頭上不動。酸杏女人也熱熱地趕上前去,說辛苦道疲勞。婆娘依舊不願搭理。

沈玉花就知道,這婆娘又要挑理了。她上前把婆娘拽起來,笑著說道,都到你家門口哩,還不快把俺們帶進去。想讓俺們連飯也吃不上一口,酒也喝不上一杯,就要攆人走麼。

這婆娘極听沈玉花的話。想是自己的婚事多虧了她操心費力地張羅,便對她充滿了感激之情。她順從地站起身,听任男方這邊人的安排料理。

木琴佯裝沒發覺婆娘的不痛快。她依舊與眾人逗弄著,說笑打諢兒。眾人也都明白了木琴的意思,都把剛才的尷尬事丟到了腦後,也跟著說說笑笑地往村里引領。

因為過門的時間尚早,新人就不能直接進新屋。木琴把沈玉花一行人安排進自己家里,並解釋說,雖說二叔二嬸都是再婚,咱還是得按村里的習俗辦理。但是呢,這邊還是找人給查了吉利的時辰。是喜事,咱就得板板正正地辦理,要好就好到底。二嬸權且把我家當成娘家,我也算半個娘家人了。日後,要是二叔敢欺負了你,不如意了,就站在院子里喊我一聲。我立馬出去,替你撐腰出氣。你也用不著大老遠地再跑回去,讓二叔跟頭把式可憐巴巴地去叫去請了。

眾人都笑,說這樣極好,極好呀。

看到人們都說好,酸棗婆娘的心里才痛快些。她的臉上也漸漸地有了喜模樣。

立時,酒菜跟著端上了飯桌。酸杏等人陪著男送客一桌,木琴等婦女就陪著女送客一桌。雖說飯菜比銀行的喜宴差了許多,但熱鬧氣氛十足,嘻嘻鬧鬧的場面不亞于年輕人的喜事。

待把沈玉花等人送走,就到了過門的時辰。木琴半攙半扶著酸棗婆娘走出自家院子,一拐彎兒就到了西院門前。

大門上貼了一副喜聯,是酸杏特意叫振書寫的。

振書為了寫這幅對聯,琢磨了一天半。他想,這對聯要新穎,既要體現出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把人的精神面貌寫出來,還要說出倆人再婚後的喜悅心情。他查遍了家里現存的所有春聯婚聯對子,就是沒有找出再婚方面的喜聯。于是,他就自作聰明地現造,蹩手蹩腳地造出了現今兒貼在大門口上的這幅喜聯。

他把能想到的文面詞,撿好的全用上了。自己很滿意,覺得文縐縐的,好听,有文采。別人見了,卻總往歪處尋思,完全背離了振書的本意。村人還把它當成了一句順口溜,不分時間地點地到處瞎套用,整整樂呵了大半年。

他寫的喜聯是︰

新事新辦,一棵老樹枯木逢春花好月圓

新風新尚,兩條舊河枯水續源波滾浪翻

橫批︰大干快上

因雙方都是再婚,添銅盆、拜天地等繁文縟節全都免了,直接就把新人送進了洞房。

屋內的擺設極其儉樸。靠北牆一溜兒擺著三個窯制大缸,里面半滿不淺地盛放著酸杏從自家糧囤里勻出來的玉米、小麥、黃豆等糧食。大缸前擺放著一張矮腳方桌,就是酸杏借給茂生家的那張吃飯桌子。木琴主張著又把它送給了酸棗,也算就此歸還給了酸杏。北牆上也貼著一張**主席像,但周圍新泥抹的牆面上則光禿禿的。畢竟不是過年時節,也找不到年畫等花哨的東西可貼。靠東牆安放著一張舊床,是把酸棗原來的床體放開,借料改造成的雙人大床。床面用一個嶄新的大床單罩上,上面疊垛了兩床大紅的新被子。這床上的鋪蓋用品,是酸杏女人盡了最大努力置辦的。

她把自家結婚時套的已蓋了十多年的被子拆了,買來被面重新套起,送來做了酸棗的喜被。為此,她與酸杏合蓋了一個冬天的單棉被。睡覺時,得把家里所有能蓋的衣服等物全都蓋到身上,還是把倆人凍得吸吸呵呵地緊緊摟抱在一起。早晨起來後,倆人直嚷著腰酸背疼。後來,酸杏說,晚上睡覺不能太老實,得時時活動活動,也好趕在睡前去去寒氣。他所說的活動,無外乎多溫習溫習夫妻間的那點兒事。初時,倆人還勉強達到隔天一次。過了沒多久,溫習的間隔時日便越弄越長。到了後來,便實在沒了力氣再騎馬墜鐙了。而且,酸杏襠內的蠢物也快奄奄一息了。倆人才算結束了這個溫習計劃。這時,也終于熬到了天氣漸漸變暖的時節,倆人就此度過了一個漫長難熬又幸福浪漫的冬季。

酸棗喜床上也罩著一張新葦席,是純一色的棗紅色。靠床的東牆面上貼滿了報紙,間雜著露出幾張印著紅色字畫的版面,襯得床面上也是喜氣洋洋的。

那婆娘一坐上喜床,酸杏女人就端來一碗面條遞上去。那婆娘二話不說,呼呼嚕嚕地一氣兒把面條吃了個一干二淨。末了,她還把粘在碗邊上的一根面條順嘴添進了肚里。

蘭香打趣道,二嬸真會珍惜米糧,滴水不漏呢,定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二叔攤上了你,真是老來有福呢。說得眾人都咧嘴哄笑。

夜里,照樣是要鬧洞房的。雪娥、蘭香等人領著一群佷子輩孫子輩的娃崽兒們齊上陣,鬧了酸棗,再鬧婆娘。

那婆娘是一個人清淨慣了的,哪兒禁得起這陣鬧騰,就心生厭煩。再說,自打離開北山一村,她就沒有小解過。到了木琴家後,口干舌燥的她又喝了一肚子茶水,吃了一肚子熱飯。進到新屋,又連湯帶水地吃下一大碗面條。小肚子脹得鼓鼓的,坐也坐不住,又不好意思說出去方便。這時,她實在忍不住了,情急之中就冒出一句︰你們回頭再鬧吧。我也困哩,好睡覺了哦。

此話一出,惹得滿屋子人笑翻了肚腸子。一個個哎哎喲喲地喊著叫著退出了院子。又站在大門前笑鬧了半天,才各自散去。

關上了房門,屋里頓時安靜下來。

酸棗羞紅著臉,兩手不停地相互揉搓著。他偷偷地瞅一眼婆娘,悄聲問道,咱上床睡吧。

婆娘扭捏了一會兒,說道,那你咋兒還不去拿尿罐呢。

酸棗趕忙跑出去,拎來尿罐,又把屋門插上。就不知所措地站在床前,等待婆娘的再次吩咐。

這時,婆娘憋在肚子里的尿水就要溢出了。她也顧不了許多,趕忙挪下床。鞋也顧不上穿,拱著腰,一路小跑著就到了尿罐跟前,扯下褲子就尿。「嘩嘩」的聲音震屋響。尿完後,她長長地舒一口氣,說道,俺娘哎,可痛快痛快啦。又扭頭對酸棗道,瞧你個傻樣,這鞋也沒法子穿,還不快把我抱了床上哦。

酸棗趕忙過來,把她抱起,輕輕放到床上,人又站在了床前。

婆娘問,咋兒還不月兌衣睡呢。

酸棗好像才清醒過來。他知道,從今兒開始,不再一個人孤單單地睡覺了,又有人陪伴自己了。心情就一下子激動起來。他轉身把煤油燈一口吹滅,模黑月兌光身上的衣服,就要上床。

婆娘悄聲道,把燈點上吧,我喜點燈做呢。

酸棗的心里立時就一顫悠,知道她說出的「做」是啥意思,更知道「做」的實際內容和具體步驟。就這一個字,把酸棗的心也說慌了,身子也說軟了,那張褶皺的老臉被說得像剛下了蛋的母雞。甚至,連腿肚子也被說得差點兒轉了筋。

他想趕快上床,又听婆娘說喜點燈做,就愣了一愣。心想,燈亮里怎好意思做事呀。他又不敢違拗了新人,就又模索著點亮了煤油燈,自己頓時光 拉叉地暴露在燈光里。他捂了羞處,回頭看看婆娘。誰知,婆娘趁吹燈點燈的空當兒,早把自己月兌得精光。她裹著喜被,仰躺在床上,也在拿眼瞅他,還撇嘴偷樂著,正等他吶。

這是倆人久違了的時刻,也是倆人日思夜盼了多年的幸福時光。雖是撂下的舊生意,也算是熟門熟路。但因了撂下的時間太長,生疏了許多,行動上也就生硬了一些。

酸棗爬到婆娘肌膚略顯松弛了的身上,來不及做前期的準備預演工作,而是一戳而上,一心想像當年那樣威風四起地舞弄。但是,關鍵部位還沒有準備到位,一副軟了邋遢半睡半醒的樣子,半抬頭半伏身地蜷縮在一堆粗硬若茅草的亂毛里。也許是長時間的月兌節,生理和心理的同步進退還需要進一步地磨合。倆人翻滾折騰了大半時,依然不能順利入巷。

婆娘急了,把酸棗的手放到自己的門戶上,又將一口唾液吐到手心里,便一把抓住他的男根兒揉搓著。直到酸棗的男根兒巍然豎起,自己的門戶也已大開,才幫扶引導著他暢然挺進,直達歡愉的源頭。

復活的源水雷霆萬鈞般咆哮著,注入久已干涸的河床。又一路下瀉,沖毀了日積月累堆積起的荒蕪堤壩,浩蕩汪洋。盡情澆灌著兩岸早已月兌水的禾田,滋潤了深埋焦土下將要垂死欲亡的種子。無數次漏盡更深的夜里,倆人泣淚丟落的無數個期盼,又重新開始了孕育和萌芽。一個嶄新的日子,緩緩拉開了沉重的帷幕,就此翻開了倆人生命檔案里嶄新的頁面。

洶涌的浪頭呼嘯著退去,柔蕩的波面上飄浮著縷縷溫情。此時,醉人的安寧適時地悄然來臨。驅走多余的燥熱,留一個清淨的空間,供兩顆歷經滄桑的心魂相依相偎,喃喃對語。

倆人相互摟抱著,撫模著彼此粗糙的肌膚,輕訴著多年來各自的不幸與艱辛。

婆娘說,與那個男人結婚多年,自己一直沒有身孕。男人就不待見自己。也是他心里苦悶,一心想要個娃崽兒,自己又不能給他,急得男人見天兒埋怨她無能。好容易買了個母雞回家,卻又不能下蛋,成了擺設,讓他絕了後人。男人苦悶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打她罵她,還不分日夜地逼著她做那事,說我的種子多得是,你的地兒也是土腥氣做的,就不信沒個發芽的。但是,撒下的種子千千萬,全都干癟死了,沒有一絲兒發芽的跡象。後來,男人就逼著她偷偷跑到公社醫院找姚大夫,看是不是她身上有啥毛病。姚大夫也把了脈,還給做了身體檢查,把她羞得差點兒去尋死,最終也沒能查出啥問題。姚大夫叫她男人也來查查。她男人說啥兒也不干,說我一個大老爺們兒,身子骨壯實得能把水牛扳倒,就是一天做上三次事,也不會綿軟了的,咋就會有毛病了吶。回到家後,他就四處討生育的土方子,拿大把大把的苦藥吃。直到把家底兒折騰光了,還欠下了一債,也是沒能把病醫好。男人心灰意冷了,整日愁眉苦臉,心里堵得像塊石頭。不久,他便得了一場大病,一病不起,不長時日就沒了。

到這里,婆娘淚流滿面。她對酸棗說,你娶了我,也不能給你留下種兒,你可別怨我無能哦。我就是下不了蛋,才鬧到這步田地的。要是你也嫌棄我,給我罪受,我只有去尋死一條道可走呀。

酸棗緊緊地摟住婆娘,說,你放心哩。自打前一個女人沒了,我這心也就死哩,從不想還要啥後人,也沒想到還會有女人願意陪自己過日月。我偷偷攢了一小瓶敵敵畏,就藏在床頭的牆縫里。總想著哪天自己走不動了,不能照顧自己了,就把瓶子模出來,仰脖喝下去。死後,任由村人隨便挖個土坑,把自己埋哩。就算隨隨便便把這臭身子扔進山里,讓狼吃了鷹啄了,也就完事哩,哪兒還敢想盼著有婆娘有後人哦。也就是東院里的佷媳婦人好心熱,可憐我一個人淒惶,就四處替我想著尋著,才撮就了這門好事。我早心滿意足哩,喜都喜不夠,咋兒還會嫌棄哦。等再苦上兩年,憑咱的力氣,重新建起座院落,咱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住進自個兒的家里。不會這麼長久地呆在人家的屋里不走,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坦然。

婆娘問道,我看,東院里的可是挺精明的主兒呀。嘴皮子又厲害,做事也霸道些,說一不二的。不會急急地就趕咱走吧。

酸棗笑道,不會呀。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強內柔的女菩薩。不等咱蓋起了房,她是不會趕咱走的。

婆娘不放心地回道,靠誰人也不如靠自己踏實。咱還是抓緊籌自家的房。免得日子長了,弄出景兒來。

就這麼絮絮叨叨地說了大半夜,倆人也不覺困倦,反而精神見長。婆娘的身子在酸棗一遍又一遍耐心仔細地撫摩下,漸漸恢復了上床時的饑渴狀態。呼吸又見粗重,周身又起燥熱。

她顫顫地問酸棗,還能做麼。

酸棗歡快地應道,行哩,行哩。

這一次,倆人不再像初時那樣饑不擇食地去做,而是努力調集頭腦中曾經儲存積累起的經驗,盡心地做好做足前期的預備動作。酸棗一口含住了婆娘干癟的女乃頭,緩慢而強勁地舌忝咂著,把婆娘的嬌聲顫語吸出來,丟滿嶄新的床單上。婆娘也不甘被動,強忍著被男人咂出的****的快意,把手伸進男人襠里,攥住累垂的一堆兒,像揉面團一樣地輕揉著。把男人的筋兒肉兒也揉硬了,也揉爆了。揉出了水份,揉出了光火,燒遍了周身,烤焦了兩顆心魂。

倆人再一次翻滾在一起,撕纏在一起,依偎在一起。

這個歡愉的夜晚,似是專為倆人而準備;這間溫馨的房屋,似是專為倆人而建造;這時的靜謐夜景,似是專為倆人而設計。除此,誰還能多說些什麼呢。

沒打招呼,也沒有任何的風吹草動,公社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就不聲不響地開進了村子。

調查組共有四人,組織委員老沈、宣傳干事小錢、婦聯主任老胡和公安干警小林。在老沈的帶領下,一行四人直奔大隊辦公室。

原先寬敞的院落,現在顯得擁擠了許多。最西邊的院子被改建成了村小學校,中間隔出了兩間屋地的衛生所,最東院也是兩間屋地的大隊辦公室。衛生所原本就是個安靜的所在,一點兒聲響也沒有。大隊辦公室卻是大門緊鎖,院里不時地傳出麻雀爭食吵嚷的鳥鳴聲。學校里的娃崽兒們正在上課。他們在小胡老師的帶領下,大聲地朗誦著一段課文。響響的童聲撞出門窗,撞落了秋日里滿樹枯黃的杏葉。驚嚇得藏身枝椏間的鳥雀們焦躁不安地上下蹦跳。忍無可忍後,再「哧」地一聲遠遠逃去,留下縴細的枝條還在搖晃個不停。

老沈讓其他三人分頭到附近的院落里調查了解情況,自己則倒背著手踱進衛生所,就見姚金方一個人正俯身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老沈進到了屋子,姚金方還是沒有察覺,依舊昏昏沉沉地睡著。

衛生所里收拾得還算干淨。兩間屋子只留有一個門,外間做門診用,里間做了藥房和打針兌藥的地方。里外間的隔牆上開了一扇門。沒有門板,只用一塊白布遮著,成了個布簾門,貫通了兩間屋子。外間有一張桌子,一張凳子,均靠東牆安放著,就是姚金方坐的和俯身趴著的桌凳。桌前靠南牆的地方,放著一張排椅,供前來看病的人歇息。靠北牆安放著一張小木床,是預備打針用的。

屋內的牆壁均用白石灰細細地涂抹了,白花花地耀人眼楮。這還是姚大夫特意跑去找管建設的頭兒,專為兒子要來的。他教訓姚金方道,既是要搞衛生所,就得有衛生所衛生整潔的樣子。要不,弄得跟各家住戶似的,還咋給人看病哦。

這石灰弄來後,酸杏一時傻了眼,不知道咋用。村人也當了稀罕景兒瞧,都不知道做啥用。現是茂林又跑到人家那里打听明白了,才半信半疑地將過好的石灰水涂到牆上。剛涂抹上牆,就跟衣服上淋濕了糞水,灰暗又潮濕,還不如泥抹的牆面平整好看。誰想,天明兒趕來一看,乖乖,干透了的整面牆雪白一片,耀得人睜不開眼。村人才知道,這玩意還真是好東西。振富當時就後悔了,後悔銀行的新屋里沒涂這東西。要是用了,還不饞死人呀。

牆上張貼了幾幅醫用的彩色畫子,是姚金方專門跟姚大夫要了來裝點門面的。其實,那畫面上紅紅綠綠密密麻麻的線條和小黑字,他也弄不大懂,只是比村人稍微明白些而已。即使這樣,也讓村人一進門就先對年紀輕輕的姚金方產生了一種敬畏,繼而奉若神明。一有個頭疼腦熱的,就一溜兒小跑地奔了來,看小姚大夫給治病。還以此作為向人炫耀的本錢,到處宣揚。

老沈打量了一番診所里的布置,見姚金方還沒有醒來的意思,就用腳「  」地踢了踢桌子腿。姚金方嚇得一哆嗦,慌張地抬起了頭。見是老沈,他趕忙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抹抹臉,說道,是沈叔來哩,咋沒听到動靜哦。

老沈揶揄道,沒把你嚇著吧。做啥美夢吶,是想娶媳婦的夢吧。

姚金方愈加不好意思起來。他回道,沈叔你總跟我開玩笑,也不把人家的工作放到第一位上。又問,沈叔來檢查工作呀,咋不見大隊的人陪著呢。

老沈說道,問你個事,你得實話跟我講。這村的人是不是喜歡搞封建迷信,還是大隊干部帶頭搞的。

姚金方眨巴著大眼楮,尋思了半天,回道,沒呀。就是听人說,這村的北山上有火狐狸,說是成精的狐狸。也都是胡說,活著的人誰也沒見過,只當听玩笑話罷了。

老沈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叫他出去把酸杏等村干部找來,到大隊辦公室候著,公社要找他們挨個談話。姚金方急忙跑了出去。

老沈坐在凳子上,邊吸著煙,邊尋思著怎樣才能打開突破口。

老沈此來,是專為調查杏花村大搞喪葬禮儀和封建迷信活動的。而且,是主要干部帶頭搞的,影響極壞。

杜主任單獨對他講,要是調查情況屬實,就拿杏花村開刀,給全公社各大隊各小村重重地敲一下警鐘。涉及到的人員,不管是干部,還是群眾,一律嚴肅處理,絕不姑息遷就。

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公社大院里到處傳著杏花村的事。一是杏花村北山上出了只成精的火狐狸,誰見到誰就要倒霉運。不供著敬著,整個村子就要遭災遭難,甚至還會波及到全公社全社會。二是酸杏殯葬老娘時,大搞弄神搗鬼的那一套。還糾集全村人為自己老娘出殯,嚴重破壞了生產秩序。酸杏是在頂風而上,與上級政策對著干。三是杏花村隨意制定土政策,損壞人民群眾的財產,擅自收繳村人用以看護莊稼免遭野獸糟蹋的土炮,弄得社員怨聲載道,苦不堪言。僅此三條,就足以震動公社領導層了。于是,公社組建了這個聯合調查小組,專門來查清事實真偽,盡快消除社會上的不良影響。

木琴趕到大隊辦公室的時候,振富和茂林正在院子里心神不定地亂轉圈圈。見木琴來了,倆人就齊上前,打探公社來人的用意。

木琴也糊涂著,說,沒听說有啥要緊事呀。

茂林略顯緊張地道,酸杏被叫到隔院的衛生所里談話,現今兒還沒出來呢。不會有啥禍事吧。

誰也沒有搭他的話茬兒,振富和木琴都在緊張地琢磨這件蹊蹺事。木琴瞥見老胡的身影在大門前的坡下一閃,就快步趕了出去。果然,就見老胡正要上坡,奔大隊的方向走來。

木琴緊跑幾步,迎頭趕上去。她也顧不上寒暄客套,就直奔主題,悄聲問道,胡大姐,這麼急著來,有啥事麼。

老胡機警地四下里望望,說道,來調查的。

木琴趕忙把她拉到附近的一家院落,正是茂山家。

茂山兩口子婚後一直沒有生育,就從外地抱養了一雙兒女。大女兒叫紫燕,小兒子叫大路。紫燕和大路都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姐弟倆邊看守著家門,邊在門前玩耍。

木琴叫紫燕看著點兒動靜,說要是有人來,就說家里沒人,別叫進來。紫燕歡快地答應著。她還把一只杌子放到大門的正中間,自己一抬小,就穩穩地坐了上去。看那架勢,任誰也甭想踏進她家的大門口。

進到屋里,木琴急急地問道,怎麼回事呀,怎麼搞得神神秘秘的。

老胡就把公社成立聯合調查組的事從頭至尾講說了一遍。她叮囑道,咱倆處得跟親姊妹似的,我才把這事偷偷說與你听。你也得當心呀,千萬別把自己牽扯進去。

自打木琴在工地上開創了文娛活動的先河,又被杜主任大加贊賞,還在全公社當典型推廣,老胡就狠狠地替自己替全公社的婦女們揚眉吐氣了一回兒。同時,也對木琴刮目相看了。平日里,總是對她高看一眼厚愛一層。覺得她是大城市里來的人,文化水平高,素質強,有工作能力,有判斷決策的魄力。特別是杏花村開辦小學校,木琴幫她把自己親佷子的工作解決掉了,她更是把木琴當作了自己的親姐妹一樣待。因而,公社調查組一成立,老胡就替木琴捏了一把汗,生怕她有個啥閃失。

木琴听後,心里反倒不再那麼緊張了。她說,有些事是真的,但也太夸張,太上綱上線了。有些事,簡直就是胡編亂言,連點兒影子也沒有。

老胡見木琴有些坦然的樣子,再加上剛才自己走訪調查的情況,就知道事情的本身遠沒有公社當初設想得那麼嚴重。她還是不放心地說道,這種事,說大就大得不得了,說小也就跟個小芝麻粒兒般小。關鍵是看個別談話時,能不能逐條拿出扎實有力的證據。只要證據確鑿,我再從中幫襯著,想來也不會有多大的事呢。

倆人出了門,分頭回到大隊門前。木琴直接進了大隊辦公室,等著接受談話。老胡被姚金方喊進了衛生所,說沈叔叫你參加個別談話吶。

這時,酸杏滿頭大汗地回到東院,說公社領導叫振富快去。說罷,他一 坐到排椅上,耷拉著腦袋,一邊使勁兒地摳著腳丫子,一邊「呼呼」地喘著粗氣,一句話也不說。

茂林趕忙湊過去,問談話的內容。酸杏蔫頭耷腦地回了句,呆會兒你就知曉哩,便不再吭聲。茂林愈發像熱鍋里的螞蟻,走坐不安,四處溜牆根。

過了大半晌兒,振富也是一頭熱汗地溜回來,叫茂林也快去。他自己則坐在排椅上唉聲嘆氣,還一個勁兒地嘟囔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老沈們在衛生所里也是一樣地不輕松。他們要緊張地問訊,緊張地記錄,緊張地思考判斷。一個個緊繃著臉,嚴肅得像小廟里的關公像。屋里的氣氛也是異常地嚴肅。除了冷冷地問訊聲和戰戰兢兢地回答聲外,再也沒了閑雜聲響。

酸杏們的答復,並不能叫老沈們滿意。他們在回答問訊時,總是緊張得要命。一個簡單的問題,被答得前言不搭後語,且又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越發引起人們的懷疑和猜測。

老沈問,你老娘下葬時,全村老少都要參加麼。

酸杏回道,是哩,是哩,都參加呀。哦……不,不都參加。是……是自願哦,是自願的。

老沈問,北山上真有火狐狸麼。

振富回道,是有哦,是死鬼……死鬼喜桂親眼見哩。酸杏娘也……也見哩,都……見哩。

老沈說,你去把倆人找來對證嘛。

振富回道,倆人都入土哩,找不見呀,哪能找來呢。

老沈問收土炮的事。

茂林說,就得收哦。要早收的話,喜桂也不會死呀,滿月……滿月也不會當寡婦。

待仨人談完話出去後,老沈對隨同來的人說道,看看,確有其事吧。怪不得外面傳得這樣凶。連他們自己也不否認,這不是板上釘釘兒了麼。

老胡說,你看他們仨兒,一個個暈頭轉向的,連話也講不清。咱要是叫他們朝南走,他們可能會一頭撞了北牆上去,還說這南牆上原是有個門的呀,這陣兒咋就沒有了呢。

她的話,說得幾個人哈哈大笑。小林和小錢邊樂邊說道,一樣的話,只要在胡大姐嘴里冒出來,準會笑死人。

老沈說道,我看,這事是不是就這麼定下。回頭,叫小錢寫個報告遞上去,咱也就完事大吉了。

老胡回道,別呀,不是還有木琴沒談嘛。老沈可不能搞性別歧視,剝奪我們婦女的發言權呀。

老沈說,哪敢呀,我一直把婦女放在重要位置上呢。白天夜里地掛在嘴邊,裝在心里,別在褲腰帶上。要不,我老婆咋會一劈腿就給下了仨崽兒呀。

老胡笑道,老沈你可是領導,講話要注意著點兒影響。別把我惹翻了,糾集女同志來批斗你。

老沈趕忙道,千萬別這樣,千萬別這樣。不用別的女人,就我老婆一個兒,也沒我的安生日子過呀。說罷,他朝院子里遠遠候著的姚金方喊道,去把木琴叫來呀。

木琴進來的時候,屋內又恢復了先前的嚴肅場面。一個個又都繃緊了臉面,擺出一付審賊的架勢。

木琴進門打了聲招呼,卻沒人搭腔。老沈用手指了指桌前的一張凳子,示意木琴坐那兒。木琴安靜地坐下了,等著領導問訊。

老沈不再兜圈子,而是單刀直入,直奔主題。他把社會上反應杏花村搞封建迷信和破壞群眾財產的事全擺了出來,讓木琴來解釋清楚。

木琴看到今天談話的架勢,就知道沒什麼好果子啃。公社的態度是明擺著的,就是要找個倒霉蛋替死鬼,狠狠懲治一下,剎一剎當前的歪風邪氣,好在社會上起個殺一儆百殺雞給猴看的效果。因此,不管自己如何辯解,都不會月兌了干系。與其等死,反不如把委屈的話全倒出來,痛快一時是一時,欲打欲罰由他去吧。頂多這個芝麻粒兒大的小官不作了,老老實實地跟茂生過日子,也省得他天天替自己擔驚受怕的。這麼想著,心下就坦然多了。古人雲「無欲則剛」嘛,木琴說話便一點兒也不緊張,張嘴就侃侃而談。

木琴說,這三條里,有些事是有的,但也事出有因。有些事完全是捕風捉影,信口雌黃的,沒人相信。

僅是這幾句話一出口,屋里的人便覺此人不簡單。他們都齊齊地豎起了耳朵,靜听她的下文。

木琴不緊不慢地道,酸杏娘下葬時,全村人都參加了不假,但絕不是強迫命令,更沒有耽擱生產。他們都是自覺自願地趕在中午休息時間,自發地前去召開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在村里,酸杏娘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人品好,心地善良不說,僅現有的全村人,將近一小半都是她義務接生的。她對村人有著大恩德呢,人們自然要報答她。這是群眾心目中天經地義的事,也是社會主義新風尚新價值觀在杏花村的具體體現吧。酸杏娘臨死時,是說了些聳人听聞的話,像火狐狸、要紙草等事。喜桂也在槍傷嚴重即將不行的時候,同樣說過火狐狸的話。現在活著的人,沒有一個人說自己見到過什麼火狐狸。他倆活著的時候,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這只能說明,是將死之人在神志不清的時候,講了一些幻覺中的迷糊話,叫活著的人別有用心地演繹散播了。應該懲治肆意散播謠言人的罪,卻不應該治亡故人的罪。而且,現在也無法治死人的罪了。你總不能把他們從地下挖出來,鞭尸懲治吧。這還是封建社會的那一套兒,社會主義社會早就廢除了。至于收繳土炮的事,應該承認,大隊在收繳的方式上有些欠考慮,沒有充分考慮到群眾的意見和呼聲。宣傳力度不夠,方法上存在簡單粗暴的傾向,背離了個別群眾的意願。但是,我敢負責任地說,大隊在收繳土炮方面的出發點是好的。從喜桂的傷亡事件上,俺們意識到了亂設土炮帶來的可怕後果。為此,大隊專門召開了一次安全生產會議。會上,制定了四條措施,就是辦衛生所、辦學校、檢查所有房屋塘壩的安全隱患。再就是,先從村干部和親屬下手,堅決收繳已快泛濫的土槍土炮,杜絕喜桂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會議記錄都在大隊辦公室的櫃子里。要是我向組織上說了假話,任憑處置。同時,也懇請組織上深入群眾,多做調查了解,查清事實真相。我相信,組織上會對這事做出恰如其分的處理意見的。

木琴一說完,就緊緊地閉上了嘴巴,听候領導的發落。

這時,學校早已放學了。屋子里靜悄悄的。除了戶外傳來的鳥鳴聲,再沒有了一點兒聲響。

過了半晌兒,老胡有意地咳嗽了幾聲,才打破了屋內的寂靜。

老沈吃驚地看了看木琴,沉吟了一下,說道,木琴同志,很高興你能對上級說出自己的心里話。關于這件事,組織上一定會認真慎重地對待。堅決查清事實,給全社會和人民群眾一個明確交代。隨後,他叫木琴離開了屋子,到大隊辦公室里等候著。

木琴一走,屋里頓時開了鍋。個個都說,這個女人可真厲害,說話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句句切中要害,水平蠻高的。老胡就擺出一副自得的樣子,說道,女人咋啦,就興男人站著尿尿兒,不許女人卡腰小解麼。

一句話,惹得滿屋人笑岔了氣。小錢說,允許,允許哩,不卡腰撒尿的女人就不是女強人呀。

林打趣道,胡大姐是個女強人,撒尿的時候一定是卡著腰的。

氣得老胡一個勁兒地罵倆人不是東西,說,人不大,糟踐人的壞話卻是填滿了肚子。真是什麼將軍帶啥兵,一堆兒混蛋呢。

老沈笑道,我可沒講啥兒吧。別一網打盡滿河魚,捎帶著把我也給撈上哩。

玩笑開完了,老沈趁空兒把仨人進村入戶走訪了解的情況匯了一下。又叫姚金方去把木琴說的會議記錄拿來,認真地翻看了一遍。

他把會議記錄遞給其他仨人傳看了一遍,才總結性地說道,看來,木琴說的情況基本屬實。由此看來,杏花村的問題是有,但沒有想象得那麼嚴重,也還不到處理干部的程度。我個人的意見是,讓酸杏以集體的名義,向公社寫一份書面檢查。重點是在宣傳群眾安撫群眾方面做得不夠好,方式方法過于簡單,月兌離群眾實際,造成了社會影響。小錢把調查了解的情況寫一份詳細報告,經我們四人過目簽字後,遞交杜主任,由杜主任定奪去吧。另外,木琴說得有道理呀。我們應該采取措施,嚴厲查處那些到處傳播謠言的人,而不應該專門與死人過不去。小錢也把這句話寫進報告里,一個字都不準動。你們看呢。

仨人都點頭稱是。老胡說,老沈不愧是領導,站得高,看得清,想得遠,一言中的呀。真是服啦。

聯合調查組就這麼殺氣騰騰地開進村子,又風平浪靜地撤出了村子。這讓酸杏們深感意外。意外之余,又歡喜得一塌糊涂。把調查組送出了村子,酸杏們又不約而同地相跟著回到了大隊辦公室。

酸杏一手摳著腳丫子,一手捏著旱煙袋,對木琴道,虧你仗言力爭呀。不的話,咱都瞎兒咧。別說得下台,恐怕連黨票也沒哩。

茂林心有余悸地隨道,娘,哪見過這陣勢。平時見了面,那臉面,那言語,軟和得跟面團兒似的。誰知,說變臉就變臉,一個個六親不認的。像要一口把你給吞了,還沒打算吐出點兒骨頭渣渣來吶。

木琴說道,也不知道誰這麼嘴賤,好事孬事一股腦兒地往外捅。這人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往後,咱是得小心點兒了,千萬別再粗心大意地往槍口上撞。要是踫巧撞上了,就算不死,恐怕也得扒層皮呢。

振富道,咱是不是暗地里查查,把這個多嘴壞心的家伙給揪出來,省得日後再起波折呀。

茂林急道,對,對哩。咱一定得把這顆定時炸彈挖出來。要不,白天夜里做不得工作,睡不穩覺,見天兒提心吊膽呢。

木琴趕緊勸道,算了吧,別再節外生枝了。只要咱往後做事想周全了些,也不怕他多嘴起波折。這也算壞事變成了好事。記住這次教訓,決策上的差錯就少,工作上不是更能干好了嗎。

酸杏也同意木琴的想法。他說,這事就算沒哩。誰也別再瞎叨咕,對自己屋里人也別講起。事越說越瞎,人越扮越丑,畫越描越黑。今後,咱說話做事都當心著點兒,沒虧吃呢。說罷,他把煙袋鍋里的煙灰在鞋底上磕了磕,率先出了屋了。

振富回到家里,正踫上豁牙子和兒媳香草坐在鍋屋里拉呱。豁牙子一臉的喪氣相兒。香草臉上也掛著淚痕,像是剛剛哭過。見到公公進了家門,香草趕忙擦了擦臉,打了聲招呼,就慌慌地走了。

自打上次檢查危房時見過香草的經布後,振富一直把當時的情景裝在了心里,怎麼也放不下。他知道,這樣做很危險。自己是香草的公爹,她是自己的兒媳,怎可以把兒媳的**記掛著不放呢。但是,他就是忍不住地朝那兒想。一想了,心里就「啵啵」地跳,襠里就麻癢,周身就發熱,倆腿肚子也發軟。夜里,不管是偶爾與豁牙子做事,或是依舊用手解決問題,他滿腦子里轉悠的全是香草的身影。香草的影子越是轉悠多了,他發泄的次數也便增多,像是又回到了年輕時的樣子。這讓振富既恐慌害怕,又新奇刺激。就此愈演愈烈,欲罷不能了。

看著香草離去的背影,振富又是一陣心跳、麻癢、發熱和酥軟。他趕緊收回怕人的心思,問豁牙子,香草是咋兒的了,好日子過著,擦眼抹淚地做啥兒。

豁牙子輕聲嘆口氣。她說道,銀行結婚快大半年咧,按說也該懷上娃胎哩,到現今兒就是沒個動靜。外人都開始扯閑話呢,還問我咋兒的啦,是不是有啥事。我就拉住她,想問個明白,是不是香草不急。誰知,不是香草的心思,反到是銀行自己不行呢。

振富糊涂了,問道,咋兒不行哦。

豁牙子羞紅了臉,想說,話又說不出嘴邊上來。

振富罵道,死婆娘,跟我說又能咋兒,都是自家人嘛。

豁牙子鼓了鼓心勁兒,說道,香草說銀行的家什不行呢。結婚這麼些日子了,還沒一次進過巷兒哩。

振富驚道,臭小子還不通人事麼。人窩囊,連本事也窩囊咧,真是的。趕個恰當空兒,你教教嘛,又不是丟人現臉的事。你一個做親娘的,就說說,也沒啥兒呀。

豁牙子愁道,不是不通人事,是他的東西不舉,成了擺設,進不了巷子呢。

振富這一驚非同小可。自從娶了兒媳進家門那天起,公婆最盼的就是兒媳的肚子快點兒鼓起來,早日給生下個胖孫子。振富老兩口子也不能例外。一見到人家的孩芽兒,就不由自主地想見自家的孩芽兒。模人家孩芽兒的小**,就想象自家孩芽兒的小**一定比這兒還大。但是,真要是這麼著,不但帶**的孩芽兒沒有,恐怕連個人毛也不會給自家留下。那樣,不是讓他絕了後人嘛。

振富說道,這事你也別插手哩,我得問銀行。真要是他不行,得趕緊看醫尋藥哦。總這麼撐著,可咋好。

銀行婚後,沒有分家,一直混在老家里過日月。倆家又是前後宅子,相隔不遠。白天的一日三餐都是在老家里混吃,夜里才回到自己家里睡覺。

振富趕在晚飯的時辰,把剛放下飯碗的銀行叫了出去,說有事問他。他的話,把銀行嚇了一大跳兒。銀行以為自己哪兒做錯了事,爹要教訓吶。

爺倆一前一後走進屋後的樹空兒里。振富坐到一塊大石頭上。銀行也遠遠地坐下來,慌慌地等爹問話。

振富道,我又不吃你。坐那麼遠,咋講話嘛。

銀行又朝他跟前挪了挪,倆人依舊隔著一米多遠。

振富十分罕見地用和顏悅色的語氣對銀行道,爹想問你個事體。你也成大人咧,都成家立業哩,用不著裝樣害羞哦。就實打實地講出來,爹幫你想法子。咱老李家能不能有後人,就全指望今晚兒的說話哩。接著,振富就把豁牙子講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末了,他問銀行,香草說的是真的麼。

銀行的臉像他家床上方葦席中央的紅雙喜字顏色,深紅中透著紫青。他耷拉著腦袋,羞口不語。

振富急了,罵道,瞧你個窩囊樣吧。一個大男人家家的,做得做不得,照說就是。又沒外人守著,還怕你爹笑你不成麼。

銀行听見振富開罵了,心里就一顫悠。他自小被爹管怕了,一見到爹的影子,心里就打怵兒,更見不得爹動怒發火。一旦是爹發火了,甭說見面,就是遠遠听到爹的腔調,他的腿肚子也先自轉了筋。

銀行不敢不說。難為情了好半天,他才吞吞吐吐地講出了自己身上的毛病。

結婚的當夜,盼著鬧洞房的人一個個意滿心得地走後,銀行就猴急地月兌衣上床。他還硬手硬腳地幫著香草解衣寬帶。待香草半推半就地月兌光了衣服,鑽進被窩,銀行立即俯身而上。在此之前,銀行夜里睡醒時,常常想起香草嬌美的樣子,手便忍不住撥弄堅硬如鐵的男根兒。每次泄出後,他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擔驚自己的東西會不會因了手的經常撫弄,傷了元神,到了真正場合會派不上用場。果然,原本興致勃勃的硬扎扎東西,剛挨到仙草身上,還沒等怎樣運作施展,反倒先淌出一灘兒散發著栗子花味的黏液,接著就慢慢地蔫了。倆人還以為是近來忙于婚事,身體疲勞所致。等身子歇過來了,也就好了。但是,接下來的日子,那東西要麼先精神後打蔫,要麼一點兒精神頭也沒有,跟個豆蟲似的萎縮在亂毛里,就是直不起身抬不起頭來。任倆人怎樣地百般哄逗,依然興奮不起來,更別說瘋狂鬧騰了。經過多次**無效,倆人漸漸失去了信心。夜里的情緒便是低落到冰點。香草經常把頭埋進被子里,偷偷哭泣。又怕讓銀行听到心里難受,就主張著分開了被子。一人一個被筒,各自裹著睡覺。到了後來,銀行也怕敢與香草同時上床。總是熬到香草先躺下了,自己再悄悄地上床睡下。如此煎熬,已有半年光景了。

振富听明白後,心里連聲哀嘆。悲哀自己竟會生下這麼一個無能的娃崽兒來。空長了一副男人身架,竟然缺失了男人的根本。一定是自己哪輩子造下了孽債,讓生下個無能的銀行來報應,絕了自己的後哦。他也嘆息香草這麼好的人,咋就會踫到了這麼個窩囊男人吶。一棵水靈靈的靈芝仙草,一輩子沒了男人勤勤地滋養澆灌,還能有多大活頭兒呀。真真應了老祖的俗話,「紅顏薄命」喲。

心里這麼想著,臉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

振富說道,這事萬不敢這麼干等空耗著,得找人看去。該治的,就要治。該醫的,趕早兒去醫。興許,病也就好哩。要是拖時間長了,病根兒扎深了,恐怕還真要出事故呢。這兩天,咱抽空兒去趟公社醫院,求姚大夫給細細看看。拿幾付藥吃吃,也就好哩。千萬別焦心擔驚哦。

銀行從未見過爹這麼好言好語地體諒過自己。原本陰冷霸氣的他,竟然也會現出一副慈母般的心腸。銀行大為感動。特別是後面的幾句話,讓銀行心里一陣酸澀,眼淚差點兒滾了出來。

幾天後,振富叫豁牙子裝了大半袋小米,讓銀行扛上。倆人一起到了公社駐地的鎮子上。

他倆徑直奔向東北角上的醫院。進了大門口,就在各間屋門前探看,沒見到姚大夫的影子。振富見到穿白大褂的人,就打听姚大夫的去向。多數人一概搖頭,稱好幾天也沒見了。終于問到一個明白的,說姚大夫去市里培訓講課,都四、五天了,今兒也該回了。

振富就打听姚大夫的住處。那人看看銀行肩上扛的布袋子,就明白是專找姚大夫看病或是醫好病來謝恩的。他便羨慕地咧嘴笑了笑,朝家屬區指了指,說就在第一排家屬院里,中間那個門便是。振富連聲道謝,又催促著銀行快走。

這是一排低矮的房屋,石頭砌牆灰瓦蓋頂,又用磚石混合著砌起了一個個的小院。大的院子三間屋,也僅是那麼幾家。其余的,全是兩間屋的小院子。每座小院臨大門口都蓋有更低矮的小屋子,中間是進出院落的門道,兩邊就是做飯的鍋屋和堆放雜物的儲藏室。孩子多的人家,就把儲藏室收拾出來,做了孩子的臥室。

院子前面有塊空地,按人口多少平均分開,給各家當作了菜園。有油綠的蔬菜成隴成行地散布其間,為家屬院驟然生出些許的生機和清涼來。

振富仔細數了數幾乎一模一樣的門臉。確認了中間的那個,就上前敲門。

敲了半晌兒,終于有個老婦人應著聲出來。打開門,卻沒有讓進門的意思。她問道,找誰,要看病就到門診室去吧。

振富忙道,俺是杏花村的,想找姚大夫看病。沒找見,就找家里了。

婦人听說是杏花村來的人,臉上便浮起了笑容。她問道,是金方呆的那個村子麼。

振富忙回道,是哩,是哩,就是那兒的。臨來,去問小姚大夫有啥事麼。他說無事,過兩天就回呀。

婦人趕忙打開門扇,邀請道,進來,快進來吧。

振富想叫銀行先把小米扛進去。扭頭一看,卻不見了他的蹤影。

銀行一進醫院,心里就緊張。自己得的這個病太羞人了,怕敢讓任何人知曉,也包括姚大夫。因而,一見到穿白大褂的人,他就緊張得只想找茅廁撒尿。進到家屬區後,他瞥見東南角上有廁所,也不敢跟爹明說,撂下米袋子就鑽進了廁所里。滴滴灑灑地尿了半天,他才提上褲子走出來。這時,振富已經自己動手把米袋子提進了院子。

婦人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地謙讓道,看看,太客氣哩。金方在你那兒照顧得挺好的,回來就夸村人的熱心。我就跟老姚講,今後凡是杏花村來的人,一定要上心地給醫治。能不收費的,就給人家省下。農村的人都不容易呀。她又解釋道,老姚今下午就回來。你倆不用急,就在我家吃中午飯。等他一回來,就抓緊給看病呀。說罷,就往屋里讓。

振富知道姚大夫下午準回,便不肯進,怕弄髒了人家的屋子。他道,我下午再趕來呀,正好抽空兒到鎮子上辦些事體。

倆人出了醫院門,就發愁怎樣打發這麼長的等待時間。想回村子,下午還得走十多里的山路。不回家去,又沒地方去。最後,振富對銀行說,自打你四方哥把你三嫂接到了飯店,咱還一次沒去看過呢。今兒,咱就去他那兒坐坐吧。

爺倆一路步行著到了供銷社飯店。此時離中午尚早,飯店的廳堂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爺倆從里門進到院子,直奔了四方原先的宿舍。宿舍里的人說,四方已經不在這兒住了,兩口子搬到院子東北角上靠近廁所的那間屋子里了。振富又找到東北角。就見金蓮正坐在門前洗衣服,四方往一根鐵絲上晾曬。

四方兩口子見到振富爺倆,意外中透著驚喜。自打一家人搬到飯店,還沒有村里人來過。

四方一家人擠住在兩間屋子里。沒有院牆,就在靠近屋門口的牆邊臨時搭建了一個小屋子,算是鍋屋了。屋里擺設的家具都是從家里帶來的,把個屋子擠得水泄不通。振富爺倆一進去,便佔滿了屋地。走路時,都得側著身子。要不,就無法過往。屋里飄動著一縷淡淡的香氣。像衛生香,又似香水的氣息。聞起來很舒服,卻又找不見香氣的來源。

金蓮比在家時胖了許多,想是飯店里的油水自然要比家里充足。她初見到振富爺倆時,稍微有些不自然。畢竟又間隔了太長時間的鄉情和親情,她漸漸地也就放開了。熱熱地倒茶續水,還不停地打听村子里這家那家的事體,想家的思盼完完全全地顯露出來。

金蓮來後,四方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地托人,終于把她安排在飯店里打雜兒,像刷碗洗碟摘菜等。她的工資不高,卻滿能應付一家四口人的日常花費,反到把四方的工資全省下來,存到了銀行里。

應該說,經過了村里一系列變故,四方的家庭竟比往日好得多,也富裕了很多。這是四方略感欣慰的地方之一。而且,見天兒守著妻子和兒女,心情不再焦慮煎熬。又天天喝姚大夫給配制的草藥,他的病也有了明顯地好轉。隔三岔五地與金蓮做上一回,也算成功,似有恢復原貌的樣子。他感到滿足,對金蓮的舊事也淡忘了一些,又漸漸恢復到往日的恩愛上來。但是,金蓮的眼神卻不同了往日,陰郁中透著一絲神秘的讓人模不著頭腦的意味兒。

倆人問起爺倆到鎮上的意圖,銀行就窘迫得很。振富忙道,沒啥兒哩,沒事來看看。替銀行把尷尬的場面遮掩過去了。

金蓮急急地去買菜了。她說,大半年沒見到自家人哩。今晌兒,就喝上兩盅,好好敘敘話。

待金蓮走了,振富把四方拽到屋外,把銀行看病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還問,姚大夫咋樣,能不能看好這種病癥。

四方對姚大夫的醫術自然贊不絕口。他道,這事得抓緊治哩。不過也沒事,一定能看好呀。又說,飯店里最近要找個幫廚的,你想叫銀行來干不。這樣,我也好有個伴兒。讓他一邊做活一邊吃藥,村里人也不知,這里的人也從不過問人家的私事,一舉多得哩,病也會好得快呢。

振富一听,心里樂開了花兒。他趕忙應道,干呀,干呀。天上掉下餡餅砸頭上咧,咱上哪兒去找這樣的好事。

這頓中午飯,幾個人都吃得樂陶陶的。振富一個勁兒地對了四方兩口子念喜歌,弄得四方倆口子也心情舒暢。銀行坐在一邊偷著樂兒。

吃過午飯,又磨蹭了一會兒,振富領著銀行再次來到姚大夫家。婦人熱熱地讓進屋里。坐等了大半晌兒,姚大夫才風塵僕僕地回到家。

姚大夫見是杏花村的人來看病,不敢怠慢,忙把倆人領到自己的辦公室。他讓銀行說說自己的病情。

銀行羞紅了臉,耷拉著腦殼兒,任死也不吭聲。振富就罵他拗種兒。越是罵,銀行越是扭捏,越發不吭氣了。沒有辦法,振富只得替他簡單數說了一遍病情。

姚大夫仁慈地笑笑,說道,我先檢查一下吧。

他讓銀行解下褲子,把他襠內的家什握在手里模捏了好一陣子,又給他把了一會兒脈。搗鼓了半天,他才說道,你的脈相沉弱,舌紫偏暗,似有氣血瘀滯之象。又問銀行,是不是平時也有**,早晨卵根兒也。但不夠堅硬,蛋卵偶有刺痛。心情躁急,又不敢發作,整日心下郁悶不暢呀。

銀行心里吃驚。這姚大夫就好像鑽進了自己身子里似的,所說的病情沒一處不對上號的。他一個勁兒的點頭,把腦殼兒點得暈乎乎的。

姚大夫說道,這是典型的陽痿病癥。房事時,男根兒,必須有足量的血液去充養。一旦血液運行不暢,脈絡阻滯,男根兒失去充填,就會軟而不舉,甚或半舉而早泄,不能成事呀。

振富听不懂他說的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傻問道,這病可好治麼。

姚大夫慢條斯理地回道,也無妨,先拿幾付草藥吃吃,調理一下。平日里一定要心情舒暢,別把心事硬憋悶在肚里,慢慢地也就好咧。

罷,他順手開出了一劑藥方︰

蜈蚣18g當歸60g白芍60g干草60g

他叫銀行回去,把幾樣草藥研成細末,分成40小包,每次空月復用白酒或黃酒送服一包,早晚各服一次。

振富對姚大夫千恩萬謝後,領著銀行拿上藥,就急急地往家里趕去。

振富爺倆回到村子,已是天快擦黑的時辰了。

家家戶戶都趕在天光未燼之時吃晚飯,爭取在天黑前完成所有吃飯洗涮的瑣事,也好節省下燈內有限的煤油。這樣天長日久地勤儉,也能省下一筆不菲的開支。對村人來說,任何的花銷,都是奢侈的。所有能節省而不知節省的,統統都是一種浪費。

木琴正在催促著京兒快點兒吃完碗里的剩飯,好抓緊收拾桌子洗涮盤碗。

酸棗慌慌地跑進來。他語無倫次地說道,佷兒媳婦,你快去看看你嬸子。咋兒好好的,就反胃干嘔呀。一整天了,也不吱聲,急死人哩。

木琴趕緊丟下手里的活計,隨酸棗來到西院。

酸棗婆娘又一次趴在牆根兒下干嘔著,牛哞樣兒的動靜,眼里嘔出了淚花。

木琴見狀,心里就一顫。她問道,嬸子,從啥時開始干嘔的,嘔了幾次了。

婆娘回道,打好幾天上就干嘔哩。也不厲害,就沒往心里去。今兒嘔了兩三回,好像比往日厲害了呢。

木琴笑道,你快去酸杏大叔家,問問大嬸,是不是有喜了。

酸棗兩口子一怔。婆娘道,咋會呀,從來就沒上過身。也都這大歲數哩,讓人听去還不笑掉大牙呀。

木琴催道,快去呀。我都生了倆孩子了,恐怕是看不錯的。

酸棗心里一陣狂喜。他二話不說,拔腿就走,邊走邊扭頭對木琴道,佷兒媳婦,你先陪著些,我去去就回呀。

酸棗一路小跑著進到酸杏的院落。見茂林正與酸杏說著什麼,他不便打擾,就順嘴打了個招呼,進到鍋屋里,對嫂子悄悄地講了木琴的猜測。

酸杏女人一听,心里就有了數。她立馬放下正洗著的碗筷,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也不及解下圍裙,就喜滋滋地奔了出去。

過了好大一陣子,酸杏女人才回來。她當著茂林的面,沒頭沒腦地對自己男人說道,他二嬸懷上哩。

酸杏一愣怔,說懷上啥兒哩。說罷,他又恍然大悟,喊道,可好咧,老天可憐二弟受苦,憑空兒賞給他個後人呢。

茂林也跟著高興道,真是大喜事呀。好些事,是甭用撒急的。沒福的人再咋樣折騰也沒用,有福的人老老實實地就能等到哩。

看到酸杏光顧了高興,也無心思再與他拉扯生產上的事,茂林便知趣地告辭了。他原準備踏上回家的路徑,腿腳卻不由自主地朝東北角的方向邁去。

近些天來,他的這種下意思舉動越來越明顯。弄得他心里有時也發毛兒,怕讓人遇見,更怕讓人猜測出自己心底的**。他的心里一直裝著滿月,日夜牽掛著做了大半年寡婦的喜桂女人。他放不下滿月那淒楚哀憐的模樣,才鬼使神差地想靠近那座院落的。即使是遠遠地站住看上兩眼,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滿月憔悴的面容,似乎還聞到了滿月身上散發出的醉人氣息。這種不能自控的心思和舉動,都是因了上次到她家查看危房時惹起的。

當時,滿月那副淒楚哀怨的神情,把茂林的心魂勾丟在了那個院子里。他經常跑到婦女組里,或是檢查生產情況,或是找木琴交談工作上的事,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其實,他真正的意圖,就是想多看幾眼滿月。幾天不見滿月的身影,他的心里便慌慌的,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有時,他瞅見無人的時候,也借故去滿月家,無外乎關心一下孤兒寡母的生活,詢問一下有無叫生產隊出力幫忙的事體,再趁機狠狠地吸滿一鼻子女人身上的氣息。之後,才戀戀不舍地趕快離開。他怕讓人看見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家的,頻繁地出入寡婦的門庭,極容易招來閑話和猜疑。更多的時候,他不敢貿然進院。只是遠遠地站著看看,也就心滿意足了。

今晚,他再次走近那個魂牽夢繞的院落。繞到屋後面,屏息靜听院里的動靜。就听到滿月在呵斥柱兒,嫌他吃飯時剩下了碗底子。還听到柱兒輕輕地抽泣聲。半晌兒,又听到滿月解小便的聲音。急促的尿水沖進窯制尿罐子里,發出「嘩嘩」地聲響。

茂林用手狠勁兒地按壓著早已鼓起的褲襠,用力揉搓了一會兒。那種勃發不衰的原始沖動愈是加劇。他不敢長時間地呆下去,就輕手輕腳地離開院落,急急如發情的公狗,徑直向自家奔去。他要攆棒娃和草兒快去睡覺,好找雪娥發泄如火焚心一般的**。

杏花村的夜色依舊靜謐迷人。

天上懸掛著一線月牙牙兒,又不時地被過往的流雲遮住。僅剩了漫天眨眼的群星,偷窺著身下業已喧囂了一整天的松散村落。遠處群山隱約浮現出青黛色的軀體,施展著嫵媚的身段和線條,引誘著天上凡心四起的星星們的眼神。有性急的流星忍不住這樣大膽地引逗,匆匆地奔下來,留一條長長的尾線,撲進黝黑的大地,卻又不知投入到了哪方水土的懷抱。陣陣山風如漸遠漸近的潮汐奔涌,隱隱而來,又輕輕遁去。

農家院落里大多黑暗著。偶爾有狗吠的聲音和娃崽兒喊叫哭鬧的童聲傳來,間雜著大人們的呵斥和咳嗽聲,成了這潮汐奔涌中濺飛了的高調音符。幾聲起落,又悉數跌進深沉渾厚的濤聲里,不見了一絲兒蹤跡。

在淡若薄紗清如琥珀的夜幕遮掩下,又會有多少的故事在著床孕育,有多少的靈魂在吶喊熬煎,有多少的情孽恩怨在滋生蔓延,誰人又能數得清說得明呢。但是,不管怎樣地著床孕育,怎樣地吶喊熬煎,怎樣地滋生蔓延,日子依然邁著輕快地步履一路行去。也不徘徊,更不停留,把所有舊事一股腦兒地拋在身後,急切地找尋前面正在開演的劇目。于是,該來的,必將到來;該發生的,也將按部就班地發生,誰也阻擋不了。

一九七八年的深秋暮色,一如七年前那個夜晚,殘月姣姣,星漢燦爛。

秋夜就這麼清澈而又朦朧地駐守著一如往昔的杏花村。她舒展開瓖嵌著熠熠星辰的暗色寶石藍披風,遮蓋了如水的月華和透明的景致。有疾馳的流星暢然滑過緞面般的披風幕簾,跌進簾下翻卷著的群山暗影里。

秋蟲的嘶鳴聲陣陣襲來,撕碎了秋日夜晚的寧靜。也捎帶著把漫山遍野的色彩「唰唰」撕碎,撕成一片片枯葉,隨意丟落在腳下。待到天光重新亮起時,留一地蒼涼風景,供人瀏覽憑吊。

木琴家的院落,還是那樣安靜地座落在村子靠南的一處平坎上。院里的布局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增添了許多新的農具和用品。木琴依舊家里家外風風火火地四處忙碌著。

茂生除了上工干活外,就一門心思地看顧著家。他借助自己的一雙靈巧雙手,想方設法地添置著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勞動工具。于是,屋里院內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農具及生活用具,在杏花村幾百座院落里,算得上名目多、品種全、數量大的人家了。

家里變化最大的,要數娃崽兒們了。京兒已經十六歲,正在公社中學上學。

村里小學去年考上了兩名初中生,就是京兒和酸杏家的老麼葉兒。京兒的個子已經竄到了茂生的耳根台子上,還在見天兒盼著怎樣過他。在院子里一棵杏樹干上,京兒用鉛筆刀深深地刻下自己的身高。從年初到歲尾,他總是隔三岔五地去比量,卻現自己反而越長越杵了。氣得他拎著斧頭,非要把這棵杏樹砍倒。還說道,你還敢長得比我快哩。

葉兒來喊他結伴去公社上學,踫巧遇見了。她就取笑他,說,京兒,你的脾氣蠻大的嘛。要是你的學習成績上不去,不得把老師也給劈咧。

京兒在中學住校,每星期才能與葉兒結伴回家一次。在家住上一宿,第二天下晚兒再相約著結伴回學校上課。

平日里,院子里也就剩了鐘兒與酸棗家的晚生玩耍瘋鬧。他倆也都在村小學里念書。

鐘兒聰靈些,學習上處處拔尖兒,卻貪嘴懶惰,不願意勞動。惹得胡老師惱一陣喜一陣,見到木琴,就數說一頓這孩子的聰明與懶散。木琴也沒有辦法,只得跟胡老師賠禮道情。回到家里,再數落一頓鐘兒。每到這時,茂生必定會站出來,護定了自家娃崽兒。他口口聲聲地嫌胡老師多管閑事,說我家的崽兒不勞動,也用不著他供養呀,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閑著沒事找事做呢。弄得木琴說也不是,打也不是,左右為難。

晚生卻一直不開竅兒,學習上也馬馬虎虎,卻喜愛勞動,手腳勤快,嘴也香甜。無論見了誰人,他都會亮開銅鈴似的聲喉,遠遠地稱份兒道輩兒的,人見人愛,成了村人們的開心果。

西院還是由酸棗一家人借住著。在木琴家屋後,酸棗正抓緊建造著自己的房屋。屋框已經用石頭壘砌起來,正在加緊籌備著木料和紅草,準備忙完秋收就起屋頂。

酸棗婆娘生下了晚生後,還想鼓足干勁地再生下幾個娃崽兒來。倆人連吃女乃的勁兒都用上了,卻如石沉大海,再也沒了動靜。婆娘起高腔地嫌酸棗沒用,說尾巴梢子干硬哩,造出的種子都是瞎種兒,不了芽咧。酸棗就嘿嘿地笑著勸說道,小點兒聲,叫人听見取笑呢。咱老來還能有個崽芽兒,也該知足哩。婆娘就是不滿意。見到娃崽兒多的人家,她就眼熱。見到人家懷中吃女乃的孩芽兒,她就心饞,卻也沒有辦法。

木琴和茂生正圍坐在煤油燈下看信。

信是酸杏的三兒子勞動送來的。他說,爹叫快點兒遞過來,是南京的信,耽擱不得的。還問道,你家還有南京的親戚呀,咋從沒听說過呢。

這封信是茂生娘從南京寄來的。信封上寫著「大隊負責人(親收」幾個字。

酸杏已經拆開看過了。內容是︰人也上了些歲數,漸漸要不中用了。不想叫自己這把老骨頭仍在了外面,成了外鄉的孤魂野鬼。請求大隊把自家的老宅子給收拾一下,能擋個風遮個雨的就行。又說,她準備個月二十天的就啟程。隨身同來的,還有個七歲的男娃子,是茂響的獨生子。父母工作都忙,照顧不了他,就一起帶回來,這樣也好有個伴兒。言外之意,沒有把茂生家當作自己的家。而且,這封信直接寄給了大隊,也就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

木琴看完信,半晌兒沒有說話。茂生臉色陰沉地悶坐著,也不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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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要回老家,本是很自然的事。人老了,早晚都要落葉歸根,回歸祖林的。但是,茂生娘明明知道茂生一家早已回到了老家,卻偏偏把信直接寄給了大隊。信上也沒有提及茂生一家的只言片語,又是在倆人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寄來,這讓倆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倆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九年前的南京,以及在南京家里生的一幕又一幕不堪回的往事。

酸杏兩口子進到了院子。見倆人坐在煤油燈下呆兒,酸杏就趕緊說道,甭用愁,甭用急慌呀。俺倆來,就是跟你說這事的。

這一聲,反倒把茂生和木琴嚇了一跳兒。兩口子忙起身讓座倒茶。

茂生道,未愁,未愁呀。

木琴也說,老人回來是好事,怎會愁吶。就是這信直接寄給了大隊,讓人心里不大舒服。

酸杏寬慰道,想是老嫂子怕你們把家安到了別地兒,收不到信呢。直接寄給大隊,更穩妥些呀。

這個理由找得很巧妙得體。茂生和木琴心里也想,娘可能怕把信寄丟了,耽誤了大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這麼想著,心下稍稍安穩了些。

酸杏道,今下晚兒剛收到的信。看信里的意思,再過個半月二十天的,老嫂子也就回來哩。我弟的房屋原本要等過了秋收再苫屋的。看來,等不及那樣長時間哦。隊里的秋收開始收尾了,時間上也寬裕些。我看,就這兩天,找人緊緊手,先把屋頂苫上,把屋牆泥抹一遍,再接連套起院牆。趁著秋風爽利,干得也快,十天半月的也就搬進去哩。再留出點兒空余,由大隊出工,把西院重新收拾一遍,好利利爽爽地讓老嫂子回來就能住進去。

木琴說道,咋能叫隊里出工呢,我家自己收拾就行了。二叔結婚的時候,都收拾得好好的了,也費不了多大的事。

酸杏道,可不能這樣講哦。這些年,隊里一直佔用著你家的宅子做牛屋用,也給禍害得不輕哩。二弟住著,那是你兩口子仁義,我和崽兒他娘都記在心里呢。現今兒,二弟也終于有了住處。這院落也該由隊里負責徹底收拾一下了,哪能讓你家自己收拾吶。就是隊里出工,別人也不會說啥話的。你放寬心,就這麼定哩。回頭,我跟茂林說說。咱就抓緊這麼辦,時間也不等人呀。

木琴還想推讓,茂生趕忙插話道,就听隊里安排吧。大叔也是一片真心實意的,咱就別讓大叔為難了。邊說邊用鞋尖偷偷地輕踢木琴的腳後跟。

木琴怕讓酸杏兩口子看見自家躲在黑影里的勾當,便沒有再堅持。

酸杏又隔著牆,把酸棗喊了進來,把剛才的意思講明了。

酸棗一口答應下來。他說,這幾年,幸虧了茂生兩口子。要不,別說新院落,恐怕連婆娘和娃崽兒都沒呢。就算還沒有新屋,我就是搬住到看山屋子里,也絕不敢平白無故地佔著西院,讓老嫂子沒地兒住呀。

木琴回道,看二叔說的,咋就會讓你住看山屋子吶。這事,你得好好跟二嬸說呀。千萬別弄出岔頭兒來,惹二嬸生氣。

酸棗拍著胸脯說道,沒事,沒事呀,我會說好的。她心里也存著感激,咋就會生氣了呢。

送走了幾個人後,茂生把屋門關上,數說木琴道,你真是越來越糊涂哩。當初,你還怨我不會算帳,又是要房租錢,又是嫌生產隊佔盡了咱的便宜。這回可倒好,大隊上趕著給咱修房,這好事四處找都找不見,你咋還推三阻四的呀。

木琴說,這回不一樣了呀,是兩碼事嘛。

茂生打斷她的話道,咋不一樣了,我看都是一回事。

倆人正爭論著,酸棗婆娘冷不丁兒地推門進來。她的身後跟著搓手跺腳臉紅脖子粗的酸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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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娘進了屋,讓座也不坐,一個勁兒地朝木琴嚷道,佷兒媳婦,咱可是有言在先呢。我想住多暫兒就住多暫兒,你可應了不許朝外攆的呢。咋的,俺的屋子還沒蓋好,你就要動手往外趕了呀。

木琴笑道,二嬸,你就放寬心吧。你的屋子一天沒蓋好,一天沒干透,你就一天也別搬。就算蓋好了干透了,還不想搬的話,就還住在西院里。我還舍不得你搬走呢。你的大嗓門兒在西院里一亮,我家日夜都不用關門閉戶的。任什麼東西听見,也都嚇得遠遠逃了。我可放心呢。

一句話,又把幾個人逗樂了。

這婆娘是個直腸子。有什麼話,肚里一點兒也憋不住。現趕現地倒出來,反而啥事也沒有了,像個不諳世事的娃崽兒。她听木琴這樣說,就深信不疑。多年來的交往,她深知木琴是個說話算數的主兒,絕不會把許下的願再咽進自己肚子里的。

她又高興起來,說道,我就信你的話,老東西的話靠不住的呢。

她所說的「老東西」,既指酸棗,也指酸杏老兩口子。

不知什麼緣故,酸杏女人能與全村老少的人黏合在一起,唯獨不能與這婆娘熱乎地相處。平日里,酸棗婆娘得閑兒就數說酸杏女人的不是。說她是假善人,面上光光兒的,肚里卻長著牙呢。老人留下的那點兒積蓄,都讓她給獨吞哩,不給酸棗留下一丁點兒的細渣渣。听到的人都笑,說老人只給她留了一手接生的好手藝,你來晚了,沒趕上,要是早來了,一準兒也傳給你呀。婆娘撇著嘴丫子道,我才不稀罕呢,淨模人家的臭 門子髒肚子,惡心不是麼。酸杏女人听說後,只能搖頭苦笑,啥也說不出來。

其實,這婆娘與嫂子過不去,只有兩條原因︰一是酸杏女人的人緣好,老少都敬重她。人前背後地提起她,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這就讓婆娘心里憤憤不平。一樣的親兄弟,一樣的親妯娌,咋就非要分出個高矮長短吶。論干活勞動,論個頭力氣,自己又不比她短多少,憑啥讓她處處佔了自己的上風。二是自己就只生了一棵獨苗苗兒,而她一劈腿竟生下了四個崽兒,一個個都長得虎頭虎腦滋滋潤潤的,讓她眼熱得緊兒。她背地里跟酸棗道委屈,說,要是前一個男人沒有病,自己能生下十個八個的也說不定呢。要是酸棗還行的話,非生下五個、六個的出來,饞死那婆子。

打走了酸棗兩口子,木琴對茂生道,風還未起呢,這雨就先來了。不想好了再動手,麻煩事就跟在了**後面追你,甩也甩不掉。

茂生早已讓酸棗婆娘引**了一肚子氣。他陰沉著老臉,一晚上都不吭氣。

木琴暗笑道,要是他倆做了兩口子,真不知這日子可咋過才好。

茂生娘終于踏上了祖祖輩輩生息繁衍了幾個世紀的土地。

她在寄出那封信後,又反復猶豫了一個多月,才下定了回老家的決心。她已經沒有了後路。

茂響蹲進了大牢,兒媳早已不見了蹤影,杏仔只有七歲,自己又沒有經濟來源。這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回到老家去。即便死了,也要枕著老家的棺槨蓋著老家的黃土死去。絕不能做了他鄉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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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杏仔道,崽兒呀,你爹被判了三年刑,就得蹲三年牢獄。你娘把咱倆撇下跑了。也幸虧是跑了,要不也得進大獄,說不定還要殺頭呢。咱在這兒沒了依靠,住不得哩,得回老家呀。好歹把你拉扯大了,興許還能見著你爹你娘。要是不回去,恐怕連咱娘倆也不見得能活下去,就只能下陰曹地府里團圓嘍。

說罷,她「哏哏」地干哭了幾聲。又沒有眼淚,便自行打住。她開始毫不猶疑地行動起來,翻箱倒櫃地收拾行囊,準備打點東西,上路回老家。

其實,她的眼淚早已經哭盡了。

茂生一家走後,茂響的婚事沒了人操持,更加沒了盼頭。他整天像一匹無籠頭無韁繩拘束的野馬駒子,四處游蕩不定。打架斗毆,惹事生非。

茂生娘漸漸地有了悔意。她埋怨自己太性急了些,逼走了茂生。現今兒,連個操心想轍兒的人也沒有了。她管不住茂響,只能任他為非作歹去,卻又日里夜里地替茂響擔驚受怕。也是到了該出事的時候了,躲都躲不過。

南京城的街面上開始不安定起來。一群群帶著紅袖標的人,東一群西一伙地到處找茬兒鬧事。茂響見天兒跟在一個女子的**後東竄西蹦。白天抓不住身影,夜里也不回家。終于有一天,茂響領著那個女人回來了,說她就要生了,是他的種兒。本想打胎的,醫院里沒人敢做,只得回到家里生下來。

茂生娘先是吃驚,後是驚喜。吃驚的是,倆人還沒結婚,娃崽兒倒先有了,不得讓人笑掉了大牙。往後,自己的這份老臉往哪兒擱呀。後來,她也想明白了,驚喜道,不管咋樣,茂響總算有了後人,有了婆娘,也就算有了個家。等孩子生下來,倆人牽掛了孩子,興許也就安家樂業地過日子,不再在外面胡鬧了。這結不結婚的,也就是個虛禮節,當不得啥用處。

誰知,孩子一落了草,倆人又不見了蹤影。茂生娘也就死了這條心,不再指望他倆能回心轉意地回家來過平安日子了。她就獨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小孫子,把杏仔拉扯了這麼些年。杏仔漸漸大了,能幫自己看家望門了,她的心里才稍微痛快了些,也有了些盼頭。誰知,卻硬生生地盼來了一場大禍。

朝代換了門庭,上面開始追究起茂響們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下的罪孽,還牽扯出了人命案子。茂響是從犯,被逮進監獄。杏仔娘是頭兒,見事不好,早早鞋底抹油溜了,至今沒了下落。

茂生娘在南京城呆不下去了。見天兒有人到她家搜家尋找證據,還審賊似的盤問個不休。茂生娘想見見茂響,又不讓見。她便徹底地死了這份心腸,只想著怎樣把杏仔拉扯**了再說。思前想後,只能走這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回老家了。想來都是鄉里鄉親的,老家的人也不會拿她祖孫倆咋樣。至于茂生一家,茂生娘一點兒也沒指望上。只要茂生兩口子不翻當年的舊賬,不虐待自己,也就知足了。她哪兒還有臉面指靠他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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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生娘哭干了眼淚,杏仔卻一顆眼淚也沒有。這孩子有著老宋家人明顯的特征︰寬眉,大眼,長條臉,豆芽菜般的體形。他的雙眉始終緊湊著,像是世人都欠了他什麼,讓他永遠難以舒眉展容似的。他的兩唇緊閉,不大愛說話。給人的感覺是,這小子比同齡人甚或大點兒的娃崽兒都要有心計,但不形之于外,內斂深厚。

茂生娘進村後,直接找到大隊辦公室。見沒人,就進了衛生所,央求姚金方去找村干部,自己和杏仔坐等著。

酸杏听說來了祖孫倆找自己,猜測到是茂生娘。他一路小跑著從家里趕過來,見茂生娘確實老了。當年,自己結婚的時辰,還是茂生娘給幫忙做的喜被。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她已是滿臉皺紋一頭華,精神頭兒也精減了不少,說話含混不定,心事重重,一副歷盡滄桑閱盡人世的衰敗景象。

酸杏道過一路上的辛苦,就問,咋沒去茂生家呢。

茂生娘淡淡地回道,不用呀,找到你就行哩。一坐進這屋子里頭,再見著你,我這顆起落不停的心呀,也就放下咧。

酸杏讓姚金方趕快去地里喊茂生回家,自己要陪著她回家。

茂生娘茫然地問道,我哪兒還有家呀。大隊能給安置個看山屋子住下,餓不死人,也就滿足哩。

酸杏知道她不想去茂生家,就道,老嫂子,看你說哪兒的話。你的西院都給收拾出來了。重又修整了院落,泥了牆,板板正正的呢。木琴還把自家被褥和鍋碗瓢盆這些過日子的家什都拿過去咧,茂生也把米糧和柴草都安置好了,就等你回來住呢。

茂生娘有些不相信。她道,那倒感情好,我這就掉進了福囤里咧。

酸杏不再費勁解釋。他提起腳下的兩個提包,領著祖孫倆來到茂生家,並指給她看。

茂生娘見到了老宅子,心下激動萬分,眼角上竟掛上了淚花。路過茂生家門口時,酸杏要往里面領。茂生娘只是慌慌地朝里瞥了一眼,腳不止步地匆匆過去,直奔西院緊閉著的大門。大門鼻兒上掛著鎖,仨人就站在門外候著茂生來開門。

沒等茂生回來,鐘兒倒先一蹦一跳地回來了。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門外的幾個人,就要往自家院里鑽。

酸杏把他叫住,說,這是你女乃女乃,快叫哦。又對茂生娘道,這是茂生的小娃崽兒,叫鐘兒。

茂生娘上前一把攥住鐘兒的小手,一時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茂生滿頭大汗地趕回來,見著娘問了句,回哩。娘回一句,回哩。娘倆便沒了話可說。

西院里的確像酸杏說得那樣,里里外外都重新泥抹了一遍。柴米糧油及生活用具也一應俱全。雖是家具擺設簡陋了些,顯得屋里院內空蕩蕩的,但居住生活上沒啥問題。

茂生娘指著杏仔對茂生道,這是你弟的娃崽兒,叫杏仔。

茂生瞥了一眼,沒吭聲。他忙里忙外地生火燒水,捎帶著摘菜洗米,準備給一路跋涉顯見饑渴了的祖孫倆做飯吃。

木琴回來了。她進到屋里,叫了聲娘。茂生娘假裝沒听見,把頭歪向了一邊,不與她對臉。

木琴退出去,對茂生道,今晚兒就別在這兒生火做飯了,都到東院里吃吧。

茂生娘在屋里趕緊接道,別哩,還是我自己做飯吧。東西也都齊全著,不費勁兒呢。你們干了一天活,也累哩,趕快回家做點兒吃的,好早早歇著吧。

木琴看出了婆婆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強。她回到東院里,燒火做飯,留下茂生在西院里忙活,順便留出了母子間溝通交流的空當兒。

至此,茂生娘就安心地在西院里住了下來。

雖是一家人,卻是各做各的飯,各過各的日子,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西院里的所有柴米油鹽,都由茂生按時送過去,從未短缺過一時半刻。

茂生娘終日不好意思與木琴踫面。即便踫上了,也是低著頭走自己的路,不跟她答話。有時木琴問了,她就慌慌的應答兩句,趕快走掉。

茂生娘暗地里囑咐杏仔,說,你大娘是個面冷心熱的人,是個難見的好人。咱以前錯怪了她,理兒屈呢。往後,你多去東院探看些。有個啥活計咧,就搶頭下馬地幫著干。別叫人家說咱手拙沒眼力見兒。就是她打罵你幾下,也是為你好,別放了心上。以後,等我沒哩,你就得全指靠著她呀。

說罷,心下一酸,眼框里又涌上一層淚花子。她自己也時刻注意探听著東院里的動靜。要是茂生一家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大門前,悄悄地替木琴看家護院。

回到老家沒幾天,木琴又把杏仔安排進學校,說,孩子雖是小了些,放進學校里,總能跟著學點兒東西,也有人幫著管理。要是老呆在老人身邊,自己覺慣,養成了倔性子,不好管理不說,也討得老人心煩。

茂生娘有了茂響的教訓,自不敢多嘴。她也知道木琴是為了杏仔好,就高興地答應了。

木琴還把京兒替下的書包翻出洗淨了,讓杏仔整日松松垮垮地背著,與鐘兒一道去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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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小學共有兩口教室。每口兩間通屋子,被分成小班和大班。另一單間的屋子做了胡老師和姚金方的宿舍。里面安放著兩張床,並堆滿了書籍和鍋碗爐灶之類日常生活用的東西。

教室里的課桌課凳全是用分解開的木板子釘成一排排的,再用木樁子牢牢地釘死在屋地上,就像是會議室里的排桌排椅那樣成行成趟地排列著。小班教室里,是一至三年級的學生上課。室內的木板課桌凳排向三個方向,東、西山牆和北牆。朝向東牆的,是一年級學生用的。朝向北牆和西牆的,分別是二年級和三年級學生使用的。每面牆上均有一塊黑板,供老師上課板書和學生上台默寫生字演算試題用。大班教室里,是四至五年級的學生使用。也把桌凳排向東西兩個方向。東向的是四年級,西向的是五年級。

全學校只有胡老師一個人連軸轉地授業解惑,整日忙得腳丫子朝天。他采用復式授課法,就是在小班上半天課,大班的學生自主溫習課本,外帶做較大量的作業,以此來安頓這幫小祖宗們別惹禍尋事。到大班講半天課的時候,就叫小班的娃崽兒們做同樣的事。在一口教室里上課,也得分開來。要是在小班上課,胡老師跑到東牆,先給一年級的小崽子們教會幾個字或阿拉伯數字。讓他們記住,一遍又一遍的學寫默背。他再跑到北牆上,給二年級的學生教簡單的加減乘除運算法。再留下一堆題,讓學生們演算。之後,再跑到西牆上,教三年級的課程。在大班上課,也是如此。

滿月的獨子柱兒遭學生們起群欺辱,是在一個下午放學的時候。

當時,胡老師正與姚金方在宿舍門口忙活著炖一條花鰱魚。因為屋子小,一有個煙火烹炸之類,滿屋子里都是油煙味兒。他倆便經常把煤油爐子拎到宿舍門口前做飯炒菜。

這魚是銀行夜里從供銷社飯店的養魚池里偷撈出來,專程送給姚金方的。一共偷撈了三條,一條送給了爹娘,一條拎進了自家,一條給了姚金方。他送給姚金方的心意,其實是為了表達一下自己對姚大夫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幾年來,他時常去找姚大夫看病拿藥,身上的病情也略有好轉。特別是今年以來,他在半夜讓尿憋醒或早晨起床時,襠內的男根兒常能堅硬起來。有時用手模弄半晌兒,竟能呼呼地射精了。他便舍不得這麼白白地浪費掉了,有意使勁兒憋著。憋到個月二十天的,就趕緊跑回家里,對了香草細細述說自己身體上的細微變化及心理上的無限喜悅。並退下褲子,讓香草觀察自己的諸多變化。香草看不出來有什麼變化,卻含羞點頭稱是。這愈激了銀行的自信心,下邊也便乘興鼓舞起了昂揚斗志。借了這種自信心,銀行趁勢而上,有幾回也成功入巷了。雖然威武之勢難以與他爹振富相提並論,好歹地潦草完事,卻也讓倆人享受到了難得的人倫之樂。盡管在銀行第一次勉強進入香草身體後,床單上並沒有落紅留下。好在香草急急地把沾染上污物髒跡的床單揉成一團兒,塞進床下。而銀行也許並不懂得落紅之事對他而言,具有著怎樣的現實意義。或是在成功入巷後,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沖昏了他的大腦。狂暈中的他,並沒有在意這落紅的存在與否。總之,一切都那麼自然地過去了,一切又才剛剛開始。在銀行的眼前,鋪展出了一條金燦燦的生活大道,供自己雀然翩舞,蹈之而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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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足自己擁有了一份令人眼紅的工作,是爹與四方哥共同謀就的差事。同時,身體上的難言之隱又漸漸有了好轉,是姚大夫的精湛醫術,給了自己做男人的尊嚴和權利。他感激爹,感激四方哥,更感激給他帶來第二次生命的姚大夫。因了這種自肺腑的感激,他總是不放過任何能夠表達自己感激之情的機會。或是不遺余力地幫著出力干一些粗雜碎活,或是利用自己采購物品的便利條件,偷弄些食品或蔬菜送去。接受的人高興,他心里更是高興萬分。

銀行挑了條最大的魚送來,有六斤多重。姚金方知道他的心意,就不客氣地收下了,還邀他一起炖魚吃。銀行惦記著快點兒回家與香草舞弄一陣子,以此來驗證一下自己的病是不是又有了新進展。他極力謝絕了姚金方的好意,匆匆地趕回家去了。

酸杏家的老大國慶也匆匆地走了。姚金方一再地拉他留下來,說,你來打個幫手,今晚兒就和我們一塊吃魚。國慶不好意思吃小姚大夫的東西。他胡亂地找個借口,急急地奔回了家。

國慶是三年前干上了大隊赤腳醫生的,跟在姚金方的手下邊打雜邊學手藝。為了能讓他進衛生所,酸杏使出了吃女乃的勁兒。酸杏幾次三番地偷跑到公社醫院去,求姚大夫幫忙出主意。姚大夫與他有些深交,一來抹不開情面,二來也被他磨叨得沒了法子,就親自出面找公社分管主任。分管主任說,這種事,你得找杜主任去。他說一句話,頂你跑仨月的腿。姚大夫就直接去找杜主任,要一個赤腳醫生的指標。

開始,杜主任不答應。他說,公社大院里的娃崽子們見天兒吵嚷著要工作要飯吃,家長們也瞪紅了眼珠子跟我沒完沒了,天天圍追堵截,跟我大打人民戰爭。你總不能逼我把狼崽子嘴里的鮮肉奪出來,給個土笨狗填肚子吧。要是這樣,叫那幫狼崽子和公狼母狼們知曉了,還不扒我的皮,啃我的肉呀。

姚大夫就編話道,你可不能這樣講哦。這行醫又不是看大門,腿腳勤快了就行。更不同于干獸醫,出了啥問題,頂多死了只牲口。扒皮割肉地吃了,還能增加點兒油水呢。這給人行醫就不敢哩,出不得半點兒的馬虎。弄不好,就是一條人命呢。當醫生的人,非得有靈性有悟性才行。我好不容易看中了酸杏家的大娃子,你給也得給。不給的話,我就把他招到公社醫院里打雜,私下里傳給他醫術。

杜主任嘆道,罷,罷。我看,你也別行醫看病哩。干脆,連我這個主任也一塊當了算哩,就給全公社的工農業生產一齊把脈診斷吧。我連你這個神醫也領導不了咧,哪兒還有臉面領導全公社人民。

挖苦歸挖苦,杜主任最終還是答應下來。他也不敢得罪了姚大夫。姚大夫已經成了全公社的寶貝,市里縣里總想把他挖走,都讓杜主任耍手腕給攔下了。

有了杜主任的金口玉言,姚大夫堂而皇之地安排國慶到縣里成班培訓了三個月。培訓班一結束,國慶便名正言順地回到村里,做了姚金方的唯一助手。

這個時候,正是學校放學的當口兒。

姚金方立即關上衛生所的門,急急地跑到牆西邊的學校里,招呼胡老師趕快摘魚。待胡老師把魚摘好洗淨,他又把煤油爐子拎到門口,點上大火,就把一口薄薄的新鋁鍋坐到了爐子上。

他正要往鍋里倒花生油,就听得大門外不遠處的街面上傳來喧鬧聲和柱兒殺豬般地哭喊聲。倆人急忙跑出去一看,見幾個崽子把柱兒緊緊圍在當中,正在拳打腳踢地圍攻吶。領頭喊打的是茂林家的娃崽兒棒娃,幫凶是茂生家的杏仔和鐘兒、酸棗家的晚生、茂山家的大路和四季家的冬至。

柱兒雖然比他們大了好幾歲,畢竟好虎抵不住一群狼。而且,他們還是一群不知好歹的狼崽子吶。他便吃了大虧。身上的褂子撕裂了不說,鼻子里也流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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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師大喝一聲,把場面鎮住了。這群張牙舞爪的狼崽子們立時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一個個噤若寒蟬,連拔腿逃走的力氣也沒有了。

胡老師先是每人賞給一腳,把他們全部踢回了學校。他又拉了柱兒左看右瞧,檢查傷勢。

姚金方說,你還是去審問那幫凶手吧。我帶了他去衛生所看看,沒啥大礙呀。

胡老師還沒進學校大門口,就先聞到一股焦糊味兒。同時,還听到院內有 啪作響的聲音,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他幾步跨進院子,見火爐子上那口新買的薄鋁鍋已經竄起了股股青煙。那群狼崽子們還圍著竄煙的鋁鍋探頭探腦地看著,卻沒有一個人動手把它拿下來的。

胡老師上前把鍋拎下來時,又被燒著了的鍋柄燙疼了手。再一檢查鍋底,早露出了兩個米粒大小的小洞洞兒。胡老師愈氣不打一處來。他掄圓了鞋面,朝每人**上又各賞了一腳。他氣急敗壞地罵道,真是群混賬東西。沒看見鍋都燒化咧,不知道幫著給拿下來麼。

晚生小聲地嘀咕道,老師的東西呢,誰敢呀。

這話又恰被胡老師听到了。他又回身多踢了一晚生腳,說,平時不準你動老師的東西,都火燒眉毛哩,還不知幫老師解燃眉之急麼。

杏仔回道,等下次,我一定幫老師的忙呀。

胡老師差點兒被氣瘋了。他恨道,咋兒,還有下次麼。你想讓老師再燒壞一口鍋啊。說罷,也想再賞他一腳的,但看見一干人被自己嚇得都緊緊閉上了嘴巴,不敢再吭聲,又把抬起的腳面放了下來。

正鬧著,姚金方領著柱兒回來了。他的鼻血已經止住,臉也洗干淨了。只是褂子上撕裂的口子還在身上呼扇著,顯示出自己剛才經過一場吃虧的戰斗,落下了戰敗的標幟。

胡老師讓參與打架的娃崽子們排成一排,開始了審訊或是燈下問鬼的把戲。無外乎連打帶嚇唬,或是逼供,或是誘供,或是勸供等等,無所不用其極。待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胡老師和姚金方都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珠子,半晌兒沒敢說話。

據這幫崽子們的交代,柱兒之所以惹起眾怒而遭群毆,竟與他自身沒有任何牽連。原因都出在大人們的身上。

先是四季家的冬至挑起了禍端。他在前兩天放學的路上堵住柱兒,說,斌斌與文文被三嬸帶到公社念書,不能和自己一起上學,都是柱兒的死爹喜桂給鬧騰的。罵柱兒是個野種,是狗雜碎兒等等。柱兒當然不吃這一套,就動手把冬至打了。冬至咽不下這口惡氣,就到處尋找同盟軍,共同對付已經上五年級且比自己高出一頭的柱兒。他對鐘兒和杏仔說,柱兒在背後罵他們的女乃女乃是老東西。木琴也算條瘋狗,在隊里見誰咬誰,口勁兒狠著呢。他對晚生說,柱兒罵他爹是窩囊廢,他娘又是個母夜叉,倆人合伙生下了他這個孬種。他對大路說,柱兒罵他是從野外撿來的野娃子,是個標準的野種。更關鍵的是,他對棒娃說,茂林淨欺負滿月,總是在隊里找她的事。他誓,早晚要把茂林殺了不可。于是,幾個娃崽子們就合起心來教訓柱兒。

胡老師下死勁兒地審問冬至,這些個混蛋話都是從哪兒編出來的。冬至邊哭邊招供道,都是平日里偷听爹娘私下里講的。

胡老師逐個地狠狠教訓了一頓,讓他們挨個向柱兒道歉,承認自己編造謊話、听信瞎話及打人罵人的錯誤。他還威脅說,誰要是膽敢把這些捕風捉影胡編亂造的髒話瞎話說了出去,學校就把誰給開除了,往後再別想跨進學校的大門檻。

這群崽子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匆匆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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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金方吃驚地問道,崽子們說的都是真的麼。

胡老師愁眉苦臉地收拾著地上黑糊糊的鍋,回道,狗嘴里還能吐出象牙來呀,純粹是造謠扯淡罷了,鬼兒才信呢。又說,今晚的飯可咋做呀。鍋也毀哩,魚也頓不成咧。我看,咱還是就著咸菜棒啃干煎餅吧。

姚金方趕緊道,別呀,咱去借口鍋,好歹也得喝上魚湯喂喂肚里的饞蟲蟲哦。

說罷,他一抬頭,瞥見了振富家的掛兒在大門外向里一探頭。立時,他高興地一拍大腿道,可好哩,有人主動送鍋上門了。

他立即扯開嗓門兒喊道,掛兒,掛兒,你胡哥做飯的鍋燒掉了底兒。你快去找口鍋來,好給你胡哥做飯吃。

門外傳來一聲︰哎——就有「咚咚」跑步的聲響。

胡老師頓時滿臉通紅了。他瞪一眼姚金方,急道,別听他胡說,俺們就要吃飯哩。

想是人已經跑遠了,沒有听見他的話。

姚金方一臉的壞笑,說道,羞啥兒羞哦,我早知你倆的事哩。平日里不戳破,是想讓你倆磨合磨合感情。現今兒,就差搬到一張床上睡哩,還充哪門子純潔高尚哦。他又追問道,要老老實實地坦白交代哦。你倆親過嘴了麼,是個啥滋味兒。

急得胡老師上前就撕姚金方的嘴巴。胡老師狠道,我非把你這張爛嘴撕碎了不可。

姚金方拔腿就跑,在學校院子里兜圈圈兒。跑到大門口時,就听到一聲鐵片掉到地上的聲響。他趕忙跑出去,見掛兒的身影在院牆角一閃就不見了。大門旁丟著一口小印號的鐵鍋。

姚金方把鐵鍋拎進院子,對了胡老師一個勁兒地嬉笑。胡老師的臉更紅了,任憑姚金方擺出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無可奈何。

滿月與酸棗婆娘的當街單挑對決,是在群毆事件的第二天傍晚。

當時,各家各戶都在急忙忙地燒火做飯,力爭趕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把饑腸咕嚕的肚子喂飽,也好節省下煤油燈瓶里為數不多的那點兒稀罕煤油。

初時,村人還以為是娃崽子們在街上狗咬狗地瘋打鬧,都沒往心里去。漸漸地,有女人扯直了長腔哭訴叫罵著,都听得出像是酸棗婆娘的聲音。人們都納悶,是誰敢惹惱了這婆娘,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呢。她連酸杏兩口子都敢罵,連木琴都敢頂嘴反 ,別說是其他人了。

待人們紛紛趕出家門,尋聲探看,竟是滿月正與她面對面地站立對陣。

滿月的處境極為可憐。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她的臉色紫紅,渾身亂抖,干哆嗦著嘴唇,就是不出聲音來。她已經被瘋婆娘的強悍氣勢擠壓成了楚楚的一團兒。只有挨罵的份兒,卻沒有絲毫反擊的氣力。

酸棗扎撒著兩手,繞著婆娘團團亂轉。勸又勸不住,拽又拽不走,只剩了干著急的份兒了。

此時,滿月異常地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壓不住火,在昨天夜里拽著柱兒挨門逐戶地找門子。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應該找到晚生家,惹出這婆娘的火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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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滿月早早地做好飯,坐等著柱兒回家吃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看看天要黑下來的時候,柱兒才鬼鬼祟祟地蹭進院子。天已經大涼了,他卻光著脊背,把褂子搭在肩膀上,臉上也出奇地干淨。

滿月越看越覺不對頭,就問柱兒,咋這麼晚才回來。

柱兒吱吱唔唔地回道,在學校打掃衛生呀。

滿月又不放心地細看他的臉,立時就現了問題。他的臉上有撓痕,鼻孔里又有未洗淨的血跡。經過一番細細地盤問,柱兒便把放學挨打的事情統統抖落出來。滿月立時氣炸了心肺。心想,屋里男人才死了幾年,就有人指使著娃崽兒欺負到俺們孤兒寡母的頭上了。要是再過上幾年,還不得把俺娘倆趕盡殺絕呀。于是,她帶著滿肚子光火,拽著柱兒找門子,訴冤喊屈去。

她倆徑直到了四季家,說,就是冬至暗中挑事引起的打架。

蘭香立時明白了其中原委。嚇得她順手模起笤帚疙瘩,二話不說,冷不丁兒地就往冬至身上招呼。打得冬至在院子里崩了幾個高,躥出了大門,一溜煙兒地不見了蹤影。

蘭香兩口子再三地賠禮道歉,並許諾說,這崽子自小就一屁仨謊,從沒一句實話。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等他回來,俺一定叫他把吃屎的臭毛病改過來。

滿月母子倆又去了茂山家。大人們都出去了,只有大路和紫燕在吃晚飯。大路見到滿月進了家門,知道東窗事,嚇得龜縮在牆角里不敢吱聲。滿月見大人不在,也不好對了孩子說什麼,就又奔向茂林的家門。

還沒等雪娥打罵棒娃,茂林先自動了手。他一把扯過棒娃,緊緊夾到自己粗壯有力的臂膀下,褪下棒娃的褲子,露出女敕女敕的**蛋子,掄圓了巴掌往上狠抽。把棒娃抽得殺豬般嚎叫,一疊聲地告饒道,往後再也不敢哩,就是打死也不敢咧。

滿月也是看得心疼,勸茂林放了棒娃。只要以後別再合伙欺負了苦命的柱兒就行了。臨走,她還嫌茂林下手太狠了些,都把**打出血汁子了。說著,就有淚花子涌出了眼眶。

本來,滿月看到幾家大人為了給自己面子,把娃崽兒往死里打,心下很是不忍,就不想去找門子了。但轉念一想,要不叫大人們教訓一頓,這些崽子們還可能會合起伙兒來報復柱兒的。就硬下心腸,去找木琴家。

她不想讓木琴兩口子打罵鐘兒和杏仔。而且,木琴時時處處地關照看顧著她。在隊里,還沒人敢小瞧了自己。心下對木琴,就有了層感激的情份在里面。她也不願給木琴粘惹上不必要的煩心事。滿月很婉轉地把柱兒受欺的事說了。意思是,叫木琴囑咐鐘兒和杏仔,往後別再找柱兒的茬兒了。

木琴驚訝地道,這倆孩子到現今兒也沒回來吃飯。想是知道自己闖了禍,在外面躲著呢。

茂生趕緊說道,他嬸兒,你放寬心。等崽子們回來,我一定教訓他,給咱柱兒出這口冤氣。

滿月說,千萬別打娃崽兒,數說數說也就罷了,沒啥大事呀。

出了木琴家,她曾猶豫了半晌兒,尋思著是不是要到晚生家里去。她知道酸棗婆娘是個護犢子的主兒,更是個潑辣戶。說好的不疼不癢,說重了又會翻臉不認理。但是,不跟大人說說,又怕柱兒今後還要吃虧。

她站在酸棗家牆外靜听了片刻,听到家里只有酸棗父子倆說話的聲音,未听到婆娘的動靜,就以為她不在家。她沒有進院子,而是站在門外,把酸棗叫了出來,對他說了柱兒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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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棗一听就嚇了一跳兒,連問柱兒被打得怎樣了,傷勢大不大。

滿月盡量輕描淡寫地回道,也沒啥兒哩。只要晚生今後別再找柱兒的茬兒,也就沒事喲。說罷,急急地離開了晚生家。

還沒走出多遠,就听見酸棗家院子里頓時傳出一陣晚生的哭喊聲,以及酸棗的怒喝聲。滿月心里一顫悠,遂生出些悔意來。她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是不是做事太莽撞了。娃崽兒們打架,大人卻找到家里去,這在杏花村里可算是頭一份了。

其實,酸棗婆娘並沒有走遠。在滿月跟酸棗學事的當口兒,她正蹲在茅廁里出恭,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滿月的話。她心里先就動了氣,嫌滿月也忒小氣了。不就是娃崽兒們嫌賤打架嘛,還用得著大張旗鼓地找上門子呀。她很想跟滿月理論理論,只是苦于騰不出空兒來,又不好夾著半截屎頭子與她爭論。

然而,酸棗急于替柱兒出氣,也好叫剛走不遠的滿月母子倆知道自己已經教訓過晚生了,便不等她出茅廁講明了,先自動了手。他的手還沒落到晚生身上吶,這崽子倒先咧開大嘴嚎叫起來,繞著院牆根兒邊躲邊叫。好像他被打得多慘似的。

這聲嚎叫,簡直把婆娘的心肝掏碎了。她再也顧不上自己尚未解決的內急,提著褲子沖出了茅廁。她剛要喝罵狠心的男人,卻見晚生毫發未損地鑽到自己的身後,就狠狠地瞪了酸棗一眼,沒再開腔兒。

酸棗見婆娘出來了,也不敢怎樣發作。只是罵了幾句晚生,不敢再擼胳膊挽袖子地現出副屠夫相兒,徒惹婆娘的晦氣。

誰知,晚生偏偏不識趣。他惡人先告狀,向娘添油加醋地狀告柱兒的無理,怎樣謾罵爹和娘。氣得婆娘蹦著高兒地就要去找滿月評理。嚇得酸棗一個勁兒地拽她,低聲下氣地勸說婆娘別听娃崽兒的話。她這才堪堪忍住了,事情似乎也就過去了。

今天傍晚收工回來,晚生又一次在娘跟前說柱兒的壞話,講自己的冤屈。意思是,叫娘也去找柱兒家的門子,把理給爭回來,自己在外面也就有了面子。酸棗看到晚生又在給婆娘燒火升溫,就生氣這小崽子怎麼這樣無理霸道尋事生非。他壯起膽子,守著婆娘的面,把晚生踢了一腳,打了一巴掌。這一下子,徹底把婆娘惹翻了。她先是怒罵了一頓酸棗。接著,拽著晚生出了自家門,徑直奔到滿月家門前。她也不進門入院,就站在一處高崗上,卡腰頓足地叫罵開來。

她先是敲山震虎地開罵,喊道,都是從哪兒蹦出來個野孩子呀,有爹娘生養無爹娘管教的驢東西。不見個眉眼高低,也不見個高矮胖瘦,就剩下一張噴黃糞倒尿水的嘴巴了,四處咬人燻人呢。俺晚生干干淨淨個娃崽兒,竟被燻得渾身騷臭,出不得門,見不得人哦。

這就把攻擊的矛頭準確無誤地指向了滿月母子倆。

當時,滿月正在做飯。灶間的煙火合著蒸氣,把她的眼楮燻得睜不開。大門外的叫罵聲一句不落地鑽進耳朵,她就知道災星來了。這時,心就提溜到了嗓子眼兒里。有心不出去,那罵聲如決堤的洪水,滔滔不絕地往她家院落里灌。想要出去應戰,倆腿肚子又酸軟得邁不動步子,心里膽怯得要命。

正猶豫不決間,院外已不再指桑罵槐了,而是直接指名道姓地攻上來,讓她連閉門不出的藉口也蕩然無存了。

這時的酸棗婆娘,更像一位縱橫馳騁耀武揚威的戰士。眼見得對手龜縮在院子里不敢應戰,連聲裝點門面的腔調也沒一句,便愈發激起了婆娘罵死對手罵臭滿月的雄心壯志。她不僅雙手卡腰直著脖頸叫罵,還用腳後跟狠狠地跺著地面。如一具鉚足了勁兒的夯石,結結實實地夯打著同樣結實的街面。

她罵道,常言道哦,上梁不正下梁歪呀。男人作死了,陰魂不散呢,又附了小崽子身喲。也叫他作死一回,好早死早托生呀。我心軟呢,見不得還有這骯髒事,再把好端端的娃崽兒給毀了,就得管呢。

滿月終于按捺不住自己,徑直出了大門,想要與她辯理。這話還沒出口吶,便被婆娘更盛的氣勢搡了個趔趄。她依靠在自家門框上,竟然直不起身來。

見到滿月終于讓自己給罵了出來,婆娘立即挽起衣袖竄上前去。她兩腳一蹦老高,衣衫歪斜,頭發散亂,嘴丫子上冒起兩堆白沫子。就如一只發病的母瘋狗,張牙舞爪地像要一口撕碎了滿月。

她叫道,喲,好容易出來晾晾咧。我還尋思,你只知道窩進褲襠里自在呢,咋還敢露頭現世叫人瞧呀。晾晾也好,省得窩在里頭捂酸了,捂咸了,捂臭了,捂霉了,捂糟爛了。真要到那個時候呀,可就沒人稀罕,沒人心疼,沒人要嘍。要說有要的,也就剩了大街上發情的野狗還能聞聞,還能舌忝舌忝呀。要是再晚晾一小霎霎兒,可就豬不吃狗不聞了呢。

這婆娘的話語越來越粗俗惡毒。听得幾個想上前勸架的女人羞紅了臉,都不敢吭聲。男人們更不敢去招惹她。怕她再口無遮攔地把自己扯進去,空惹一身騷氣,日後沒了顏面。而且,一個大男人家,也不好直接去拉扯如夯石般一竄一蹦上下起伏的婆娘。踫哪兒動哪兒,都不是地方。于是,整個場面上,只有婆娘一個人在表演,在舞蹈,在發泄。周圍的人,只是她即興表演的看客而已。

酸杏趕來了。見此情景,他鐵青著臉色,叫酸棗快把自己婆娘拉回家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

那婆娘見酸杏插了言,立馬把話鋒轉向了酸杏。她罵道,你豬鼻子里插根蔥,充得哪門子扮相兒哦。俺的娃崽兒受了人欺辱,沒人出來放個屁。現今兒,我替自家娃兒論理,倒惹出一堆的響屁,燻倒了三里外的閑人吶。這可叫我咋活喲。合著一家老少、一村老小都欺我呢。我還有啥活頭兒喲。去死了吧,省得活著惹人煩,礙人眼哦。

說罷,她一 跌坐到地上,雙手拍地,嚎啕大哭起來。眼淚和嘴角上的白沫子混在一起,弄髒了那張老臉。

酸杏氣得渾身亂哆嗦,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木琴也匆匆趕過來。她撥開圍觀的眾人,見到這麼個場面,知道勸說也沒有啥用。她對村人道,大家都看見了,誰欺負了誰,心里也都該有個數。為個孩子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弄得沒頭沒臉沒羞沒臊的,也不怕丟了全村老少的臉面。今天,我就作主了。有啥事,我擔著就是。

隨即,木琴點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婦女,吆喝道,咱把她拖家里去。不行的話,就抬她回去。要是還耍賴獻丑,就弄杴屎尿糊住這張臭嘴,看她還倒糞不。

立時,點到名的和未點到名的婦女一擁齊上,拉胳膊拽腿地把婆娘架了起來。

那婆娘還想賴在地上不走。就听木琴喊道,快去把糞汪里的糞水舀來,給她灌了進去。看她還逞能不。

馬上就有人高聲應道,我這就去哩,別叫她走啊。

婆娘見木琴急紅了眼,眾人也是與她一個鼻孔里出氣的,就知道自己惹起了眾怒。她還真怕群情激動的村人趁了這陣勢,把糞水灌進自家肚里。她不再奮力掙扎,而是借了拉扯的力道,裝模作樣地干嚎了幾句,便借坡下驢地向自家挪去。

木琴驅散了圍觀的村人,又扶滿月進了屋子。

滿月一個勁兒地哭,說道,我也沒臉見人哩。你是個好人,今後就把柱兒當自家的娃崽兒待吧。只要有口吃有口喝的,給死鬼留下個後人,我和他爹在黃泉路上也念你的好喲。

木琴就罵她沒出息。她呵斥道,是誰的不是,全村人都心里揣著吶,用得著這樣麼。

勸慰了半天,方把滿月安頓下,不再尋死覓活了。木琴才放心地出了滿月家的院子。

剛踏上回家的路,卻又听見自家方向傳來吵鬧聲。既有酸棗婆娘嘶啞的腔調,又有婆婆底氣十足的響亮聲音。她快步往自家里趕。還沒到家門,就見婆婆拎著拐杖一路打將出來,把婆娘攆得抱頭疾跑。

原來,婆娘回到家里,越想越窩火。她恨木琴多管閑事,弄得自己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趁了剛才的余威,她又跑到木琴家的門前叫罵。罵的對象,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木琴。豈不知,惹她的人還沒露頭,反倒把今晚的災星給引了出來。

茂生娘本來腿腳不好,眼神又差,就沒有去看滿月門前的熱鬧。她坐在西院門前,替木琴看門,心里也在生氣。她心想,滿月也太小題大做了。不就是娃崽兒們戲耍打鬧嘛,值得這麼興師動眾地逐戶找門子呀。鬧她一下也好,也替自己和杏仔出出氣。

正這麼想著,這婆娘卻一聲近起一聲地罵到了自家門前。並指名道姓地罵木琴,罵她如何如何發動眾人欺負自己。婆娘以為木琴也像滿月似的,被罵憋了氣,不敢出院門了。她便越罵越起勁兒,罵得也是黑血淋淋的。酸棗和茂生干扎撒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開始,茂生娘被弄懵了。還以為兒媳婦打了婆娘,叫人家找上了門。听著听著,就明白了其中原委。她真的動了氣。就站起身走過去,說道,弟媳婦,你這兒也太張狂了吧。京兒娘出于公心才去勸架的,咋就欺負了你呢。你可別給臉不要臉,哪兒臭往哪兒鑽呀。

這婆娘正在性頭兒上,哪會在意茂生娘這麼個老太太。她順口回道,沒你啥事,哪個讓你多嘴呀。

這句話,把茂生娘氣得瞪圓了眼珠子。她提起嗓門兒罵道,可著全村子人,可著全公社全縣的干部,還沒有誰敢跟我這麼講話呢,不信就能了你這個臭婆娘麼。邊說著,邊掄起手中拐杖,劈頭蓋臉地朝婆娘打去。

這婆娘沒想到老太太會冷不防地打過來,躲閃不及,身上頭上早落了幾拐杖,囂張的氣焰頓時畏縮下去。她一邊躲閃,一邊還想爭辯幾句。誰知,那拐杖不斷頭地朝自己身上招呼。而且,她也知道老太太是烈軍屬,任誰見了,都不敢招惹她。況且,自己也是鬧過了頭兒,偏偏把她給惹惱了,哪兒還有便宜賺吶。她不敢和老太太動手,一心想解釋,卻又被拐杖追得沒有插嘴的空當兒。就這麼一路被打離了木琴家,還被趕進了自己的家門。

看到這麼個情景,木琴及周圍看熱鬧的人笑破了肚皮。誰也不上前勸架,任憑老太太站在門前打累了,也罵夠了,才撤離了戰場,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

至此,婆娘心里恨死了木琴,卻又一時找不到泄恨的機會。

這場紛紜熱鬧的戰事,就這麼稀里糊涂地結束了。雖是空惹了全村人的笑料和把柄,卻給了茂林一心想成全幾年來不曾遂願的花花心腸子的機會。

這次,酸棗婆娘的重拳出擊,給了滿月致命地打擊。幾年來不曾翻起的酸痛,或是人人有意躲避的話題,又被這婆娘惡意地提及,並當作自己倚重的武器,大力地施展開來。就像將要結痂的傷疤,被狠命地揭去了尚未愈合的女敕肉,連膿帶血連癢帶痛一起涌了出來,硬生生地綻裂在人們漸漸淡忘的記憶里。並且,又加上了一串杏花村從未有過的鬧劇印記,足以讓村人不由自主地翻檢出當年的那些個逸聞趣事,來充實自己枯燥的日子。

人們從中得到了快樂和愜意。而直接受到嚴重傷害的,只有滿月母子倆。

滿月時常獨自哭泣,又不敢叫外人听見,怕村人越加輕看了自己。她哭男人喜桂的短命,哭自己的命苦,更哭柱兒的孤苦伶仃無人呵護。

這天,她一個人來到喜桂墳前,嚎啕大哭了一場。她的哭聲,恰恰被路過的茂林听到了。

茂林最听不得女人的哭聲,也見不得女人啼哭的樣子。在家里,他也是輕易不敢招惹雪娥,怕見到她痛哭流涕的樣子。雪娥還未哭夠,他倒心酸得一塌糊涂了。

這次,他本想裝著未听見,趕快繞道走算了。但是,滿月哀怨的哭聲一個勁兒地往他耳朵里鑽,堵也堵不住。他的眼前又呈現出滿月憔悴的面容,哀戚的眼神,柔弱如細柳的腰身。

他神使鬼差地走進墓地,來到滿月身後,盡量柔聲地勸說道,他嬸子,人死不能復活。你就算哭死了,也無濟于事呢。還是遇事想開了吧。甭听二嬸的瞎話,村人還有誰拿她的話當真呀。

滿月沒想到背後有人說話,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她還以為是鬼魂顯靈了吶。轉身見茂林一臉的同情相兒,她越發哭起來。守著茂林的面,她不可自控地數說著自家的愁怨和無助。

這情形,讓茂林理會成滿月是在有意說給自己听的,就愈發動了惜香憐玉的心腸。他大膽地上前,把滿月拽起。還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髒毛巾,遞給滿月,讓她擦臉上的淚痕。

滿月接了。擦完後,又還給了他,並听話地往回走去。

茂林幾年來一直未敢顯露的心思驟然繃緊了。他抓住那條髒毛巾,下意識地放到鼻子上聞著,好像聞出了滿月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體香。

他看著滿月漸行漸遠的身影,就想,滿月是不是留下了啥暗示給自己。要不,咋這樣听自己說勸,還用自己的毛巾擦臉呢。細細琢磨起來,又好像沒有啥特別的動作或眼神留給自己。只是很自然地止住了哭聲,又很自然地接過毛巾擦臉,再很自然地轉身離去了。但是,她是听了自己的勸說,才不哭的。遞出了自己的毛巾,她也爽快地擦臉。又因了自己的拉扯,她才離去的。這一連串的細節里,咋就會沒有一點兒的意思在里頭呢。

茂林像是中了邪。他兀自愣愣地站在那里,走火入魔般地胡思亂想著。

接下來的日子,茂林又恢復了幾年前的怪毛病。要麼遠遠地盯著滿月的身影,傻看傻想。要麼偷偷跑到滿月家的屋後,听院里的聲響,靈敏地捕捉滿月的每一個動作或每一聲音調。每每這時,他的心里又勃發了被遺落多年業已休眠了的情種。

他時常用手狠勁兒地按壓鼓鼓的褲襠,再用力揉搓一會兒。直到抑制不住體內早已翻江倒海的**沖動時,他便不分時候地找雪娥發泄一通兒。弄得雪娥莫名其妙,還以為茂林得了啥病吶,就時常勸說他去找姚大夫看看,拿付草藥吃吃。

終于有一天,茂林尋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滿月趁自己來例假休工的空當兒,跑到村後的山坡上拾撿燒柴。一個不小心,讓石頭絆了一下,崴了腳脖子。她就坐在坡上一個勁兒地吸冷氣,動彈不得。

滿月每天的舉動,全裝在茂林的眼里。茂林當然知道她今天休假,也知道她一個人偷偷地去後山坡上拾柴。他借故離開正干活的村人,偷偷地跟在了滿月身後。見滿月歪了腳脖子,茂林心中大喜,也假裝著路過此地,立時現出一副吃驚的模樣,問滿月咋兒的啦。

滿月皺著眉頭道,崴了腳脖子,沒法走回家了。

茂林仔細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傷勢,說道,不妨礙呀,我扶你回家。

滿月也沒往多處想,就讓茂林架著自己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家院落。

進到屋里,茂林殷勤地道,我給你拿捏拿捏,活絡活絡血脈,也就好哩。他不由分說,當即月兌下了滿月的鞋,笨手笨腳地在她的腳脖子上胡摁亂捏。其實,他哪懂推拿呀,不過是捧著只臭腳丫子趁機反復模弄而已。這也算是茂林夢寐已久的肌膚之親了。

茂林一邊揉捏著,就揉出了萬根情絲千顆孽膽。立時就血脈噴張,孽根兒暴起,渾身**中燃,燒暈了他自作多情的腦殼兒。他一把摟住滿月,滾進了床里。啃她的臉蛋兒,揉搓她的**,撕扯她的腰帶。

滿月先是懵了,緊接著就明白過來,知道自己已身陷險境。她想都沒來得及想,本能地揚起十根尖尖的指頭,朝茂林臉上抓去。

茂林似乎早已料到她會使用這一招,就用頭拱住滿月襲來的指尖。卻沒料想,滿月鉚足了勁兒,將額頭狠命地向他的鼻梁骨撞來。頓時,茂林的眼前一片燦爛,繁星流動,鐘鼓齊鳴。胡琴、笛子、口哨、銅鑼等家什的聲響,齊齊地鑽透了他的耳鼓。油兒、鹽兒、醬兒、醋兒、茶兒等佐料,滿滿地灌進了他的腦袋瓜子。

茂林翻身下床,掉頭就往門外跑。臨出門,又一頭撞到了門板上。這一撞擊,力道不輕。茂林抱頭護臉地在原地轉了幾個圈,好容易找準了門口,一步竄將出去,跟頭把式地逃走了。

滿月見狀,先是破涕為笑。待茂林跑後,又獨自怨怨地哭了一陣子。這事也就過去了。

倒霉的茂林,在經歷過了木琴和滿月先後劈頭蓋臉地教訓後,心中暗藏的婬褻小火苗算是被徹底地熄滅了。**上的那根喜好出軌的絲線,也被徹底地掐斷了。他嘆自己命該如此。老天爺批準自己下生時,只給了自己一個女人的指標,合該撕守著雪娥一個兒過一輩子,沒有福氣去踫觸其他女人了。要是踫上了,只能帶來一身晦氣。

就在茂林百般不遂心意的那些灰暗日子里,掛兒的心空卻是一片明淨。幸福的祥雲瑞氣籠罩了這個心靈手巧又單純堅忍的山里姑娘。

掛兒才剛剛二十歲。花苞乍現,紅暈飛萼,正是情竇初開的爛漫年紀。

自打七年前見到了胡老師,小小年紀的她,竟然有了一種莫名地激動和親切。當時,她就預感到,自己將會與胡老師有著某種必然地關聯。到底是什麼,她也說不清道不明。但是,這種冥冥中的念頭卻一直沒有中斷過。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不願再獨處家門堅守不出了。

家里的氛圍讓她喘不過氣來。爹振富依舊是那副陰冷的面相表情。娘豁牙子依舊是那副唯唯喏喏逆來順受的可憐相兒。大哥銀行長久不在家。即使回來了,在家中的舉動與未離家前沒有絲毫兩樣,依舊是一副畏畏縮縮的窩囊相兒。嫂子香草空長了一副招眼的身段模樣,卻是個縮手縮腳沒個主心骨的主兒。她受盡了爹的欺辱,還不敢說不敢動,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憐樣兒。只有二哥洋行那副桀驁不馴敢說敢 的嘴臉,才不覺中沖淡了一些家中濃重的陰郁氛圍。

不知不覺中,她與洋行的關系愈加親近了許多。有啥兒憋悶的心里話,都願意跟他講,也願意讓他幫自己拿個主意。

她把自己心里始終割舍不下的念頭講給洋行听,問他這是咋兒了。

洋行知道,掛兒外柔內韌。認準的事,輕易不會放棄。他就一臉的壞笑,說俺妹子想找婆家哩,想攀高枝撇下自家,跟胡老師跑喲。

掛兒滿臉緋紅,罵二哥賴皮使壞。不給出主意想法子也就罷了,還淨說自己的笑話。

洋行道,胡老師是公家人,手里端的是鐵飯碗,有文化,又有人品。這樣的人,你得使勁兒地追呢。不的話,那可真成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空落一身笑柄咧。

他讓掛兒經常出門,去學校周邊轉悠,與胡老師說話拉呱。他也經常跑到學校里,與胡老師和姚金方廝混,順便把掛兒介紹出來。這麼一來二去的,掛兒竟真的與胡老師對上了眼,暗地里偷偷談上了戀愛。

胡老師比掛兒大五歲。他曾擔心地問掛兒,咱倆年齡有點懸殊,會不會遭家人反對哦。

掛兒回道,不管呢。只要你對我好,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也認哩。

他倆的偷戀,只有洋行心知肚明。漸漸地,姚金方也察覺到了。姚金方曾後悔地對胡老師道,我咋就沒早發現掛兒呢。要是下手早一點點兒,你就得跟我現今兒似的,靠邊站著傻看吧。就是饞死了,也不過是一個枉死鬼呢。

他倆人總是趁了天黑的時辰相會。不敢在學校里,也不敢在村里的街面上,而是跑到村西那條銀鏈子般的小河邊。借了四周茂密的杏林遮掩,相依相偎著。又對了清亮亮的澗水,傾吐著沒完沒了的情話。

有月光的時候,倆人臉對著臉,眼盯著眼,看不夠說不夠。沒有月光的時候,四周黑  的,倆人還是臉對著臉,眼盯著眼,看不夠說不夠。他倆已不是用眼楮看,而是彼此打開了心窗,用心盯看著對方,用心語傳達著彼此的愛戀與深情。

直到夜靜更深,直到姚金方站在宿舍門前大聲地咳嗽打暗號,提醒倆人該回來睡覺了,倆人才戀戀不舍地分手。他倆先後離開河岸,各自奔回自己的家門,並急切地等待著第二天夜晚的降臨。

除卻洋行,家人中最先發覺掛兒異常變化的,是豁牙子。

幾年前,在銀行相親時流露出的喜悅心情,隨著洋行和掛兒的漸漸長大成*人,又一次在豁牙子心里日益充滿膨脹著。她時時拋開內心的冤屈,替兒女們憧憬著未來安寧的日子。

豁牙子是個忍辱負重的女人。她能夠把大半生里的一切不如意,嚴嚴實實地吞咽進肚子里。即使是再多的酸辣苦咸,她都能夠一個人獨自品味兒,而不會讓別人來替自己分擔哪怕半點兒的愁苦,特別是自己心愛的兒女們。

銀行的家庭現狀讓她整日焦慮不安。值得寬慰的是,銀行的病癥有了很大緩解。這是她在兒子回家,家中又無人的時候,羞紅著老臉把銀行扯進鍋屋,細細地盤問著同樣羞紅了臉的兒子,才得到的確切答案。

她鼓勵銀行道,要好好地按照姚大夫說的去做。該吃的藥,一點兒也不能少吃。該回家的時候,一定記著及時回家。千萬別在外面游逛得時日太久了,免得家人著急掛念,再生出啥事體來。

銀行听不明白娘的話,問為啥兒。

豁牙子不敢明說,她只是搪塞道,不為啥兒呀。就像犁地的鋤頭,時間長了不用,就會生銹,就成了一堆廢物哩。人的東西也是一樣哦。

豁牙子怕敢說出實情。就是打死,她也不會對兒子明講的。她在心里暗暗企盼著銀行快點好起來,快點過上正常人生活。趁外人還不明就里,趕快把這樁丑事遮掩過去。想必老鬼不會再繼續做孽事,香草也不會還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這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家庭秘密,始終像一條無形的枷鎖,緊緊地勒在她的脖子上,讓她見天兒喘不動氣。她也是個女人,是個過了大半輩子夫妻生活的過來人,還是個近幾年來長久得不到生理滿足的可憐女人。她明白,離了男人侍弄的女人,內心里該有多麼地苦澀煎熬。她不怨香草的無知和羞恥,反倒對香草充滿了憐憫和同情。可憐她命苦,自小就沒了親娘。嫁入李家後,又踫上了一個無能的男人,不能給她應有的東西。同情她如新寡一般日夜獨守空房,這種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兒噢。

關于振富的丑事,她由怨恨悲切,到如今又漸漸認同了。

剛開始,豁牙子就發現了振富不同尋常地舉動。他的臉上見天兒掛著滿足的笑意。隔段時間,又一身疲憊深更半夜地回來。爬上床就酣睡,不再自己用手打婬炮。他從不踫她,更不見襠內的物件脹起過,一直龜縮成豆蟲般的模樣。她心里揪縮成一團兒,怕老鬼弄出了啥丟人現眼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她看到振富一個人鬼祟地溜達出去,就橫下心,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後。

振富繞著自家和銀行家的宅子轉悠了幾圈,後又悄沒聲息地鑽進了銀行家的大門。

當時,豁牙子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還認為自己是在做夢吶,就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上的肉。一陣痛疼襲來,她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做夢,是振富真的在作孽,而且是最最不恥于人世的罪孽。她不敢上前抓奸,甚至不敢弄出一丁點兒的響動來。她怕驚了振富和香草,更怕讓外人知曉。那樣的話,老李家的丑事可算出名了,比李振書家金蓮的丑事更臭。在人面場上,全家老少永遠都抬不起頭來呀。

回到家里,她捂上被子,獨自偷偷地哭了個昏天黑地。

直到振富一臉倦意地回來,吃驚地看著近乎痴傻了的婆娘,方才明白,自己做下的孽事讓婆娘知道了。他先是大氣不敢出地上了床,三下五除二地剝光了身上的衣服,就想趕快躺下睡覺。

豁牙子鼓足勇氣,一把攥住他襠內累垂的一堆兒,瞪著血紅的眼楮,低低地厲聲喝問道,你都干啥丑事哩。要是不說,我就把這家什給撕碎哩。說罷,手上便用上了勁兒。

振富懵了。慌亂中,他揚手打了她幾個耳光,想迫使她趕快松手。豁牙子早已橫下心腸豁出去了,不但未松手,反而把那物件攥得更緊了。痛得振富呲牙咧嘴,又不敢出聲張揚,怕叫隔壁睡覺的娃崽們听到。振富只得招認了,說是與香草,已經大半年了。

豁牙子當然氣憤填膺。她啞著嗓子問他,這是為啥兒呀,就為一時痛快麼。

振富的一番解釋,讓豁牙子無奈地松開了手,也就此容忍了他長達幾年的孽情。

振富說,銀行的家什不中用,香草又在這個年齡上,自己不去替銀行先佔著,天長日久了,肯定會鬧出金蓮那樣的事體。要是到了那種地步,銀行的病就算治好了,又有啥用哦。香草還不早跟人家跑了。到頭來,還不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呀。

從來都是夫唱婦隨沒拿過半點兒主意的豁牙子,果真就沒了言語。針鼻眼大心空兒的她,當然害怕香草跟人家跑了,落得銀行孤身一人沒地兒處。她永遠想不出怎樣才能妥善地處置好這種見不得人說不出口的事情,只會一個人「嚶嚶」地哭。她嘟囔道,這是作孽呀,你再也不敢這麼做了喔。

振富就點頭,說道,再不敢哩。再要這樣,你就把手里的家什拿菜刀剁嘍,拿剪子剪哩,我也不怨你呀。

豁牙子半信半疑地將這事撂下了。她心里明淨得很,老鬼不會這麼輕易就肯罷手的。她不再跟蹤振富,寧願相信他的鬼話,落得自己心里片刻地安寧。其實,跟蹤了又能咋樣呢。處理起這種家庭丑事,她豁牙子不在行。她又不敢跟外人討主意,只能一個人憋悶進了肚子里。

振富就如偷吃慣了嘴的饞貓,隔段時間就去偷吃一次。只是形跡上收斂了一些,在豁牙子面前也不敢再像以往那樣頤指氣使。他心里有了虧欠,底氣大大地減弱了,說話也和氣了許多。有時,豁牙子說話的語氣腔調重了些高了些,他也不再敢使性子擺架子了。

對豁牙子而言,這反倒是一件難得的好事了。

因了這些個糟心事,豁牙子不再費腦筋去想了。她知道,自己想了也是瞎想,沒一點兒好處。還是往遠處想。盼著洋行和掛兒快點兒長大,快點兒成家立業,徹底搬出這個令人作嘔的家院,去過自己干干淨淨的日子。等到倆人都過上好日子了,銀行的病也徹底醫治好了,能護弄住香草了,她就放心地去死。不管是上吊,還是投水壩,只要不見了惡心的老鬼,她便能合眼瞑目了。隨著心內憋悶的苦楚與日俱增,她的期盼便日益強烈。有時,強烈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地步。

她看出掛兒日夜匆忙地穿梭個不停,沒有了往日獨處家門的安靜樣子。她就上了心地注意觀察掛兒的舉動和走向。慢慢地,也看出了些許端倪,好像是與學校里的胡老師走動得親近。她心里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掛兒看上了一表人才的胡老師,還是個端著公家飯碗有著文化學問的人。為人好不說,說話更是和氣一團兒。憂的是,胡老師年齡偏大了些。看他那樣子,要比掛兒大上五、六歲。倆人就顯得不很般配。

她偷偷地把自己觀察到的動靜說給了振富听。振富先是愣了半晌兒,隨後道,大點兒又有啥兒,人家可是公家人。多少人想高攀,還攀不上呢。掛兒有福,竟能與他搭扯上,是大好事。

豁牙子听見振富說好,要是往常的話,必會信了。但是,畢竟家里出了公公扒灰的丑事,她對振富的話失去了往日的信任。她又偷偷地去問洋行。

洋行道,我早知呢。擔驚啥兒哩,是天大的好事呢。你就等著嫁閨女吧。

豁牙子這才完全放下心來,一心一意地盼著掛兒與胡老師的事能趕快定實落了。

有時,她也拐彎抹角地盤問一下掛兒。可是,掛兒始終羞紅著臉,就是不與她講。豁牙子心里嘆道,閨女大了,心也外翻了,不再是原來那個一有個屁事就跟在她後頭唧唧喳喳說個不休的小棉襖嘍。她只能隔段時間,就向洋行打听掛兒與胡老師的進展情況。

洋行便有些煩了,說你咋兒這麼磨叨呢,不會去問掛兒。又不是我在搞對象,我哪兒知曉噢。

豁牙子便忍耐幾日。實在憋不住了,就再去問洋行。得到幾句毛鱗草舍地應付,心下就可安穩一些日子。

這天,豁牙子又忍不住問洋行她倆人的事,卻發覺洋行這兩天總是心事重重的。臉陰沉得像要打雷下雨,心情也是暴躁得很。

豁牙子的話剛一出口,洋行據把頭一擰兒,瞪著像要吃人的眼珠子吼道,自己的事都沒管好吶,還有心思去管別人的事。你是吃錯藥了,還是大腦不好使哦。

豁牙子嚇了一大跳兒,問道,洋行,咋兒啦,出啥事了麼。

洋行不屑與她說話,扭頭走了。

振富第一次與香草搭上手,是在銀行到鎮供銷社飯店上班後的第二年夏天。

當時,銀行在四方的努力下,終于如願以償地進了飯店上班。雖然工資很少,僅僅十幾塊錢,但他的身份卻變了,成了在外工作的人了,著實讓村人羨慕得要死。

因了四方的鼓勵,他堅信,姚大夫能治好自己的病癥。漸漸地,他在姚大夫面前也不再害羞了,如實地講自己服藥後身體的任何點滴變化,還包括心理上的變化。希望姚大夫能根據自己的諸多變化,及時改進藥方,早日剜出身上的病根兒。他堅持服用姚大夫開就的草藥,每月也記得趕回家一次,驗證藥方的功效,再跑回去與姚大夫匯報。

初時的藥效並不理想。或許是銀行的病癥深些,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治好的。或許是藥方未必找準了病灶,沒有對癥下藥。銀行依然不能順利入巷,倆人依然不能如願。正是在這個時候,振富不期然地**了一腿來。

那個夏天,雨水多,經常陰雨連綿的。下上三五天的雨,老天依然不開晴,是常有的事。

振富一直擔心銀行家的地基有沙漏,怕被雨水浸泡狠了,會發生地基陷落牆壁裂紋的事。那樣的話,房子便成了危房,住不得人了。他就隔三岔五地跑去查看。

剛開始的時候,振富還沒有什麼樣的邪念歪想,而是十分上心地惦念著那間房屋的地基。每次前去,都是先在大門外用勁兒地敲大門。即使大門是敞開著的,他也是「  」地敲上幾下子,弄出些響聲來。好叫香草知道有人來了,別再像上次檢查房屋時那樣,弄得慌手慌腳顧頭不顧 的。叫外人遇見了,徒惹一身羞臊兒。而且,他總是等香草出來了,才跨進她家的院落。

香草有時就說,爹,你來,就進來嘛。都是自家人,還用得著敲門呀。

振富就「哦哦」地應著,心里暗道,這兒媳婦的心思也太簡單咧,像個不懂事的娃崽兒呢。

這麼想著,愈發對香草不放心了。他擔心香草對屋子潛在的危險不上心,早晚粗枝大葉的。萬一有個好歹,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家,可咋辦好哦。同時,他又對香草本身不放心。銀行的病情雖說有了些許好轉,到底比不得正常人那麼強壯,又整日整夜地不能在身邊守著她。要是有誰起了歪心,專意引逗她,她又是個沒有心計不通人情世故的傻女人,背不住要上鉤鑽進圈套里。到那時,別說整個老李家的人抬不起頭來,恐怕銀行就再也栓不住自己女人了。或是甘當縮頭烏龜,任人欺辱而忍氣吞聲。或是讓媳婦隨了人家,弄得自己雞飛蛋打,啥兒也落不下,連個根苗兒也沒咧。

在他屋內仔細查看牆面的時候,香草總是熱切切地給他泡上壺茶,兩手捧著端到他手里。有時,還翻出銀行從飯店偷來的有限的紅糖,給他沖一碗熱糖水,親手遞到他面前。

振富心里也是熱乎乎的。他感念香草的乖順和心慈。有時,他就在心里謾罵銀行,怎就缺失了男人本事吶,讓這麼好的媳婦見天兒守著空房,又是在大好的年齡段上,真真對不起人家香草呀。自己的崽子無用,當老子的可萬不能慢待了人家。那樣的話,可就虧死了人家。因而,振富就時時處處地為香草著想。所有粗活重活,都不叫她伸手,自己全攬下了。有時,他還叫洋行搭手,幫著干一些。但他又對洋行的活計不放心,怕他貪圖便利糊弄人。因此,大多的時候,都是他親自給干完了,心里才坦然。

振富的關心,讓香草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娘死得早,屋里又沒有人照看經營。香草打懂事時起,就相幫著爹管理著庭院,像個持家的家庭主婦。沒有誰會關照過她的苦累心酸。現今兒,她才明白了什麼是家庭溫暖,什麼是親人溫情。她從心眼兒里感激公爹。因了男人長期不在家,她就漸漸地把公爹當作了自己的主心骨。有啥心里話,也願意跟公爹講,心里的親近感已然勝過了自己的親爹。

她並非不通人事。雖然銀行的家什不中用,該硬起的時辰卻軟作了一攤死肉。但是,心中的火苗依然被引燃,並時常熊熊地燃燒著,灼燙著她柔弱的心身。在夜里,一個人躺在寬大的床上,借著窗外明亮的月光,瞥一眼自己白淨的身子,她就想起銀行粗壯的胸背。腿根兒里便不由自主地潤出一絲暖流,緩緩地向周身漫漶。她把手指伸向自己的隱秘去處,幻想著是銀行的進入到了自己體內,在蠕動,在探究,在肆意地飛揚跋扈。直到有一股快意的清泉從身體深處涌出,弄濕了指尖和床單,她才安穩地閉上眼楮,細細體味著泉水滲出時的微妙感應。

有一次,振富在她家里給壘砌豬圈。見香草進到鍋屋里忙著生火燒水,他就趁機解下褲腰小便。誰知,香草听到了尿水濺落的聲音,下意思地隔著鍋屋窗戶望去,正好見到了公爹腿襠間茂密的茅草和茅草間展露出來的粗壯 黑的家什。她心里頓時狂跳起來,渾身癱軟如屋內的蒸氣。想扭頭挪開軟軟的眼神,卻又挪移不開,像是被牢牢吸住了一般。就這麼定定地呆看了一時。而振富在卸下重負,提上褲子系腰繩時,抬頭一眼看到了香草呆傻的樣子。

倆人都嚇了一大跳兒。立時慌忙閃開身子,手忙腳亂地忙著手中的活計。都假裝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心下卻是思想聯翩。在香草出來進去提茶送水的時候,在振富與她照面說話的時候,倆人雖是不很自然,但還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是倆人的眼神里,卻憑空多出了復雜成份來,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和欲念。

以後的日子里,香草在夜里睡不著覺時,在進行著慣常的撫模幻想時,竟漸漸地有了一種叫她也覺吃驚的念頭。那就是,在迷離的幻覺中,她覺得伏在自己隱密處的,是銀行的身體,進入的卻是公爹的。初時,她被自己的幻覺嚇壞了,覺得自己骯髒得緊兒,跟畜生一般。清醒過來後,又暗自安慰自己道,反正也沒人知道,就是想想,又不是真做,怕啥兒哩。

有了這種勉強遮掩的理由,她便放肆起來。每次撫弄自己時,就縱了性子地這般想象,便越覺快意十足,感應越覺強烈。甚至是大白天,一個人在屋里時,也有意放縱自己的想象。而且,她撫弄自己的次數,也漸漸比往日頻繁了許多。

振富的心思也與香草差不多。他早晚雖有豁牙子伴在身邊,但一看到她那窩囊的樣子,心下便沒有了一絲兒的想法和念頭。有時憋時間長了,也想去踫踫她。待看到她那干癟的面頰和褶皺的皮膚,剛剛泛起的那絲兒興致又蕩然無存了。于是,他依舊靠手來解決自己體內奔突的**。

在解決的當空兒,頭腦中就不自覺地反復再現著那天倆人尷尬的情景。愈是重映著當時的情景,印象便一次次地加深加重著。到了後來,竟不分晝夜地胡思亂想著。既想著香草的乖順和可憐,又想著她的孤單和煎熬。特別是那天香草眼里現出的神態,既有羞澀,又有一種暗藏著的貪婪;既有迷茫,又有火苗兒一樣的光亮在閃現。他感覺到,那天香草雖是羞澀,但沒有表現出怎樣地反感和惱怒來。

這麼想下來,他的心思就慢慢活動了。他也找到了一個寬慰自己的理由,就是他與豁牙子交代的那一番強詞奪理的混蛋邏輯。

因了這樣的想法,他愈加對香草上了心,隔三岔五地跑去查看香草家里有啥需要幫忙的活計,並搶頭下馬地幫著干。誰也不會想到振富的陰險心計,還都以為銀行不在家,公爹不去幫襯著香草料理,誰還會去出那樣的孫力氣。

豁牙子因為喜愛和可憐香草,還見天兒地在振富耳邊叨咕,讓他多去照看著點兒兒媳婦。

漸漸地,香草竟也離不開公爹了。一有個什麼活計,她就盼著公爹前來。有時,自己也可以動手完成的事,卻盡可能地等公爹來完成。在她的心空兒里,已把公爹當作了家里的頂梁柱。看見了他,心里就有了底數。而且,香草更願意聞振富身上散發出的濃郁的男人氣息。深深地從鼻孔吸進去,心里便有一種微醉輕飄的感覺。這是銀行長期在外所不能時時帶給她的。

那天,依然陰雨漣漣。也是事情湊巧,合該出事。振富吃了早飯,就要去查看銀行家的屋子。臨出門口時,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竟把原本破損不堪的束腰布繩掙斷了。

他本待打個結兒,再束上。豁牙子說道,先等等,我把它縫補一下,你再束腰哦。

振富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一把扯下束腰帶子,扔給了婆娘。自己把短褲的肥褲腰胡亂一掖,掛在腰上就出了家門。

他徑直到了銀行家,找了個木梯子,扛進屋里。他讓香草在下面扶住搖搖晃晃的梯子,自己顫悠悠地爬了上去。

他先是在低頭向香草要家什時和香草往上遞東西時,居高臨下地望下去,就見香草雪白細女敕的胸脯如兩只活潑潑的大白兔,在薄薄的衣襟前胸間閃閃欲出。

村人從沒有穿內褲衩的習慣。而且,內里穿上快衣布,遮到褲子里,簡直就是浪費嘛。因而,香草一抬頭,目光又總是觸到振富寬大短褲腿腳內一堆晃動不止的蛋卵上。香草先就羞紅了臉面,不敢往上瞅。但在振富看來,雪白的胸脯,再加上緋紅的臉蛋,竟使他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了。便如初次見到香草經布時的生理反應,心里再次驟起一陣狂跳,沉睡日久的襠內立時就涌起強勁兒的麻癢感來,又隨了「啵啵」不止的心跳,向周身迅速擴散開去。隨之,襠內卷起一股沖天熱流,涌向萎縮的男根兒,使之不受控制地昂首怒起,將短褲頂成了一只高聳的帳篷。他的心思已不在檢查牆壁上,而是隨了眼神,溜到香草的身子上,甚或伸入進了她身體隱秘的深處。

一陣眩目的眼暈襲來,他的雙腿早已酸軟無力,堪堪支撐不住沉重的身體。身子不由自主地順著梯子往下溜兒,而腰間打結的肥褲腰也松弛下來,並順勢月兌落到了胯骨上。

香草瞥見了公爹凸露出來的業已驟然變化了的身體,已是羞臊萬分。心內如裝著一頭小鹿般「噗噗」地狂跳個不停。她使勁兒低下頭,不敢仰視。又听到梯子上有異常地響動。她急抬頭,見公爹正順著梯子往下溜來。她來不及多想,本能地伸出兩手,使勁兒往上托住振富,卻恰恰又托在了振富剛硬的腿根兒上。人是托住了,手卻不敢挪開。倆人一時僵住了片刻。

這樣的觸模,給了智亂心迷的振富一個明晰地暗示,認為香草也如自己一樣心魂飄蕩邪念叢生了。他忘記了身掛高空的危險,使勁兒晃動著身子,擺月兌了香草扶護,一個屁跌落到地上。隨之,他又一躍而起,順勢抱起香草,滾進了身旁的床里。

香草柔弱的力氣,哪里能敵得過振富喪失理智時爆發出的蠻力。她的衣服被振富撕扯得精光,又被振富重重地壓在寬大厚實的身子下,心里驚懼到了極點。她的口腔里嘶啞地叫著,卻發不出多大的聲響來。

隨著身下傳來一陣撕裂般地劇痛,香草就此被迫完成了一個女人實質性地蛻變,成為一個真實意義上的成年已婚女人。

一旦品嘗了新奇的滋味兒,邪念便如決堤的洪水,再也收斂不住。就此,拉開了倆人長達幾年難以中斷的獸戀孽情。

洋行決定挺身而出了。他要替哥哥銀行處置自己這個不要老臉的爹,徹底解決掉家中見不得人的丑事。

關于振富與香草的孽情,洋行也是在不久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知曉的。

那天夜里,他又去學校里,與姚金方廝混打鬧。直到胡老師回到宿舍,他才返身回家。

剛走到自家屋後,就見一個身影悄悄地鑽進了香草的家門。初時,他以為是哪個不要臉的混蛋趁哥哥不在家,去佔嫂子香草的便宜。他便立時跟了上去,想進去捏脖子把他掐死。

剛到香草家門口,卻听到爹與香草悄悄說話的聲音。他當時便懵了,想,是不是爹去嫂子家有啥事做,很快也就出來了。他就不放心地躲在牆外等。誰知,三等兩等,就是不見爹出來,他的心里便越來越畫魂兒了。

足足等了小半個晚上,才見爹輕手輕腳地推開大門。他探出腦袋瓜子四下打量了一圈兒,便如鬼魂似的悄沒聲息地鑽出門來,慌慌地奔回前面的院落里。洋行徹底驚呆了,是爹在與嫂子做著卑鄙齷齪的勾當。

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倆人中,一個是自己的親爹,一個是自己的親嫂子。要是換了外人,他早上前把這個偷人賊給收拾了。他不敢跟任何人說,以為爹的丑事只有他一人知曉,恐怕連娘也被蒙在鼓里吶。但是,長此以往,又如何是個了局呢。他整日冥思苦想著對策,決定既不能傷了人場上的臉面,又能徹底地叫爹死了這股邪念。

其實,振富也發覺了洋行的異樣變化。

近些天來,洋行的話極少,嘴唇總是緊緊地閉著,臉陰沉得很。舉動上總有股子邪勁兒,似是沖著自己來的。在他的三個兒女中,只有洋行身上遺傳了他的脾性,陰狠又肚量深。有什麼事,全都放進肚子里,表面上卻裝得跟沒事人一樣。一旦到了發狠的時候,任誰也擋不住。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反倒有些怕洋行,從不敢拿出教訓銀行和掛兒的勁頭兒來教訓洋行。

他也想到,是不是自己的劣行讓洋行遇到了,或是婆娘恨不住,跟他講說了。想來想去,都不會的。一來自己在做這種事時,擔了萬分的小心。不仔細觀察個遍,是不會輕易進兒媳的家門的。二來豁牙子的脾氣他模得透熟,絕不會把這種事情與兒女們講的。于是,他放下心膽,繼續與香草保持著這種不明不白的關系。

洋行在冥思苦想了一段時間後,終于決定動手了。

一天夜里,洋行摽在振富的身後,目送他再次溜進香草家門後,就蹲在大門前守候著。直到振富做完孽事,推門出來的時候,竟猛然看見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頂的洋行面對面地站在自己眼前。洋行一聲不吭地盯看了片刻,又一聲不響地轉身回了家。振富立時嚇出了一身冷汗,把衣背都打濕了。

他惶恐不安地回到家里。見洋行徑直回了西屋安靜地睡下了,心下稍微安穩了些。他以為平日不服自己管教的洋行,終因了自己平日的虎威,不敢對自己咋樣的。振富就這麼一遍又一遍自欺欺人地寬慰著自己,一個晚上也沒有合上眼皮。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洋行一改往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壞毛病,極稀罕地主動給他端上一碗飯。還似有意地盯看了他一眼,陰冷的眼眶里閃射出鄙夷的目光。洋行又一聲不響地低頭吃自己碗里的飯菜。幾口扒拉下肚後,轉身出了屋子。

振富明知洋行只給自己端來飯菜,分明是不懷好意,卻又弄不清他的惡意究竟藏在哪里。疑惑間,他用筷子習慣性地攪動著碗里的飯,似乎有什麼東西沉在碗底。他偷偷地用筷子挑出一看,竟是一小把喂牛的草料,還用幾根牛尾上的鬃毛整齊地捆綁著。他頓時明白了洋行的心思和險惡用意,渾身再次冒出一層細汗。

他不敢聲張,起身走到豬圈旁,將碗里的飯菜全部倒進了豬食槽里。隨之,又有幾粒干硬的羊糞蛋從碗里滑落進豬食槽中。

振富似乎徹底清醒了。他不再去吃早飯,而是進了茅廁。伸手模進襠內,攥住那堆蛋卵,狠勁兒地一扯。一陣劇痛頓時傳遍全身,疼得他渾身打了個哆嗦。又使勁兒地擰扯了幾下,越發疼得他幾乎站不穩身子。他頹然蹲坐在地上,任憑額頭上的細汗凝成幾顆豆大的汗珠,順著褶皺的臉面蜿蜒淌下,滴到潮濕的地上。

就此,振富徹底罷手了。有時,在不經意間,也還有想香草的邪念鑽出來。他一律按照這樣的辦法來懲罰自己。直到他最後被壓死在銀行家的牆根底下為止,這種丑事再也沒有發生過。

掛兒與胡老師的戀情,已經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倆人的關系已由地下秘密接觸,轉到了人面上的公開往來。在不算太大的杏花村里,沒有不知道掛兒與令人尊重的胡老師處上對象的。人人都說,他倆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胡老師年輕持重,滿肚子的學問。掛兒心靈手巧,溫柔善良。他倆要是不能成親,那才是老天爺不睜眼吶。

由此,村人越發對振富一家刮目相看了。

大兒子銀行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自己又在外面端著公家飯碗。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賽過了當年的四方。二兒子洋行也長得一表人才,今後也肯定錯不了的。閨女掛兒又攀上了高枝,靠上了別人連想都不敢想的胡老師。這好事,都讓振富攤上了。只能說,振富老兩口子的命相好,根兒上肥壯,長出的枝葉開出的花朵也就與眾不同。

振富兩口子人面上始終保持著謙虛模樣。回到了家里,卻又整日樂得合不攏嘴。

振富雖然經歷了一場劫難,差點兒把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在家庭中樹立起來的威嚴糟蹋得一敗涂地。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印記的淡化,並未影響到他在家中的顯耀地位和不可或缺的作用。盡管洋行始終對他表露出一種蔑視的態度,卻絲毫沒有對他造成毀滅性地打擊。他依然在家中行使著一家之長的權力,依舊主宰著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

他的唯一變化是,臉面不再緊繃,面色不再陰沉,對豁牙子也漸漸地好了許多,不再頤指氣使地拿她不當人待。他對兒女們的婚事,也是出奇地熱心上緊兒。或許,他意識到了,只有兒女們強出同齡人,才能給他帶來更多的益處。諸如村人的敬重、人面上的風光和言談舉止方面的影響等等。他拿洋行沒法子。自己說出的話等于白講,洋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說出的話,還不如放個屁好听。他便知趣地避開洋行。明面上,對他的事情不管不問,听之任之。暗地里憋悶得緊了,就通過豁牙子間接地關心過問一下。因而,豁牙子過問洋行的所有事體,均出自振富的心思。她只不過是一個傳話筒而已。

振富看到掛兒與胡老師打得火熱,就有些擔心。自己的閨女畢竟是個山村娃子,未見識過大場面,而胡老師的身份與她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萬一他只是拿她戲耍,隨後翻臉不認帳,到頭來倒霉的還是掛兒。

振富私下對豁牙子道,是不是托個媒人,把倆人的婚事挑明了。該定實腳兒的,就趕快定下來。省得時日久了,夜長夢多,再弄出啥事體來,到時就不好收場了。

此時的豁牙子,已不再是過去那個見天兒渾渾噩噩不問世事的窩囊女人了。從振富的身上,她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人事,完全懂得振富擔驚的是啥事體。

她瞅著振富問道,得找哪個去說才妥當呀。

振富尋思了大半天,才道,要說最妥當的人,該是木琴。可她整日忙得腳丫子朝天,哪會有心思做這些個說媒遞話的閑差事呀。我看,就讓茂林家的雪娥去吧。她說句話,還能有些份量。身架上也能說得出去,畢竟是一隊之長的女人嘛。

豁牙子就急急地去找雪娥,對她說了自家的心思。央求她去找胡老師談談,看看他是怎樣的想法。

雪娥滿口答應下來,還道,大嬸呀,你家可是咱村里幾百戶人家的榜樣呢。大人**得好,娃崽兒們個個出人頭地,饞死了大家小戶的人家呀。趕啥時候,我和娃兒他爹得跟你和大叔好好學學呢。終不然,叫棒娃和草兒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日月,可就害苦了娃崽兒們啦。

說歸說,雪娥並未直接去找胡老師。她要等著茂林回來,替自己拿拿主意再說。究竟這說媒的事,到底去說好呢,還是不去說的好。他兩口子始終對老李家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情緒。這一切,都是因為當年生產隊里年底結帳時對不上帳目,振富使壞往茂林身上推,弄得茂林差點兒丟掉了官帽一事惹起的。

夜里,茂林一上床,就急不可待地與雪娥翻滾在了一起。直到精泄力盡,倆人才靜靜地相互撕摟著,慢慢恢復著用盡的體力。

借著窗外透進的白花花月光,茂林還在不老實地用手指撫弄著雪娥堅挺的女乃頭,並不時地張嘴咂麼上一陣。雪娥想起了白天豁牙子說的事,就奮力推開不知厭倦的茂林,把豁牙子的話講給他听,問他是啥想法。

茂林一听,翻身坐起。他順手模起煙袋,點上火,一邊吸著煙,一邊認真地考慮著。

半晌兒,茂林把煙袋鍋重重地磕向床腿,隨口罵道,好事都叫這老鬼佔全哩,哪兒還給別人留下一點點兒呀。又說道,這事,咱還得幫他,就像原先幫銀行說親那樣,要盡心盡意地去幫。看掛兒和胡老師倆人的樣子,這喜事已是板上釘釘兒的事哩。你不去說,別人也會去講,反到把這功勞推給了別人。咱沾不到一丁點兒恩德不說,反倒讓老鬼攥住了話柄,空落一身臊腥味兒。

雪娥說道,這可是你叫去的呢。別到時真說成了,老鬼的日子更風光,你再心饞眼紅的,怨我外翻,幫老鬼的忙噢。

茂林道,去說吧。明早兒就去,越早越顯得咱上心盡力呢。

雪娥得到了茂林的點頭,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急急地跑到學校,避開正在手忙腳亂地忙活做飯的姚金方,把正備課的胡老師拽到大門外。她把振富家的想法通過自己的嘴巴說出來,問胡老師到底是啥意見。

胡老師知道雪娥一大早兒地跑來,是以一個媒人的身份,按照鄉村古老習俗,正式向他提親的。雖然他倆人的戀情已經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需要別人再這麼多此一舉地插上一腿的。但是,若是缺少了這樣的人物橫在里面,倆人的婚事便缺失了鄉俗民規的認同,就不是一個完美的婚姻,場面上也說不過去。

他趕緊向雪娥道謝,說,一切都听嫂子安排,怎樣辦理都行哦。

胡老師的意見,是意料之中的事。雪娥追問道,你跟家里提起過這事麼。

胡老師老實地回道,還沒哩。

雪娥就說,你快些回家去,跟爹娘講明了,也好定下一些要辦的事呀。

胡老師滿口答應,並自信地回道,我家沒啥事。自小爹娘就听我的主意,肯定會答應的。就是掛兒這邊,還要大嫂幫忙辦理呀。

得到胡老師的回話,雪娥馬不停蹄地奔進振富的家門。她把胡老師的話添油加醋地述說了一遍,又重點強調了自己的能說會道,才讓胡老師痛快地答應盡快跟家里人說明事體。看來,就算現在立馬結婚,也是手拿把掐的事了。

振富兩口子自是感激不盡,連聲感謝雪娥。

送走雪娥後,老兩口子又滿心歡喜地盤算著怎樣置辦掛兒的嫁妝。倆人心里憋足了勁兒,都想再在村里拔個頭尖兒,像當年辦理銀行的婚事一樣,大大地風光一回。

然而,胡老師的美滿想法,卻遭到了家人的強烈反對。

胡家也把兒子當作人面場上的一桿風光炫耀的旗幟,整日攥在手里搖來晃去,賺來胡家村老老少少羨慕的眼光和巴結的笑臉。提親的媒人,如流水般地進出在胡家庭院里。胡老漢始終沒有表態認可。他總是說,娃崽兒大咧,又是新社會,自己的婚事該由他自己作主。老人可不敢礙手礙腳地亂攪和。

其實,他整日四處偷偷地打探哪家的閨女到了出嫁年齡,家境怎樣,有無實力靠山等情況。他還多次跑到公社婦聯主任老胡家,送來各種各樣的米糧蔬菜等,托老胡給盯著點兒公社大院里的女娃子們。看看誰家的閨女到了提親的年齡,是不是給自己的娃崽兒定下個家庭顯赫的官戶人家。老胡也痛快地答應下來,正著手辦理著。

胡老師回到家里一說,如白日晴空里打了一聲霹靂,把胡老漢震得目瞪口呆。這樣一個窩屈在深山老林里從未見過世面的山里閨女,就這麼做了自家寶貝兒子的媳婦,胡老漢是絕不能接受的。

胡老師就與爹娘辯理,還想像往常那樣,憑了自己的口才和學識,說服平日里對自己百依百順的爹娘。他完全低估了大字不識一筐的農村老漢發急時固有的倔強脾性。情急處,胡老漢掀翻了桌子,打碎了碗碟。胡家女人扯著胡老師的衣袖哭訴衷腸,弄得事情糟糕透頂。胡老師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學校。

但是,胡老師並未因此失去信心。他要等爹娘冷靜一段時日,再慢慢地去說服他們,認可這門親事。他對掛兒說道,你放心,這輩子你就是我的人哩。任誰再好再強,我都不稀罕,就稀罕你呀。

掛兒滿臉掛淚地道,我也是,這輩子就跟定你哩。就算死了,魂兒也跟著你,下輩子還和你做親事哦。

振富兩口子也知曉了事情的原委,心下暗自著急,卻也沒有辦法。他總不能自家動手,把胡老師硬生生地搶來做女婿吧。

胡老師又幾次回家,做爹娘的工作。爹娘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堅決反對這門親事。胡老漢以斷絕父子關系為由,要挾他斷了與掛兒的往來。娘更是以尋死上吊來嚇唬他。幾次未果,胡老師愁悶得不得了。他又不敢在掛兒面前提及,怕她著急上火。他只是說,自己正說服著,爹娘快答應了。

掛兒看出胡老師內心的苦楚,便假裝相信了他的話,以寬慰他的愁苦心腸。暗地里,她卻以淚洗面。恨自己命薄,擔不住胡老師這麼個貴人。也恨自己出生在這樣一個偏僻窮困的山村里,讓外人瞧不起看不上。

倆人沒有絲毫辦法,只能等靠著家人回心轉意,再考慮今後的婚姻生活。

剛要放暑假的時候,公社突然傳來了一紙調令,把胡老師調到公社中學任教。而且,要求近日就得去報到。

胡老師立時明白,是爹娘從中搗的鬼,要把他與掛兒活生生地拆散。他頓時沒了精神。自己端著公家飯碗,只能听公家的安排,胳膊擰不過大腿呀。

掛兒也現出一副絕望的神情。她對胡老師道,你去吧,別擔驚我。這輩子咱倆沒緣分,下輩子我還找你。做不了夫妻,我就守一輩子空房哦。

這張調令不僅讓掛兒倆受煎熬,讓振富一家遭到一記悶棍的致命打擊,更讓全村人跟著著急上火。胡老師一旦撂下挑子走人了,全村的娃崽兒們可咋辦。不能剛上了幾年學,識了幾個字,就又沒學上了呀。村人就齊了心地去找村干部。前腳出了酸杏的庭院,後腳又溜進茂林的家門,再踏進木琴家的門檻。

比村人更著急上火的,要數酸杏和木琴了。學校是他倆齊心協力搞起來的。本來挺紅火的,猛然間把老師調走了,學校就得關門停辦。這可是火燎眉毛的大事。

為此,酸杏主持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專門商討學校面臨停辦的事。

初時,茂林還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心下暗想,你振富從來都是走高埂攀高枝的主兒,這回可算是徹底掉進泥窪里,喝飽了泥水水咧,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呢。臉面丟盡了不說,肚里的苦水也得自己偷偷舌忝淨了,還得說這水水兒真好喝呢。

他滿不在乎地說道,胡老師調走了,公社還不給咱再配上個老師麼。咋就會停辦了呢。

酸杏生氣道,你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呢。當初,我和木琴跑學校的時候,公社根本就不同意咱辦,說老師緊張,連人毛兒也勻不出一個來。現是木琴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地四處喊冤叫屈,摳窟窿挖門子,才把胡老師弄來的。現今兒,胡老師這一走,誰還有本事再去挖來一個老師呀。

茂林不敢再胡講了,心里也跟著發愁著急。他家的棒娃和草兒都在學校里上學。要是學校真停辦了,倆崽子上學的事可咋辦呢。

因為此事直接牽扯著掛兒的婚事,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振富便不好表現得多麼積極投入。但是,心內的焦急又促使他不得不趁熱再燒上一把火。把火燒得旺旺的,迫使酸杏們想法子把胡老師挽留下來,借此來拯救掛兒的婚姻危機。

他試探著道,千萬不能讓學校停辦咧。全村幾十個娃崽兒,就指望能學到點兒東西,不再像咱這輩人似的個個都是睜眼瞎呀。能不能找公社領導,說說咱的難處。等緩些時辰,待找到新老師後,再放胡老師走嘛。

酸杏說,恐怕沒這麼容易喲。公社領導可不是只領導咱一個村的,全公社那麼多的事情都要管到。咱這麼個小村子,哪兒就會放在了他們眼皮子底下呀。

振富見幾人一時拿不出個穩妥主意來,更急了。他瞥見木琴一聲不響地坐在桌子一角,正皺著眉頭想心事吶,猜測她可能有了啥好辦法。他就像撈到棵救命稻草似的,對了木琴說道,他嫂子,這學校可是你費心操辦起來的。現今兒要停辦了,你咋兒不說句話出個主意呀。

酸杏催道,是哩,你也發發言嘛。

木琴嘆口氣道,還能有啥主意可想。公社的意圖很明白,寧可讓咱村的學校停辦了,也不會叫公社的學校缺了老師。這就叫舍小家顧大家,舍棄小利顧全大局吧。

振富說,那也不能這麼輕易就把學校給關了呀。要是這樣,咱的虧兒可就吃大哩,娃崽兒們更是吃了大虧呢。

木琴說,要不,咱就先試試,跑公社找領導訴苦去。能留住胡老師更好。要是留不住,又挖不來新老師,咱也要求胡老師晚走些日子,好歹教到放暑假。假期的時候,孩子們也別放假了,就叫京兒和葉兒先給他們代代課,把下一學期的課程預先補習著。還有這麼長時間,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師去。

振富又插言道,要是公社就是不給咱派老師,我看等明年葉兒和京兒畢業了,就叫他倆來當老師教娃崽兒,一樣能教好呀。

他的話讓酸杏听著很受用。等明年倆崽子畢業回村時,不用自己操持,已經有人替葉兒安排好了工作。這可是酸杏早就謀劃好了的。國慶在村里當赤腳醫生,葉兒再當上民辦老師。剩了二兒子人民和三兒子勞動,再想辦法往公社或哪里塞塞。一家人也就沒有啥顧慮了。

酸杏道,咱就這麼辦了,還是先找找領導再說。還有這麼長時間,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師去。我就不信,公社領導真就眼里沒咱這幾百戶人家上千口子人了麼。

他的話里,明顯地透露出兩個信息。既是對木琴意見的肯定,捎帶著又認可了振富因急于巴結眾人替自己解憂而出的主意。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還是由酸杏和木琴負責去跑公社找領導。

當天夜里,振富兩口子齊齊地來到了木琴家。

振富道,他嫂子,我家的事都瞞不過你。掛兒的事,也是全村沒有不知曉的。你給琢磨琢磨,真要是把胡老師調走了,我家掛兒可咋辦哦。名聲也出去了,到頭來弄個貓叼尿泡空歡喜,以後可咋嫁人呀。唉,唉,真是羞死人哩。

豁牙子情急之下,插不上嘴,就坐在一旁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茂生也說,大叔,咱別急,都想想法子,可千萬不能委屈了掛兒哦。他又催木琴道,不是讓你和酸杏叔去找公社的麼。你得找到領導好好講呢,萬不敢把胡老師這麼好的人給調走了。

木琴說,我也知道掛兒與胡老師的事。這次調他走,與他倆談對象的事肯定有牽扯吧。要不然,怎麼教得好好的,連聲招呼也不打,就徑直調走了呢。胡老師戀著掛兒,肯定也不想走。我今兒遇見他的時候,見他都快急瘋了。他還一個勁兒地央求我,叫我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吶。

振富知道不能再瞞木琴了。要是再瞞著,還有誰能替自己分憂解難呢。他終于扯開了臉皮,把近些日子里掛兒與胡老師的事,特別是胡老師爹娘堅決反對這門親事的大概過程,一五一十地講說了一遍。讓木琴給參謀參謀,掛兒的這門親事還能成不。要是不成的話,掛兒可咋辦好。

木琴說,肯定是胡家使上了勁兒,找人把胡老師調走的。要我說,只要掛兒與胡老師的態度堅決,任誰人也是拆不散的。現在是新社會了,早就不興父母包辦這一說了。要是胡家使硬法兒,非要拆散這門親事,咱也不用擔驚受怕。有政府撐腰,有政策保護著吶,看誰敢胡來。關鍵是,他倆人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死了心地想過一輩子。

振富回到家里,反復琢磨著木琴的話。琢磨來琢磨去,總覺得木琴的最後一句話是在向自己暗示著什麼。他開動了大腦里的所有機器部件,狠著勁兒地轉動了幾天幾夜,最後竟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掛兒只要與胡老師生米做成了熟飯,看他胡家還敢拒婚吧。

得出這樣的結論後,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兒,覺得自己的推斷近乎荒唐透頂。木琴咋會讓掛兒去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呢。不過,振富又在心里權衡了多時,認為木琴雖不會有這樣的暗示,但這個路子未必就走不通。只是掛兒承擔的風險太大了些。要是胡老師在公社又結識了比掛兒更好的閨女,回頭把掛兒一腳蹬了,那就是把掛兒往死路上逼呢。

因了自己身上有過污點,他不敢拿這話與豁牙子說,怕招來豁牙子的憤恨和吵鬧。但在心里,他卻盼著掛兒能勇敢地邁出這一步,為自己的終身幸福冒一次險,爭取一次挽救的機會。隨之,他又嘆息掛兒平日里表現出的軟弱無能來。後悔自己平時把子女們管教得太緊了,弄得能的人敢打老子,像洋行那樣的;弱的人,放出個屁也帶不出個響兒來,像銀行、掛兒之流。

此時的振富已經無能為力了。他只能在心里念叨著酸杏和木琴公社之行的成功,更盼著掛兒能明了當前的險境,橫下心來邁出那艱險的一步。

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

公社之行,讓酸杏明白了一個簡單又深不可測的道理。什麼叫官官相護,什麼叫假公濟私,什麼叫過河拆橋。

他站在公社大院里,對了楊賢德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申訴著自家的苦處和全村老少的強烈願望。說到動情處,他的眼眶里竟掛上了一層薄薄的淚花。

楊賢德同情地扎撒著兩只手,說道,老賀呀,這調令都開出去了,還有收回來的道理麼。公家可不是娃崽子,拉攤兒屎尿還興坐回去的。再說,這也是老胡一手操辦的,我咋敢去惹那只母老虎呀。真要惹上了,她敢把我嚼得連**毛也剩不下一根根兒呢。

酸杏又去找杜主任,偏巧杜主任外出開會沒在家。他便失魂落魄地在公社院子里轉圈圈兒,等候木琴的消息。

木琴一到公社後,就與酸杏分了手。酸杏負責去找公社里直接管事的頭頭腦腦兒,她徑直找文衛組具體辦事的人。

在文衛組里轉了一圈兒,也見到了組長,又跟辦事員拉扯了一陣子,就是沒捋出一丁點兒的頭緒來。他們都說,這是公社的決定,誰敢違抗呀。末了,還是一個年輕人偷偷告訴木琴說,這事,你得去找老胡。她要是同意胡老師不調走,也就調不走咧。

木琴擔心的事還是被證實了,果真是老胡從中作梗。為了能叫佷子盡快切斷與掛兒的聯系,她听從了胡家人的哭訴請求,不顧世面上的影響,硬是把胡老師給調走了。但是,這種事關人家私情的事,木琴又如何向她開口呢。

猶豫了大半天,木琴還是硬著頭皮找到了老胡。她把村里的現狀及學校面臨的困境和盤端出,腆著臉要求老胡再多寬限幾日。等到暑假到了,再叫胡老師走。

木琴苦著臉道,大姐呀,這學校還是咱姊妹倆跑東跑西費盡心思操辦起來的。就跟自己生下來的孩娃兒似的,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吶。真要是因此關門停辦了,就像自家的孩子被活活掐死了似的,心里怎麼也不是個滋味兒呀。

老胡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說,老哥老嫂見天兒蹲在我家里尋死覓活的,非要把娃崽兒調到公社學校去。父母死得早,我就這麼一個親哥哥。哥又自小把我當了寶貝供著。你說,我不幫幫他,他還能依靠誰人呀。

木琴連道,理解,我完全理解呀。就是村里暫時太困難了,實在沒了辦法,才來麻煩你的。

老胡挺給木琴面子,答應讓胡老師先完成這個學期的教學任務。她還說,暑假期間,她再幫著給物色個代課教師,不會叫學校停辦關門的。

酸杏得了木琴的消息,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他憤憤地罵道,**都養了些啥干部。人面上一個個都人模狗樣的,說的大話能把天裝下來。一牽扯到了自家身上,全變成了私利鬼哩,只有自家,沒了大家。娘的,舊社會里的地主老財還想著辦學架橋做善事,為自己積德吶。還沒見過有這麼缺德的,連替自己積點兒陰德的心思也沒咧。

木琴急道,大叔,你可得管好自己嘴巴呀。這話要是讓人听去,再捅到了公社里,咱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酸杏連忙改口道,是氣話,是氣話哦。我也就是守著你這麼說說,泄泄心里的火氣。哪敢當著外人的面胡言亂語呀。這話哪說哪兒了啊。就當我放了個臭屁,自己燻著自己咧。

說得倆人又偷樂了一陣子。

學校終于有了一次苟延殘喘的機會。

全村老少听到這個準信後,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起碼娃崽兒們暫時還有學上。村人也都擁護大隊的決定,暑假期間,也別想著叫娃崽兒們蹲家里替大人做啥活計了,全部攆進學校里,叫村里僅有的兩個尚未畢業的初中生京兒和葉兒給教書。教得好孬先不管,起碼有人管著這群崽子們別再四處瘋野闖禍,捎帶著也能學認幾個字的。

胡老師還是走了。他實在不想離開杏花村,離開這群朝夕相處的學生們。更主要的是,他不想離開掛兒,不想離開這個已成為自己一份子的親親的人兒。他把離開學校的時間往後拖了又拖。直到公社中學來了人,催他去學校報到,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村子。

那天,去給胡老師送行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在學校上學的娃崽兒們。有些崽子們還哭了,紛紛雨下的淚滴把本就髒兮兮的臉弄成了一個個大花臉。

酸杏特意安排茂青套上牛車,又給裝上了幾袋子米糧,把胡老師安安穩穩地送到公社去。臨走,酸杏還道,胡老師,別傷心哦,全村老少都感念你的好哩。閑的時候,就多來看看。全村人都願意你來呢。

木琴也說,別擔心這兒的孩娃兒,你就安心地在那里好好教書。要是不想在那里教了,就立馬回來。村里隨時隨地都歡迎你呀。

送別的村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一大堆或是感激或是挽留的話語,以表達自己對胡老師離去的惋惜之情。

胡老師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坐上牛車後,他依然沒有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听著村人七嘴八舌地搶說送別的話語。

載著村人的千言萬語和孩子們的失落眼神,茂青的牛車被晃晃悠悠地趕出了村子,輾上了出山的小徑。

振富一家子沒有露面為胡老師送行,這是村人甚為理解的。一個就要登堂入室的乘龍快婿,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飛走了。這種事體,放在誰人身上,都不會好受的。更何況,胡老師還不是一般的人物,在杏花村龐大的親戚網中,有著不可比擬的身架和學識。他的離去,恐怕永遠都不會再與杏花村有任何聯系了。與掛兒的關系,也將壽終正寢了。因而,除了與振富家有些許糾葛或嫉妒眼紅的茂林之流暗自幸災樂禍外,絕大多數人還是從心底替振富和掛兒惋惜。

豁牙子躲進屋內獨自落淚。振富悶悶地吸著煙袋,一語不發。洋行也跟著乖順起來,不再對振富橫眉豎眼,而是一聲不響地進出在屋里院外,異常勤快地四處找活干。唯有掛兒不見怎樣地哀傷,依舊坐在自己屋里,「吱吱」地納著鞋墊。墊面上繡著一對在花草魚蟲間游水的鴛鴦。

掛兒的鎮定表情,讓振富大感意外,隨之又緊張萬分。他怕掛兒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心思迷糊了,要發生啥兒不好的事情。他叫豁牙子去安慰安慰掛兒。誰知,掛兒反倒把娘安慰了一通兒。她說,都別替我焦心哦。我都不急,你們著哪門子急呀。該著是我的,不管跑到哪兒也是。合該不是我的,也是強求不得呢。

這樣的話,愈發讓振富兩口子模不著頭腦。對胡老師的心思早被拋到了腦後,倆人齊齊地把對掛兒的擔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振富暗地囑咐豁牙子日夜好生看護著掛兒,千萬別叫掛兒有個三長兩短什麼的。振富還跑到木琴家,對木琴說了掛兒的表現,讓她抽時間好好勸解勸解掛兒。

他眼巴巴地看著木琴道,他嫂子,你看事準,斷事明,說出的話能叫人听進去。你得好好勸勸掛兒呢,千萬別叫她做出啥樣的傻事來。

木琴倒顯得很輕松。她說道,你和大嬸也別太緊張兮兮了。要我看,胡老師走的時候,盡管不情願,也不見得就與掛兒斷了關系。掛兒又是那麼安穩,不煙不火的。倆人肯定有了啥預先的決定,心里都有底數了。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防著點兒也是對的。現在年輕人的心思,有時也叫人琢磨不透了。

振富得了木琴的話,一時也模不著頭腦。看木琴的意思,倆人心里有了底數。這底數到底是啥兒,振富想疼了腦袋瓜子,也想不出個準確說法來。後來,他又一次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瞎琢磨出的那條損路子,是不是掛兒真的與胡老師有了啥事體了。這麼想來,他更加焦心了,深怕掛兒把自己往絕路上趕。他不敢把這樣的猜測說給豁牙子听,更沒法去找掛兒當面求證,只能一個人悶在了心里,暗自焦心擔驚。

整個暑期,學校照常上課。好在山里的氣溫自不比山外那麼炎熱,反而顯得涼爽宜人。

京兒和葉兒雖是個尚未畢業的初中生,但拿自己平日里儲存起來的知識,來教這些個小學生們,還能應付得了。他倆還刻意模仿自己老師的樣子,有時卡著腰,有時倒背著手。還拿根小木棍當教鞭,時不時地在黑板上課桌上敲上幾下子,以壯壯自己的聲威。

剛開始,酸杏和木琴還不放心。酸杏見天兒在學校里晃悠,不時地警告那些大點兒的崽子,嚇唬他說,誰要是敢調皮搗蛋不服倆小老師管教,就打斷誰的狗腿。打了後,再把大人找來領回家去,以後不準踏進學校半步。

他和木琴一有了空閑,就跑到學校的門前屋後偷偷地听課。見倆崽子講得頭頭是道,倆人懸起的心也就放下了。酸杏听不大懂他們講的內容,就不停地問木琴,倆崽子教得咋樣,會不會在瞎糊弄這些小娃崽子們。木琴就笑,說講得還行,像模像樣,挺明白的。

一個月的暑假時間就這麼飛快地過去了,京兒和葉兒又都回到公社中學繼續上學。村學校暫時放假,等于把未休的假期再補回來。

這期間,酸杏和木琴沒少跑了公社。得到的答復是,再等等,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來。

每跑一次,酸杏就火一頓。跑到後來,弄得酸杏火氣大發。他守著木琴的面破口大罵,什麼粗話髒話惡毒的話全出來了。就連本就開朗外向的木琴也听不下去了,勸他道,發火罵街又頂啥用,還是耐下性子慢慢去磨吧。早晚公社也得給個說法。

就在酸杏跑得火氣十足的時候,掛兒竟破天荒地鬧出了一個大動靜來。

是在公社逢集的頭一天晌午,家家戶戶正吃午飯的當口兒,京兒一路飛跑著跟頭把式地進了村子。他氣喘吁吁地闖進家門,見了木琴就咧開大嘴想哭,卻又被氣嗆得哭不出聲來。

茂生嚇壞了。他一把攬住京兒,急問道,咋啦,咋啦,出啥事咧。

京兒推開爹的胳膊,向娘哭訴道,掛兒要被游街啦。明兒就在集市上游,還讓全公社的人都來看呢。

木琴慌慌地撂下手中的水瓢,抓住京兒的肩膀細細盤問,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據京兒講,昨晚,掛兒偷偷跑去找胡老師。倆人就在宿舍里住了一夜,叫幾個學校里的老師領著高年級學生堵在了屋內,說是看見倆人在搞破鞋。學校領導要嚴肅校風,就把倆人分開關進了辦公室,說要趕在明天公社逢集的時候,在集面上游斗他倆。

木琴頓時驚出了一身大汗。她也顧不上做飯了,叫京兒快去喊振富到大隊辦公室,自己去找酸杏。

母子倆慌慌張張地先後奔出了家門,把同樣吃驚的茂生撇在了院子里,一個人呆呆地發愣。

盡管京兒說不出詳細的原因和過程,但事情已經十分明了地擱在了幾個人面前。肯定是掛兒與胡老師私定終身,讓不懷好意的人抓住了把柄,想弄臭他倆。

振富又急又羞,漲紅著臉說道,掛兒說要到山外她姥姥家住幾天的,咋就弄出了這檔子瞎事。這可咋辦好喔。

酸杏一時不知說啥好。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摳腳丫子,滿臉焦急的樣子。斟酌了半晌兒,他說道,咱也別管這是好事瞎事了,趕快想法把倆人救出來要緊。要是晚了,可真就要出大事哩。

木琴道,我看未必是壞事呢,這事以後再說。咱得趕快走,找學校領導和老師放人去。

酸杏問道,去了咋說呢。他們要是不听,又咋辦哦。

木琴沉吟道,咱就說掛兒和胡老師早就定了親的,正準備這些日子辦喜事吶。倆人都是兩口子了,還不興在一塊住住啊。哪條法規上注明了兩口子不準在一塊睡覺。要是都不準男女在一塊睡,人不是早就絕種了嘛。

木琴的這句話,反倒把酸杏說樂了。他笑道,你也會講急話嘛。這話說出來,還很在理呢。就拿這樣的硬話去噎他們,看他們還敢咋樣講。

振富擔心道,人家老胡家就是因為不答應這門子親事,才把胡老師逼走的。要是學校去找胡家人對口兒,謊兒就圓不成哩。

木琴道,咱得分頭去找。你倆徑直去學校,就拿剛才的理去對付他們。他們要是不信,就叫學校到胡家村打听去。我直接去胡家村。找到胡老師爹娘,把厲害關系挑明了,先和他們對好了口徑。咱想想,他們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推進火坑里燒嗎。

酸杏拍著腦袋瓜子說道,行哩,行哩,就是這樣的辦法啦。他們要是跟咱胡來,我就敢把學校里的桌子掀了,再告到公社去,看他們還能咋樣。趁著這個機會,也把咱村學校老師的事連窩兒端出來,讓公社替咱快點兒想法解決嘍。

商議定後,仨人馬不停蹄地往山外趕去。

其實,胡老師和掛兒倆人是遭了個別老師的有意陷害。

本來,胡老師在村小學教書教得好好的,都是因了胡老漢怕自己的寶貝兒子娶了掛兒,才急慌慌地求老胡把兒子往公社里調的。他還說,你只要把崽兒調離了杏花村小學,到公社的隨便哪個學校都行哦。工作的地方大,往後尋個對象什麼的也好找呀。老胡一想也是。自己就這麼一個還算有點兒出息的佷子。調到了公社學校,以後好好提攜提攜,興許還能進公社大院呢。這樣的話,佷子背不住還是塊當干部的材料吶。甚或當個頭頭腦腦的,也不是不可能的。于是,老胡使出了渾身解數,找文教組,找分管主任,找一把手杜主任,甚至找到了縣教育局的頭兒。

她既然要下決心調佷子,起點就不能太低,而是把目標對準了公社中學。這樣的調動,難度就大了許多。試想,一個教村小學的老師,竟然要一下子去教中學生,本身的教學經驗和知識儲備能否達到要求,是很令人擔憂的問題。在此之前,中學楊校長也正費事巴力地往中學里塞自己的孩子。

他的孩子也已經在家里呆了一年多,見天兒賴著老子給自己安排工作。楊校長沒有多大的本事,只能在中學這個屬于自己一畝三分地里找活干尋飯吃。但是,中學里的人員都受到嚴格限制,不經縣教育局的認可,是輕易進不得的。

楊校長在經過了艱苦細致地跑腿做工作,終于讓杜主任松了口兒。杜主任敲著被他纏昏了的腦袋殼子,嘆著氣道,等等吧,看今年暑假後學校後勤人員能不能調整一下。要是有了缺額,就讓你家的混球兒去填補。不行,就去搞衛生打掃廁所,幫你個校長提茶倒水抹桌子。讓咱公社中學辦成個父子學校吧。

這等于給楊校長亮了綠燈。楊校長暗想,只要叫娃崽兒進了學校,剩下的事就不勞你老掛心咧。我自有安排。

誰知,正在楊校長暗自得意的當空兒,老胡竟硬生生地**了一腳,還搬動了縣里的人出面找杜主任講情硬壓。楊校長雖是急得火冒頂梁,但也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事堪堪就要泡湯。他心里這個急,這個恨,是用言語無法說清的。沒有辦法,他又重新開始了跑腿做工作,再次死死纏住杜主任不放手。逼得杜主任差點兒暈死過去,躲又躲不了,拖又拖不下。最後,他竟把楊校長硬按到自己的辦公椅子上,說我得讓賢呢,這主任的位子還是你來坐,我去當校長算哩。說歸說,杜主任硬是找縣教育局局長談工作拉交情,破格給了中學倆指標,才算把倆個小祖宗給安頓下來。

楊校長雖是達到了目的,但心里的這口氣卻始終咽不下。小楊老師更是咽不下這口氣,發誓要整治整治這個新來的胡老師。因為他是校長的公子,身邊自然就聚著一群搖旗吶喊的人,幫著給他出主意想辦法。

胡老師到中學報到後,學校沒給他安排教學任務,說,得試用試用再說,有沒有教學能力還不知道呢。就讓他在教務處打雜。讓小楊老師去教體育課,見天兒領著學生崽子在操場上瘋野玩耍。

胡老師本就不願意來中學。來了後,又沒有教書的份兒。心里就憋悶,整日落落寡歡的。他一心向往著在杏花村度過的那些個日日夜夜,更想念掛兒。

其實,掛兒借口去姥姥家,就是為了順道去看望胡老師。倆人在分手前約好了的,每個星期都要見上一面,風雨無阻。

這天,掛兒就守約去了。到了胡老師宿舍里,她把胡老師換下的衣服全洗了一遍。還要幫他拆洗棉被,讓胡老師給擋下了。倆人就在宿舍里談貼己話。立時,就有好事的人給小楊老師遞了信。小楊老師就說,先別驚動 ,看他倆在一塊住不住。要是住下了,就準備捉奸。

胡老師哪知道網已張開,就等自己往里鑽吶。他倆一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心,一直到了天大黑。胡老師說,你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住在這屋里,我出去找地方睡。掛兒當然同意,就放下心來,與胡老師繼續傾訴衷腸。不知不覺間,已是到了下半夜,倆人仍然沒有倦意。倆人就準備一直談到天明,也免去了找地方睡覺的麻煩。

就在這個毫無準備的時候,小楊老師帶著幾個年輕教師和一群不懂世事的學生崽子踢開了胡老師的宿舍門。見倆人並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樣躺在一張床上窩在一個被窩里,小楊老師先是稍稍猶豫了一下。但箭在弦上,也不得不發了。他們便不由分說,一擁齊上,把倆人扭送到辦公室,並喊來了楊校長,說倆人被捉了個現行,要求學校嚴肅處理,以整頓校風校紀。要不的話,誰還敢把自家女娃兒送到窩里來讀書。

初時,楊校長還不信,說胡老師看著挺文明的人,咋會干這種事呢。人們便七嘴八舌地插話,證實是自己親眼所見,不懲處不足以泄民恨。楊校長本就對胡老師心存芥蒂,又有這麼多的旁證,也就深信不疑了。他不顧胡老師喊冤叫屈,遂決定在早已定好當天下午召開的教職工大會上讓倆人亮亮相兒,狠狠地整治一下校風校紀,也借此出出心中的悶氣。

小楊老師見只是在教職工會上搞,就嫌動靜小了點兒。他就與身邊的一小撮人四處散播說,要在明天公社集市上游斗他倆。弄得整個學校里的人沒有不知道的。

木琴趕到胡家村,很容易就找到了胡老漢家。進了家門,也不及自我介紹,就將胡老師的事說了出來。她把這件事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大大地渲染了一番,焦急地追問他們有啥辦法。胡家老兩口子當時就懵了。倆人在屋里轉著圈圈兒直跺腳,心內急如焚火,卻越急越想不出個妥善辦法來。越是這樣,還越是不敢聲張,生怕讓鄰居知道了。那可就羞死人了。

胡老漢連連嘆氣道,要是他大姑在家就好咧。可偏偏又去外地學習哩,遠水解不得近渴呀。可咋辦好喲。說著說著,他的眼淚都急得滾出了眼窩。

木琴見老兩口子已經被逼得沒路可走,就把自己在家里想出的主意和盤端了出來。她還說道,叔嬸呀,你想,他倆人都在一起住了。這是實情,任誰也拆不開了,還反對這門親事干啥呀。況且,掛兒也是個百里挑一的乖巧女娃子。不論人品長相,還是家境厚實,哪兒都能配得上胡老師,配得上你家呢。再說,現今兒正趕上火上房梁的時辰,再不應承了這門親事,對好了口徑,讓學校的人給探看破了,不僅倆孩子的名聲毀了,恐怕連胡老師的飯碗也得砸了。

這一番話,說得胡家老兩口更急了。

胡家婆娘邊哭邊罵老頭子。她哭道,就是你多事。人家娃崽兒看上了,管你啥閑事嘛。又不是跟你過一輩子,你不是沒卵找茄子提著充樣兒麼。現今兒,娃崽兒被逼得弄出了禍事,你咋不能咧。你還我的娃崽兒呀。要是你今兒不把這事弄好嘍,我就跟你拼命呀。說罷,就坐到地上「嗚嗚」地低聲哭泣。

胡老漢更是急紅了眼。他道,他嫂子,多虧你大老遠地跑來捎信。要不,俺還蒙在鼓里呢。既是這樣,這門親事咱就認下哩。咱也不等學校來人咧。要是真的來人,在村里也不是個看相兒。咱這就去呀,直接找到學校里講清楚。要是他們不听,我也豁出去哩。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啦,還怕這條老命沒了嘛,就與他們拼命去呀。

于是,胡老漢在前面疾走,木琴一路小跑地緊跟著,倆人急匆匆地趕到了公社中學。

木琴的工作做得極順利,酸杏的工作也在暢快淋灕地進行中。

酸杏借著這個事由,把一個多月來憋悶于胸的火氣全發泄了出來。他瞪著通紅的眼珠子,豎起道道的脖頸筋,與校長和幾個幫腔的老師對峙著,把木琴編出的理由一邊又一邊地重復著。每重復一遍,他還能不斷地添加上一些自己憑空想象來的情節和過程。弄得整個辦公室里只聞酸杏吵架般的聲音,卻听不到老師們爭辯的聲響。這些老師們本就不慣于動粗踫硬,又顧慮自身在學校里在學生中的形象。雖是人多勢眾,卻漸漸落了下風。正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了。

楊校長被氣得嘴唇發紫,腮幫子直打哆嗦。他依然文雅地說道,老賀,你也不用吵不用鬧。真要是像你說的那樣,倆人已經定了親,就要結婚了,咱就把這件事一張紙掀過去。學校向他倆道歉,並負責消除由此帶來的所有負面影響。但是,你的話到底是真是假,誰也無法判斷。學校這就派人去胡老師家,現場調查清楚。要是你說謊,那就對不起了,學校就要到公社去,找杜主任評評理。到底是學校在有意整人,還是身為一個村黨支部書記的找茬兒來學校鬧事。

正這麼說著,還沒來得及指派誰去胡家村吶,胡老漢和木琴一前一後地闖進了辦公室。于是,李家和胡家當堂對質,現編造出來的謊兒一時被圓得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倆人還當場相互叫著親家,共同指責學校想欺負人,想陷害好人。校長和老師們立時拉長了眼皮,啞口無言。他們一個個灰溜溜地縮到一旁,一個勁兒地擦虛汗。本是鐵證如山的公案,頓時成了一場鬧劇。

學校方面明白事情不好收場了,便趕忙放人。校長和老師們一擁齊上,把酸杏們謙讓到椅子上。幾個老師應對一個,忙著賠禮道歉,拉關系講情面,痛心疾首地檢討錯誤,請求他們原諒學校調查不細方法不當的過失,希望這事就這麼過去算了。

酸杏得理不饒人,還嚷著要到公社去評理。嚇得楊校長差點兒要給他下跪,連連說是自己的不是,千萬別見怪呀。

木琴見學校已經放了人,認了錯,也擔心把事情鬧大了影響不好。她趕緊借坡下驢,幫著勸說幾個人離開了學校。

回去的路上,酸杏一想起自己在學校里揚眉吐氣的場面和陣勢就想笑。他道,這些個酸秀才,講道理,咱講不過他們。要是動粗踫硬的,他們立時就草雞哩。

木琴擔心地說道,你鬧得也太厲害了。要是把學校給得罪了,今後可沒咱好果子啃呀。

其實,學校早把酸杏恨入了骨髓,連帶著把杏花村也恨了進去,並現點現地進行了報復,斷送了京兒和葉兒進一步上學深造的機會。這是後話。

掛兒與胡老師的婚事,以及杏花村小學老師的危機,便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徹底解決了。

振富家與胡家經歷了公社中學的風波後,竟真的結成了親家。胡老漢還被振富邀著,幾次到杏花村來做客,對振富的家境很是滿意。振富趁趕集的空閑兒,也去過胡家。與自家相比起來,胡家的境況要比自家差一大截子。振富心里稍稍安穩了些,覺得除了身架學識外,掛兒滿能配得上胡老師的。因而,在胡家人面前,他就不覺得低人一等。言談舉止上,也就平起平坐,說得出,也拿得下了。

掛兒也與胡老師結伴去過幾次婆家。胡家女人一見了水靈靈的掛兒,就打心眼兒里喜歡上了。再加上掛兒的懂事乖巧,愈發讓胡家人覺得,幸虧有了這麼一回波折。要不的話,錯過了掛兒,就是打著燈籠也沒地兒再去尋這麼好的閨女。

倆家急于籌劃胡老師和掛兒的婚事。都明白,這事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拖不得一時半刻了。試想,倆人的事在中學里被鬧得雞飛狗跳,很快在社會上就有了影響。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只要把倆人的婚事盡快辦了,任你是再多舌好事的家伙,也會被噎得翻白眼吐白沫兒。更為重要的是,胡老師又堅決要求回到杏花村來教書。這是胡老師在被逼無奈情況下,做出的冷靜明智地選擇。他不能再在公社中學繼續教書育人了。雖是事出有因,但畢竟在學生和老師中間有了不好的印象和影響。因此,此地已經不再適合胡老師的生存與發展了。唯一的選擇,就是回到杏花村。那里的人們能夠從心里理解他,完全接納他,也迫切需要他回來。況且,掛兒還在杏花村熱切地盼望著他吶。這也是胡老師決定重返杏花村的一個重要原因。

一切從起點出發,繞來繞去,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後,又一絲不差地回到了起點上。真是老天捉弄人,畫個大圓圈,開個嚇死人的大玩笑,最後又給了個皆大歡喜的大結局。真讓人哭不得笑不得。

李振書偷偷對前來請他查看婚期吉日的振富說,這都是倆人命局里定好了的。不經這樣地周折,倆人也走不到不塊兒呀。看到振富眨巴著一對懵懂的小眼楮,他就板起手指頭,細細地講給他听。

他說,掛兒的命相上,四個星座中就佔了太陽星和走馬星。今年又逢己未年,屬羊。正是馬欺羊,合該今年掛兒要出走。掛兒是己亥年生人,屬平地木命。今年為沙土金年,所謂金克木,更主著掛兒要出事端,出禍事。但是,公社中學恰恰在村子的西南方,為坤相,屬土。重土深埋薄金,沙中金已衰敗成了相克無力的囚金,徹底失去了應有的尖鋒銳氣。而大地土又遭平地木實克,反而又造成平地木死克沙土金的格局。主著掛兒有驚無險,遇貴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不僅不會有啥禍事,反倒會有大喜事呢。再說,掛兒命相中有顆太陽星罩著,主她日後扶持著家人夫榮子貴,家境顯赫,處處高人一等,更有個大吉大利的好前景在前面候著呢。說得振富滿心歡喜,合不攏嘴。

回到家里,振富又把振書的話講給家人听。豁牙子和掛兒自是高興,認為這都是命中注定要受此磨難的,所謂苦盡甘來嘛。只有洋行嗤之以鼻。他說,當初,酸杏叔和木琴嫂子都快急瘋了,他咋兒不站出來講講呢。害得人家差點兒動了拳頭拼了老命,現今兒反倒充起了瞎參謀爛干事,當起事後諸葛亮了。振富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掛兒與胡老師的婚事雖然準備得異常倉促,甚至來不及打造家具,購置必備的喜被喜床。但是,他們的婚禮卻是杏花村有史以來最隆重最熱鬧的婚禮。

胡家人來不及為兒子重建房屋,只得騰出一間老屋子,做了倆人的洞房。也沒有購置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具,暫時與老人一起吃住。這是胡老師和掛兒主動提出來的,說倆人得在杏花村工作生活,用不著操心費力地蓋房建宅,更不用大操大辦地浪費錢財。每到星期天,倆人就結伴回來看爹娘。那個時候,就與爹娘吃住在一起,也顯得親熱。

胡家當然樂意,就按照當下村里的習俗,勤儉節約地辦了倆人的婚事。

倆人在胡家度過了婚期,便一人背著書包一人挎著籃子回到了杏花村。他倆以為自己的婚事已經完事大吉了,就等著回學校安穩地教書過日子吶。豈不知,杏花村人早已把倆人的婚事當成了全村人的喜事,正熱火朝天地籌備著,進行著。

在杏花村為胡老師和掛兒重新舉行婚禮,是木琴挑頭兒提出,並一手操辦的。

木琴的意思有三︰一是胡老師給杏花村培養了後備人才,是村里的大功臣,決不可辱沒了他的功績。就應該把他的終身大事辦得紅火一些,以示謝意。二是胡老師歷盡婚姻磨難,是個懷才不遇仕途不順的人,且做出過出格的事體,在村民中也產生了些許不好影響。大隊必須做出個樣子,拿出個場面來。讓村民看看,大隊依然一如既往地敬重他愛護他,看哪個人敢小瞧了他貶低了他。三是胡老師幾年來誠心實意地教書,是杏花村後輩的領路人。杏花村怎樣發展變化,村里的孩子能否有出息,全指望他的教書成績了。大隊出面主持操辦這次婚禮,讓他感受到村人的真誠和期盼,好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教好書育好人。

這樣的理由,自是獲得了酸杏們一致同意,並得到了村人一致贊同。于是,大隊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木琴,讓她全權操持。

木琴先做工作,讓姚金方搬出了宿舍,住進了衛生所的里間。姚金方十分理解,說,就算大隊不說,我也要搬過去住呢。我總不能與他兩口子擠住在一起吧。

木琴又叫人去公社搞來點兒石灰,把牆面重新粉刷了一遍。又用報紙糊了個比銀行家還要漂亮的頂棚。茂生幾個人用大隊的木料打造了一張漆著紅漆的喜床和飯桌,並叫雪娥、蘭香等人趕套了兩床大紅喜被。酸杏女人還用紅紙剪出幾個大紅雙喜字和剪紙,規規整整地貼到了雪白的牆面上。

木琴叫姚金方給設計一下婚禮的場面,說越熱鬧越喜慶越場面越好。姚金方正巴不得想顯露一下自己的能耐。便絞盡腦汁地苦想了幾個晚上,終于出爐了一套杏花村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婚禮程序。

胡老師和掛兒回到杏花村的第二天,婚禮隆重開場。

全村人基本上都來了。既有幫場的,也有湊熱鬧的,把學校圍擠得風雨不透水泄不通。

在姚金方的具體組織指揮下,先是由胡老師在學生們的簇擁下,到振富家把新娘子掛兒用紅布引出來,招招搖搖地進到學校。倆人對了高掛在牆上的**像鞠躬行禮。這時,學生排了整齊的隊伍,站到院子里。鐘兒和茂山家的紫燕捧了張大紅紙,上前致喜辭。又有茂林家的棒娃指揮著學生高唱革命歌曲。唱罷,請酸杏代表大隊講話。

在此之前,酸杏怎麼也不同意自己在婚禮上講話。他說,講生產講安全我會,就是說上個一整天也不會啞火的。可這是婚禮,又是文化人的婚禮,我咋講得好呢。他就想往木琴身上推,說你有文化,該講啥兒怎樣講,你能拿捏得住,還是你替我講了吧。木琴說,你代表的是大隊,是集體,想怎樣講就怎樣講,又不是對著外人說,怕啥兒呀。酸杏道,畢竟是胡老師的婚禮,講錯了叫他笑話咱哩,要不你就教教我唄。木琴沒法,就口把口地教了他半個時辰。

酸杏心中有了底兒,便不再慌亂。他還在木琴教的基礎上加了彩兒,帶出了真感情。他說,今兒可是咱杏花村的大喜日子,更是全村人的大喜日子呢,是胡老師和掛兒的大婚之喜。雖說倆人早在胡家村舉辦了婚禮,但胡老師與咱村有緣分呢,也就成了咱村的一份子,就是咱村的人咧。他這幾年替咱村出了大力,教會了娃崽兒們知識,學會了人世道理,是咱村的大功臣呀。咱村今後有啥變化,孩娃兒有沒有大出息,就全指靠著他哩。今後,大隊就是他的家,村人就是他的親人,學生就是他的娃崽兒。他就是咱杏花村地地道道的人啦。

人群中響起一片叫好聲,弄得胡老師熱淚盈眶。他已被婚禮場面感動得一塌糊涂。

隨後,在振書等人的樂器伴奏下,又有學生和村人現場表演了一串文娛節目,把婚禮推向了**。

至此,胡老師就安心地居住在了杏花村里。他還真把自己當作了杏花村人,兢兢業業地教育著杏花村里每年冒出的一茬又一茬如青草般瘋長的娃崽兒們。

就在村里給胡老師舉行隆重婚禮的當天傍晚,四方把金蓮及兩個兒女斌斌和文文不聲不響地又送回了杏花村。

在學校里樂呵了一上午的李振書顯然意猶未盡。他坐在家里,自娛自樂地拉著京胡,並搖頭晃腦拿腔拿調地唱著革命京劇《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唱段《臨行喝媽一碗酒》。正唱到得意處,見四方攜著斌斌和文文進了家門。振書還以為他爺仨是專程回來看望自己和婆娘的,就高興地摟了孫子孫女,直親小臉蛋子。

四方說道,供銷社的汽車還在家門口吶,金蓮正在往家里卸東西。你快找幾個人手,去幫幫忙哦。

振書深感意外。他吃驚地問道,咋啦,家又搬回來了麼,怎不言語一聲呢。屋子也從沒打掃過,怕都起潮了呢。你那邊出啥事了麼。

四方匆匆回道,回頭再跟你細嘮。現今兒得趕快找人手呀。要不,這天兒可就要黑下來哩。說罷,他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振書趕緊四下里找了幾個人,去給四方卸了車。幾人相幫著把當年拉走的家具統統歸攏進屋子,並把屋內院外粗略地收拾了收拾,才住了手。

由于常年不住人,院落里到處散發著潮霉的氣味兒。門窗還好,只是牆裙下邊被潮氣浸酥了。用手指一戳,便有土粉末紛紛落下。

振書說,趕明兒,得把屋院徹底收拾一下。要不,是住不得人呀。又急著問四方一家回來的因由。

四方用眼角瞄瞄金蓮,示意先別提這事。振書不再追問,叫金蓮先去老家,幫著婆娘做晚飯,今晚都在老家開伙。待金蓮應聲走了,振書才急急地追問金蓮回家的原因。

據四方講,這次把家搬回來,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自打金蓮到了飯店,又好歹給找了個吃飯的差事,與領導和同事也都相處得挺好,日子過得也挺順。金蓮閑著沒事拉呱時,不經意間就把酸杏娘喪禮上的一些事情當新聞講了出來。這樣的傳聞便如扎上了翅膀,以極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後來,公社就開始追查傳播源。查來查去,就查到了飯店,並委托飯店調查此事。飯店領導不用調查就知道,這事就是金蓮說出來的。但考慮到金蓮也沒有啥惡意,不過是當玩話說說而已。真要是把她供出來,那可就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毀了。飯店經理偷偷地告訴四方和金蓮,說這種事就算打死也別承認,余下的工作由單位幫著做。于是,單位以查無實據為由,寫了個報告遞上去,又私下里做了點兒工作,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雖說沒有出事,卻把四方兩口子嚇了個半死。金蓮曾幾天幾夜地不合眼,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到後來,她竟神神叨叨起來,說夜里有神靈給她托夢,叫她日日供奉它,它便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有吃有喝的。要是不供著,就要家毀人亡。

初時,四方不信,說肯定是日夜失眠弄出的眼亂心迷。金蓮卻煞有其事地把她原本不知道的一些家里村上的神秘事說得頭頭是道,漸漸把四方也說信服了。從此,他家就暗地里供了個神牌位,整日燒香禮拜,並稱神靈為老師。

金蓮也神乎起來,稱自己能前知三百年後曉三百載的事,更能給人治病禳災。有時,一些小小不然的事體,像小孩哭鬧不休大人身體不適等毛病,讓醫生看過久治不愈了,經她神神秘秘地搗鼓一番,還真就有好了的。漸漸地,她就有了些名聲。飯店領導一見這陣勢,著實嚇得不輕。屢次勸說她罷手,卻屢勸無效。飯店經理怕承擔責任,就直接動員她趕快回家,要是鬧出了事端,別再把飯店給牽扯進去。其實,說白了,就是飯店把金蓮硬趕了回來。

振書听得目瞪口呆,說咱家還出了個神人。又道,這神靈也是有的,就是現今兒形勢所迫,把神靈的威力給壓下去了。待形勢過去了,這些神靈終會出來發號施威的。他又囑咐四方道,千萬告訴金蓮,要把持著點兒。該供奉的神靈,還是要偷偷地供著,要好好供著,但萬不可張揚出來。要是萬一弄出了啥事端,全家人也就完咧。

四方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

至此,金蓮又安穩地在村里住了下來,並勤謹地日夜供奉著神靈。她家與村里隔著那條小河,且金蓮過去又有過污點,前來溜門閑耍的人也就極少。因而,她的神異本領並不為外人所知。很長的時間里,一直安然無事。

茂生娘自打回了村子,就一直足不出戶。

她原本是個愛熱鬧喜場面的人。因了南京茂響一家的境況,給了她當頭一棒,人的精神頭兒頓時蔫了下來,漸漸地萎靡不振了。她精心照顧著杏仔,兼顧照看著東院木琴的家門。除此,她便毫無聲息地生活在自己的院落里。有時自傷落淚,有時又長吁短嘆心事重重。既有對茂生一家的愧疚,又有對茂響一家的擔憂。她從不到東院里去,怕敢見到木琴。有時,東院包個餃子或是吃頓面條之類,木琴就叫茂生或鐘兒去喊她過來一起吃。她總是找個借口一律推辭,但樂意叫杏仔去吃。時間長了,木琴便不再叫人去喊她,而是叫崽子直接把飯菜送過來。

茂生娘時常囑咐杏仔說,你要好好听你爺你娘的話哦。他們叫做啥兒,咱就做啥兒,萬不敢人懶嘴饞家懶外勤呢。女乃女乃也活不了幾年 。要是女乃女乃有個三長兩短的,就得指望你爺娘照看你哩。等你長大了,一定要找到你死鬼爹,把他從外面接回來。讓他安安穩穩地過個下半輩子,千萬不能再跑外邊胡混浪蕩呀。不的話,他就真成了游魂野鬼咧。

說著說著,她便情不自禁地摟了杏仔哭泣。杏仔只是眨巴著一對大眼楮,懵懵懂懂地看著女乃女乃,不聲不響。茂生娘就生氣,說你咋兒這麼心硬呢,咋就不知掛念自己的親爹娘呀。

茂生娘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不是今天出點兒小故事,就是明天出點兒小毛病。正是大病沒有,小病不斷。木琴曾叫茂生用木推車推了她去找姚大夫看過,還給把了脈,開了藥方子。

姚大夫說,老太太也沒啥大毛病,就是心事太重了,氣脈瘀結,時間長了就要侵入內髒骨髓,加之人老體弱,便會生出各樣病灶病相來。開出的草藥方子,也僅是起個調理作用,關鍵是要老太太心情好起來。心情舒暢了,氣脈貫通,病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

但是,茂生娘的心情哪里會好起來呢。隨著天長日久地憂慮掛念,她的精神頭兒愈來愈差。耳朵也背了許多。與她說話,得亮開嗓門兒大聲說才行。她的眼楮里長上了一層灰茫茫的東西,看東西吃力得緊,就連飯量也漸次減了下來。

這時,姚大夫已經不在公社醫院上班了。他終于被市醫院給挖了去。

姚大夫走之前,又提出要求,把姚金方調回了公社醫院。理由是照看家。村衛生所便全權交代給了赤腳醫生國慶一人打理。國慶和姚金方的醫術道行,自是與姚大夫差了十萬八千里。對茂生娘的體征變化,更是斷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是說年齡大了,周身不適也是自然的,沒啥大不了的事呀。

這天,茂生兩口子收工回來。倆人抓緊做了晚飯,就叫鐘兒去給女乃女乃送去一碗,並捎帶著叫杏仔過來一起吃。鐘兒去了大半晌兒,才與杏仔哭喪著臉回來,說女乃女乃不見了,連養在西院看家護院的小黃狗也不見了,直等到現在也沒回來。

初時,茂生兩口子還以為娘暫時出去了,不會走遠了的,就叫他倆過來先吃飯。待吃完飯,茂生又到西院查看,還是沒見娘回來。茂生和木琴心里就撒急,說娘的眼神腿腳都不好,從未在天黑下來的時辰出去過。現今兒,天就要大黑了,可別出啥事吧。一家四口兒慌慌張張地滿村子喊叫茂生娘。立時,就把村人驚動了,也都幫著四處尋找。

正亂著,金蓮領著斌斌和文文從振書家吃完晚飯出來,正準備回家。見茂生領著鐘兒到處喊叫娘,她猶豫了一下,念叨了幾句,便忍不住對茂生說道,你得趕快去北山下找找,沒準兒去了哪兒呀。

茂生也是急了,任誰告訴個信息也會信的。他顧不得問老人去那兒干啥兒,更顧不上問她是咋知道的,拽了鐘兒就直奔北山。

跑到山腳下,茂生高聲喊叫幾聲,又側耳听听,果然就听到了狗的低吠聲和老人低低地申吟聲。順著聲音一路探去,就見茂生娘側身躺倒在一條枯水溝里,雙手抱著兩腿直叫喚。小黃狗蹲坐在一旁,警惕地看護著她。

茂生趕忙抱起娘,領著鐘兒和黃狗就往家里疾走。他還一邊埋怨娘道,咋兒一個人跑到這里了,嚇死個人。

茂生娘說,下晚兒的時辰,她見一只火狐狸跑進了院子里,就往外攆它。誰知,她攆幾步,它就走幾步。待不攆了,它就不走了。她往回走,它也跟了往回走。沒辦法,她就一路攆了出來。一直攆到這里,火狐狸不見了。自己卻跌進了這條溝里,再也動彈不得。

茂生說道,你是花眼了呢,把小黃狗當成狐狸攆 。

茂生娘道,咋會看錯喲,就是只火紅火紅的狐狸呢。黑嘴唇,黑耳朵,白唇須,紅尾巴,黃皮毛,像團火苗兒似的耐看。听得茂生背上盡冒冷風,頭皮發炸。

回到家里,茂生娘一遍又一遍地向前來看望她的人講述自己出走的因由。人們都不敢應聲,只是說她看花眼了,把小黃狗看成了狐狸,心下卻都毛扎扎地犯嘀咕。都暗道,她講的咋跟死鬼喜桂說的一模一樣呢。一想到喜桂,人們趕緊止住這樣的胡思亂想,不敢再往深了尋思。

茂生娘的右大腿扭折了,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國慶第一次踫到傷筋斷骨的事,一時不知咋樣處理好。他急急地給打了消炎止痛的針劑,說,得快去尋接骨的藥才行。茂生與酸棗結伴連夜趕往公社,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根據姚大夫留下的以往用過的方子,給開就了一付專治跌打接骨的藥方子︰

當歸15g川芎15g白芍15g生地黃15g破故紙15g木香15g

五靈脂15g地骨皮15g防風15g**3g沒藥3g血竭3g

把這些草藥全部銼碎,用夜合花樹根皮15g,一同倒入大酒壺內,加燒酒適量,重湯煮半個小時,取出服用。

姚金方還煞有介事地對茂生講,這是專治跌打損傷、骨折筋斷、皮破肉爛、疼痛不可忍者的秘方,名為《補損接骨仙丹》。靈驗得很,保管能把老人的腿傷治愈了。

藥倒是吃了十幾付,腿上的傷情就是不見好轉。

茂生娘整日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著,疼痛得日夜申吟,連吃飯及大小便也得躺在床上解決。她的飯量大不如從前了,精神萎靡,臉色蠟黃,人更是狠瘦了下去。一根根的筋骨從褶皺松弛了的老皮下掙出,支撐著一具日漸萎縮的皮囊。

茂生娘畢竟是軍烈屬,她的病情驚動了公社。

公社專門派民政干事小賈到村里來看望老人,並跟茂生商量道,看來老人見好的希望不大了,還是著手準備一下後事,也好做到有備無患。要是老人真的不行了,公社要出面來組織召開追悼會的,讓他心里有個數兒。

茂生一疊聲地答應著,並說已經開始準備後事了。壽衣棺槨等也都置辦得差不多了。

茂生娘在茂生兩口子的精心伺候下,好容易熬到了年底。最終,她還是撒手西歸了。

從茂生娘回到老家到她閉上眼,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很少跟木琴答話,總是有意躲避著與木琴的踫面。即使在病重期間,木琴衣不解帶地前後左右看護著,她還是不與木琴說話。她時常直勾勾地盯看著杏仔,就有混濁的老淚順勢滾出眼眶。

木琴背地里對茂生說,娘心里還有愧疚呀,又一直放心不下杏仔。看來,她的時辰也快到了。

在茂生娘生命最緊要的關頭,木琴對婆婆說道,你老兒放心吧,杏仔就是我的孩娃兒。我拿他跟京兒、鐘兒一樣,沒二心二味兒的。你就別擔心呀。

自听了木琴的話後,茂生娘不再盯瞅杏仔。她安穩地躺在床上,等待著死神的降臨。死的時候,她就一直緊閉著眼,沒有留下一句話。

茂生娘的葬禮是完全按照公家特定的儀式進行的,沒有了老習俗中送湯送盤纏那一說。只是由公社武裝部和民政部門派人來,組織召開了一個由全村人參加的隆重追悼會。隨後,便入土為安了。

茂生娘死後,茂生把西院落徹底地收拾了一下,重新整修了牆面及門窗,苫了屋頂。給即將畢業的京兒準備好了迎親的房屋,以備他將來娶妻生子用。

這已是一九八年春上的事了。

京兒和葉兒初中畢業後,就卷著鋪蓋卷回到了村子。

本來,他倆還可以升高中,到縣城中學繼續讀書的。他倆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在班級里總是前幾名。就是在全年級中,也是排在前半截的。但是,由于受學校規模和教學能力的限制,縣城中學每年都會給各公社下達一定數額的招生指標。由各公社中學負責,將那些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優先輸送到上一級學校。京兒和葉兒被學校陰險地劃到了另類,與繼續升學的機會失之交臂。這種結局,跟上一年酸杏大鬧中學有著直接地關聯。可以說,是原本老道持重的酸杏,在一次極罕見地逞能發瘋的快意中,葬送掉了倆娃崽兒大好的前程。

這種事情又不好明講。或是找到學校查問,說我的娃崽兒咋就夠不上升高中的標準呢。學校肯定會有一大堆這樣那樣的理由等著封堵你的嘴巴,讓你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往自家肚里咽了。

當初,酸杏曾打算,一畢業就把葉兒塞進村學校里的。但是,胡老師又出人意料地重返學校,他的計劃便落空了。學校有了胡老師一個人,就已經夠用了。他決不會冒著被村人戳後脊梁骨的風險,硬生生地把葉兒往里塞擠的。只能留待以後有機會了,再實施自己的想法。

倆人一畢業,就被分到了生產小組,參加隊里的農業生產。在經過了一年多的勞動鍛煉,倆人有了許多變化。

葉兒愈發出落得漂亮了,紅撲撲的臉盤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楮。勞動使得她去除了嬌弱,愈發顯得健康結實,並處處顯示出一種穩重、文靜又柔順的性格來。她雖有酸杏脾性特征的影子,更多的是秉承了酸杏女人賢淑大氣的品性。

人人都夸葉兒,說她一定會找到個山外的好人家,不會窩屈在這個窮山村里一輩子的。酸杏兩口子也是把眼楮緊緊盯到了山外的人家。抽空兒就在公社附近托人打听,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家。

京兒已經成了一個筋骨健壯的小伙子。除了比茂生的個身高出一頭身體壯出一圈外,他徹底秉承了茂生的所有脾性。憨厚心善,拙于言辭而勤于手腳,連木琴的一點兒影子也沒有。

茂生看著京兒已經長大成*人,見天兒喜得合不攏嘴。他盼著京兒快點兒娶上房媳婦,好早早地抱上孫子。茂生時常在木琴耳邊吹風,囑她多留意一下村里的閨女。看準了,就托人說親呀。木琴嘴上回道,還早吶,著啥急呀。其實,她心里也有這個意思。只是京兒年齡還小,連法定結婚的年齡都不到。就算定下了,也登不上記結不得婚的。

但是,木琴卻自以為是地犯了個錯誤。

山村的窮苦,讓有閨女的家家戶戶都把眼楮盯上了山外的人家。沒有誰會傻到把自家親骨肉撇在窮窟窿里遭罪受苦的地步。山外平原上肥沃的土地和富裕的家境充滿了誘惑,整日煎熬著他們的心神。嫁閨女就到山外去,這是村人的共識。而且,村里剛夠選擇年齡的閨女,也是一個勁兒地往山外跑,唯恐山里的「窮」把自己拖死在這人煙稀少不見天日的山溝溝里。就連十六、七歲的半大閨女,也老早兒就在心里盤算著,自己應到山外的哪個地方落腳好。而山外的閨女,連瞅一眼杏花村的勇氣都沒有。所謂先下手為強,你不先佔下,到頭來只能雞飛蛋打兩手空空。

木琴的想法就顯得極為愚蠢幼稚,讓京兒白白錯過了一些大好的擇偶良機。

茂生精心為京兒準備好的西屋,在默默中熬過了兩個年頭,而京兒對象的人選仍無著落。

這並不怪京兒本人。應該說,京兒的長相在同齡人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了。關鍵是杏花村的窮拖累了他。沒有誰上門提過親,也沒有人來打探過京兒的要求打算。他們把勁頭兒全使到了山外面。對本村的人家,就連個聯親的想法也沒有。

盡管京兒的年齡還不是很大,也到不了娶不到媳婦打光棍的地步。但是,茂生的心空兒卻窄。一旦起了意,有了這麼個想法,全部的心思便整日集中在了這上頭。他見天兒盼著有人上門提親,卻難遂心意,沒有一絲兒的動靜。

幾年來,茂生積攢起來的喜悅與期盼,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和京兒唇上漸濃漸黑的胡須中開始消蝕著。他的脾氣漸漸變得焦躁起來。胸中似乎有股無名火,始終在撕添著他的心肺。他一改過去護犢子的習性,時常找茬兒拿鐘兒和杏仔撒氣。不是嫌鐘兒懶惰不知找活兒干,就是呵斥杏仔整日價吊著個木板臉,沒個喜模樣。

杏仔是個機靈的崽子。盡管他平日里話少,眼珠子卻是比誰都轉得快。自打女乃女乃死後,跟了茂生等人過生活,他便變得乖巧伶俐起來。見天兒圍著茂生轉,稱呼也與他人不同。按照輩份,他要叫茂生為大爺,喊木琴為大娘。他卻偏偏不這樣叫,而是省略了前面的「大」字,干脆呼起茂生為爺,木琴為娘來。這樣的稱呼,無形中透著親近和熱乎。木琴倒是喜他,時常夸獎他一番。正在鬧心的茂生則不然。不自覺中,他總是把他與自己的親崽兒分出一丁點兒的親疏遠近來。因而,看見啥事都鬧心的茂生,瞥見杏仔和鐘兒就礙眼。弄得倆人整日躲瘟神一般,不敢過分靠近他。甚至,一見到他的身影,倆人便盡可能地躲了出去,逃離他的視線。讓他眼不見,心不煩。

鬧心鬧得昏了頭的茂生,甚或連雞狗鵝鴨等家畜也似乎不放過。他不是嫌這群畜生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地嘶叫,就是不分時間地點地到處拉糞撒尿。于是,院落里就時常傳出打雞罵狗的聲響來。唯獨對于京兒,他的臉上卻堆滿了些許的愧色和滿腔的慈愛。他總是偷窺著京兒的臉色行事。噓寒問暖,慰勞道乏,一付巴結討好的模樣。

在不自覺中,他漸漸染上了嘆氣的毛病。嘆氣聲由輕到重,從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遠,輕渺,是極富樂感的共鳴聲。一旦听到這種嘆息聲,準會有人懷疑茂生肯定有一付能唱出動人曲調的好嗓子,卻不願顯露自己才能罷了。因為從沒有人听他唱過任何曲子,包括木琴在內。

鐘兒和杏仔就是這麼認為的。

他倆都願意听茂生的嘆氣聲。無論在吃飯或干活的時候,一听到茂生的嘆氣聲,他倆都會停下手中的筷子或活計,仔細地觀察他的嘴巴,猜想著他如何能使這嘆聲如此順耳耐听。倆人還在暗地里偷偷練習了無數次。但與茂生的比起來,其聲色相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

以至有一天,倆人在午飯後磨磨蹭蹭地等了大半天,好容易听到茂生那麼悠長的一聲,才意猶未盡地向學校奔去。

路上,杏仔還說,要是爺不歇氣地嘆氣該多好,真好听。

鐘兒深有同感,就使勁兒地點頭。

誰知,倆人為了等那聲嘆息,竟錯過了上學的時間。待倆人慌慌張張地跑到學校時,上課鐘已剛剛敲過。倆人想趁胡老師不注意,偷偷溜進自己的座位里。早被胡老師眼疾手快地捉了出來,被勒令站到黑板前,解釋遲到的原因。

起初,倆人怎麼也不說。後來,被胡老師逼急了,才把這事供了出來,卻又不能令人信服。

胡老師訓道,你倆別再裝神弄鬼地糊弄老師了。就為了听一聲嘆息,把上學的事都耽擱了,誰會相信這樣的鬼話。快坦白交代了吧,做啥禍事哩。

鐘兒和杏仔急得滿頭大汗,發誓說,這都是真話。要不,老師就去我家查看,看我爹是不是經常嘆氣,嘆氣聲好听不好听。引得課堂里的學生哄堂大笑,紛紛說,你倆學一聲,叫老師和同學們都听听嘛,驗證一下到底值不值得听。倆人頓時慚愧地低下頭,連聲道,我們怎麼也學不會,太難咧。

後來,胡老師見到木琴時,就順便把他倆人遲到的事講了。胡老師還笑著說道,茂生哥的嘆氣聲真的這麼好听麼,肯定有付好嗓子。等啥時,叫他唱上一曲,我用手風琴伴奏,效果一定不錯呢。弄得木琴哭笑不得,說你啥時也跟著學起開玩笑了,還淨開老實人的玩笑。

回到家里,她把胡老師說的事當笑話講了出來,揶揄他的小心眼兒。惹得茂生立時就要找倆崽子算帳,還罵道,常言道家事不可外揚呢。這倆混賬東西盡是外販鬼。再不教訓教訓,改天都敢把家里的一丁點兒屁事全給抖落到大街上,空惹村人嗤笑哩。

木琴趕緊憋住了笑,不敢再火上澆油地徒惹他生氣。

有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鐘兒和杏仔一直留神京兒的異常舉動。無論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一得閑空兒,京兒就老往村外的杏林子里跑。

初時,倆人還以為,京兒是去逮蟬兒什麼的,好拿回來燒了吃,或是炒了給一家人解解饞。但是,一次次地向外跑,卻連個蟬蟲的毛翅也沒見到過。有幾次,倆人像癩皮狗似的想跟了京兒去,都被京兒接連幾腳給硬生生地踹了回來。倆人當然不服氣,說你可以在外面瘋野,我倆咋就不能去。而且,倆人對京兒的神秘舉動充滿了好奇,都鐵了心地約定好跟蹤他,看看他到底在搞啥鬼名堂。

終于在一個薄暮如紗的傍晚,正是村人剛要準備晚飯的時辰,京兒回到家里。他撂下鋤頭,扭頭就出了家門。杏仔倆人遠遠地跟在了京兒的身後,鬼祟地出了村子,來到村西那條小河邊上。

倆人本是緊緊盯著的,但到了河邊,被岸邊茂密的樹林一遮掩,立時就不見了京兒的蹤影。倆人又不敢起聲吆喝,只得圍著河岸悄悄地搜尋。他倆分頭沿河岸找尋,鐘兒負責向下游找,杏仔負責往上游搜。誰最先發現了,就立馬回來通知對方。

過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杏仔一路慌張地奔了回來。他找到鐘兒,說找見哩,找見哩,在河上頭的那棵歪脖子大杏樹上,快去看呀。

杏仔所說的歪脖子大杏樹,就是當年茂響生下後遭茂生爹遺棄,用杏果掩埋的那棵大杏樹。這麼些年了,那顆杏樹依舊枝葉繁茂,活得有滋有味的。

鐘兒馬上跟在了杏仔身後,一路貓著腰,顛著腳尖,悄沒聲息地靠近了那棵歪脖子杏樹旁。他倆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兒與葉兒就坐在高大粗壯的樹杈上,在周圍密不透風的枝葉遮掩下,正相擁著摟抱在一起,似乎在十分專注地親著嘴。

這是一個當代人看來極為平常,而在當時人們眼里卻是一個相當嚴重的作風問題。鐘兒顯然被嚇壞了。他一把扯住杏仔,拼命逃離了這條該死的小河和這棵該死的歪脖子大杏樹。

回去的路上,鐘兒嚴厲警告杏仔,千萬不敢把今晚看到的情景泄露給任何人,包括爹和娘。否則的話,京兒和葉兒就死定了,後果必將不堪設想。

杏仔懵懂地點頭,說道,要是把這事說出去,我就是咱家里的那條黃狗,是棒娃家的那條瘸腿笨狗也行哦。隨之,他又說道,葉兒肩上的紅紗巾真好看,像灶膛里的火苗,通紅通紅的呢。

——啥紅紗巾,哪有啥紅紗巾。我沒看見。

——是有一塊的,就在葉兒的脖子上圍著,跟新娘子似的好看喲。

——你編話,撒謊。沒有,就是沒有。

——就有,就有。

…………

倆人在路上臉紅脖子粗地爭吵起來。杏仔急了,竟隨手撕下一把半生不熟的杏果,劈頭蓋臉地打到鐘兒的臉上。隨即,倆人廝打翻滾在了一起。杏仔比鐘兒小,力氣就弱,吃虧的當然是杏仔。

打完架,倆人還沒忘了用水把臉上的污漬洗淨,再把褶皺了的衣服拽平整了,才裝作安然無事的樣子,先後回到了家中。等京兒也回到了家里,茂生才張羅著吃晚飯。

吃飯的時候,杏仔忍不住告了鐘兒一狀,說鐘兒打了他。茂生二話不說,模起門後的笤帚疙瘩,在倆人上各打了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笤帚疙瘩落在鐘兒上要輕一些,而落到杏仔上的要重許多。

看來,杏仔被打疼了。他一手模著被打疼的,一手抹著眼淚,哽咽著爭辯道,葉兒的脖子上就是圍著塊紅紗巾的嘛。要是不信,你問我大哥呀。他和葉兒最近。

木琴狐疑地看著悶頭吃飯的京兒,問道,你與葉兒在一起的麼。

——沒,沒有,杏仔在瞎說吶。

京兒滿臉通紅,吱吱唔唔地躲避著木琴探尋的眼光。

——咋沒有,我還看見你和葉兒坐在那棵歪脖杏樹上親嘴了呢。

杏仔為了表白自己,竟將鐘兒的警告忘得一干二淨。

誰也沒提防,茂生會將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向京兒。兩根筷子在京兒的腦門兒上歡快地跳了一下,又彈回飯桌上,把桌上的碗盤敲得叮當亂響。京兒急忙起身,一步跨到院子里,落荒而逃。

茂生哆哆嗦嗦地指著京兒的背影罵道,京兒,京兒,你個小兔崽子,咋敢做出這種事呢,傷風敗俗呀。

木琴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想著什麼心事,對茂生的話充耳不聞。

茂生對著空院子罵了半天,自覺乏味。轉身見木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氣昏了腦門兒的茂生竟然把火氣發泄到了木琴身上。嫌她養了個不爭氣的崽子,竟干出這麼下賤的事,人群里抬不起頭啊。

木琴「嗤」了一聲,回道,下什麼賤,不就是談個對象麼。不談對象,我能跟你,能有這家子人麼。抬不起頭,你養一大群光棍就抬起頭了,真糊涂呢。

——我糊涂?

茂生額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臉和脖子上現出紫紅的色暈。他恨道,我看你是老糊涂哩。這倆崽子孤男寡女的,在荒山野外,要是弄出啥丟人現眼的事,看你那張老臉在人面場上往哪兒擱。

木琴也被說火了。她順嘴回道,往哪兒擱,還在自己頭上。自己的事還管不好,閑事倒管得寬。有本事你拿錢來,正正經經地給京兒娶房媳婦,也免得京兒猴急地干這偷偷模模的事呀。

——我沒本事,你有本事呀。你是黨的人,又是干部。你去找錢呀。

…………

于是,圍繞著「錢」字,兩口子第一次狠狠地爭吵起來。倆人吭吭哧哧地一直吵到了半夜。

此後的一連幾天,茂生和木琴就賭氣互不說話。期間,有非說不可的話,全由鐘兒和杏仔代勞傳遞。

茂生是真的動了氣。他見天兒陰沉著臉,不吭聲不言語。木琴並不見得生氣。她依舊風風火火地在村子里指手畫腳地行使著村干部的權力。

期間,蘭香總是隔三岔五地往茂生家里跑。一鑽進鍋屋里,就與木琴唧唧咕咕大半天。

終于在一天晚飯後,蘭香灰溜溜地進到了茂生家的院子。

一進門,她就喪氣地說道,黃哩,徹底黃哩。他嬸子,不是我不出力。這些天,出了他家門就到你家門,出了你家門就奔他家門。腿跑斷了,牙花子磨平了,好歹把嬸兒說活泛咧,誰知,酸杏就是不開口。任你好話說三千,他就是不吭氣。

隨之,她又憤憤地說道,呸,你當葉兒是什麼天仙下凡呀。長得那個樣吧,粗看倒順眼,要細看,那眼呀、眉呀、鼻呀、嘴呀,沒一處拔尖兒的地方。看咱京兒,要相有相,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活計有活計,十個、百個葉兒也抵不過呀。再說……京兒,不就現今兒咱窮點兒麼。今後好好干,攢足錢,你大娘我非給你找個百里挑一的俊閨女……

至此,全家人都明白了。這幾天,木琴正不動聲色地托蘭香上葉兒家,去給京兒說媒的。或許是從茂生焦躁的舉動中,或是從杏花村面臨的群體共識中,木琴終于意識到了京兒的婚姻大事所面臨的緊迫性。不趕在小年齡段上先預定下一個人選來,等年齡到了時,恐怕連個閨女的頭發梢也抓不到一丁點兒了。于是,她在工作之余,就留心物色兒媳婦的人選了。但是,瞧來看去的,終是沒有一個閨女入得了她的眼的。

蘭香家的大閨女春兒已經在半年前就定下了主兒,是北山村一戶郭姓人家,媒婆竟是酸棗婆娘做的。四喜家倒是有仨閨女。四喜媳婦桂花卻早就放出話來,說,堅決要把仨閨女統統送到山外去找婆家。等閨女都出嫁了,她也不想窩屈在這個窮山窩子里受罪了,就與四喜一齊隨了閨女們到山外去落腳。

到後來,木琴越看葉兒越順眼。京兒和她都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又一塊搭檔著到公社去上學,還一塊在村小學發生教師危機時挺身而出代了一個暑假的課。看得出來,倆人能談到一塊去。葉兒的性子又綿和,人也長得文靜體面,真是萬分般配的一小對呢。特別是前些日子,杏仔把他倆人的那層窗戶紙給捅破了,這越發堅定了木琴的信心。

她把自己的心思偷偷對蘭香說了,托她去說媒試試。蘭香當然把這事放到了心上,像辦自家事情一樣上心費力地去辦理。但是,幾經周折,終是一個「窮」字,把這好事給攪黃了。

任蘭香唾沫飛濺地說了大半天,木琴才好言好語地把她送出門外。臨出門,蘭香從懷里模出一塊紅紗巾,遞給了木琴。她道,是京兒送給葉兒的,讓退回來的。

回到屋里,木琴悶聲不響地坐在床沿上。茂生則屋里屋外沒事找事地瞎忙,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神情。在倆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年中,木琴第一次現出失意落魄的樣子。他以為,木琴這次的失敗,完全是對倆人前幾天吵架的應有回報。

木琴當然知道茂生的心思,暗笑他的小心眼兒。剛剛還火冒頂梁地為京兒對象的事著急冒煙的,一轉身,竟又拿京兒的事跟自己較上勁兒了。她不理睬他,一個人盯看著手中的紅紗巾,想著自己的心事。

當晚,木琴拿著紅紗巾來到西院,把一臉哭喪相兒的京兒從床上拖起來。她問道,這是你給葉兒的麼。

——是,是我送的,又咋的啦。

——從哪兒弄來的。

——買的唄。

——哪的錢呀。

京兒惱了。他頭一次對著木琴惡狠狠地喊道,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搶的。是我把不太熟的杏兒偷偷帶到鎮子上賣的錢。咋啦,犯王法啦。你讓公安的把我逮去好了。我不怕,什麼也不怕呢。

木琴「撲哧」一聲地笑了。她說道,好京兒,娘沒嫌你呀。娘是想問,這杏能賣錢嗎。

——怎不能賣,鎮上的人都搶著買呢。

——趕明兒,你也帶我去賣回吧。

——你去,你是黨的人呢。敢去做違法的事,鬼才信呢。

——幫咱村人找條吃飯的路,怎算違法呀。咱悄悄地去,可千萬別聲張。

京兒忐忑不安地點了頭。

第二天,木琴跟酸杏請了一天假,與京兒一起鬼鬼祟祟地去了鎮上。擦黑的時候,倆人才回到家里。

木琴一臉的喜氣。張張羅羅地吃了晚飯,撂下飯碗就去溜門了。

一段時日以來,酸杏很是煩惱,半喜半憂。喜的是,葉兒的親事剛剛有了點兒眉目。憂的是,蘭香一次次地跑門子,為京兒提親。本來自己心里不情願,這拒絕的話頭兒卻又一時說不出口來。

他早就托了人,拐彎抹角地向姚大夫提親,想把葉兒說給已經回到公社醫院上班的姚金方。姚金方在村衛生室干了幾年醫生,又把國慶一手帶了起來。應該說,酸杏對姚金方還是有所了解的。姚金方雖是為人處世馬虎隨意了一些,不太注意事情的傳統套路細節,對人情世故也顯得淡薄一些。但是,他卻是有技藝壓身的人。響當當的金飯碗,是任誰人也搶奪不去的。更為重要的是,姚家是個名流大戶。方圓百十里內,誰不知道姚大夫的名氣呀。與姚家聯了姻,就等于把自家與姚家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不管姚家有多大的聲威,他酸杏家起碼也能沾上半拉子名氣。這樣,葉兒今後的幸福自不必說,賀家的子孫們也會跟著沾上光亮。他就見天兒盼著姚家能答應這門親事。

姚家似乎沒有拒絕的意思。姚大夫還捎回話說,姚家與酸杏家都是老交情了。雙方都知根知底的,也都安心。要是結了親家,更是親上加親呢。姚金方也與葉兒熟悉。特別是葉兒在村學校代課期間,姚金方早就看上了她。只是當時年齡還小,沒當啥大事來考慮。現今兒,孩子都漸漸大了,也應該考慮了。等回頭,看倆人相處得咋樣了。要是都同意了,就先把親事定下來,待夠了年齡再說。這種事,也是急不得的。

這讓酸杏兩口子喜出望外,覺得這門親事已算成了一大半了。但是,木琴那邊該怎樣答復呢。酸杏一時沒了主意。

其實,酸杏也並不是看不中京兒。自小在身邊長大的娃崽兒,人品脾性稔熟,就跟自家娃崽兒沒啥兩樣。看得出來,京兒是個忠厚老實的娃崽兒。雖然整日言語不多,卻勤懇好鑽研。跟茂生學了幾天木工,竟很快成了半拉子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工活也能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且,木琴又是個能角兒,為人處世風風火火心正嘴硬。茂生又是個憨厚誠實的主兒。有人欺他的份兒,卻從沒有他欺人的時候。這樣的兩戶人家要是聯起手來,恐怕這村里都是他的天下了。不管是李家,還是宋家,任你是振富、振書,還是茂林等人,統統不在他酸杏眼里。但是,京兒畢竟只是一個山娃子,只能蹲在山溝里過日月,哪比得上山外人家的日子滋潤呢。特別是姚家,又是個有著社會名望和顯赫地位的大戶人家。要是與姚家聯了姻,就等于把葉兒送進了福囤里。一生的榮華富貴盡是葉兒的了,還用愁苦閨女今後不幸福麼。

在左右權衡了多日後,酸杏終于橫下一條心。把勁兒全使到姚金方那邊,把京兒這邊給回了。雖是這樣做了,他心下也是別別扭扭的。與木琴共同打拼了這幾年,一旦遇到了啥難題,木琴簡直就成了他的諸葛亮和趙雲。運籌謀劃,沖鋒陷陣,替自己解了多少圍呀。他覺得有些對不住木琴,但為了葉兒今後能過上好日子,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

見到木琴時,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樣與她談工作,商量生產上的事,就是絕口不提提親的事。木琴也似乎沒把這事放到心上,依舊像往常那樣,該說的說,該干的仍然不盯松兒地干。倆人都心知肚明,卻佯裝不知,彼此倒也相安無事。但心里都揣上了麻草,往日坦誠的心胸里漸漸豎起了不太痛快的小隔板。

早就放下了的對木琴潛意識里生出的警覺和隱憂,又一次被酸杏下意思地繃緊在自己的腦筋上,再次擱不下放不下了。有時,他困惑地問自己,到底有啥放不下的。木琴只不過是村里的一個婦女干部。任她再怎樣地能說能干,也得在自己的指揮棒下跑腿辦事轉圈圈兒。就算她是七十二般變化的孫猴子,終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的。但是,心中的隱憂總也趕不跑揮不去,時常隱隱地壓在他的心上。特別是在回絕了京兒的求親後,這種莫名的緊張和憂慮更是加深了。至此,他對自身所具有的屢試不爽的直覺感應,產生了深深地懷疑。

一段時間以來,酸杏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村里婦女趁休假的時候,總是仨仨倆倆隔三岔五地往鎮子上跑。躲躲閃閃地出村,又扭扭捏捏地晚歸,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神秘的光澤。他本待問木琴的,但轉念一想,還是不過問的好。一來婦女都是由木琴管理的,自己插嘴就顯得多管閑事。二來婦女本身問題就多,弄不好跟茂林當年似的,討個沒趣,自己的老臉可沒地兒擱。他便不去過問,任由她們跑去。只要木琴不提及,他樂得為好人。

一天傍晚,幾個外出的老婦女慌慌張張地回到了村子。她們一齊擁到了茂生家,七嘴八舌地爭搶著說道,在鎮子上看見了一個人,像極了茂響,正在農貿集市上唱蓮花落子討飯吃吶。

振書女人興沖沖地補充道,沒錯呢,就是他呀。我還上前拽住他,問是不是杏仔他爹。他轉身就跑,怎樣攆都攆不上。

木琴趕忙應付著人們好心好意地前來遞信。待把來人送走,倆人立時陷入了一段長時間的靜默中。

——咋可能呀。他不是進了大牢麼,咋會回來。

茂生緊張得瞪大了眼楮,心里還在幻想著,是不是她們看錯了人,把流浪漢當成了茂響。

木琴沉思了半晌兒,回道,雖說是判了刑,咱娘回家都四個年頭了,興許到了期限被放了出來,也是說不定的。

茂生愈發緊張起來。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語道,他怎回來咧。他可萬不能回來呀,萬不能回來。

這一夜,木琴和茂生很晚才上了床。卻又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大半宿。直到天快亮了,倆人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已大亮。等起床了,竟然發現杏仔不見了。

吃早飯的時辰,一家四口圍坐在飯桌旁,就是不見杏仔的影子。初時,還以為他去茅廁或是出去玩耍了。等了半天,仍是不見他的身影。茂生就問同在西屋睡覺的京兒和鐘兒,起床時沒見這崽子一大早跑哪兒去瘋野了麼。倆人都搖頭,說起床的時辰就沒見著他的蹤影,誰知他跑到哪兒去瘋哩。茂生和木琴就著急,說他從沒在吃早飯的時辰跑出去過,今兒這是咋的啦。全家人又跑到街上,逐街逐巷地找,就連村邊的杏林子也找遍了,就是沒見他的影子。

木琴終于說出了一家人都擔心的話,是不是去鎮上找他那個死爹了。

看來,這是毋庸置疑的了。

木琴把隊上的事好歹安排了一下,也顧不上與酸杏和茂林打招呼,就與茂生和京兒馬不停蹄地直奔到鎮子上。仨人分散開來,沿著一條大街和幾條深巷子,一個街口一個街口地排查,一個巷口一個巷口地詢問,仍然沒見到杏仔。被問到的人大多搖頭,稱未見過外鄉的娃崽兒。也有說見到過的,衣著長相也都與杏仔吻合,就是沒注意他又去哪兒了。

茂生開始氣急敗壞地罵杏仔。罵他人小鬼大,養住了人,養不住心,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

傍晚回家的時候,茂生的嘴唇上鑽出了幾顆水燎泡,晶瑩剔亮。

當晚,被逼無奈的木琴去了酸杏家,對酸杏講了杏仔外出尋爹的事,請求酸杏組織人手去找杏仔。酸杏兩口子一听也急了,立時安慰木琴道,別急慌,別急慌。今兒天已大黑咧,沒法子找。趕明兒天一透亮,咱就把人撒出去,不會尋不見的。又說道,你放心,現今兒是太平社會,丟不了人的。杏仔又鬼靈得很,不會有事呀。

木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見茂生蹲坐在院子里唉聲嘆氣,便什麼多余的話也不講了。她勸說道,別著急上火了。酸杏叔答應了,趕明兒天一亮,就組織人手去尋杏仔。丟不了的。

茂生依然不得安穩。一晚上,他蹲坐在院子里,一會兒推推門,一會兒跑到黑  的大街上張望上半天,並不時地低聲咒罵著杏仔。畢竟有了四、五年的養育之情,茂生已把杏仔當成了自己的親崽兒。盡管與自己的親崽兒相比起來,總有那麼一小點兒輕重遠近的偏差。

第二天,全村整勞力全部集中在了大隊門前。酸杏親自到場坐鎮,吩咐各生產小組長帶著自己的人手,分頭到附近公社、村莊去找,堅決把杏仔找回來。要是白天找不回來,就連夜找。不找回來,堅決不罷手。

就這麼惶惶地熬過了一天。直到快吃晚飯的時候,杏仔才在眾人的簇擁下垂頭喪氣的回來了。

據杏仔當晚交代說,他在公社和周圍村莊瘋了似的整整找了兩天一夜。有人說看見過他爹這麼個人,但沒有誰會注意到一個流浪漢的行蹤和歸宿的。

茂生狠狠地臭罵了一頓杏仔,但沒有動手打。杏仔則在茂生的謾罵聲中,歪斜在凳子上,背倚著屋牆,早已鼾然入睡了。

茂響就像他出生時的那夜大風,突然而來,又悄聲遁跡,不知所蹤。

正是茂響的出現,給木琴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厄運。同時,也給她的政治生涯帶來了重大轉機。

事情非常簡單。「茂響事件」涉及到了全村所有勞力。在尋找過程中,村人又無意中將這一信息大張旗鼓地傳播到了公社大小村落的旮旮旯旯,包括公社駐地的幾個北山村。似乎公社干部也有耳聞,都傳說杏花村丟了個娃崽兒。一村老少散布在全公社一畝三分地上,掘地三尺,問人三千,在晝夜翻箱倒櫃地找吶,差點兒就翻到了公社大院里。

已經當上公社組織委員的楊賢德見到酸杏時,還問他,你村的哪個崽子弄丟哩,值得這麼興師動眾地去尋找。

酸杏吞吞吐吐地回道,誰說弄丟哩。是跑到山上迷路咧,找不見回家的路了嘛。

村人都喜歡就某件突發、重大或神秘事情議論或探討個無休無止,直到弄個水落石出才肯作罷,以此來充實小山村平淡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仨仨倆倆的婦女們所以鬼祟出山,又鬼祟晚歸的真相,立即大白于天下。而且,帶頭串聯弄景兒的,竟是縣里有名公社掛號村里呼風喚雨的堂堂婦女干部——木琴。

賣過杏的婦女們知道事情已然敗露,整日如懷揣著小兔子般心神不寧,走坐不安。心里一邊祖宗八輩地咒罵著茂響的出現,一邊祈求山神老母女乃女乃保佑自己千萬別被這件事扯了進去。她們的男人既成了眾人千詢萬問事情內幕的主角,又不自覺地處于一種包庇違法協同犯罪的尷尬境地。有心不說,有拒不承認錯誤抵抗到底的傾向。說多了,又怕罪上加罪。他們只能吱吱唔唔半含半吐地勉強應付著,愈發弄得整個事情神秘鬼祟之極。

那幾天,家里院外大街小巷老老少少的熱門話題,全是猜測事情的進展如何,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並會給哪家帶來啥樣的霉運。茂生既怕又嚇,整日不說一句話。他的眼里充滿了沮喪和絕望的神情,嘴上的燎泡也在悄悄增多。

果然,沒過幾天,公社就得到了確切消息,說杏花村婦女干部木琴膽敢慫恿婦女們搞資本主義那一套,帶頭投機倒把,私自販賣農副產品,有意破壞社會主義經濟制度,與上級政策對著干。這樣的論調,幾乎給一個小小的村干部木琴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楊賢德叫人把酸杏喊到了公社,逼問杏花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街面上傳有那麼多的流言蜚語,把沈書記都驚動了,放話叫追查吶。

他說的沈書記,就是過去公社的組織委員,那個帶領公社聯合調查組進駐杏花村調查酸杏們的老沈。過去的杜主任,已經被提拔當了副縣長。老沈頂了他的班,楊賢德又頂了老沈的位子。

酸杏被嚇傻了。他辯解道,沒听說。

楊賢德就嫌酸杏政治覺悟不高,糊涂透頂,不識大局。都死到臨頭了,還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他鐵青著臉訓道,這是地地道道有組織有策劃有預謀的集體投機倒把行為,是嚴重的政治事件呢。你要是再敢袒護著自己村里人,恐怕你的烏紗帽也得摘咧。連村里現有的班子成員,都統統下台滾蛋吧。

酸杏知道,這回算是惹到老虎上了。不老老實實地交代,非得扒層皮掉塊肉不可,甚或仍被攥住這根小辮兒不算完了。他趕忙改口,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講給楊賢德听,並把責任一股腦兒地全推到了木琴身上。

他這樣做的想法是︰一為推卸責任。娃兒哭,就推給娃兒他娘。誰惹出的麻煩,誰來收拾。萬不可把自己搭進去,掉進黑窟窿里爬不出來。二為警告木琴。她也實在是能過火兒了。這麼大的事情,不與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張。往輕了說,是目無領導眼中無人。往重了說,簡直就是要拉攏人心伺機專權篡位嘛。三為自保。看公社的架勢,這件事的性質不再是簡單的貪圖小利倒買倒賣了,而是要上綱上線,構成了嚴重的政治立場問題。別說她木琴的身架頂不住,就是憑自己拼死老命這麼多年贏得的功勞苦勞一大堆,也抵不住上面一句狠話。因而,酸杏便顧不得許多了。先把自己撇清了再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講嘛。

楊賢德听完酸杏的供述,並不顯得怎樣吃驚,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他說道,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會是她干的。杏花村的男人都是無卵的太監,個個都是一副娘們腔。除了一個真正無卵的木琴,誰還會有這份膽子,敢把天捅出個窟窿來。就算借給個天膽,也只能做點兒壘壘田埂鋤鋤田草的小把戲呢。

說得酸杏臉上臊紅一片,吱吱唔唔地不敢接茬搭腔。

楊賢德又把酸杏狠狠地挖苦了半天。直到架子端足了,也訓夠了,他才拽起酸杏,一起去找公社黨委一把手沈書記,重新匯報事情的原委,並領取公社的旨意。

據木琴後來講,酸杏在去公社的當天晚上,便匆匆地趕回了村子。他也顧不上吃飯,就把村干部們統統叫到了大隊辦公室里。受公社黨委的指派,他主持召開了杏花村自創建村委班子以來最為嚴肅又最為窩囊的一次會議。

在公社里,酸杏遭到了楊賢德的一頓諷刺挖苦後,本就一肚子的光火無處發作,又被楊賢德暈頭暈腦地扯了去見沈書記。沈書記可沒有原先的杜主任那麼慈眉善目地好說話,而是當頭給了酸杏一個下馬威。他把桌子敲得「  」震山響,眼珠子都差點兒瞪了出來。

他手指著酸杏的鼻子尖兒,狠狠地臭罵了一頓。他吼道,你要是不把這件事好好地擺平了,我就立即摘你的烏紗帽,撤你的職,還要在全公社大會上批斗你。就是要給那些心懷鬼胎的人敲敲警鐘,讓他們看看,跟政府跟領導唱反調子反擰兒的人都是啥下場。

酸杏被訓得渾身冒出一層又一層的冷汗,都把身上的破褂子打濕了,就差給沈書記跪下了。他知道,這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無的事體,一旦被提到桌面上,與政策牽扯在一起,就變成了吸人血啃人肉的猛虎凶豹了。他既怕又恨。怕的是,這禍事就要連到自己的尾巴根子上了。不狠下心腸當機立斷地斬除與自己的所有關聯,就會被死死地拖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算到頭了。恨的是,木琴這個女人,咋就長了熊心吃了豹子膽了呢。竟敢捅出這麼大的婁子來,她自己卻像沒事人似的。讓他酸杏跟著舌忝屎擦 ,還不知能不能舌忝淨擦干淨了。為了保住自己為之奮斗了多年的烏紗帽,他終于痛下決心,要堅決執行沈書記的決定,與木琴徹底劃清界限,趁機甩掉這個讓他困擾多年又擔憂多年的包袱。

酸杏蹲坐在大隊辦公室的凳子上,披著補丁落補丁的褂子。他一邊吸著旱煙袋,一邊咬文嚼字地說道,木琴同志,咱都是老黨員哩。黨培養教育了多年,又把咱推到領導崗位上,咱咋能做這投機倒把的事呢。群眾的眼楮,可都盯著咱干部呢。咱一步走不好,群眾就會跟著走下坡路。公社要抓咱村的反面典型,就是因為你的錯誤造成的,影響大了天邊去 。咱就是想破了腦殼兒,都估量不出這影響到底有多大呀。

其他幾個班子成員也都隨和著說道,對哩,對哩,這投機倒把的事,咱可不敢做呢。

酸杏又說道,我是木琴同志入黨的第一介紹人,也是我力主把她推到領導崗位上的。現在,木琴同志犯了嚴重錯誤,我要負主要責任。我已經向公社黨委沈書記作了深刻檢討。希望木琴同志能好好檢查自己的錯誤,還要想法子消除在群眾中的壞影響。要不,咱咋領導群眾搞生產呀。

木琴辯解道,我也曉得這理兒,可誰叫咱窮哩。祖祖輩輩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眼睜睜地瞅著漫山遍野的票子白白爛掉,可惜了不是。

酸杏把煙袋鍋重重地敲在凳子沿上,說道,你這是啥態度嘛。好像做了違法的事,反倒有理了咋兒。上級不讓做的事,咱再窮也不可惜。

木琴不服氣地回道,我違啥法了。幫著老少爺們尋條吃飯的路,多掙倆錢,這也是咱當干部份內的事呀。中央都開會了,還登上了報紙,說讓群眾盡快富起來。中央說的話,也是違法的嗎。

酸杏急了,叫道,中央說了,縣里沒說,公社沒說,咱就不能干。窮,窮怕啥嘛。愈窮,思想愈正哩。

看到酸杏一反常態的嘴臉腔調,木琴也生了氣。她撇撇嘴回道,思想還正啥兒。連自己的閨女都怕掉到糠囤里,思想還咋正。

這句話,正戳中了酸杏的瘡疤。蘭香上他家提親的事,早已在村人中間傳遍了。會上的幾個人當然知道。木琴所指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酸杏已經被木琴逼得沒了退路。事到如今,只得硬著頭皮,撕破了臉皮,與木琴血戰到底,好歹爭得一份將要殆盡的顏面和威嚴了。他被逼懵了。不自覺中,就漸漸撇開了自己的身份和會議主題,竟與木琴爭吵了起來。談話變成了吵架。一個說,自己的閨女自己管,願意嫁誰就嫁誰,你管不著。一個說,你欺貧愛富,也是怕窮。

這頓無休無止地爭吵,一直持續到了下半夜。初時,班子成員還神情專注地听著。到了後來,一個個都忍不住呵欠連天起來。弄得酸杏孤立無援,嘴皮子功夫又比不得木琴。他只好拿出剎手 ,宣布公社沈書記的決定︰木琴同志停職檢查。

這個決定,讓與會的村干部們大吃一驚。他們這才知道,此事遠非自己想象得那麼簡單,心里暗自慶幸沒有像往常那樣多嘴多舌。惹惱了酸杏,就等于惹翻了公社,往後決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啃。而對木琴來說,這不啻是自己政治生涯上的一次毀滅性打擊。

只幾天的功夫,木琴顯得老了許多。其明顯的征兆是,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且在不停地增加。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整日悶不吭聲。話語更是少得可憐。不到非說不可的時候,她都是閉緊了嘴巴,咬緊了牙關,不說不笑不出聲。

與此同時,茂生對杏仔的怨恨也在增加。在一段時間里,茂生竟然不讓杏仔到學校去上學,整日尾巴般地跟在他的後上地干活,以此來懲罰因他捅出天大的禍事而造成的罪責。在木琴的強烈反對下,杏仔才結束了近一個星期勞教般的苦難生活,背著書包去上學了。

木琴似乎沒有被擊倒。她始終堅信自己的做法是對的,就拒絕檢查,並跟公社黨委前來談話的人申訴辯解。這樣的對抗,是極不明智的,也不會有好結果的。就此,又把自己徹底地推向了政治上的絕路。

不久,木琴被撤職,並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處理決定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早晨,楊賢德親自趕到杏花村,召集了全村十幾名黨員參加的黨員大會,在會議上義正嚴詞地鄭重宣布的。其時,熟透了的杏果已經墜落到地上,早爛成了一灘泥水水兒。

從事業的峰巔一落千丈,瞬間便跌進了深深的低谷。此中的落差,讓木琴頓感頭暈目眩,無所適從。

她的話語更少,臉色更加陰郁,心事更為沉重。她開始失眠了,經常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白天又無精打采,做活計也是丟三落四的。常常丟了這個,忘了那個,好似沒了大腦一樣,迷迷糊糊地晃悠在院落里。

茂生心疼木琴,就不讓她出門上工。叫她呆在家里靜靜心,好好修養一下。而且,他把家務活全部包攬下來。做飯,喂牲畜,樣樣都是自己搶著來,不讓木琴插手。其實,這樣做恰恰又適得其反。木琴本就忙碌慣了的,一旦松弛散漫下來,愈是加重了她內心的郁悶和壓力。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廢人一樣,渾渾噩噩,無所事事。生活沒了動力,工作失去了目標。近乎封閉了的生活狀態,讓她漸漸游離出早已習慣並適應了的原生態環境,成了一具無所依附的虛體空殼兒,並有了愈加頹廢下去的發展傾向。

期間,也有一些婦女偷偷跑來看望木琴,說一些寬慰貼己的話。酸杏女人是第一個來安慰她的。接著,又有雪娥、豁牙子、蘭香、滿月、胡老師和掛兒等等一干眾人,走馬燈似的進出在她的院落里。愈是這樣,愈是把木琴本就郁悶的心腸攪得愈加郁悶沉重。

茂生也看出她有些心煩意亂,便對來人的態度變得不冷不熱起來。他企圖讓想去看望木琴的人因了自己不歡迎態度,望而生怯,漸漸止住跨進他家門檻的腳步。

院落終于安靜下來,卻又顯得更加落寞冷清。唯一能打破這難耐落寞的,就是屋後酸棗婆娘時不時地故意放開嗓門兒,發出近乎夸張的說笑聲。酸棗婆娘似乎重重地出了口惡氣。兩年前,被木琴和茂生娘合伙欺辱而惹下的悶氣,直到今日才舒暢地吐出來。這讓她感到,老天確實矮了,現世現報了呢。

因了木琴的緣故,茂生一家人也都小心翼翼地進出在自家院落里。茂生只知悶聲不響地做活計,撂下耙子拿掃帚,整日忙得團團亂轉。京兒把木琴的下場,統統歸咎于自己闖下的禍端而造成的。他也就陪了萬分小心,不敢在家里指手畫腳地隨意說話。鐘兒和杏仔更是夾緊了尾巴,收斂了往日張狂的瘋勁兒,變得乖巧起來,看著木琴和茂生的臉色行事。

一天,杏仔看到木琴愣愣地坐在鍋屋里出神發呆,就小心地安慰她道,娘,咱去告那些人吧。俺們在學校里遭人欺負咧,就去找老師告狀。老師就會把那些人狠批一頓呢。往後,他們也就不敢哩。

雖是一句孩子話,卻在木琴心中豁然開啟了一扇窗戶。是的,既然自己沒有做錯事,竟遭人如此愚弄,為什麼不到上一級去申訴呢。她好像看到了一絲光亮,一絲希望。盡管她明白,這種光亮極其微弱,希望又極其渺茫,但畢竟不再像現在這麼陰暗,這麼絕望。

木琴決心已定,任什麼艱難險阻都擋不住自己申訴的腳步。從此,她踏上了上訪申訴的道路,成為北山公社有史以來的第一上訪人。

她帶上足夠證明自己近些年工作成績的十幾張婦女工作先進單位和先進勞模獎狀,先是到公社辯白自己。在公社里,她找到了沈書記和楊賢德。她的申訴,當然不會有任何結果,甚至還遭到了倆人毫不客氣地訓斥。她想找老胡,但老胡已經被調到了縣婦聯。新上任的公社婦聯主任當然要堅決圍護沈書記的決定,對木琴也是大加鞭笞一頓。

後來,她又找到縣上,見到了杜副縣長和縣婦聯副主任老胡。他倆都好意地勸說木琴放棄上訪。都說,既是公社的集體決定,任誰也是翻不了案的。還是安心回村,參加勞動生產吧。

木琴就是不信這個邪兒。她說,我做的與中央要求的沒有兩樣,憑啥處理我。不給個結果,我是不會罷手的。

于是,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再三次,反反復復,月月不斷。經過近一年的勞頓奔波,卻連一點兒的結果也沒有。

這期間,在一片鑼鼓聲中,葉兒出嫁到了公社醫院的姚家。

出嫁那天,那張揚的出嫁陣勢,著實把杏花村人驚呆了。葉兒穿著一身紅絲絨緊身衣,坐在由兩個人抬著的用竹躺椅改裝成的臨時花轎上。她穿著紅色皮鞋,戴著白絲手套,頭頂大紅的紗巾,手腕上一塊明晃晃兒的手表。飄飄搖搖,似天女下凡,山神出山。前面,由一般吹鼓手開道,浩浩蕩蕩地招搖而去。那鞭炮聲,從酸杏家一直響到遠遠的山口處。

送親回來的人們都驚嘆那新房的漂亮,家具的齊全。許多東西都是從未見到過的,根本叫不上名字。譬如那個戲匣子,想听哪出戲,就听哪出戲,全不像廣播里的那麼死板,非得有人在里邊安排節目。更奇的是,新郎家有個「小電影」。就那麼一個灰土土的小櫃子,上面竟出人出景,比電影還好看。人們都說,葉兒真是好福氣,一下子掉進了福囤。都贊酸杏好本事,把葉兒說給了這麼好的大戶人家。

葉兒出嫁後的一連幾天里,京兒茶不思,飯懶咽,就像倒了血霉的小瘟雞。他整天悶頭不響,使盡吃女乃的勁兒下死力氣地干活。有時,他還拿過茂生的煙袋鍋,學他的樣子,憋足了勁兒猛吸。每吸一口,就咳嗽一陣,直到咳得臉紅脖子粗,眼淚鼻涕一起淌為止。

茂生心疼了,一個勁兒地低聲咒罵著酸杏兩口子欺貧愛富,罵葉兒有眼無珠。他由疼而憤,就將一肚子氣撒在雞狗鵝鴨身上。家里時常傳出雞飛狗跳砸鍋踫碗的聲響。漸漸地,他又把氣撒在了鐘兒和杏仔身上。在他倆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地吃飯時,他也會罵上一句,只知撐飯花錢的東西。

終于有一天,他昏了頭,竟再一次將氣出在木琴身上。他大罵木琴不務正業,就知道整日瞎跑濫騷,從不把京兒的事放在心上。正跑得火氣大盛的木琴,本就听膩了茂生的嘮叨。又有了這樣的導火索,倆人的爭吵便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木琴用她特有的女高音,尖刻地喊道,咋啦,我騷,我是去尋野漢子了,還是把野漢子招家里來了。瞧你個窩囊樣吧,瞎披了一張男人皮。你要是還墜著根男人根兒,就挺著胸脯到門外凶去。在自家鍋門口凶,逞哪樣好漢呀。我出去瞎跑是為了啥兒,還不是為一個「窮」字嘛。要不是窮,咱能讓人家小瞧嘍,京兒還會跟你一樣窩窩囊囊地現出個沒出息相兒來麼。

茂生不讓道,咱種地哩。咱是農民,種地是天經地義的事呢。地種好了,還愁錢花麼。

木琴恨道,種,種,這門人祖祖輩輩種了幾百年地了,還不是窮得連褲衩都沒穿上嘛。再這麼種下去,恐怕連塊遮羞布也買不起了。

茂生有些潰不成軍了,並把木琴被罷官丟職的事也忘得一干二淨了。他干嚎道,好,好,你能,你凶,你是黨的人,你是干部哩。你瘋吧,跑吧,這個家也甭要咧。等你跑進大牢,看誰給你送牢飯呀。

木琴仍然不依不饒地道,我憑啥進大牢。我做的,跟中央說的是一樣的。明兒,我就去市里。不弄清這個理,我就不回來了。我非要看看,到底是公社的理能站住腳,還是我的理更硬實。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果然捎帶了一些煎餅,一個人匆匆地出了村。這一去就是五、六天。

五、六天後的一個傍晚,家人剛吃完晚飯的時候,木琴竟然回來了。她滿臉掛著喜色,春風得意的樣子。這是她在上訪近一年的時間里絕無僅有的一次。

晚飯已經沒有了。茂生因為氣她整日不著家不管家,像個瘋婆娘似的到處瞎跑,便沒有再給她做飯的意思。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吸著一尺來長的旱煙袋。

杏仔乖巧地去燒火舀水,幫著木琴動手做飯。

木琴模著杏仔的後腦勺兒,夸道,還是俺杏仔疼娘。杏仔,你猜,娘這次成了不。

杏仔察言觀色地頓了一下,試探著說道,娘,成了吧。

木琴笑了,並「哏哏」地笑出了聲。

她說道,對哩,對哩,娘這次真成了。娘可吃盡了苦頭呢。這五、六天,就像五、六年那樣長哦。娘到了市里,找到市政府。那把門的老頭就是不叫進去。娘就見天去磨,磨也不管用。到後來,娘就想了個法子。見門里出來輛車,就上前截。截住了,就說。到了第三天頭上,還真叫娘截住了個正主兒,是市委辦公室的,姓揚。他一听說是咱縣的,就把娘領進了樓。揚同志讓娘坐在沙發上,還給倒了杯茶水。就叫娘一個人說,他靜靜地听。娘就把前前後後的事一股腦兒地端出來,讓她給評評理。揚同志就往小本本上記,可認真了。最後哇,揚同志說,木琴同志,你的做法是對的,完全符合上級指示精神。又說,希望你回去好好干,一定想法把群眾引上致富的道路,多種經營全面發展是農村經濟建設的大方向。杏仔,你看揚同志說得好不好哦。

杏仔不懂裝懂地說道,好哩,真好。

木琴故意提高了腔調,繼續說道,是哩,揚同志說得多好哦。哪像咱公社的沈書記和咱村的酸杏他們,淨念窮經。要叫他這些人掌家,就是再窮上三輩子五輩子的,也沒完呢。木琴又有意提高了聲調,並學著別人的聲腔道,揚同志還說,你的問題會弄清楚的,回去等著吧。

杏仔馬上抓住表現自己的機會,急道,娘,你可別叫他給糊弄咧。

木琴愈加興奮了。她有些得意地回道,當初,我也不信呀。說這問題不弄清,我就不回杏花村了。這時,過來個同志說,你要相信揚同志。我說,憑啥哩。那位同志說,就憑揚同志過幾天就要到你們那個縣任縣委書記呀。媽喲,敢情這位揚同志就是咱現今兒的父母官呢。父母官都說我對,那還能差了麼。

杏仔更加賣力地討好道,娘真行。

木琴不無自豪地掃了其他人一眼,傲然的神情就那麼明顯地掛在了她的臉龐上。

這時,很長一段日子里無精打采的茂生也伸長了耳朵,听著木琴的話。末了,他不由自主地贊道,瞧人家大官,就是心明眼亮,從不冤屈一個好人呀。

木琴洋洋自得地瞥他一眼,不屑答話。

半個月後,公社沈書記親臨杏花村。他親自主持召開了全村黨員大會,並當場宣布了公社黨委關于撤消木琴同志黨內處分和恢復村干部職務的決定。他痛心疾首地說道,木琴同志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給我們上了一堂生動的思想教育課。我們的思想有些守舊落伍哩,沒有跟上時代的步伐。縣委揚書記說了,下一步,我們要加強學習,提高認識,來一個徹底的思想整頓、作風整頓、班子整頓。要緊跟時代節拍,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帶領廣大群眾共同奔上富裕的道路。

誰也沒想到,沈書記的腔調竟會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黨員們稀稀落落地鼓幾下掌,拿眼直瞅酸杏。酸杏滿臉通紅地含著煙袋,兩只手不停地摳著腳氣病越來越重的腳丫子。

剛收完秋,縣委楊書記的話就見效了。全縣開展了一場大規模的基層班子整頓活動。杏花村首當其沖,就此拉開了木琴與酸杏之間的爭權戰。

酸杏當村支書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了。他的老謀深算,賀家女人的賢德施恩,再加之杏花村幾大族姓之間錯綜復雜的派別勢力和勾心斗角的小肚雞腸,使得酸杏穩穩當當地坐在杏花村頭把交椅上,雷打不動,風雨侵不到身上。就如一個不倒翁,不管怎樣地磕踫觸動,他依然安穩地蹲坐在山村里,呼風喚雨,指點江山。

剛剛嘗到勝利的喜悅,又得到縣委揚書記撐腰的木琴,顯然忽視了這一點。她直接向酸杏所擁有的牢不可破的地位發起了挑戰,決意競爭村書記這一重要職務。

所以有這樣的心思,是木琴在被宣布恢復職務那一刻起,突然生發出來的。

她驀然發覺,整日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猶如天神般的沈書記們,也不是什麼金剛不壞之軀,更不是什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化身。甚或,他們的思維定勢已經大大落伍了,與自己的思維判斷力比起來,竟有著如此大的差距。在沒有深入其中,且沒有對比較量之前,她不敢有這樣的狂妄之想。但是,經過了一年來的痛苦磨礪和無助地奔波踫壁,她重新審視著自己,剖析著自己,對自己的分析、思考和判斷能力有了重新的認識。她覺得,自己已經具備了再上一層樓的實力和條件。首先,有新任縣委書記的認可和支持,她的腰桿頓時粗壯了許多,說話就有了充足的底氣,也找準了今後發展的突破口。那就是,領著村人放開膽子尋找致富的門路。這是上面大力號召的思路,更是村人熱切擁護的新路徑。這其中,沒了顧慮和羈絆,只看誰人起步快,走得遠了。其次,酸杏在賣杏事件中一反常態地表現,令她心寒意冷。她仍然不能理解,一直被自己視為做人楷模的酸杏,竟會趁火打劫地幫著別人整治自己。這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的地方。由此看來,若酸杏繼續執掌村中大權,他走的仍然會是老套路,受窮的仍然會繼續受窮,受累的仍然會繼續受累。由此推之,村中的閨女依然會繼續往山外跑,村中的男娃兒們依然會因了找不到對象而繼續做出更急更傻的事來。其三,有了賣杏的經歷,她明白了村人的隱秘心思。他們一心想賺錢,卻苦于找不到賺錢的門路和領頭的人。自己在這方面,已經有了一定的群眾基礎。相信自己的競爭,必會贏得村人的支持,從而實現自己的心願。

其實,因了暫時地勝出,她已經讓突如其來的激奮和喜悅沖昏了頭腦。木琴對自己進行了過高地估計和忘乎所以地前景展望。第一條的斷定,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對酸杏的定位,恰恰又出現了偏差。幾年後,隨著修路工地上那一聲炮響,那一陣鋪天蓋地的石子雨破空傾注而下的時候,木琴徹底地認識了酸杏,並對他從心底生發出了終其一生的愧疚。這當然是後話。

木琴的競爭手段極其幼稚可笑。她所采取的措施是,四處溜門,拉攏人心。到處數說窮的害處和富的好處,以及自己的一整套致富計劃。那就是,將杏林歸攏起來,組織人員集中管理,秋後統一分紅。僅此一項,每戶每年就有千八百元的收入。

在意識到木琴的險惡用心後,酸杏著實慌亂了一陣子,坐臥不安如熱鍋里的螞蟻。他的嘴唇上冒出了晶亮的水皰,掩在嘴唇上稀疏的胡須里,像一粒粒生杏果的核仁。

為了保住自己既有地位和利益,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後,他毅然出擊了。與木琴不同的是,他選擇了走上層路線。他先把村里十幾名黨員安頓好後,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公社里竄去。

很顯然,酸杏很輕易就取得了戰略上的主動權,而木琴卻犯了一個戰術上的嚴重錯誤。因為,木琴所能宣傳到並有著良好信譽基礎的,只有那幫吃過賣杏果甜頭的婦女。男爺們大都不敢相信木琴唇紅齒白悠悠忽忽如天方夜譚般的鬼話。他們相信的,只有土地和汗水。而且,在全村十幾名黨員中,只有木琴是婦女。這就注定了她此次奪權失敗的命運。

這年的初冬,酸杏以絕對優勢,連任村黨支部書記。同時,按照公社統一部署,實行了土地承包責任制。將所有田地、公用設施及杏林,統統分包給了農戶。就連隊里的杴鎬犁耙等農具,也都分到了各家各戶,未留一點兒剩余。

這一舉措,令杏花村人既意外又驚喜。意外的是,這世道變化之快。原本是國家集體財產的土地,竟堂而皇之名正言順地進了自家門檻。驚喜的是,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而這命根子現如今兒竟由自己來擺弄了。就像擺弄自家娃崽兒一樣,隨心所欲。這可是做夢都不敢想象的美事呀。

在田地和杏林的承包上,是采取抓鬮的辦法進行的。乍看起來,這種辦法是古往今來多少輩人最認可最公道的分配方式。每個人的機會均等,全憑運氣來掌握。實際的結果,又使絕大多數村人覺得不合理。因為,除了木琴家外,其他村干部都抓到了全村最好的田地和杏林。有人猜疑,這其中肯定有詐。他們就糾集了部分人,跑到酸杏家里鬧。

酸杏笑眯眯地問道,有啥證據麼。

誰也沒有抓住啥把柄,只好認命,做鳥散狀。他們一律無怨無悔地奔回家里,精心盤算著,明年一開春,該在哪塊田地里種啥谷物,哪塊田地里又需要擔進多少擔屎糞。

自打奪權失敗後,木琴臉上就一直掛著笑。承包之後,那臉上的笑容更加劇了。家人明顯感覺到,那不是歡喜的笑。它給人的感覺很不舒服。

鐘兒和杏仔在研究了許多日子後,一直沒弄清這笑的名稱和內涵。直到有一天,鐘兒正坐在教室里寫作業,杏仔忘乎所以地撞開教室門。他不顧全屋學生崽子的驚訝,高舉著胡老師那本厚厚的詞典,對著鐘兒大喊大叫道,哥,我知哩,那是冷笑。

在滿屋崽子們的哄堂大笑聲中,鐘兒氣急敗壞地把杏仔摔出了教室。

日子隨著村人在田地上種糧食拾票子的甜美激昂的夢鄉里倏忽而逝,醒來時,已是到了一九八二年第一次收獲的杏黃時節。

兩年前做出叛逆舉動的木琴,一下子成為了村人學習的榜樣。窮紅了眼的村人紛紛效仿木琴的做法,一股腦兒地往公社駐地擁去。他們當然不會再像當年那樣鬼祟地出入,而是大搖大擺大模大樣地早出晚歸。當年那幾個與木琴一起做出過驚人舉動,過後又被嚇破了膽兒的婦女,則像經驗豐富的導游,指指畫畫地走在隊伍最前面。其中,就有新加入的酸杏女人。蘭香和雪娥還帶著部分人到了縣城里去賣。

在這支浩浩蕩蕩的賣杏大軍中,獨獨沒有木琴家人的影子。

當時,京兒偷偷模模為葉兒買紅紗巾的賊癮早就發作了。他老早就嚷著要去公社,要去縣城。茂生也有些忍不住了,開始蠢蠢欲動起來。讓木琴鋼牙利齒地一頓磕踫,倆人頓時都蔫了。

木琴道,急啥兒急。那麼多的人都擁到公社、縣城,賣杏的比買杏的還多,價錢能上去麼。都老老實實地呆著。我不發話,看誰敢動一指頭。

果然,茂生和京兒都沒敢動自家果園里的杏果一指頭,只是急得在院子里轉圈圈兒。

果不出木琴所料。全村百十口子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地釘在縣城和公社駐地大街上,齊聲吆喝,互搶生意。按當時人們的生活水平,能夠斗膽支付這方面消費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盡管有成堆成群的人圍著杏果攤,驚嘆這杏果的大又圓。最終。他們還是閉緊了滿是唾液的嘴巴,捏緊了自己的空癟錢袋。于是,村人只得互相壓價出售。從一毛到五分,又從五分到一分。有的干脆一分兩斤地賣。按她們的想法,賣一斤賺一點兒,不賣的話一分錢也不會有。幾個打頭兒的婦女直罵道,日他娘的,賊怪了。兩年前,一兩毛錢都搶。現今兒,一分錢也賣不動,真真是大白天里撞見鬼哩。

直到這時,村人才猛然發覺,曾發現並鼓動村人干這生意的木琴家,竟然眼瞅著樹上越來越熟透了的杏果,一直按兵不動。

一天,吃完晚飯的光景,蘭香和雪娥就領著幾個婦女婆子來到木琴家溜門子。雪娥故作吃驚地問道,嫂子,咱村的杏兒都賣淨了,你家咋不抓緊呢。

木琴將飯桌上的碗筷放到盆里,舀上水,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邊不緊不慢地洗刷著,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不急呀,樹上的杏果還都沒熟透呢。

豁牙子齜著漏氣的豁牙,驚道,咋兒,等杏兒熟透了,那票子早隨著杏兒變成泥水水兒哩。

木琴就笑。她隨即岔開話頭,胡扯了些家長里短的事。幾個人模不透木琴的想法,只好怏怏而退。

幾天後,在眾人不解的目光追逐下,木琴整裝出發了。她徑直去市里了。兩天後的早晨,木琴又風塵僕僕地回到她家承包的幾十棵杏樹邊,身後跟著五輛驢車。

木琴又一次恢復了往日神采。她指手畫腳地指揮著車把式和跟車的人,從樹上下果子。一整天的功夫,幾十棵杏樹就下了滿滿五大車熟透了的杏果。

招待來人吃了晚飯後,木琴招上京兒,一同坐上驢車,吆吆喝喝地駛出了杏花村。

那天的天氣很好。夕陽落山後,隨即將身後如披風般的薄暮籠罩在生機盎然的大地上,透明而又朦朦朧朧的。杏花村,連同遍野的杏林,顯得溫柔而又神奇。村人們都聚到村口,遙望著漸漸模糊了的木琴的背影,眼里流露出異樣的神情。

木琴再次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村人又一次領略了木琴的不同凡響之處,那就是精明。

她之所以沒有急著涉足縣城及公社駐地的市場,一方面是市場需求量太小,另一方面是杏果還沒有熟透,不易大批量地外銷。一旦等到杏果全熟透了,她便只身獨闖城市。市里的需求量要遠比家鄉的大。況且,她曾在市里呆過四、五天,對那里的情形並不陌生。再者,村人為了急于出手成交,早把半生不熟的杏果糟蹋盡了。這個時侯,自家的果子便成了搶手貨,避去了競爭威脅。于是,這一次,讓木琴著著實實地賣了個好價錢。

木琴懷揣著幾百塊票子,喜滋滋地回到了村人既羨慕又妒忌的目光中。村人公認精明透頂的振富,無不嘆服地對酸杏酸溜溜地說道,這女人,這女人簡直就是個人精,誰也別想斗過她。酸杏沒吭聲。他用手使勁兒地摳著腳丫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振富自覺失言,訕訕地溜回了家。

這事是豁牙子專門跑到木琴家,對她親口講的。她又湊到木琴耳邊,輕聲說道,我家老鬼還說,他酸杏雖是個大好人,可就是本事不濟。原先不讓掙錢的時辰,誰也沒這個心思。現如今兒,上面讓咱放開了手腳去掙錢,酸杏也沒尋出條掙錢的路子來,還和往日那樣拼命干。看來,這條路是行不通了呢。要是酸杏有他嫂子一半的本事,那就好哩。

說話間,從豁牙縫里涌出的氣息,將木琴耳鬢上的細發吹得飄忽不定。

木琴只是靜靜地笑,不做聲。她心里明情,自己這次賣杏兒的舉動,足以使杏花村人半宿半宿地睡不著覺。

以後的日子里,木琴的一切言行舉動均在杏花村人的目光注視之下。一些婦女有事無事地老愛往她家跑,講窮,說錢,拉閨女要嫁崽子要娶。說完後,她們再放心地離去。之所以放心,是因為她們看到,木琴整日忙于去責任田干活或做家務,還沒有什麼掙錢的計劃和舉動。漸漸地,男爺們也都在晚飯後,將閑聊的地點由酸杏家門口挪移到了木琴家的大門口,弄得她家門前頓時變得比大隊部還熱鬧。這一切,均因了那幾百塊錢的誘惑力。

直到多年以後,鐘兒在決心整理杏花村這段歷史時,仍然想不明白。幾乎一夜之間,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年老的還是年輕的,竟一下子撇開了為他們苦苦辛勞了二十幾年的酸杏,而統統心甘情願地歸屬到只是一個村婦女主任的木琴的麾下。山里人獨有的淳樸忠厚的優良品性,在金錢的感召下,竟在瞬間土崩瓦解了,並無可辯駁地漸漸失去了它原有的屬性和特色。

盡管前面曾經說過,山里人終究沒見過大世面,經不起丁點兒的外界刺激。

杏花村人思想變化之快,其變化所帶來的始料不及的後果,嚴重觸及到了酸杏的利益。這一點,在村民秋後拒交公糧上得到了充分驗證。

那天,天氣格外好。天湛藍湛藍的,像潭清澈的湖水。有縷縷流雲當空掠過,潔白的雲朵愈發襯托出天空的湛藍。沒有一絲污漬,純得欲滴下藍色水珠來。

時令已到仲秋。早晨起床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兒寒氣襲身。木琴已于兩天前去了市里,至今未歸。走的時候,仍和往常一樣,沒有交代她出去的目的。家里人也都習慣了,都懶得過問。

茂生早早地起了床,做了飯。又將酣睡的娃崽兒們轟起,催促著他們吃了飯。他囑咐鐘兒和杏仔在家守門寫作業,不準外出瘋野。自己帶上干糧,與京兒一起到北山坡上去收割谷子。他倆要到傍晚時分才能回來的。鐘兒和杏仔就老老實實地在家里做功課。

剛鋪下攤子,茂林推門進來了。他說,讓他家今兒去大隊辦公室交公糧,就是剛剝好曬干的花生。杏仔回道,也不知哪些是交公家的,哪些是自家留的。茂林說,那就趕明兒再交。你家一定要交好的,給群眾帶個好頭兒呀。鐘兒和杏仔就使勁兒地點頭,以表明他家一定會照辦的。

交公糧就像過去交皇糧似的,是老百姓份內的事。連鐘兒他們這些小崽子也都知道,這是天經地義的。

這一天,倆人就一直老老實實地蹲在家里,哪兒也沒有去。

也是這一天,來他家溜門子的人特別多。進門就問,你家交公糧了麼,準備交多少,啥樣貨色的呀。他倆一概搖頭。這樣的事,他倆是無權知道的。來的人便掛著一臉的神秘相兒,問完就走。

直到傍晚時分,木琴家的大門突然被撞開。由酸杏引領著,擁進了一群陌生人。其中,就有公社沈書記,還有三個戴大蓋帽的公安。

沈書記連聲喝問道,木琴去哪兒啦,木琴去哪兒啦。茂林則瞪著通紅的眼珠子,使勁兒地搡著鐘兒的肩,厲聲道,你娘呢,你娘躲到哪兒去哩。

鐘兒嚇呆了,哆嗦了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杏仔的膽子稍大些。他用變了腔兒的語調,好容易將木琴及茂生爺倆的去向說清了。

茂林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對鐘兒叫道,快去北山找你爹,叫他馬上到大隊辦公室呀。

鐘兒麻利地向門外跑去。他們似乎不放心,竟讓一個公安跟在了他的後押著。

鐘兒剛跑到村後街口,就見茂生和京兒各擔著兩大擔谷子顫悠悠地走來。許是見到鐘兒慌慌張張面無血色的樣子,茂生顯然嚇了一大跳兒。他扔下擔子驚道,崽兒,咋兒啦,出啥事了麼。

沒等鐘兒開口,後的公安就趕上前去接腔兒道,你就是木琴男人麼。

茂生這才看清,鐘兒身後站著令人望而生畏的公安。他結結巴巴地「嗯」了兩聲。

公安道,你馬上隨我到大隊辦公室去,快走哦。

茂生哪兒經過這種場面。他兩腿一軟,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麼也爬不起來了。現是公安把他拖起,半推半搡地擁他去了大隊辦公室。

大隊辦公室院里院外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有幾個娃崽子圍著一輛綠色吉普車,好奇地觸模觀看著。大隊辦公室的門大敞著。門口有一架磅秤,旁邊堆著一些空蹩的麻袋。只有幾條麻袋鼓鼓地立在秤邊,顯得很是孤單。

沈書記正繞著磅秤轉圈圈兒,酸杏及幾個村干部大汗淋灕地蹲在磅秤旁。仲秋傍晚的天氣已是很涼,特別又是在深山村里。他們的態相,就顯得很滑稽。

已經轉了腿肚子的茂生,被人硬生生地推搡著進了辦公室。緊接著,辦公室里就傳出一種溫和中略帶著幾分威嚴的聲音,說,木琴同志為什麼不來交公糧啊。

茂生諾諾地回道,她……她沒在家,不曉得……不曉得要交公糧嘛。

——交公糧的事早就開會說過了,木琴同志還是個村干部,難道不知麼。

——不……不是,曉得哩。是……是不曉得今兒……今兒要交……

茂生已經語無倫次了。

——你家的公糧準備好了麼。

——早……早準備好了,在西屋……西屋里放著呢。

——木琴同志是黨員干部,就應該給群眾帶個好頭,而不是反帶頭。好了,你快去拿來吧。

幾個人簇擁著茂生走出門來,茂林們便兔子般地跑在最前面。

木琴家的公糧被幾個村干部扛了過來。這時,辦公室里走出一個粗粗壯壯的中年人。他先伸手將袋子里的花生模了模,全是又大又圓的上等品色。又捏起一粒兒,放到嘴里嚼了嚼。隨之,他滿意地笑了笑,對四周看熱鬧的人高聲說道,鄉親們,農民種地交公糧,工人做工交利潤,這是黨和政府給予我們的權利,更是應盡的義務。大家都知道,集體所有制的時候,大隊每年都要上交國家糧食。現如今兒,政府為了讓咱農民盡早地富裕起來,就出台了這項土地承包的富民政策。今年莊稼收成好,咱不能光顧著自己的小家,就忘了國家這個大家呀。听說,不少鄉親們都在攀著木琴家。現在,木琴家的公糧已經交了,質量又好。大家都別再等靠了。咱杏花村交公糧,是今年全縣的頭一份。大家都要給全縣帶個好頭呀。

仍然是那種溫和中頗顯嚴厲的聲音。

看熱鬧的人群聳動了一下,忽地四散而去,大隊辦公室院前一下子空闊了許多。不一會兒的工夫,有嘈雜的聲音傳來。接著,村人們扶老攜幼肩扛車推地將糧食袋子擁到磅秤旁。酸杏、茂林及振富們立即忙得腳丫子朝了天。

那個中年人對沈書記說道,老沈,要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查個水落石出。並寫成書面材料,直接報我。如果情況屬實,一定要嚴肅處理。

沈書記一邊用手絹擦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邊頻頻點頭道,揚書記,請您放心吧。公社馬上就成立工作組,進駐這個村子,堅決把這件事查深查透。同時,我們也一定吸取教訓,保證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呀。

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吉普車載著中年人及幾個公安絕塵而去。

村人都在背後猜測,這個叫揚書記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木琴曾提起過的縣委書記。要不然,公社沈書記就不會嚇成那個熊樣子。茂林後來證實,這個楊書記,就是當下的新縣委書記。

那天晚上,大隊辦公室里整整鬧騰了一夜。交公糧的村人絡繹不絕,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果然來了幾個人。在楊賢德的帶領下,他們住進了大隊辦公室。木琴也在工作組落腳的當天,回到了家中。

之後的幾天里,木琴便沒白天黑夜地被人往大隊辦公室里叫。同時,被叫的還有一些村人。木琴的臉色一直不好看,也不願意說話。家里的人都怕她,惟恐躲之不及。

幾天里,茂生亦無心思干活,整天如驚弓之鳥般地在東西兩院里瞎轉悠。他嘴里叨咕道,不得了咧,娃兒娘違法咧,要進大牢呢。可咋辦好,可咋辦好哦。爭啥權,當啥官。她再敢爭權當官,我就打斷她的狗腿呢。

初時,京兒們還不在意。時間長了,他們心里也是發毛兒。京兒就問道,娘違啥法啦,違啥法了呀。

茂生吭哧了大半天,也說不清木琴到底違了啥法。

事情終于弄清楚了。

原來,今年是全縣實行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以來,第一次由群眾自己主動上交公糧。縣里特別慎重,先在北山公社試點。酸杏就主動請纓,把公社的試點爭了過來。他想著實地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威望,以沖淡一下前段時間因木琴爭權而使自己在公社領導心目中造成的不好印象,並借此重新樹立往日的威信。原以為極容易的事情,幾百戶的村子,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完成交糧任務的。他只是與茂林和振富提前打了聲招呼,叫茂林在交糧的當天負責組織村人交糧,叫振富預先準備好了磅秤和麻袋。

交糧的當天,公社來了幾個人坐鎮。沈書記也從別的村子轉悠過來,想看看試點的效果。誰知,磨蹭到了過晌兒,只有幾個村干部交了,群眾卻一份也沒有交。沈書記當場斷定,這是群眾有意集體拒交公糧的,就趕忙通知了縣里。揚書記立時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立即會同公安局的人,驅車飛奔杏花村。幾經調查了解,有人反映說,大伙兒都在攀靠著木琴家。事情明顯了,是木琴在背後鼓動村人公然拒交公糧的,自己卻躲出了村子。這是全縣歷年來從未發生過的嚴重事件。

然而,在公社工作組忙活了幾天後,將一份厚厚的調查報告放到揚書記辦公桌上時,揚書記認真看過後,不禁啞然失笑了。報告上寫明的事件原委十分簡單。因為上半年賣杏的事,使村人得出一個簡單的共識。就是今後一切事情都要隨著木琴干,那樣就不會吃虧。這次交公糧,他們見木琴家沒有動靜,以為木琴又在搞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吶,便齊齊地等候著,再亦步亦趨地學。木琴所以不在家,是去市農林所聯系杏林管理的事,整個風牛馬不相及。

揚書記笑著對沈書記說道,老沈哦,看來,這個木琴同志的群眾威望很高哩,是個難得的人才呀。這樣的人要重用起來,我們的工作就好搞了。

沈書記頻頻點頭如雞啄米。

這意想不到的事件,給木琴的政治生涯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轉機。公社沈書記回來後,立馬找酸杏談話,說他的年齡也大了,為黨辛苦奔波了這麼些年,是該到歇歇腿腳的時辰啦。就動員他退下來,由木琴接任他的擔子。幾次三番地做工作,談心交流,酸杏就是不同意。這簡直就像要了他的命根子一樣。

酸杏委屈地問道,我是辦錯了啥事,還是工作沒做好,給公社抹了黑呀。為啥兒叫我退下來,總得有個說法呀。

果然,失去了耐心的公社領導給了他一個明確說法。重新組閣杏花村領導班子,用大票悠的辦法,民主選舉新班子。

那是一個夜里。在大隊辦公室里,一盞汽燈將十幾張黨員的臉映得忽藍忽白。每個人都挺莊重地在一張寫有所有黨員名字的紙片上畫圈。畫完後,再由公社組織委員楊賢德監督,茂林唱票,振富記票。

那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時刻。每個人都伸長了耳朵,屏住呼吸,听著茂林響亮的聲音。那聲音穿透了牆壁,站在牆外的街上就能听得到。選舉的結果,除有兩票選酸杏的外,其余均選了木琴,也就是去年以來忽然變得野心勃勃的原村婦女主任。

當時,酸杏便泥兒般地癱在了地上。

木琴終于達到了她的目的,應該欣喜欲狂才對。但是,當晚回到家里時,杏仔首先叫了起來。他嚷道,娘,你哭咧。

的確,木琴的眼眶里閃動著盈盈淚花。木琴嘆氣道︰看看酸杏的樣兒,也怪可憐的。

茂生恨恨地道,哭啥哩,這回該高興了呢。當大官了,更能瘋了。不瘋到大牢里,是沒完呢。

經過了賣杏兒和交公糧兩次變故後,他把官職看成了蛇蠍。一看見木琴忙里忙外地瘋跑,他就嘟囔。最後,他便賭氣一直不與她說話。而且,前不久,倆人竟又分床而居。

茂生原想到西屋里,跟京兒們擠睡的,竟叫幾個崽子合伙趕了出來。他們齊聲吆喝道,太擠哩,憑啥不在自己床上睡,非要賴在這兒睡呀。茂生又不好明言,只得在鍋屋里的土炕上安置了一個鋪蓋卷。夜里,自己就睡在上面。

一九八二年冬天,料峭的寒風不時地從北山埡口里闖進來,穿過干硬如鐵張牙舞爪的杏樹枝,呼嘯著掠過杏花村上空。時時提醒著杏花村人,冬天仍然駐留未走,而春天尚還遙遙無期。

隨著擁護木琴上台執政的漏*點和沖動過後,伴隨而來的,則是新的不安與惶惑。這種不安與惶惑,首先表現在村領導班子上。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古往今來大多數執政者所遵循的定律,茂林、振富們最是明了的。他們都夾起尾巴,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木琴東奔西走。看木琴的臉色行事,卻不肯以自己厚實的肩膀去主動承擔一份重擔。明眼人都清楚,茂林們所怕的不是木琴,而是木琴背後的撐腰人縣委揚書記。況且,酸杏的余威還未散去,仍然在人們的腦子里亂轉悠。多數參加投票的黨員紛紛跑到酸杏跟前,解釋說,那兩票中,就有一票是我投的呢,還是跟著老支書倚靠,心里有底兒,別人恐怕是靠不住呢。這種人心渙散的局面導致的後果是,令出不行,令行難止,並直接給了剛剛執政的木琴當頭一記悶棍。這就是,木琴發出的第一道指令——收攏杏林,集中管理,統一分紅的決策,遭到了村人蜂擁群起地憤懣與誹謗。

僅僅一年多的時間,雖然村人遭遇到賣杏的失敗,但他們更多地品嘗到了聯產承包責任制帶來的甜頭。責任田里鼓鼓的糧粒,充滿了家家戶戶往日空癟的糧囤。大多數人家敢用「殷實」兩字來標榜各自的家境了。現實的村人原本企望木琴的上台,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糧食和塞滿尚處空癟的腰包的機會。木琴卻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收回杏林。由此推斷下去,第二步必會收回所分的糧田。再推之,就會把村人重新帶回到那往昔的狼狽時光。這是村人無法接受的,更是無法想象的。

在木琴主持召開第一次村民大會的當天晚上,剛放下飯碗,木琴家里便聚集了一屋子的女人和老人。他們或規勸或吵嚷或威脅,逼迫木琴收回成命。後來,木琴在對已大學畢業並在縣城工作的鐘兒談起這件事時,眼中竟閃爍著瑩瑩淚光。可見,當時之事,對木琴觸動之深。

木琴說,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村人解釋集中管理的好處,分散管理的害處。但是,沒人願意相信。

酸棗婆娘起著高腔地叫道,他嫂子,這林子可是咱村的命根子,是咱村十幾輩子人呵護成的呢。你只講集中管理好,那叫誰來管,咋分紅,大頭誰來拿呀。大家伙兒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錢,可不能只叫幾個人享了呀。

于是,由規勸,到吵嚷,再到威嚇,木琴的處境愈來愈不利。

正在不可開膠的時候,茂生出人意料地從牆旮旯里站了起來。面對一群氣勢洶洶的村人,他憤憤地道,二嬸,說話要憑良心呀。崽兒他娘一心為著大家伙兒,冒著蹲大牢的險,帶咱找掙錢的路,心還不正麼。崽兒他娘真要是坑了大家伙兒,我情願把這房子,這幾個崽兒賣了,陪大家伙兒還不成麼。

有人低聲道,咱不缺崽兒,也不要房子,只要林子呢。

茂生漲紅了臉,哆嗦了半天的厚嘴唇里終于擠出了一句駭人的話。他說道,咱要是成心做虧心事,日後,就叫京兒成家生精兒呀。

如一記沉悶巨雷,在長者的腦瓜兒中爆燃炸響。四十二年前的那夜大風,又一次旋起沖天地顫栗,在長者心中膨脹著。老輩人听不得這樣的賭咒,也不會懷疑憨厚老實的茂生敢于講出這話的誠意與份量了。年長者如潰軍般紛紛起座離席,捂著顆「怦怦」作響的心髒,倉皇四散,各奔家門。女人們見靠山已去,只得責聲不斷地嘮叨而退。

能化險為夷,將木琴從尷尬境地中解月兌出來的,竟是一直反對木琴,且因反對她而毅然分居近數月的男人,木琴得到了莫大地安慰。她遂又生出了對茂生難以言狀地感激,亦如茂生感激木琴當年隨己回遷一樣。畢竟是木琴瘦弱的肩膀,在茂生寬厚結實的胸前,終于抵御了一九八二年冬夜那場寒氣襲人的風霜雪雨。

至此,木琴再也沒有以自負的優越,無端地蔑視茂生的任何過錯或指責。當天夜里,木琴滿懷感激之情,把茂生安置在鍋屋里的鋪蓋卷拿回了堂屋,並把茂生攆回到屋內大床上。她頭一次主動漏*點地為自己丈夫盡了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補償了茂生數月來的空虛和焦慮。

幾天後,木琴從市里請來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說是市茶果技術推廣中心的技術員,來教村人杏林管理的。木琴稱他秦技術員。

秦技術員屬于徹頭徹尾的知識分子類型。這一點,村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白皙的面皮,柔弱單薄的身材,滿臉的和氣相兒,給人一種以和為貴與世無爭的感覺。再配上一副黑邊的遮蓋了半個臉面的如瓶底般厚的近視鏡,一副十足的書呆子相兒。與胡老師相比,顯得學問深得多了。簡直就是一個小羊羔,一個大耕牛,區別大了去 。

村大隊辦公室里沒有多余的閑屋。木琴就把秦技術員領回了自己的家,安頓在西院里,與京兒同住。吃飯就在她家。鐘兒和杏仔被迫搬回了東屋,以免影響了秦技術員的工作和休息。

京兒就像得到多大榮光的事似的,跑前跑後地幫秦技術員拎書箱扛行李,還把自己睡的原準備娶媳婦用的大紅棗木床讓給了秦技術員,自己則睡在臨時用木板搭就的床鋪上。木琴又讓茂生把家中的大八仙桌搬到西屋靠窗戶的地方,權作書桌。京兒就賣力地把秦技術員的一箱書翻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到桌面上。

對秦技術員到來表示出極大熱情的,除了木琴和京兒外,就數杏仔了。他跑前跑後地圍著大人後頭轉,一心想插插手,以表示自己對客人的好感。鋪床擺書之類的事情是掄不到他干的。杏仔就自作主張,把東屋里全家最好的一盞煤油罩子燈擺放到了書桌上,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燈罩。一個不小心,他竟將燈罩掰掉了一個大豁口兒。

茂生心疼了。他抬腿踢了杏仔一腳,罵道,敗家子,這是錢買的呢。

杏仔一臉的喪氣相兒。他垂著眼皮,掃興地退到牆角,再不敢吭氣。

在木琴家的所有成員中,只有茂生對秦技術員的到來表示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木琴把秦技術員領到家里,茂生便一直沒吭聲。叫他搬桌子時,他又極不情願。只是礙于客人的臉面,不好多說什麼。

在听到木琴要安排秦技術員在他家合灶吃飯時,茂生忍不住道,秦技術員,我家崽兒多,亂糟糟的。你不嫌麼。

秦技術員笑眯眯地應道,不嫌呀。我家也有娃兒,四個。我喜歡,最願跟娃兒們玩哩。

——飯食也糟呢。

秦技術員臉上的笑意愈濃。他回道,老哥哦,只要能填飽肚子,我就知足哩,還要啥好伙食。每天的伙食費,我一定按月交,放心哦。

木琴急了。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說道,看秦技術員說的,咋兒一家人講起兩家話來呢。有我家吃的,就餓不著你。京兒他爹針尖大的心空兒,千萬別往心里去哦。

秦技術員就笑,說道,說笑,說笑的。哪就會認了真呀。

茂生一臉的尷尬相,默不作聲地退出了西屋。

東院門「咯吱吱」地響了幾下後,驀地又傳來一聲窯器與石頭相撞發出的破舊沉悶地聲響。木琴心里直哀嘆那只全家當里最新最好的飯盆的短命。那盆是她上星期才從集市上買回來的。

自此,秦技術員便吃住在了木琴家。白天,木琴和茂林帶上京兒,一起陪秦技術員泡在村前屋後山腳地邊的杏林里。晚上,秦技術員就在有豁口的煤油罩子燈下,與京兒捧著幾本磚頭厚的書,唧唧呱呱地談到半夜。

半月後,木琴召集全體村民開大會,說有重要工作要安排。這是木琴執政以來的第二次村民大會。

有了第一次大會的驚擾,村民們都擔心,這次開會是不是要在回收杏林的基礎上,再把田地也收回了。這可是涉及到每家每戶的大事情。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準時到會,整個大隊院子里一片人頭晃動。還有不少人擠不進院子,就風兒不透地擁擠在大門口。

那天的天氣很寒冷,呼呼的北風直往人的衣袖口里鑽。大院里卻人聲鼎沸,熱氣騰騰,比過年還熱鬧。崽子們如魚一般這里鑽出那里鑽入地在人縫里追逐打鬧,連帶起一片片叫罵喝打聲。

會場前擺放著一張 黑斑駁的桌子。桌子上擠坐著三個人,木琴、茂林和秦技術員。

木琴站起來,亮開喉嚨喊道,大伙兒靜一靜,咱這就開會了。

會場上,大人們交頭接耳,娃崽兒們歡跳嬉鬧。在這樣的嘈雜聲中,木琴的聲音如一枚石子拋進池塘里,蕩不起多大的漣漪。木琴連喊了幾遍,會場絲毫沒有安靜下來的意思。

木琴轉身對坐在身邊的茂林說了幾句什麼,意思是讓茂林去維持一下會場秩序。茂林的腦袋左轉右扭,終于發現振富窩在前面的人群里。他便喊道,大叔,你讓大家伙兒靜一下,咱好開會哩。

振富立馬站起來,扎煞著兩支胳膊,如母雞捕食般地前後左右轉著圈喊道,靜一下,咱開會了……夏至,公章,你倆崽子快閉上狗嘴……

折騰了足有半頓飯的功夫,會場才算安靜下來,而振富早已汗漬漬喘吁吁了。

木琴先把秦技術員介紹給村人。秦技術員禮貌地站起,並恭敬地朝村人們點了幾下頭。村人什麼反應也沒有。山里人不知道在此場景下需要鼓幾下掌,以示歡迎的禮數。他們只是傻呵呵地听著,直脖瞪眼地細瞧著,還暗地里悄聲評論著這個從大城市里請來的大人物。

秦技術員似乎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又尷尬地坐了下來。他的臉明顯地紅了,且一直紅到了脖頸子。

木琴有些無奈地看看秦技術員,又對著黑壓壓的人群高聲喊道,現在,咱就開會了。前些日子,咱已經開了會,想把林子歸攏起來,由大隊派人專門管理,大家伙兒一塊分紅。雖說不少人有想法,怕管理不好,分紅不公,弄個雞飛蛋打,沒個好結果。就這兒,咱支委會專門研究了一下,專程到市里,把全市有名的秦技術員請了來,幫咱搞管理、傳技術、教辦法。秦技術員撇了家業老小,來幫咱發展經濟。大家伙兒要拿他當自家人待呀。

這時,人群里一陣騷動。相互交頭接耳,傳出一片「嗡嗡」的議論聲。特別是坐在酸棗婆娘周圍的幾個婦女,更是像喜鵲般唧唧喳喳地說個不停。幾個人還不時地發出尖細的笑聲。

木琴伸出兩手,在空中壓了壓,總算把「嗡嗡」聲壓了下去。她又說道,咱支委會想,專家請來了,也得有一幫子人跟著學才行。還得是有文化有頭腦的人,才能學得快,也學得懂。經過研究,就把咱村酸杏叔家的人民、振富叔家的洋行、茂青家的公章、四季家的夏至和京兒抽出來,跟秦技術員組成個技術小組。讓隊長茂林給牽頭,邊學邊干。各生產小隊都抽出兩個人,一塊管理這片杏林子。現如今兒,雖說田地都承包到戶了,生產隊也有名無實了,可這林子一旦集中起來,還是一個大集體。多幾個人管理,既好管,也公道。他們的報酬都到年底分紅時,按誤工補貼,從紅利中抽取。

接著,木琴又就杏林集中管理的諸多細節,一一講明。她一口氣講了足足兩個鐘頭。

應該說,在實施這一管理計劃時,木琴是處心積慮地籌劃了許多日子的。想得也周全,包括人員、管理、報酬、分紅等等環節,均無遺漏。分析得也合情入理,把一個高中生的所有才能展露無遺。

無疑,木琴的籌劃,讓大多數人吃了顆「定心丸」。村人所憂慮的分紅問題,也有了個明確說法。不管是否合情合理,畢竟公的成分大過了私。但是,是不是真像她所說的,有那麼好的前景,有那麼多的錢,等著自己往腰包里塞,倒讓村人心中沒有底兒。在木琴講話的時候,就有幾個人偷偷地小聲嘀咕著什麼,臉上時時涌起一絲疑惑的神情。

酸杏躲在人群背後的牆角里,大口大口地吸著辛辣嗆人的旱煙。他悶悶地听著,臉色陰郁。除了往煙袋鍋里裝煙沫,他的身子基本保持一個姿勢。像是一具灰突突的雕像,穩穩地蹲在那里。有時,身邊的人也扭過身來,伸長脖子,湊到他的耳朵旁悄聲說些什麼。酸杏卻毫無反應,弄得說話的人沒趣地把身子又扭回去,不再理他。

所幸的是,木琴並沒有提及收攏田地的事。這倒讓村人大大松了一口氣。只要別把田地集中了,今年忙忙活活擔進地里的屎糞剛剛開始使勁兒,明年打的糧食肯定比今年多。有了糧,村人心里就有底兒。至于杏林,由著木琴們鬧騰去吧。弄好了,各家都跟著沾光。弄不好,也免去了今年賣杏時的煩惱。

不知不覺中,天上竟飄下了細細的雨絲,悄悄落在滿院子的人群中。初時,人們還不在意,只顧扯起耳朵听木琴慷慨激昂地描繪著杏林的迷人前景,眼前仿佛閃動著一疊疊的票子。漸漸地,人們不自覺地把手**衣袖里,緊緊地聳起肩,縮起了脖子。偶爾觸到衣面上,就覺得涼颼颼濕漉漉的。不知誰失口說了句,操,這天兒咋下起雨哩。引起周遭人一陣哄笑。此時,人們才抬起頭來,左右看顧。牛毛絮般的雨絲正不緊不慢地在空中飄灑著,破舊的衣服上沾滿了雨漬。

借了這陣輕松地笑聲,茂林終于宣布村民大會散了。村人們熙熙攘攘地涌出村大院,急不可待地奔回自己雖然破舊但卻溫暖的家院。

木琴沒覺得冷。她講了大半天話,情緒激動,心情舒暢,臉頰緋紅。在細細的雨絲包裹中,竟有細小的熱汗從鼻扇兩邊冒出來。茂林和秦技術員穿得單薄,又在台上獨自坐著,早已冷得縮成了一團。特別是秦技術員,哪經受過這山中冷雨的浸潤。他的嘴唇已成了紫黑色,兩排牙齒上下失控般地磕踫著,發出輕微地「咯咯」聲。

剛一散會,茂林顧不上指揮別的村干部收拾會場,自己鬼催似的搶著搬桌子拉凳子。好借大動作的活動,來驅趕渾身的寒氣。秦技術員插不上手,就縮在一邊,只顧擦抹著鼻孔里淌出的一滴又一滴的清鼻涕。

直到這時,木琴才發現了自己的失誤,忘了多關照大城市來的客人。她急忙叫京兒月兌上的破上衣,給秦技術員穿上。再陪他趕緊回家,叫茂生給煮碗姜湯喝。秦技術員說啥也不穿京兒的衣服。他哆哆嗦嗦地跟著京兒回了家。

木琴回到家里時,茂生已經做好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面條。鐘兒和杏仔起勁兒地扒著大蒜,已有滿滿的一大碗了。

木琴問道,咋沒煮姜湯吶。

茂生回道,家里沒姜哩。多吃大蒜和面條,也能發寒氣呀。

家里確實沒有生姜了。茂生還叫鐘兒去左鄰右舍借,都沒有。各家還沒奢侈到掏出有限的錢來到集上買胡椒、生姜之類調料,以提高飲食水平的程度。她家那點生姜,還是木琴去公社開會就餐時,跟食堂大師傅要的。

木琴有些不悅,但也沒說什麼。她關心地問秦技術員咋樣了。坐在灶堂口緊裹著黃色軍大衣的秦技術員笑笑,囔著鼻子說道,沒事呀,好多了。

這時,茂生已將面條端上了飯桌。濃熱的氣息頓時彌漫了整個屋子。在屋外呼呼的寒風聲中,讓人倍感家的溫馨與適意。

待木琴將一大碗攪拌了濃濃蒜沫的面條端給秦技術員,又給茂生和自己盛上後,京兒幾個崽子便急急地動手往自己碗里撈搶著面條。

經過了一年辛苦,盡管家里已有了充裕的糧食,也並不是能經常吃頓面食的。特別是在這個不逢年不過節的大冷天,面條的香氣早把缺油少醋的腸胃引得火燒火燎地收縮鳴叫著。京兒悄聲嘀咕著,我拼了。鐘兒和杏仔都擔心京兒的心思可能帶來的後果。于是,這場爭搶戰就有積蓄力量已久而突然迸發的激烈程度。直到茂生狠狠地瞪著在客人面前毫無體面如餓鬼現世般的京兒們,這種丟人現眼的舉動才有了稍許好轉。

轉眼間,一大盆干乎乎的面條早已風卷殘雲般地不見了蹤影。京兒拼的結果,是將盆中最後一點剩湯麻利地倒進了自己的肚子里,並滿意地打著飽嗝。鐘兒的月復部鼓鼓的,像個球。稍微活動一下,就隱隱作痛。也許,杏仔與鐘兒有著同樣感受。杏仔在彎腰弓背時,動作拙笨,估計他的肚子也鼓成了球。

一家人都不願動,懶懶地歪斜在凳子上,听木琴跟秦技術員談論著林子管理的諸多環節及人員的分工搭配。茂生靜靜地坐在一旁,有滋有味地吸著旱煙。屋里蕩漾著一股溫馨氣息,使人有一種安定感和幸福感。

屋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滿月吸吸呵呵地推門進來。木琴連忙起身讓座。

滿月坐下就問,給秦技術員煮姜湯了麼。得知沒有後,她又說道,這哪兒成呀,城里人身子骨都嬌貴,怎禁得住山里的寒氣吹哦。

秦技術員笑笑,說道,哪有那麼嬌貴,這陣子就好多了。

滿月道,可得當心哦。我家還有幾塊生姜。一會兒,拿來給你煮碗喝了,保管沒事呢。

秦技術員忙說不用不用,就起身告辭,與京兒一起去了西院。

滿月又與木琴扯了起來。她說,今天這會開得多麼多麼好,全說到了大伙兒的心眼里了。安排得也周到,沒听誰說過旁話的。木琴就知道,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來了,肯定有事。就等著她開口。

果然,在閑扯了一陣子後,滿月悄聲問道,他大娘,有句話不知咋開口呢。

木琴忙回道,你有啥話,就盡管說。

滿月扭捏了一下,說道,我家柱兒這崽子回家就跟我哭眼抹淚的,非想跟京兒他們一塊進科技組,學點本事。我琢磨著,雖說柱兒只上了幾天初中,硬是叫窮家給拖累咧,沒上完就回哩。可他好歹也算是個初中生。讓他跟秦技術員學學,行不。

木琴為難地捋捋頭發,半晌兒沒說話。屋子里一時沉寂下來。木琴的神情讓滿月尷尬萬分。

滿月眼巴巴地望著木琴,就像哈巴狗抬頭仰望主人乞求一根骨頭一般。她嘴唇憋了半天,還是陪著萬分小心,柔柔地說道,他大娘,就當可憐俺娘倆了吧。喜桂去了,家里的頂梁柱也就指望柱兒 。柱兒進去,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干。你叫他站,他就死也不敢蹲著呢。

木琴嘆口氣,說道,他嬸子,不是我不應,是怕大伙兒不應哦。今兒開會都講定了,剛一頓飯的功夫,又變卦了,叫大伙兒咋看咱。這攏林的事,大伙兒還心不齊。再要弄出個岔子來,誰知往後還會有啥事冒出來呀。當初也考慮過柱兒了,覺得他還小了些,就沒定他。過些天吧,等事情有了眉目,需要人手的時候,我第一個就讓柱兒進去,好麼。

滿月失望地低下頭。她用逡裂的黑巴巴的手拽著衣襟,幽幽地道,他大娘,俺娘倆可全指靠你哩。行不行的,也就在你一句話。俺娘倆實在是沒有法子喲。話音未落,一顆豆大的淚滴滾落在已看不出什麼顏色的髒兮兮的衣襟上。

茂生不安起來。他平生最見不得女人哭。一看見女人落淚,他就不知所措。

關于這點,多年以後,立志要為杏花村立傳寫志的鐘兒曾自信地坦言,這一發現權應首歸于他。原因是,在他家里,從沒有過女人的哭聲。木琴那樣的女人,心性比男人還硬。即便與茂生有過的幾次賭氣爭吵,甚至情緒激動時差點兒動手掀了桌子砸了碗,都沒有引出過她一顆眼淚。因此,茂生對女人的憐憫之情,就從沒有機會得到發揮。最先獲得這種機會的,是在幾年前。茂林兩口子不知為什麼事打了起來,且打得頭破血流。雪蛾被打得鼻青臉腫。最慘的還是茂林。他的臉上、脖頸子上,以及前胸後背,都被抓撓出道道血印子。而且,他的襠部受到重創,幾天里走路都是一歪一扭的。然而,雪蛾還是不依不饒。她來到時任婦女主任的木琴跟前,眼淚鼻涕甩得滿屋都是。她訴說夜里茂林如何如何欺負她折磨她,不把她當人待。茂生先是紅了臉,後又忍不住雪蛾的眼淚橫飛,就慌慌地躲進西院。進院的時候,臉上竟然布滿了濕漉漉的淚痕。當時,鐘兒一個人剛從東院偷偷潛進西屋,想查看京兒曾給葉兒買的那塊紅紗巾是不是真的像杏仔說得那樣好看。所以,這一秘密,只有他知道,連杏仔也沒有說過。

此時,茂生挪動了一子,眼瞅著木琴,用眼神示意她趕快改變剛才的決定,以安慰這位年紀輕輕就守寡,多年來又無依無靠的可憐女人。

木琴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似乎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仍舊不吱聲。

屋內的氣氛很沉悶。滿月的哽咽聲重重地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又折射到每個人的臉面上。茂生一臉的無奈,木琴面無表情。杏仔則不耐煩地在凳子上扭來蹭去,不時地拿眼乜斜著滿月。這種情形,竟持續了挺長時間。

很明顯,這種結果是不會再有改變的。

滿月慢慢止住了哽咽聲。她用破舊的衣袖擦抹著那張滄桑不堪的老臉,萬般無奈地站起身,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其實,她並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歲。

木琴有些歉意地把她送到大門口,也實在找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

這件事似乎就此結束了,只能等待木琴所說的過些天需要人手的機會來了。其實不然,沒過幾天,柱兒就心滿意足地混進技術小組,跟屁蟲似的吊在秦技術員後,早出晚歸東跑西落了。

這怪不得木琴食言。或是終于讓滿月的眼淚把心給泡軟和了,一時之間同情代替了理智,就把支委決定的權威性忘到了後腦勺兒上。木琴不是這樣的人。有時,她的心性比石頭還硬,像個冷血動物。實際的情況是,滿月用眼淚把秦技術員的心浸泡得爛泥般一塌胡涂。木琴可是萬萬不敢得罪秦技術員的,盡管她要冒著被眾人戳脊梁骨的風險。

據京兒後來說,滿月從東院走後,帶著欲哭無淚的絕望心情,回到自家。柱兒當然想知道結果,就一個勁兒地追問。滿月無言以對,便摟著柱兒的頭一頓痛哭。這樣的情景,在喜桂過世後的幾年里經常上演。每次發生這種情形,都是在娘倆孤立無援的時候。多數情況下,也都是柱兒安慰娘,先使娘平靜下來,再琢磨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想法,去面對未來那些未知的困難和挑戰。這次,柱兒的心先就涼到了底兒。他自顧自地哭著,比滿月哭得還傷心,還絕望。甚至,他還掙月兌了滿月的手臂,要往家門外跑。這一下子,把滿月嚇得夠嗆。她死死扣住柱兒的胳膊不撒手,並機械地重復著一句話,娘想辦法,娘想辦法。

柱兒不會輕易受騙的。他絕望地道,大娘不應承的事,誰還敢應哦。

這句話,反倒提醒了滿月。她近乎麻木了的大腦中突然電光石火地一閃,說道,崽兒,听娘的,快去燒火。你大娘不可憐咱,會有人可憐的。

說完,她就去灶台邊,小心翼翼地從一個土洞里模出幾塊被娘倆視為寶貝的生姜。她用手輕輕擦去上面的灰土,又放回一大塊去。她把剩余的生姜洗淨,剁成細細的碎末,不一會兒就煮出一大碗姜湯兒來。她又去翻箱倒櫃,尋出一點兒紅糖,調制出甜味十足又辛辣嗆鼻的姜湯兒。滿月把姜湯兒盛進暖壺,把暖壺揣在懷里,徑直去了木琴家的西院子。

當時,秦技術員已經上了床,身上蓋了兩床厚厚的棉被。多出的那床被子,是木琴叫拿來的,想讓秦技術員發發汗,免得受了風寒。豈不知,那是茂生的棉被。少了一床被子,茂生只能與木琴擠在一床被子里了。茂生竟一點兒怨言也沒有,甚至出人意料地主動將自己的被子送到西院。他還難得地說了些好听的安慰話,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回來後,他還嘻皮笑臉地對木琴講,城里人身子骨嬌慣,經不起山里的風寒。從今往後,就讓他蓋兩床被子吧。咱倆擠一床睡,也暖和些。木琴嬌嗔地瞪了他一眼,沒作聲。

京兒還沒上床,正趴在八仙桌上,就著那只豁口的煤油燈,翻看著秦技術員帶來的那堆書籍。

滿月的不期來訪,令秦技術員尷尬萬分。想穿衣,不方便。躺在床上,又不禮貌。他只能半欠起身子,與她打招呼。

滿月自覺來得不是時候。她只得就一路上想好了的一肚子恭維討好話中,撿自以為滿意的話,哆哆嗦嗦地抖摟了幾句。本想再多說幾句淒惶話,擠幾顆眼淚出來的,終是沒有成功。

京兒不知是嫌她深更半夜地跑來打擾了自己看書而厭煩她,還是擔心秦技術員再重茬兒著涼了,便很不耐煩地把她打發走了。滿月連柱兒的名字也沒來得及提起,更別說提及入技術組的事了。

這回,滿月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或許是有關命根子柱兒的前程大事,就算是再大的難堪和屈辱,也不會摧毀她心中唯一能夠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的。

第二天,她假裝上山拾柴,遠遠地跟在秦技術員率領的那幫如人中驕子鳥中鳳凰般的技術小組成員後面,山上山下地奔波了一上午。終于,在中午休息的時候,滿月鼓足勇氣扭扭捏捏地湊上前來,與秦技術員搭話。她又腆著臉,硬是將秦技術員拉到遠一點兒的地方,才不慌不忙有條有理地將昨晚上想了一宿的話統統倒出來,而且聲音嗚咽淚水橫飛。甚至,她幾次拉住秦技術員的手,要給他下跪。

秦技術員哪見過這樣的陣勢。而且,身後正有群年輕的眼珠子如探照燈般來回不停地掃射著他。他的心先自軟了不說,連腿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他紅著臉,慌慌地說道,大妹子,千萬別這樣。我去幫你說說。行不行的,一定給你個準話哦。

說罷,他撇下還在哽咽作揖的滿月,急急忙忙地奔回來,對正拿眼偷看著的京兒們道,咱們到山那面去看看去。便慌不擇路地搶先逃去。

秦技術員是信守承諾的人。當晚回來後,他就對木琴說起了滿月的事。還說,這麼大的杏林子,技術小組的人手也確實太少了些。

木琴半天沒吱聲。

這時,茂生忍不住也插了嘴。他也好像著涼了,鼻子囔囔的,有股清水不停地從鼻孔里淌下來。看來,昨晚他不見得有多暖和,今晚肯定會逼木琴跟秦技術員要回自己的被子的。為這事,鐘兒曾暗地與杏仔打賭。鐘兒賭他會要回被子。杏仔賭他不會去要,還會與娘爭搶一床被子睡。賭資就是,在賭輸者的額頭上狠狠地打上十個爆栗兒。

茂生說道,秦技術員說得也是。那孤兒寡母的,看著也怪可憐的。

木琴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要是可憐,就跟她一塊過去。

茂生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頸子。他不自然地站起身,像要尋找什麼東西似的,隨之就裝模作樣地出了屋子。

木琴又把昨晚對滿月說的話重復了一遍。她一再強調,今後再進一個人,就是柱兒的了,絕不會是第二個人。秦技術員的書呆子氣上來了。他堅持道,最近就得讓他進去。要不,這冬季剪枝的事耽誤了,可要影響明年產量呢。

木琴躊躇了好半天,最終還是妥協了。她說道,那就讓他過兩天再去。先當個幫忙跑腿的,不計義務工。等冬剪量上來了,再正式納進去。

秦技術員孩子般地笑了。他又與木琴說了些今天察看的結果和下一步冬剪的想法,準備三兩天後就開始培訓剪枝技術之類的活兒。說完這些,他便如釋重負般輕飄飄地回到了西院里。豈不知,他輕松了,滿月對他的感激之情又招惹出了多少事端。

睡覺前,鐘兒一直盼著茂生能盡早開口說話,叫娘去要回自己的被子,或是自己親自去討要。但是,茂生竟然沒提一句關于被子的話題,依舊與木琴合蓋一床被子。並且,倆人爭奪了半宿被子,以致弄得那張本就陳舊腐朽的床體「咯咯吱吱」地響個不停,煩死個人。

第二天,鐘兒只得乖乖地讓杏仔打了十個惡狠狠的爆栗兒,以致額頭上都泛起了紅暈。

四季和蘭香兩口子天邊里也想不到的好事,竟在一夜之間,出人意料地降臨到了自家屋頂上。

就在秦技術員帶領著技術小組和部分村人,日夜緊張地進行著杏林土肥管理和冬季剪枝的繁忙階段,公社組織的征兵工作也已鳴鑼開場。

杏花村人對娃崽兒當兵一事,並不怎樣上緊兒。並不是說村人不願意讓娃崽兒去當兵,而是從沒奢望過自己娃崽兒能夠當上。

自從三十多年前**模進深山里,抓走了包括茂生爹在內的一批精壯年漢子,當了不明不白的兵後,杏花村就從沒有出息個當兵的。公社每年都搞征兵工作。但是,這樣的好事怎會輪到杏花村呢。即便山外的適齡青年都走淨了,恐怕也不會輪到杏花村人的。

每年,不管公社怎樣吆喝,也不管酸杏怎樣跑斷腿磨破嘴皮子,杏花村人別說吃肉了,就連點兒清湯寡水也嘗不到一口。公社掌握的那點兒可憐指標,還不夠公社大院里那幫狼崽子們爭搶的。再加上各村支書等要害人物的崽子,僧多粥少,更沒了山溝溝人的份兒。

酸杏卻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弄到了兩個指標。這是酸杏在台上時打死都不敢想的美事。連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地對了自己女人道,這世道真是變哩。原先在台上掙破了頭,連點兒肉腥味也聞不到一丁點兒。現今兒下了台,竟破天荒地一下子弄到了兩個指標。這不是捉弄人,是啥兒。

其實,酸杏所以能在下台後搞到招兵指標,並不是誰在有意捉弄他,而是人與人之間固有的情感牽扯所致。

在听到公社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後,酸杏心下就想,自己已經到了這般田地,往後再想安置身邊的娃崽兒們已是難上加難了。不如趁自己還有著過去為下的這份老臉面,找公社領導要求去。看能不能把三娃崽兒勞動送走。二娃崽兒人民暫時被安置在技術小組里,也是很可意的事了。這里既有人民的自身優勢,更主要的是木琴特意安排的結果。其中的深意,他心知肚明。

于是,他到公社,找到沈書記。央求領導照顧照顧,把勞動送去當兵。沈書記雖是脾氣大了些,不好講話,但酸杏卻是讓他硬生生地給趕下台的。盡管是自己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做出的被迫無奈之舉。不管怎樣說,他心里還是有種歉疚的成份在里面。于是,他大筆一揮,寫了一張紙條遞給酸杏,說老賀呀,別人來做說客的,求情的,都叫我一句話給攆出了屋子。唯獨你來,我卻要給你這個面子呢。就叫娃崽兒出去經經風雨見見世面吧。等他回來後,說不定又是第二個你呀。說得酸杏心里一熱,眼眶里發酸,直想掉眼淚。

有了這張紙條,勞動的兵就算板上釘釘兒跑不掉了。至于體檢政審之類,絕對沒有一丁點兒的問題。勞動的身體壯實得像只小老虎,自家的祖宗三代也都是疤麻沒一點兒的。

出了沈書記的辦公室,他又去找武裝部長,

在見到部長的一剎那,酸杏忽地改變了主意。他沒把沈書記寫的條子拿出來,而是直接央求領導看在老情面的份兒上,給自己勻一個當兵指標。部長與酸杏保持了多年親密關系。雖說酸杏已經不在台上干了,他的下台卻是另有原因的。因了心下同情酸杏,他就痛快地答應了下來,還叮囑道,也就是你哩,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哦。

酸杏心里大感安慰,就想,這人呀,還是寬仁厚道些好。不管自己是身在高位,還是身陷泥窪,少一點兒張揚跋扈逞強斗狠,多一點兒行善積德,總會有人感念你往日為下的好兒來的。娘的喪事和而今的境遇,都明白無誤地驗證了這一點。

他回到家里,既為自己意想不到的收獲而欣喜,又為如何發放這多余出來的指標而大傷腦筋。若是往常,他肯定會在村干部會議上攤出來,數看一下誰家的娃崽兒最需要,再決定分給誰,絕對地大公無私。而今兒卻不一樣了,自己已經是個平頭百姓,沒有必要再胸懷村民放眼山外了。那就要多為自己的將來著想,用好手中這一寶貝指標。他原本想,干脆把余出的指標給人民算了。就讓他親弟兄倆一塊當兵扛槍,一塊出人頭地去。但是,人民並不熱心去當兵。他似乎被果林管理的事給迷住了心竅。任憑酸杏怎樣勸說,人民都不為之所動。無奈中,他只能盤點村內的其他人選了。

酸杏把村里幾個大門大姓的人家數算了個遍,掂量來掂量去,覺得還是往李姓家的人窩子里靠長遠些。宋家雖有茂林和木琴,但他從就沒把茂林放在眼里,而木琴又與自己有了深深地裂痕。自己絕不能上趕著添她的後 門子。不僅自己心里過不去,恐怕全杏花村的人都會嗤笑他酸杏的卑劣行徑。賀家現今兒又沒有夠條件的娃崽兒。

他先是想到了振富家,並把這消息透露了過去。但是,洋行也不熱心去當兵,而是近乎狂熱地迷上了杏林管理,見天兒影子般地跟在秦技術員的後頭搞管理。振富不敢在大白天里直接去酸杏家,怕讓木琴知道了倆家走動得親近,會有什麼想法。他夜里親自跑去道謝,無不遺憾地說道,兒大不由爺呀。死洋行鬼迷心竅地跟定了秦技術員。陽間大路他不走,偏偏要走鬼道不回頭呢。空讓你牽掛了呀。

酸杏只能一笑,說,和俺家的人民一樣呢。娃崽兒有自己的主見,跟著搞杏林管理,未必不成氣候。

那麼,剩余的指標當然也就便宜了振書家。得到最大便宜的,就是四季家的二兒子秋分。他家大兒子夏至也是著了迷般屁顛屁顛地跟了秦技術員學習杏林管理知識,還沒有去當兵的想法。

蘭香從心里感激酸杏兩口子,就經常出入酸杏家的庭院。不是今天送幾樣米糧,就是明天去幫著做幾樣活計,倆家走動得很是頻繁。她對木琴的熱切勁兒也漸漸地淡了一些。

經過一次次地體檢選拔,勞動和秋分的兵已經定上了,最近幾天就要走人。

在村人大跌眼珠子的驚訝羨慕中,倆家緊張地為倆崽子的出行做著準備。其實,也沒有啥準備的。部隊上來帶兵的人早說過了,啥兒也不用帶,連褲衩都不叫做。到時,倆人換上黃軍裝走人就行了。但是,倆家人不敢相信有這樣的美事,依然急慌慌地為娃崽兒趕做內衣褲衩等。還惦記道,山里人從來都是精赤著身子穿滑筒子襖褲的。若是出去睡覺,光 溜秋兒的,不得叫外面人笑掉大牙呀。但是,這內衣褲衩等衣服如何縫制,誰也沒有做過。幾個婦女湊在一起胡尋思瞎琢磨,像趕制外衣似的搗鼓出外套不像外套內衣不像內衣的四不像來。這樣的內衣穿在身上,四下里不得勁兒。不是勞動嫌纏身磨皮,就是秋分叫嚷著硌肉割蛋。弄得兩家人把縫制好的內衣拆了改,改了再拆,反復折騰不休。

蘭香拿著已經改了三回的內衣,又跑去找婆婆幫忙修改,說秋分老是嫌褲襠不得勁兒,要麼襠淺得提不上腰,要麼嫌襠深得能揣進頭兒豬仔。振書女人也是傻了眼。萬般無奈下,她就拿著這件「半成品」,去找三兒媳婦金蓮。

金蓮還是獨門獨院地居住在河西岸高坎上的院落里。庭院里依舊收拾得雜草不見井井有條。金蓮也整日穿戴得齊齊整整干干淨淨的。每天,除了料理院外屋內的瑣碎家務,她就一心一意地供奉著神龕上的神靈牌位。因為來她家里的外人幾乎沒有,她便不再像在飯店時那樣偷偷模模遮遮掩掩了,而是直接把神位擺放到明堂正中顯眼的北牆上。一進門,就正對著神龕。她特意請人給做了一個大條幾,靠北牆安放著。上面供奉著老師的神位。還用一塊大紅布細細地裹著,顯得十分搶眼。

神位是一塊很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寫有「先師神靈之位」幾個字,是振書費了好大的勁兒書寫出的極精工的正楷毛筆字。神位前放著一個似乎很有些年頭的銅香爐,里面晝夜燃著三只香。香爐的旁邊擺放著隻果、糖塊、點心等供品。金蓮一天三時地對了神位叩頭禮拜,日日不間斷。

振書女人進門的時候,金蓮正對了神位埋頭禮拜,嘴里還念念有詞地叨咕著什麼。振書女人不敢隨意打擾,就悄沒聲息地躲在門外靜候著。直到金蓮禮拜完畢,方敢進了屋子。她先對著神位作了個揖,才拿出秋分的內衣,讓金蓮給修改。

在供銷社飯店居住時,金蓮就已學會了縫制內衣褲衩等針線活。家里大人小孩的衣褲,也都是她親手縫制的。因而,這樣的小活根本難不住她。她沒有因與蘭香的不和睦而置之不理,而是挺痛快地接過來,放到鍋屋的土炕上,認真地修改起來。

金蓮一邊做著手中的活計,一邊與婆婆閑聊起來。她說,昨晚,老師告訴她,村里要不太平哩。這兩年里,恐怕總要出事呢。

振書女人吃驚地問道,咋咧,又要出啥事呀。

金蓮說,天機不能泄露哦。你就等著瞧吧,早晚就要有動靜 。要是村人能合起心來敬神禮拜,或可免除這場災禍呢。

振書女人說道,咋能合起心喲。除了咱家還能真心實意地供奉神靈,你看看,有哪家還對神有誠意。

金蓮說,也不是的。就是有人想供奉神靈,也不知到哪兒供奉,怎樣供奉呀。除非在北山腳下建起座神廟子,月月去燒香禮拜,也就算誠心供神哩。那個地方本來就有座神廟的,供奉的就是我的老師。後來,我老師又閉關修煉了幾百年,足不出仙洞神府,敬神的人也就漸漸懶散哩。到最後,竟連神廟也弄沒咧。現今兒,老師又重開洞門出府拯救世人了,可又沒個落腳的地方,就找上了我。可我這地方太小,施展不了多大的神威。得有個神廟依靠著,老師才能大施法力,去救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呀。

振書女人咂舌道,要說這修廟敬神的,過去還行,現今兒可不敢明瞪大眼地搞了呢。公家可不允許這些。

金蓮道,這就得靠咱去鼓動串聯呀。要是真的把神廟修起來,咱的陰德可就大了天邊兒去哩。往後,就有神靈時時在身邊護佑著。日子安定了不說,還能保佑咱家後人有大出息呢。

金蓮最後的話,讓振書女人徹底地動了心思。她認真地掂量著金蓮的話,就想,要是自家齊心協力地出面鼓動村人,把廟修建起來,那將是個多大的功業。這麼想著,心里越發有了勁兒。她就道,先試試看再說,保不準能成呢。

金蓮見婆婆起了意,就進一步鼓動道,光指靠著咱一家不行,得全村人都動起來,才能辦成呀。

振書女人頻頻點頭稱是。

待拿著金蓮改好的內衣出了門,走在回家路上,振書女人卻又犯了愁。雖說修廟敬神是件好事,更是一場大功德,但是,又會有誰人听自己的呢。現今兒,村人除了忙乎著種自家的承包地,就是想法子怎樣掙錢,哪會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那點兒血汗錢扔到廟里頭呀。于是,她就有些後悔,不應該在金蓮家里,守著神龕上的聖靈,應承了這事。要是許出的願不能兌付的話,神靈可會生氣發威的呀。

這麼想著,心里就惶惶地,腳下也失去了準頭。她磕磕絆絆地踩上河床中供人過河的石頭,一不留神兒,竟一腳踩進了封凍不實的冰窟窿里。頓時,刺骨的冰水浸濕了棉鞋和棉褲腿,凍得她渾身直哆嗦。她更是嚇破了膽,心下尋思道,這一準兒是自己心志不堅,惹惱了神靈,給了自己一個不大不小的警告。往後,可不敢再惹惱了它。說出的話,許出的願,就得償還呢。

她一邊低頭認真琢磨著怎樣才能還願,一邊急惶惶地往家里趕去。半路上,在酸棗家屋牆角拐彎處,竟又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倆人都嚇了一大跳兒,並都失聲驚叫了起來。

酸棗婆娘也正急急地往外去。不想,竟和振書女人撞在了一起。她起著高嗓門兒驚道,哎呀娘喲,嚇死我哩,嚇死我哩。

振書女人也使勁兒揉著「怦怦」亂跳的心口窩子,喘著粗氣回道,他嬸子喲,咋這樣急著出門呀。看把我的魂兒都嚇掉咧。

酸棗婆娘問,嫂子,剛從河西金蓮家回呀。

振書女人把給秋分改內衣的事簡單地講了一遍,轉身就要走。因為驚嚇過後,腳上、小腿肚子上的寒氣又順著兩腿直往上身涌,上下兩排牙齒不由自主地輕微磕踫起來。

酸棗婆娘一把拉住振書女人不放。她說,做飯的時辰還早吶,到我家去坐坐呀。

振書女人本不想去她家,知道她不是個省油的燈。萬一說話不注意,招惹了她的不如意,自己可真是沒事找事了呢。但是,人家熱切切地往家里拽,家門又在身旁,自己當然不好意思拒絕。推讓狠了,反倒真的要惹惱了她呢。振書女人表面上應承著,心下卻一百個不情願地邁進了酸棗家門。

酸棗的院落收拾得不算利落,雞狗鵝鴨撒了一院子。地上散布著東一堆西一灘的屎糞,還散落著一些家畜吃剩下的玉米粒。每天大清早,酸棗都要把院里院外徹底地打掃一通兒的。無奈,婆娘總喜歡散養家禽牲畜,說俺們北山村都是散養的,喂養的雞鴨長得歡勢,下蛋也多呢。于是,酸棗的努力就白白浪費了。酸棗又一直不習慣這樣的散養,見到院里髒兮兮一片,忍不住就動手打掃一下。待婆娘窩囊一天,弄得滿院子邋遢一地後,再于次日清早打掃一通兒。如此反復,成了倆人每日不變的必修課。

屋內收拾得還算整齊,比較簡陋的家具很規整地排放在牆面屋角旁。地面也干淨,由此才可看出酸棗每天打掃屋院的功績。畢竟家禽牲畜進不了屋子,單憑婆娘和晚生倆人再怎樣鬧騰,也不會吃喝拉撒如牲畜一般,全弄在屋里的。

酸棗爺倆不在家,到北山上去尋干柴了。只有婆娘一人在家清閑。

酸棗婆娘熱情地把振書女人讓進了鍋屋里的熱炕頭。她還破天荒地給倒了一碗熱水,硬塞進振書女人手里。振書女人假裝著謙讓了謙讓,便迫不及待地喝起了滾燙熱水,借此驅趕渾身的寒氣。

酸棗婆娘就一個勁兒地夸秋分有福氣,命相好,天生就是塊當兵的料兒。她還緊忙打探四季走的是啥門路,咋就人不知鬼不覺地弄到了當兵的指標呢。振書女人剛想把酸杏的功勞大大地鋪排一陣,忽而想起這婆娘一直與酸杏女人對著干,是死對頭。若是說出實情來,肯定會惹出亂子來的。于是,她趕緊轉移話題,說晚生還小呢,等到了當兵年齡,我自會幫你。把婆娘喜得一口一個好嫂子地叫著,越發與她親近起來。

婆娘似乎為了感激振書女人的好心,便形跡鬼祟地湊上前來,嘴巴差點兒伸到了振書女人的耳朵上。她悄聲說道,跟你說個事,你可千萬甭露出去。

振書女人被她嘴巴里呼出的酸臭氣頂得微微一趔趄,趕忙往後躲了躲。她回道,你就講嘛,我還能把你給賣出去呀。

酸棗婆娘就像講故事似的,把心里實在憋不住了的話講了一大通兒。她說,木琴和秦技術員有了一腿呢。雖是整日偷偷模模裝得沒事人一樣,其實倆人早就辦了實事啦。可憐茂生還蒙在鼓里,戴著綠帽子,見天兒忙里忙外地伺候著。

振書女人嚇得趕忙打斷她的話,說,這都是听誰瞎講的,沒影兒的事。要說別人,我倒還信。要說是木琴,打死我也不信呢。

婆娘煞有介事地道,不光你不信哩,連我也不信。可這竟是真的呢。有人遠遠瞧見,倆人在杏林子里肩靠肩嘴對嘴地講悄悄話,比兩口子還親熱呢。這就假不了咧。听說呀,木琴兩口子經常為秦技術員來咱村住家里的事賭氣吵架呢,還把新買的飯盆都踢碎了。有段時日,倆人還不在一塊睡覺,茂生睡鍋屋,木琴睡堂屋,十天半月地不搭腔呢。

振書女人饒有興趣地听著,心下想,甭看木琴整日風風火火的,像個大老爺們兒,恐怕也經不住大城市里來的大知識分子的招惹。秦技術員雖是有家有老婆,畢竟遠水不解近渴。長時間地蹲在山溝溝里,到底熬不住夜里的清淨。弄出點兒沾花惹草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沒有事,反倒不正常了。

看到酸棗婆娘賣力地為自己傳播這樣隱秘的消息,振富女人反倒覺得,這婆娘對自己知心交底的,也是相信自己,看得起自己,沒把自己當外人。放眼整個杏花村,還有哪家女人能被這個瘋野的婆娘看得起呀,也就是自己吧。

這麼一想,振書女人心下就有種說不出的輕飄感覺。所謂投桃報李,她便也想把自己的心里話講給婆娘听,贏得婆娘的更多好感。她也做出神秘樣子,湊到婆娘耳根子上,悄聲把金蓮的話細細地講了一遍,還在其中添加了一些鼓動的話語。最後,她說道,也就是與你好,知道你是個明情的人,才跟你講的。要是換了別人,我還不告訴她呢。

酸棗婆娘本就經歷過鬼魂附身的事。再加上頭一個男人早早地死了,更是讓她遭受了比別人多得多的生活磨難。她早就對神神鬼鬼的事深信不疑了。听得她瞪大了眼楮,張大了嘴巴,半天合攏不上。婆娘膽怯地問道,那可咋辦哦。修廟可是個大工程。咱一沒錢財二沒人手,就是想修,也修不了不是。

振書女人見婆娘上了心,就趁勢打氣道,這事也甭急。等咱說通了別人,像滾雪球似的滾大了,自是有人出錢出力呢。

最後,振書女人還叮囑婆娘道,這事也得暗地里做,不敢拿到人面場上呢。要是叫外人知曉了,捅到上邊去,可就瞎咧。

酸棗婆娘看到她講話的嚴肅樣兒,似乎有些緊張,但還是重重地點頭稱是。

振書女人回到家里時,已到了做午飯的時辰。振書正與二兒子四喜趴在鍋屋的熱炕頭上,翻看著那兩卷發霉泛黃的書。

在振書的三個兒子當中,頂數四喜腦瓜兒活絡,有悟性,也肯鑽研好學。從小時起,振書就偏愛四喜,總是拿一些連自己還一知半解的東西跟他講。四喜也就懵懵懂懂地接受著爹的先期啟蒙教育。及到結婚後,仍是喜好听爹講解一些陰陽八卦五行生克之類的東西。到如今兒,竟能略通竅門粗曉門徑了。有時,他還能與爹就書中的一些法門進行一番辯論。偶爾,也能難住自恃精通陰陽宅第的振書。特別是在深冬臘月的空閑季節,倆人就經常蹲坐在老家鍋屋里,頭頂頭地刻苦鑽研著書中的道理。

振書女人開始做飯,又听到爺倆展開了一場激烈辯論。辯論的主題,竟是金蓮家的宅基問題。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辯論的氣氛充滿火藥味兒,場面顯得火爆十足。爺倆互不相讓,各執己見,且爭論得臉紅脖子粗。依然誰也不服誰,誰也听不進誰的解釋,各講各的理。

振書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解說道,你弟的宅基座落村西,為兌宮。宅子又是乾宅,按九宮圖推斷,當屬乾宅穩坐兌宮。宅子後又靠近北山,有依靠端坐之相。屋前又有河水繞流,為明堂有水格局。書上不是說,「乾坐兌宮金相和,資材六畜昌盛多,婦女賢孝妾生子,還要坤艮同相羅」。你看看,你弟可不就是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有錢財有身份有名聲麼。還生了一兒一女一枝花,村人誰不羨慕眼饞哦。

四喜仰頭 道,你說的宅子是乾宅不假,乾宅坐兌宮也不差。我講的是,你給開的門相不好。

振書生氣了。他繃緊了面皮,瞪突了眼珠子,厲聲叫道,咋兒啦,門相咋就不好。

四喜依然不管不顧地 道,你只顧著按九宮圖來推斷,卻把乾宅的大門開到了東南方向上。這是巽門呢。乾宅巽門主著家婦損傷,**不正,有多婬艷妝的嫌疑。你看看,弟媳婦經歷過的那些事體,不就應驗了麼。

振書被四喜的話噎得滿臉通紅,半晌兒搭不上腔兒,臉上竟然淌下了細汗。

若是爭論就此打住,便啥事也沒有了。但是,正在做飯的振書女人扁扁就听到了四喜講的話。知道金蓮所以會做出丟人敗臉的事,全是振書一手造成的。原來是早在建造房屋時就給埋下了禍根兒了,心下就氣不打一處來。她猛地扔掉手中刷鍋的飯帚疙瘩,對男人嘟囔道,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呢,整日神神秘秘地裝得像個神人似的。原來滿肚子里也是盛了一泡兒青屎,一樣的草包相兒。要不是你不懂裝懂,四方家能做出那種事麼。害得一家老少人不人鬼不鬼地過了好幾年,到現今兒村里人還時常講起,都當笑話听吶。要是沒本事,往後就充沒本事的樣兒,別在人前背後地裝明白。你倒是先把自家的事弄明白咧,別再空惹村人當笑料兒哦。

這樣的話,分明是火上澆油。弄得振書尷尬萬分,又進一步加劇了爺倆的爭吵。

振書扭頭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要是不明白,你咋兒縮在家里不去給四方搞哦。你去嘛,現今兒就去也行哦。我見天兒在家做飯伺候你呀。

他又回頭瞪著四喜喊道,你說門相開得不對,那你說得往哪兒開呀,開啥樣的才對呀。連個陰陽八卦還沒弄明白,就敢教訓起老子了。看你的本事沒見長進,胡攪蠻纏的勁頭兒倒生發出來哩。不用過多久,你都敢把你爹塞進褲襠里當牲口騎哩。

四喜不服道,你也別淨說些噎人的話。理正就不怕別人說呀。這乾宅開巽門就是不對相兒。開了就得出歪道,就得出婬事呢。

振書滿肚子的火氣直頂腦門兒。他開口罵道,你個 種兒。你說門往哪兒開。你說說,到底開到哪兒好。開到腦門子上才行麼。

四喜也是被爹連罵帶數落地弄出了火氣。他同樣瞪著眼珠子,紅著臉面,抬高聲腔地叫道,往哪兒開,往西南坤向上開嘛。書上不是講,「乾宅坤門吉無疑,夫妻正配諸事宜,富貴雙全還高壽,丁財俱旺人稱奇」麼。再說,他家宅子的東南邊有澗水。東為木,西屬金,金又生水,這宅子座落的地方是山水相反的格局。巽門屬東南,宅門前山水反攻無情,定主男女俱婬娼賭。就得在院牆東壘起一道影壁牆來,堵住東來的這股煞水,才能保住日後平安無事呢。

振書差點兒被四喜娘倆氣瘋了。他順手把土炕上的茶碗摔倒地上,恨道,你滾,滾得遠遠的,不叫我看見才好呢。毛兒還沒長全呢,倒想扎翅膀飛 。我咋就瞎了眼,看中你這個糊涂蟲了呢。往後,你也甭想著再在我這兒學一丁點兒的本事哩。

四喜竟真的站起身,邊往外走邊回道,你尋思我願意跟你學呀,淨教些連自己都弄不懂的本本上的東西。跟你學,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我這就到外面拜明師學真手藝去,看看到底是你糊涂,還是我糊涂。

說罷,他摔門出了院落。氣得振書癱坐在炕沿上直喘粗氣,還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

振書女人也是大氣不敢出,知道自己的一番話把爺倆惹惱了。又听到四喜說要出去拜師學藝的,心下真是急了。她怕自小就有 脾氣的四喜真的要拋家舍業地跑到外面去,那可咋辦好噢。

她也顧不得做飯了,急急地趕出門去。她要去說服四喜,千萬別上了 勁兒,真的就跑出去胡鬧了。

杏花村在短短的一個月內,來了一個人,卻又一下子走了三個人。來人就是秦技術員,而走的是勞動、秋分和四喜。

秦技術員是暫住人口,來教完杏林管理後,拐過年就要回單位上班的。勞動和秋分是響應黨的號召光榮入伍去保衛祖國的,算是名正言順走的。只有四喜的外出,令人大感意外。目的不明,行蹤不定,就連家人也是說不清道不明。

振書一家對四喜外出的解釋,一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比較統一的口徑是,四喜想到外面去闖一闖,經見些世面。一句話,就是像振書當年那樣,出去做生意了。難說到哪兒去落腳,更別說啥時回來了。

村人都不大理解,覺得四喜也是三十好幾就要往四十里奔的人 ,又拖家帶口的,怎就能割舍下妻女老小一大群人,自顧自地外出奔波闖蕩吶。有懷疑的,猜測他是不是做了啥違法或見不得人的事了,怕事情敗露沒得好果子啃,提前鞋底抹油遛了。有好奇的,就到振書家或是四喜家拐彎抹角地打探消息,又都得不到令人信服的準信。

四喜媳婦桂花一臉的愁苦相兒,就已明白無誤地告訴了村人,四喜的外出,肯定有家人言不由衷的苦處,只是不好直說而已。振書兩口子倒能抻得住氣,言之鑿鑿地講明,四喜是去做生意的。但振書女人眼里流露出來的無奈與擔驚,又為桂花的愁苦相兒作了無法掩蓋的補充和說明。

洋行不屑地說道,啥兒去做生意咧,恐怕是出去拜師學藝搗鼓陰陽去哩。

說這話的時候,他和技術小組成員正圍坐在秦技術員身邊休息。身邊就是當年京兒與葉兒躲藏在粗大枝椏間偷偷模模摟抱親嘴的歪脖大杏樹。

此時,樹干枝椏間積著一層被太陽烤化後又凍結的雪冰凌。有的附著在枝干上,灰白晶亮。像蛇褪下的皮,蜿蜒起伏,似斷又連。有的,則從枝梢上顫巍巍地筆直倒垂下來。像石匠手中的鋼 ,隨風擺動,搖搖欲墜。

洋行的話音剛落,就有一塊雪冰凌「嗖」地墜下,準確無誤地砸到他的腦殼兒上。幸虧有棉帽子護頭,才沒有把他砸暈。卻早有冰涼的碎塊鑽進了滑筒子棉襖領口里,冰得他「嗷」地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他趕忙解開扣子,往外抖落業已融化殆盡的冰茬兒。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起來。

夏至還從雪地里偷偷抓起一把雪,趁勢又塞進他剛剛抖落淨的棉襖領口里。夏至一邊向秦技術員身後急躲,一邊叫道,遭報應了吧。誰叫你誣陷我二叔吶,老天都容不得講別人壞話的人哦。

洋行想去抓他,又礙著坐在中間的秦技術員。若是換了別人,他早就連中間那位一堆兒撲倒在雪地里了。洋行只得罷手。他又趕忙解衣掏雪,並恨恨地道,死夏至,你等著。我非把你褲襠里裝滿雪不可,叫你襠里那堆軟肉變成**的冰坨坨兒。

人民緊靠秦技術員坐著。他問秦技術員,這陰陽宅基五行八卦什麼的,是不是真有哦。

秦技術員沉吟半晌兒,說道,我也說不好,這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玩意兒。先是從遠古時的伏羲首創八卦,後由商朝末期的周文王演變成六十四卦,著成《周易》一書,成為一部包括了政治、經濟、倫理、文學、天文、地理、哲學、佔卜等等于一體的集大成著作。內容包羅萬象,深奧難懂。以後又有了更多分支,就是各階層的人根據自己需要,鑽研派生出來的各個學科領域。陰陽學就是其中的一個支派,在民間延續發展了幾千年。直到今天,仍在繼續存活發展著。

洋行打斷他的話,一錘定音地說道,都是封建迷信呢,誰會相信這些呀。

秦技術員卻說,也不能一概而論。陰陽學所以存在了幾千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們沒有深入地研究過它,就不能蠻橫地一口否定它。這也是嚴謹治學的科學態度。要一分為二地看問題,而不能窺一斑而知全豹呀。

秦技術員帶領著幾個年輕人,在教授杏林管理的空隙兒,經常進行這樣的討論。漫無天際,不定主題,遇物而論。既顯示出他的博聞強記來,又給洋行們填補了知識上的匱乏。正因為如此,引得洋行們整日跟屁蟲似的賴在他身後不離左右。甚至他去小解,也會有人不經意間跟隨著上前尿上幾滴。

人民又問道,那鬼附體是咋回事。我女乃女乃死時,就有人叫我女乃女乃給附上咧,跟真人的做派一模一樣呢。

秦技術員老實地回道,這事也確實有過,不是謠傳。小的時候,我也見過的。我也弄不懂,這到底是啥緣故。或許等科學研究到了一定程度,就會搞清楚吧。

這是洋行、京兒們第一次從令自己敬佩的人嘴里听到的關于陰陽鬼怪等等的論斷。既不全盤反對,又不完全支持,模稜兩可,由著每個人自己去尋思吧。他們被弄得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信好,還是不信的好。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要對此類東西有個重新地認識。不能按照以往的經驗來判斷它,也不能道听途說,更不可人雲亦雲。

就這麼閑聊了一陣子,人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秦技術員又帶著幾個人鑽進了樹林子,指點著這棵樹怎樣整形,那一棵怎麼修剪。

經過了五、六天的辛苦勞作,被劃出的實驗林冬剪作業漸近尾聲。

原本張牙舞爪任意瘋長的樹枝,在秦技術員的指點下,被修理得變了形。或是摘了樹心,或是扭折了枝梢。按秦技術員傳授的專業術語,就是「促進長樹、造就骨架、平衡樹勢、安排枝組」。在修剪上,又是短剪甩放,又是疏剪回縮,等等。一開始的時候,弄得技術小組里的幾個人暈頭轉向。光是那一堆難記的詞,就把腦袋塞得暈暈乎乎的。後來,秦技術員改變了教授辦法。他親自爬山上樹,手把手地教,一個要領一個要領地演示,才算把這群山中笨娃兒們教明白了。只是苦了秦技術員。他在城里養尊處優地慣了,一下子跌進這強體力行當里,爬山越嶺上樹攀枝的,身體先就吃不消,生活又上不去。他原本方方正正的臉盤子,就日漸干癟了下去。紅潤潤的臉膛早失去了光澤,皮膚變得黝黑粗糙,弄得他如村人老農一般。

洋行京兒們明白了,村人卻是不明白得緊兒,他們一齊驚呼道,這哪是護理杏林呀,分明就是禍害林子嘛。杏樹好容易長得這樣大了,竟連砍帶折的。甭講開春掛果了,能不能活下去都夠戧呢。于是,村人就去找木琴告狀,說秦技術員拿咱的林子當柴砍呢,大隊到底管不管。要是不管,俺們可就告到公社去呀。

木琴就替秦技術員解釋,說人家是大城市里來的高科研人員,幫咱搞的是科學管理,怎會拿樹當柴砍呢。但是,木琴也搞不懂,這科學管理,就非得砍樹剪枝呀。看到樹下滿地的枝干,也是心疼的很,但又不好說出口來。畢竟秦技術員是自己去央求請來的。既然相信人家,就得讓人家放開手腳干去。用了人家,又不相信人家,這不是木琴的做派。木琴便與村人一樣,整日忐忑不安地盯看著秦技術員的舉動。有話只得強裝進自己肚子里,不敢說出來,還得強裝笑顏噓寒問暖。

酸杏對收攏杏林、集中管理、統一分紅的做法始終持懷疑態度,這是顯而易見的。

自打上次村民大會後,他的家里就經常聚著幾個人,細細盤算著這收林子的利與弊。來人中,有振書、四季、茂青、茂山等人。有時,振富和茂林也瞅空兒跑了來,把木琴的心思和下一步的籌劃講給酸杏听,征求酸杏的意見。盡管酸杏已經下台,但是,他的余威仍在,二十幾年拼打修煉起來的威望依然結結實實地蹲坐在村人心中。特別是多年來跟隨他東奔西跑的振富茂林們,一直把他當作了當家持事的主心骨,一霎兒也離不開。一旦幾天听不到他的話語,心里老是覺得沒有底兒,做啥事也沒有了譜子。

起先,酸杏總是對來人說,我已經下了,不能再對集體的事指手畫腳了。都听木琴的指派就是。集體的事都由她全權負責的,自己說多了反而影響她的工作。

振富就講,雖是木琴當職當權,任事全由她說了算不假,可這林子卻是集體的,是大家伙兒的財產。弄不好,事情辦砸了,損失的可是各家各戶的呢。

茂林也說,我總覺得這事有點玄乎。指靠著一個外人來幫咱管理,能真心待咱麼。要是弄好了,他的報酬咋算。要是他拿走大頭兒的話,咱也就跟著瞎忙活,光剩了喝湯的份兒哩。要是弄不好,人家拍拍走人。這剩下的爛攤攤兒,誰來收拾呀。

原本老實嘴拙的茂青也跟著著急。他道,我去查看哩。好端端的樹,竟被硬生生地砍了樹枝掏了樹心。開春後,就算不死,也緩不過勁兒來呢,更甭指望著今年掛果吃杏咧。

這些眾口一詞的話語一個勁兒地往耳朵里灌,灌多了,就弄得酸杏心下也發毛兒了。他想,雖說自己已經下台了,畢竟這是涉及到全村老少切身利益的大事,馬虎不得呀。是得提醒提醒木琴,叫她防著點兒。這樣做,無論對誰都有好處。

猶豫再三,他還是腆著臉面,在路上截住木琴。他把自己的擔心講了出來,並解釋道,我本來不該插這個嘴的,也顯不著我來多管閑事。就是看著這樣搞,放不下心。村人也都是有想法,礙于情面和身架,才不敢與你講。你也甭怪我多事哦。

木琴大受感動。她說道,大叔,虧你不計前事,真心來提醒我。這事,我也是考慮再三才決定的。當初,我去市里時,就是想聯系一下怎樣管好杏林。誰知,市里的人非常熱心,說不要任何報酬,專門免費派個最好的研究員來幫咱搞。就是想通過幫扶,在咱村搞出個現場典型,把全市的果林生產推動上去。說白了,就是借咱這塊地兒,打出他們的牌子,等于替他們搞宣傳了。我想,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呀,就痛快地接了下來。看來,秦技術員是真心實意地幫咱搞管理的,不會有事呀。

听見木琴這麼說,酸杏不再說話。他寒著臉听著,末了道,該提的醒兒,我也提哩,你就看著辦吧。說罷,轉身回了家。

振富茂林們依舊習慣性地前來探問。酸杏就把自己與木琴交接的事講了,說,她認準的事,誰也拉不回來,何況是現今兒的我呢。

人們都充滿了憂慮,說眼瞅著是往火坑里走的路,得想啥法止住才是呀。這樣的悲觀情緒,更進一步地刺激著酸杏。他覺得,木琴正帶著全村老少一步步地向火坑里挪動著,即將要烤成糊肉了。他越發坐臥不安,像以往一樣,替全村人焦心上火。

女人了解酸杏的苦楚,就勸說道,你也別為這事受煎熬了。反正咱都不干咧,由著木琴掌管執事吧。弄好了,咱跟著沾光。弄不好,就算沒有杏林這回事。往年,咱沒想過賣杏,誰又在意過杏林的好孬呀,不都當柴砍了燒火麼。

酸杏不願意听。他說道,話雖是這樣講,可咱不是吃過賣杏的甜頭,都把人的胃口調得老高了嘛。要是忽地一下子弄砸咧,不僅對村里人交代不過去,恐怕還會引起大亂呢。

女人不再勸說,而是心下可憐道,看來自己男人當官當上癮兒哩,都忘記自己不是官了,還在想著官內的事。

酸杏思前想後了好一陣子,終于下定決心,要阻止杏林冬剪生產了。

他把振富和茂林找來,把自己的意思講出來,看他倆是啥態度。振富和茂林早有此意,卻不敢挑頭兒。今兒,見酸杏又冒出了頭,心下當然樂意。只是倆人不知如何阻止才妥當。

酸杏點撥道,只要大家伙兒不出工不動手,指靠著技術小組的幾個人,就是剪到杏熟了也剪不完吶。再者,各家都把參加技術小組的自家娃崽兒撤回來。秦技術員就算長了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呀。

這樣的主意,正說到了倆人心坎上。只要振富負責把洋行撤回來,振書負責孫子夏至,茂林和茂青負責公章,酸杏負責人民和柱兒,這事也就成了。

在經過了一陣周密地謀劃分工後,仨人便分頭開始實施這一「阻止計劃」。

在動員村人拒絕出工上,酸杏再一次顯示出了自身擁有的強勁號召力。

賀姓人家中,除了酸棗和滿月兩家外,其他人家均听從了酸杏的意見。就是堅決反對集中管理杏林,不但不出工,還齊了心地要求把原本屬于自家的杏林再要回來,由自己舞弄,決不允許技術小組的人插手。

滿月家不跟隨賀家的集體行動,當然有滿月懷揣著對秦技術員誠心誠意感激的成份。更主要的是,喜桂已經早亡,一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家,不顧全大局,執意迷信木琴和秦技術員的鼓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此,沒有誰拿她當回事的。

只有酸棗的執意妄為,令賀家人,特別是酸杏大惑不解。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酸棗對木琴一家人的感激之情,從來就沒有中斷過。即使是自家婆娘與滿月和茂生娘當街對決慘敗後,與木琴弄得水火不相容的那些日子里,酸棗依然不改初衷。認為木琴就是下世的活菩薩,是特意來拯救自己出火坑的大恩人。

自打遇上了木琴一家人,他的倒霉日子就逐漸發生了可喜地變化。他自己不僅有了足足地渴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動力,更為關鍵的是,茂生兩口子又幫自己成立了家業,有了晚生這棵獨苗苗。這一切,沒有木琴一家人的鼎力相助,自己做夢也不敢想象的。因而,不管是誰想要觸犯木琴的利益,也不管是對是錯,他都要毫不猶豫地站在對立面,死心塌地地跟隨木琴,幫她抵抗哪怕是天塌地陷般的災難。酸棗婆娘所以要同意男人的想法,理由更加簡單。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人來做她的工作,她都會喜不迭地把自己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木琴往死里整。但是,來做工作的人偏偏是酸杏。她最見不得大伯頭子酸杏一家人的嘴臉,听不得他家人的腔調。覺得他一家人都偽善,比木琴還令她惡心。因而,內心的抵觸情緒立時高漲了千萬丈,背地里堅決支持酸棗不撤出集中管理。她還鼓動酸棗說,就算咱家的杏林子叫秦技術員全砍了當柴燒,也不能叫老鬼家稱心如意呢。

茂林負責的宋家說服工作,進展得並不如意。他在本家族中的威望,還是小了許多。多數宋姓人家不相信他的眼光和見識,反倒認準了木琴的為人做派。因而,響應者寥寥無幾。還有的罵他吃里扒外,不幫著自家人,反而去幫外姓人拆自家的台面,簡直就不是個東西。弄得茂林灰溜溜地像個龜孫兒,整日在族人面前抬不起頭張不開嘴。

振富的工作也是喜憂攙半。本來李姓人家的心眼兒就多且雜,多少年來都很難攏起來。而今兒,又都各自經營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心思自然越發散了。特別是看到上年木琴賣杏的舉動,更是讓大部分李姓人家眼饞得整宿睡不著覺。于是,他們就鐵了心地跟隨木琴走。吃虧賺便宜的,也就今年這一錘子買賣。明年再說明年的事。

振書一家所以要跟振富跑,完全是情面所致。他當然知道,木琴要搞集中管理,自然有她的打算,肯定不是壞主意。要不的話,那麼精明的女人,咋會自家往自己掘就的火坑里跳呢。但是,他更怕得罪了酸杏振富們。畢竟,是他們左右了杏花村多年的命脈。按自己對陰陽學的理解來講,酸杏們就是代表著陽剛盛氣的一面。木琴不過是一時強盛的陰柔之氣,不會持久的。

至于撤技術小組一事,事情辦理得還算順利。

人民當然要听老子酸杏的安排。他很不情願地先退了。茂青做大兒子公章的工作,很艱難。足足做了兩天一夜,終于說服了公章,讓他退出了技術小組。夏至的工作,是四季兩口子狠下心腸硬逼著做通的。但有個附加條件,就是來年公社征兵時,必須像二弟秋分一樣,叫他去當兵。要不的話,他就和家庭和父母決裂,堅決跟木琴走。蘭香為了完成李家代言人振富交辦的任務,更為了表示對酸杏的忠心,暫時咬牙答應下來。至于來年能不能當成兵,到時就要看酸杏的神通了。

在這項工作中,振富被弄得灰頭土臉的。他做不通洋行的工作,甚至連像樣的談話交流都沒敢做。振富曾在洋行面前露出過想叫他退出的意思,說人民、公章和夏至都不想在技術小組了。全村人也都不願意搞集中管理,都想退出來自家搞,這樣才保險放心呢。話音還沒落,洋行就黑虎著臉回道,你們啥心思,我還不知曉嘛。不就是嫉妒人家木琴比你們強麼。想拆台呀,門兒也沒有。咱家要是也想退出來,就按人頭分,把我的那份兒割出來,歸入集中管理。不管是掙是折,我都認哩,與家里無關哦。

嚇得振富趕緊閉上了嘴巴,連勸他退出技術小組的話題也不敢提了。

于是,原本六人的技術小組,僅剩了京兒、洋行和柱兒仨人。

在酸杏們緊鑼密鼓地策反村人的同時,木琴家里也在鬧著內訌。

初時,木琴知道秦技術員吃不慣山里伙食,就于每天早飯時,給他特意煮上個雞蛋。別人當然不會享受到這樣的待遇。秦技術員見別人沒有,自己也堅決不吃。他還把雞蛋剝開硬殼兒,一掰兩塊,分給鐘兒和杏仔吃。木琴哪舍得讓他倆吃呀,見強不過秦技術員,就馬上中斷了雞蛋的供給,白白便宜了鐘兒和杏仔四天的小灶。

因了四天的雞蛋供給,茂生大不以為然。他背地里嘟囔道,這雞蛋可是咱家的小銀行呢。四個雞蛋能換來十天半月的煤油。竟填進了倆崽子的無底洞里,可惜了不是。

木琴沒敢吱聲。她怕惹出動靜來,讓秦技術員听了去。

茂生並未因此打住。他見天兒嘮叨著西院里每天點燈費油地熬到深更半夜,得多少個雞蛋才能換來。木琴就嫌他小氣又嘮叨,像個家庭婦女似的,淨打小算盤,翻小賬本。算的都是細末帳,不像個男人做派。茂生被木琴搶白了幾次,心下就生出些惱火來。他時常與木琴拌嘴賭氣,還幾次揚言,要趕秦技術員卷鋪蓋卷走人。

木琴真怕他做出這等蠢事來,便耐下心腸,盡量遷就寬讓他。越是這樣,反而越助長了茂生的脾性。他說話的語氣也漸漸大了起來,還冷不丁兒地來個耍臉使性子的場面給人看。木琴覺得,要是再過分地遷就他,背不住就要演出謝客攆人的戲兒來。她便趁白天秦技術員與娃崽兒不在家的時候,與茂生狠狠地爭辯了一場。她把秦技術員來村住家里的種種好處,耐心地數說了一遍又一遍。特別是住在家里的好處,被木琴大大地鋪陳夸張了一番。

木琴說道,住咱家里,與京兒一屋睡,別的不講,光是秦技術員為咱京兒夜里多給傳授了多少知識,開了多少小灶哦。別人家眼饞得著急上火,想請他去住,還撈不著吶。

這樣的開導,茂生願意听,但還是覺得不很放心。不放心的原由是,他隱隱約約地听到了一些風聲。講木琴與秦技術員見天兒在杏林子里瘋跑,肯定要跑出些歪門邪道來。而且,木琴對秦技術員的熱切態度,著實讓他心下起疑。茂生立刻緊張地注意觀察著倆人的言行舉動,甚至連倆人在談話時的語氣神色也不放過。在認真觀察了一些時日後,並沒有發覺倆人有啥不對勁兒的地方。于是,他又自作聰明地想出了三條妙計。

先是在倆人蹲坐在鍋屋里談論杏林管理計劃時,他就借故走出去。一會兒的功夫,又反身踮著腳尖回來,偷听倆人在背地里都講些啥兒。在試了幾次後,也沒覺得有啥不妥的。倆人依舊就公事論公事,一點兒令人懷疑的話頭兒也沒提及過。

偷听不成,他就跟蹤。一看到木琴與秦技術員走去查看杏林,他也裝著拾柴的樣子,遠遠地跟了去。仔細辨認著倆人有沒有出格的舉動,諸如打情罵俏或是擁抱親嘴之類。跟蹤了一陣子後,仍未發現有啥過火的樣子。

他又想到,要是倆人真的弄出了越軌的事體,那麼,在兩口子的房事上肯定會有異常反應。于是,在一段時間里,他強迫自己使出吃女乃的勁頭兒,抖擻精神,夜里上了床,就要求與木琴行房事。呈現出往年那般猛豹的雄威來,夜夜鏖戰不休。畢竟上了一些年紀,這樣的征戰僅僅維持了幾天,木琴還沒有現出厭煩的樣子,自己反倒先垮下來。弄得自己底根兒塌軟,如遭了霜打的茄子,整日精神萎靡無精打采的。

木琴還以為他得上了啥怪病。嚇得她跑到公社醫院,去詢問不相識的醫生,說她的鄰居怎樣怎樣,自己不好意思來,叫她到鎮上辦事時捎帶著給問問,到底是得了啥病癥。醫生不知就里,就推測道,可能是體內性激素失調,患上了**亢奮癥。醫生還好心好意地給拿了些調理的藥物,讓木琴帶回來。茂生知道醫生並沒有號準自己的脈相,又有苦難言。他只得假說自己按時吃藥,早背著木琴,把藥統統扔進了豬食槽里。

看到自己設計的三條計策未見成效,茂生心下寬慰了許多。他覺得,木琴還是自己原來的那個女人,沒有跟自己變心。只不過,是對秦技術員太熱情客氣了些。但是,隨著時日的增多,誰又能保住倆人不會擦出火花弄出感情呢,更保不住以後不會變心呀。

于是,在一天晚飯後,趁娃崽兒們跑到西院里听秦技術員講故事的當空兒,茂生鄭重其事地警告木琴道,外邊傳有風言風語呢,說你倆怎樣怎樣。我倒是不信的,可言語殺人比砍刀還鋒利呢。

直到這時,木琴才恍然大悟。原來茂生嫌這兒嫌那兒,不厭其煩地叨咕瑣碎事,還舍了命地折騰自己,都是幌子,是借口。他的真實用意,是為了試探外面謠傳的真假,以此來保住自己完整的庭院。木琴就感到委屈。心下酸酸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過後,她又忍不住想笑,說道,我看,就是你相信這些屁話。要不,咋整日一個勁兒地老琢磨這些事吶,還舍了命地折騰自己。我要是這樣的人,早就與你離婚,跟別人跑了,還會跟你真心實意地窩屈在這兒過窮日子麼。

再次遭到木琴軟中帶硬地搶白,茂生反而感到心下輕松起來。再聯想到自打秦技術員住到家里後,自己夜夜摟著自己女人睡。想啥時放蕩,就啥時放蕩。想怎樣逞能,礙于隔壁倆崽子的耳目,木琴也都乖乖地配合。再不敢像以往那樣,非得他死乞白賴軟纏硬磨弄出響動來,才算了事。平心而論,秦技術員的到來,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滿足。飯食人家給錢款,京兒學知識又不用自己掏學費,木琴又不是個招蜂引蝶水性楊花的女人,自己還有啥兒不放心的呢。這麼想下來,心中的疙瘩才算稍稍解開了。

茂生紅著臉面,再次叮囑木琴道,還是小心著點兒好,人言可畏呢。

茂生的擔心對自家來講,顯然是多余的。但對別人來講,並非多余。

就在茂生與木琴談心交流的當天,蜂兒蝶兒水兒花兒便一股腦兒地涌向了秦技術員。弄得他手忙腳亂,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才好。這蜂兒蝶兒水兒花兒,就是充滿感激之情的滿月那顆一直要尋機報恩的誠心。

一個月前,那個濕雨漣漣的寒冷冬夜。在淒涼無助的暗夜里,滿月母子倆度過了人生中又一個難過的溝坎。一如喜桂死去時的那段時日里,在悲憤交加淒絕無助的境況下,是酸杏木琴們幫她撐起了自家的天地。而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是木琴親手把自家的天給撕出了個窟窿。這回,卻是素不相識的秦技術員出手相助,給娘倆補上了漏雨的裂縫。這種發自肺腑的感激,自是比對天天照面的村人的感激大大不同,里面有了更多地真誠與敬意。

她時常對柱兒嘮叨,說秦技術員是咱的貴人,是有菩薩心腸的恩人呢。咱可要好好待人家。平時多照看著點兒,輕活重活搶在頭里,別累著秦技術員。更別叫村人笑話咱,說咱是走人家後門子進的。看輕了咱,就是看輕了秦技術員呀。

她特意叫柱兒留意著秦技術員的生活情況,說,要是衣服等物件髒了破了,需要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就拿咱家里來,讓娘給洗涮縫補。你大娘是個主外不主內的剛硬女人。連自家的細事都料理不好,咋會料理好秦技術員的瑣碎事呀。

自打喜桂死後,柱兒越發知道孝順娘,順從娘的意見。他生怕忤逆了娘的心思,空惹起她的傷心煩惱來,便一切按照滿月的意思去做。他時時處處留意著秦技術員的衣著舉動,圍著他跑前跑後地殷勤照看著。能不讓他費心勞力的事體,自己總是搶頭下馬地幫著干了。氣得洋行們背地里直罵他假殷勤裝積極,是想在秦技術員身上得啥好兒呢。由此,洋行們與柱兒的關系並不融洽。有時,他們特意使壞,讓柱兒多干一些無效勞動,以此來整治柱兒。柱兒也並未多想,依舊迷迷糊糊地跟著秦技術員,身前身後地搶這兒干那兒。弄得洋行們惱又惱不起來,樂又樂不出聲。

柱兒曾多次跟秦技術員要髒衣服,說,我娘在家沒事,閑著也是閑著,拿去讓她給洗洗呀。秦技術員說啥兒也不叫拿,說我一個大男人家,還用叫別人操心費力地照看生活呀。因而,這洗衣補衣的事,也就一直落實不了。在給柱兒捎帶中午飯時,滿月特意把自家舍不得吃的咸鴨蛋裝上,叫柱兒捎給秦技術員吃。有幾次,柱兒偷偷地把咸鴨蛋揣進秦技術員的飯盒里。待回家時,那咸鴨蛋又總是原封不動神不知鬼不覺地裝在了自己的飯袋里。秦技術員還把柱兒拉到無人處,對柱兒說道,你以後別再給我捎飯菜呀。你家的日子不見得寬裕,就留著家里用。別操心我哦。

因了這些,滿月越發敬重秦技術員,說他是菩薩下界的呀,關照人,體貼人,真是天底下難尋的好人呢。心下這麼一想,就又勾起了喜桂活著時的那些日夜場景了。她覺得,除了喜桂,真正關心體貼自己的,就數秦技術員了。慢慢地,在她心目中,秦技術員所佔的份量越來越重。心下見天兒惦記著秦技術員的饑寒冷暖,就如惦記往日的喜桂一般。

一直沒有機會報答秦技術員的恩情,滿月終日不得安寧。終于忍不住的她,便在那天下午獨自去了木琴家。

家里只有鐘兒一個人在悶作,弄得屋里像開了間雜貨店。滿月說,她是來拿秦技術員的髒衣服的。鐘兒馬上把她領到西院,打開了門鎖。讓她一個人進去拿,自己又跑回東院里繼續瘋鬧。

西屋里到處扔著髒衣服破襪子,並有濃濃的汗腥味兒和臭腳丫子味兒。滿月就可憐起秦技術員遠離家門無人照料的處境。她連忙動手收拾,也分不清哪件是秦技術員的,哪件是京兒的,便用髒包袱皮一股腦兒地包裹起來,拎回了自家。她麻利地燒水浸泡,細細地洗淨,又借著鍋灶間的火苗兒烘烤著。

傍晚時分,正是家家戶戶趕做晚飯的時辰。木琴家的西院里傳出一疊聲的驚叫。京兒像遭了土蜂蟄了一般,大呼小叫起來。他嚷道,家里遭了賊哩,衣服都被偷淨哩,只剩了被褥和洗淨的褲衩咧。茂生急忙趕過來,也是一連聲地驚道,咱村從來沒丟過東西,咋就會沒了呢。木琴也是一頭霧水,說不像是遭了偷兒哦,咋兒屋里啥都沒少,唯獨不見了髒衣服呢,別是叫誰拿去給洗了吧。京兒疑惑地道,咋可能呢,從沒有誰說過要給洗衣服的,難道是衣服長了腿,自個兒跑出去了不成。

正疑惑間,秦技術員猛地用手拍著眼鏡框上寬寬的亮腦門兒,說道,我曉得哩,曉得哩,丟不了呀。但又拒不說出他曉得啥兒,咋就丟不了。

幾個人懷揣著個悶葫蘆,悶悶地做飯,收拾桌凳。此時,鐘兒和杏仔跑回了家。見到大人們都沒有情緒的,便乖乖地幫著擺碗端盤,像柔順的貓。鐘兒本想把滿月來拿衣服的事說給大人听的,但看到大人們的樣子,也就不敢多嘴說話。這話頭一旦撂下,瞬間便丟到了腦後。一家人悶悶地吃飯,沒了往日的高談闊論。秦技術員很不自在,想說又不願說,也跟著悶悶地吃飯。吃完飯後,又都各自回了屋子。

這時,滿月急匆匆地進到西院。她手里還拎著一個大包裹。一跨進門,她就氣喘吁吁地說道,秦技術員,送晚了呢。柴火都叫雪水浸濕了,灶膛間的火苗不旺興,烘烤到現今兒才烤干哩。

京兒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滿月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把衣服偷偷地拿去洗了。他趕忙接過包袱,打開來,見倆人的髒衣服洗得干干淨淨,疊得整整齊齊的,一件也未少。他心下大喜,與秦技術員一齊道辛苦說感謝話,把滿月高高興興地送出了門。

回到屋里,京兒問秦技術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咋這樣勤快呀。打死我也想不到,會是她來幫咱洗衣服。

秦技術員胡亂應付道,她可能覺得咱對柱兒照顧得不錯,想報答一下吧。又囑咐道,這事就這麼了了,不用出去講哦。往後,咱可不能白白佔用人家的勞動。一有髒衣服,就立馬洗了,千萬別再讓人家辛苦噢。

京兒不在乎地說道,她願意給咱洗,又不是咱叫她洗的,管那麼多干嘛。

這事自然就傳到了木琴兩口子的耳朵里。茂生迷惑不解地問木琴,滿月咋兒不打聲招呼,就悄沒聲地給洗衣呀。

木琴裝著不以為然的樣子回道,秦技術員心好,硬把柱兒塞進技術小組,患難之處見真情,來報答的唄,還能有啥兒。她心里卻在擔心,怕有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

杏花村就這麼一巴掌大的地界。誰家的母豬添了崽兒,誰家的娃崽兒換了乳牙,全村沒有不知道的。

滿月主動給秦技術員洗衣服的事,就叫屋後酸棗婆娘知曉了。她特意到振書家溜門子,把這事添枝加葉地傳給了振書女人。她還說道,木琴沒有啥事,反倒是滿月有心思 。到底是年輕守空房,熬不住日月呀。

振書女人知道她的意思,偏不隨著她說,反而幫著圓道,滿月是在報恩呢。當初,是木琴不叫柱兒進技術小組的。秦技術員可憐她孤兒寡母的,硬逼著木琴同意,才叫柱兒進去的。為這事,木琴還叫村人背地里戳爛了脊梁骨,你也是知曉的嘛。

酸棗婆娘見振書女人的話與自己反擰著,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便不再與她深入地閑扯。她悻悻地出了振書家庭院,繼續尋找其他樂意听講的同盟去了。

事後,振書女人把這事當笑話講給了蘭香听。蘭香听到後,就急火火地去找木琴通風報信。叫她知道,這婆娘又要串通事體了。

酸杏們多年經營起來的威望,又一次左右了杏花村局勢。木琴的杏林管理計劃再一次嚴重受挫。同時,也更讓村人看到了,杏花村的另一半天地依然牢牢掌控在已經垮台的酸杏手里。

木琴剛剛救滅了自家內院茂生心里的醋火。還沒緩過神兒來,院外卻又燃起了熊熊火光。

技術小組在實驗林里的培訓學習剛告結束,木琴正準備組織起全村勞動力,全面鋪開杏林冬剪生產,卻發覺村中出現了嚴重問題。

首先,技術小組里發生了意想不到地逆轉。人民、公章和夏至仨人齊刷刷地請假不來上工了。臨走時,還說,想要這些天的工錢。要是非等到秋後算帳的話,千萬別給漏了。至于不上工的理由,仨人都吱吱唔唔地,沒有一個人能講清楚。人民在說完不上工的話後,竟是抹著眼淚走的,讓人模不著頭腦兒。公章和夏至倒是說了點兒,就是家里人堅決不叫上工。他倆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沒有辦法的事。至于為什麼不叫上工,倆人都稱不曉得。

木琴立時明白,自己搞集中管理的行動惹出了亂子。一直以來,她心中暗暗擔驚的事,終于還是如期而至。她想找茂林和振富分析一下,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發現倆人不再像以往那樣積極參與,而是不斷地給木琴大潑冷水。他們說,這幾個崽子是怕吃苦受累,不想干了。自己又不好意思講,就把耍滑兒的理由往大人身上推吶。又說,村人對集中管理杏林的事反響很大,想法很不一致。勸木琴是不是暫緩冬剪生產,慎重地對待群眾意見和呼聲等等。木琴憑直覺預感到,其實是倆人出了問題。她就想追根問底。誰知,倆人不待木琴追問,就推說家里事忙,匆匆走掉了。把木琴一個人冷冷地晾曬在大隊辦公室里。

接下來,便有一群一撥的村人往木琴家里跑。都宣稱,自家不願意參加集中管理,更不想叫秦技術員拿自家的寶貝林子當柴砍了。一句話,就是要自家擺弄杏林,堅決不跟集體刮邊兒了。木琴的權威,在她上任的短短幾個月時間里,再一次遭到村人的質疑和挑戰。

秦技術員都被弄懵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把冬剪的事搞砸了,才惹得村人氣勢洶洶地一擁而上,使橫拆台。為此,他把帶來的早已記得滾瓜爛熟的有關杏樹冬季剪枝管理方面的書籍通通翻看了一遍,並認真反思自己在實際冬剪上可能出現的錯誤,並沒有發現一丁點兒的失誤。這讓他大惑不解。

他啞著嗓子問木琴,這是咋的啦,我沒有做錯呀。

木琴安慰道,不關你的事,是有人借故找茬兒整治我吶。你該咋搞,就咋搞。天塌下來,我頂著,不會為難你的。

木琴面對如此紛亂起伏的局勢,也一下子失去了控制,無計可施。她只得望林興嘆,無可奈何地隨它去了。

村人提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有意破壞果林,而是想自己管理自家的杏林。收益如何,自願承擔,誰也沒有權力反對。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木琴只得叫茂林把自願退出的人家統計上來,並把這些人家的杏林劃撥出集中管理範圍。

從統計的數據上看,有一大半的人家退出了集中管理,近一半的杏林被劃撥了出去。其中,竟有酸杏、振富、振書以及茂林三兄弟。

對木琴而言,這是一次沉重打擊,比幾個月前那個冬夜里的打擊還要沉重。那個冬夜,不管發生了怎樣地騷動,畢竟有茂生出人意料的言行幫自己堪堪擋了回去,讓自己度過了一個難堪的溝坎。這次騷動,只能由自己一個人孤單地面對,孤單地解決。別人沒有一絲辦法能替她分憂解難。從退出的人家情況來分析,酸杏、振富和茂林在其中起到了明顯或直接作用,這當然瞞不過木琴的眼楮。越是這樣,木琴心里越是沉悶,有種被人耍弄出賣遭了黑槍的感覺。她重新審視著杏花村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涌動的局勢,愈發感受到了四下里漸漸逼近的無形壓力和襲人的寒氣。

木琴把未退出的杏林做了相應地調整,並毫不猶豫地組織起這些人家的勞動力,在技術小組的具體指導下,開始了大規模的杏林冬剪生產。雖然氣勢上已減弱過半,卻依然干得熱火朝天。

這段日子來,酸杏過得比較舒服。幾個月來,憋屈在肚子里的所有郁悶之氣,得到了徹底釋放。他在自家院落里轉著圈子,還很稀罕地動手拾掇一下這兒,擺弄一下那兒,儼然一副返鄉回村解甲歸田的月兌產干部模樣。

酸杏女人在鍋屋里忙碌著,燒水摘菜,涮洗鍋碗瓢盆,忙得團團亂轉。葉兒已經出了滿月。今天,她要抱著娃崽兒回娘家住上幾天。姚金方也隨同一塊回來走親。

昨天,酸杏到公社醫院去看望葉兒。得知葉兒一家人要來家住幾天時,他高興得顧不上到鎮子里辦事,立馬趕回來,把這一消息告訴了自己女人。酸杏女人立即行動起來,打掃屋院,晾曬被褥,收拾桌凳。並叫酸杏立時把一只大母雞殺了,留待葉兒和姚金方回來再吃。

酸杏還特意把床下的一瓶洋河大曲酒拿了出來,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這酒是他早年間到江蘇學習時,偷偷買來的。原本共有兩瓶,一瓶在木琴給二弟酸棗說親時喝掉了,只剩了這一瓶。他就寶貝似的藏在床頭底下,始終舍不得喝。有時想了,就模出來,細細地看酒瓶上的文字說明。時間長了,都把上面的小字背熟了。他幾次想要打開酒瓶蓋,最終還是狠狠心忍住了。他覺得,自己喝它,簡直就是浪費嘛。這樣的好酒,就應該叫有身架有場合配得上的人來喝,才算是酒盡其才物盡其用呢。被喝掉的那瓶酒,是為了感謝木琴操心費力地為酸棗成家立業。那瓶酒就用到了正地方上,就如好鋼用到了刀刃上,也算物有所值了。擦抹著剩余的這瓶酒,酸杏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瓶被喝掉的酒,並又自然地想到了木琴。他的心思忽地顫悠了一下,略微沉沉的,有些許堵塞的感覺。

真是天邊里尋思不到的結果,自己竟與木琴弄到了這般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夢。夢醒時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了。

他很懷念與木琴攜手並肩操持村隊大事時的那段光陰。他是主帥,木琴是參謀。他動粗的,木琴就做細的。從沒有難住他酸杏的事,也沒有他辦不成的事。他倆人就如哼哈二將,配合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掌。翻手出雲,覆掌下雨,就要把杏花村一步步帶出一直名不見經傳的落後圈子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地有旦夕禍福。倆人說反目就反目了,說翻臉就翻臉了,連點兒互相退步調和的余地都沒有。這讓酸杏很傷心,又十分不解。

他經常反思自己,與木琴自相交以來,每一個過程,每一個環節,都是怎樣一步步促成現今兒這種尷尬局面的。但是,頭腦中一片迷糊,麻亂無序,始終捋不清扯不斷。有時,他對木琴充滿了怨恨。有時,又有著一些愧疚。到底在怨恨啥兒,愧疚啥兒,他又一時說不明白。特別是這次挑頭兒阻止杏林集中管理的事,他也弄不清自己這樣無情地拆木琴的台面,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是顧全大局的理智行動,還是出于一時激奮發泄私恨的目的。

幾天來,這些想法就一直在腦殼里晃悠,弄得他吃不下睡不好。好在今天女兒女婿要來走親,他強迫自己暫時放下這些擾人的心思,與姚金方狠狠地喝上幾杯,去去煩惱。一想到葉兒要在家里住上幾天,特別是小外孫女金葉的喜人模樣,酸杏心里就像裝滿了蜂蜜一般甜潤。

酸杏女人把鍋屋里的一切招待物品準備就緒後,就忍不住老往街面上跑,探望著葉兒一家人快點兒進家門。在街面上遇到村人,她就一反常態地把葉兒一家人要回來的事講給人听。還特意說明,小外孫女金葉也來呢。引得村人不住地為她說喜話唱喜歌。

這樣的情形,絕不是老兩口子平日里的做派。要是換了往常,不僅酸杏女人不會這麼到處招搖炫耀,就是酸杏听到了,也會呵斥女人一頓的。今天卻大不相同。酸杏在院落里轉著圈圈,听著院外女人與鄰人的對話,心里竟美滋滋的。

快到中午了,葉兒一家人的身影還沒出現,酸杏兩口子就有些著急。酸杏特意叫人民跑到村外去迎。直到快過晌兒了,人民才抱著金葉領著葉兒進了家門。酸杏女人急不可待地搶過金葉,又是親又是模,把金葉驚嚇了。院里立時傳出嬰兒的啼哭聲,就像一首歡快的曲調,在院落間流淌。

待家人的喜悅勁兒稍稍平復了些,酸杏就急問道,金葉爹咋兒還沒來呀。

葉兒的眉梢掠過一絲陰影。隨即,她又若無其事地回道,他趕回縣里去了,說有個重病號,不去不行呀。

在年前,姚金方又由姚大夫想辦法調到縣醫院上班去了。家卻一直沒有搬去,仍舊住在公社醫院的家屬院里,只有葉兒娘倆守著。葉兒的婆婆早于去年就搬到了市里,與姚大夫團聚去了。

酸杏心下一咯 ,覺得葉兒有事瞞著家人。看見一家人高興樂和的樣子,他便使勁兒憋著,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吃飯的時候,葉兒說,原先有個在公社醫院里當護士的,因為單位精減臨時工,她家里又沒有靠山,就被精減回家了。人長得好,脾性也好,與自己特別投脾氣,叫鳳兒,是鎮南鳳凰嶺村的。她看中了鳳兒,想把鳳兒說給大哥國慶。她還安排道,要是鳳兒與大哥成了親,倆人一塊干衛生所。一個做看病開藥方的醫生,一個做打針端藥的護士,多好的一對兒。

一家人都表示贊同,說,要是真像葉兒講的這樣,那可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主兒哦。

酸杏女人擔心道,咱村的閨女都不想窩屈在咱這個窮村子里,山外的閨女能稀罕來麼。

葉兒說,我都跟她講定了的。只要大哥的人品長相入了她的眼,她才不在乎咱這個小山村呢。

這個意外的信息,讓全家人歡欣鼓舞起來。國慶已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卻一直沒有說到對象。按說,他懂醫術會技藝,應該不愁對象的事。但是,村里的閨女沒有一個打算留在本村的,眼楮總是瞅著山外不眨眼皮。不管村里小伙子長得如何,家境如何,一律睬都不睬。這讓酸杏兩口子很是發愁。接連托人到山外去說媒的,也都是沒有個結果。大多是嫌山村偏遠窮困,不如山外人的日子過得滋潤。甚至有人提出,要是小伙子能到山外的女方家安家落戶,這事或許還可以商量。氣得酸杏一個勁兒地罵道,要我娃崽兒倒插門去,想得美。就算打一輩子光棍兒,咱也不去看人家的臉色,受人家的管教。由此,他竟又聯想到了京兒。當初,自己執意拆散倆人的好事,還跟葉兒狠狠地大鬧了幾場,差點兒動了巴掌打葉兒。現今兒想起來,木琴一家人當初的心思,恐怕與現在的他沒什麼兩樣。這樣一想,反倒覺得對木琴一家又虧欠了幾分。

姚金方沒有到來,敗壞了酸杏的滿腔興致。重重的失落感壓向他的心頭,一種不好的預感在他腦中盤旋。他總覺得,姚金方沒有如期而至,里面肯定隱藏了些說不得的因由。幸虧葉兒在講給國慶找對象的事,才沖淡了心中些許郁悶。

他沒有開啟那瓶洋河大曲的瓶蓋,而是順手又放回到了床頭底下。他把自家釀的米酒模出來,無滋無味地喝了幾杯。酒勁兒竟然上了頭,暈天昏地地像醉了似的。他連午飯也沒顧上吃,就趕忙上床躺下了。

飯後,國慶和人民都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屋里只剩了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著覺的酸杏,以及酸杏女人和葉兒娘倆。

酸杏女人早看出葉兒有心事。她就悄悄地問葉兒,是不是兩口子鬧啥別扭了,昨兒說好今天都回的,咋就忽然變了卦呢。

葉兒的眼眶紅了起來。她緊閉著嘴巴,就是不吭聲。

酸杏女人見此情景,就知道兩口子一定是鬧了別扭,姚金方賭氣不來了。她就勸說葉兒,小兩口鬧別扭也是常事,不用掛在心上。等過些陣子,消了氣敗了火,也就沒事哩。不是常說「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夜里合枕一個枕頭」麼。

葉兒低低地道,金方不像是原來的金方 。自打調到縣城後,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從不惦記著家。打過了年到現在,總共才回過兩次家,還都是回來拿衣服的。拿了就走,連金葉也不大親熱呢。

酸杏女人驚道,咋的了,是工作太忙麼。

酸杏也在床上隱約听到了倆人的對話。他一咕嚕爬起來,直著眼珠子問葉兒,到底是咋的了,出啥事了麼。

葉兒見爹沒睡,還听到了自己的話,就趕忙圓場道,是哩,剛到一個新單位,又是個大醫院,凡事都要虛心勤謹些好。要不的話,是站不住腳的呀。

酸杏女人听後,長出了一口氣。她說道,嚇死我哩,還以為你倆出了啥事體了呢。

酸杏不信葉兒這麼輕巧巧的說詞。但葉兒又不肯明講。畢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成了親客了,酸杏也不好強逼追問的。但是,酸杏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危險信號。那就是,葉兒的婚姻可能遇到了難題,甚至是一場避不開的危機。這難題到底有多大,危機有多深,他一時還琢磨不透。聯想到昨天去她家看望,正巧姚金方也在家里。幾個月不見,姚金方的確像換了個人似的,穿戴上講究起來。穿著銀灰色西服,打著鮮紅領帶,頭發抹得油光錚亮,皮鞋也擦得能照出人影來。看到酸杏一頭拱進來,他的舉動很不自然,神色忽明忽暗,眼神飄浮不定,言語吱唔不清。現在細細琢磨起來,昨天見到的姚金方就越想越不對勁兒。

當時,酸杏也沒往別處想。以為姚金方到大地方工作,識人多,見事廣,自然要與在家時的做派不同。心下還為自己有這麼個出息女婿暗自高興呢。看來,葉兒都對他有了覺察,姚金方真的是在縣里有了啥變故了。酸杏暗自替葉兒擔心。他想,過些時候,等葉兒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些,再細細地盤問她。要是姚金方真的做出對不起葉兒的事體,他要橫下心腸,跟姚金方算帳。

愈是這樣想,酸杏心中的郁悶愈甚。他不堪家中的氛圍,一個人悶悶地走出了院子,到街面上散心去了。

看到酸杏走了,葉兒對娘道,這些天,金葉總是夜里睡不好覺,時常通宿地哭鬧。醫院里的大夫看了,也吃了些藥,就是不見好。外面都傳咱村的金蓮有些神通,專能治孩芽兒的淘夜癥。咱找她去看看吧。

酸杏女人也說,咱村也傳著金蓮是有些神通的。她家里還偷偷供著神靈,是個仙兒呢。前些日子,振書家里的還來講,說咱北山上出現的那只火狐狸就是她的老師。她正準備在北山腳下給她老師建廟,供奉它哩。咱這就去試試,說不定還真能治好咱金葉的病呢。

一邊說著,娘倆把金葉裹得嚴嚴實實的,抱著就出了院落。娘倆悄悄地踏上了去往村西金蓮家的小路。

路面很滑。被凍得如鐵板般干硬的路面上,時常有被山風吹落的雪末兒覆在上面。一腳踩去,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地。葉兒娘倆相互攙扶著,小心翼翼地朝村西走去。有幾次,就差點兒滑倒。幸虧葉兒和娘都是走慣這樣的雪路的,倆人相互支撐著,才沒有摔倒。

顫巍巍地過了村西那條小河,小路陡然轉向山坡,更是不好走了。酸杏女人要麼捧來沙土撒到路面上,要麼尋來石子扔到路徑上,讓葉兒抱著金葉踏著爬坡。娘仨總算來到了金蓮家的門前。

金蓮依然早晚不間斷地供奉著正堂上的神位,並不間斷地添香禮拜。弄得院落里到處飄蕩著一股濃濃的香味兒,像座廟觀似的。她已經不再擔驚受怕了。在回村居住的幾年間,還從沒有哪個人來指責過她的所謂迷信活動。甚至,還有不少村人趁了夜色,偷偷模模地跑了來,找她問病斷事。也有被治好斷準了的人家,事後總要拿些家里的物品來感激她。因而,金蓮對自己擁有的神通愈發有了信心,便不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是堂堂正正地專心做她的神事。

葉兒娘仨的到來,大大出乎金蓮的意料。她絕沒想到,酸杏的家人也會前來找她看病斷事。這在以往,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金蓮顯得極為熱情。她把金葉抱在懷里,左看右看,又親又模,喜愛個不夠。連聲夸贊女娃兒的白女敕可愛,還趕忙找出些瓜果梨棗,給金葉吃。其實,金葉還在吃女乃吶,當然吃不得這樣的食物。這樣做,只不過是叫大人們之間感到親熱些親近些罷了。

葉兒和娘坐在神位旁,略顯局促,手腳不知往哪兒放。甚至,連杌子也只坐了一個角。無形中,娘倆似乎被屋內的氣息所感染,心里頓起肅穆莊重之感。

金蓮見狀忙道,不礙的呀,我老師是個體恤凡人眾生的仙兒,不在乎俗人禮節。想咋坐就咋坐,想說啥就說啥,不用拘禮哦。

酸杏女人這才放下繃緊的神經,把金葉夜里淘覺的事說了。想請金蓮給看看,是不是踫上了啥邪氣。

金蓮立即說道,你等等,讓我模模就曉得哩。

她把自己的雙手使勁兒搓了幾下,又在臉面上像洗臉似的搓抹了幾下,就把手放到金葉右手腕上模捏了一陣子。隨後,她輕松地道,沒事呀,是她還沒滿月的時辰,叫葉兒抱她出過屋子。趕巧被一股邪氣吹了一下,魂兒便丟落在了院子里。小娃崽兒的魂魄太嬌女敕,一時找不見回去的路徑 。

葉兒說道,是哩,我是抱她出去過幾回。

酸杏女人趕緊問道,能找回來麼。

金蓮道,拿張火紙到院子里四下照照,說「金葉快來,送你回家哦」。要連說三遍,不要回頭。回來後,趕快把紙放到金葉的額頭上照照,再趁夜里拿到路口上燒了,病也就好哩。

酸杏女人放下心來,說這就回去辦理呀。又問,你看看葉兒近來的時氣咋樣哦,有啥不妥的地方麼。

金蓮依言認真查看了葉兒的臉面,斷言道,葉兒近來的運氣不好,眼神散亂。有股晦氣侵到了額頭上,就快漫過頭頂哩。要當心家里出事端呢。

葉兒娘倆簡直被她的話驚呆了。酸杏女人緊張地追問道,這可咋辦好哦,不會出事吧。

金蓮回道,也別大驚小怪的,人的命天注定。不管咋樣變故,葉兒生就了一副福相兒,有後福呢,孬不了的呀。

隨即,金蓮把話題岔開,又把對婆婆提及的建廟一事很隨意地講了出來,說這麼做的好處有多大,積的福德有多深,簡直是大過了天邊,深過了海川。

畢竟與酸杏風風雨雨地走過了幾十年的歲月,又當了二十幾年的支書老婆,酸杏女人深知這其中的厲害。她一時不好表白自己的意見,但心下卻是贊同的。她附和著說道,是哩,這是積陰德的事呢,建起來也是好事呀。說罷,她推說得趕緊去弄金葉的事,便拽著葉兒娘倆匆匆地離開了金蓮家。

一回到家里,酸杏女人也不對酸杏講。她偷偷地把人民叫到院外,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一番,便催他立馬到鎮上的葉兒家里去辦理金葉的事。人民便急三火四地跑了。

直到天已大黑了,人民才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他把揣在懷里的那張皺巴巴的火紙放到金葉的額頭上來回照了照,便一溜煙兒地跑到村口上燒了。

回來後,酸杏女人不放心地又詢問了人民一路上的舉動。听見他做的與金蓮講的基本一致,沒有走樣兒,才安下心來。

夜里,金葉果真不再哭鬧了,睡得像小貓般香甜。

酸杏女人徹底地信服了金蓮。她把這事講給酸杏听,還把金蓮提及的建廟之事也一股腦兒地講了出來。那意思很明顯,就是鼓動他也盡早參與進去。早參與,早得好報呢。

酸杏立時冷下臉面,說道,別人跟著瞎吆喝行,咱能跟著亂摻合麼。什麼神靈鬼靈的,盡是騙人的把戲,誰又真見過鬼怪神仙咧。往後,不準你去瞎隨和哦,要不,我可跟你沒完呢。

酸杏女人雖然面上沒有跟他爭辯,心下卻想,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積德橋。你不信我信,看能把我咋樣。

今冬的雪比往年都要大些,下得也勤些,十天半月地就會來上一場。

山窪里的積雪很深,超過了大人的膝蓋。山里的風又猛又硬,時常旋起一陣沖天的風頭,攜帶著閃閃放光的雪末,飛揚跋扈于山川叢林間,肆意流竄于街巷院落里,並將冰涼的雪末隨意撒落在深溝坑窪間。那些溝溝叉叉里的積雪,更是深不可測。人一旦陷落進去,大多被埋過了頭頂。放眼望去,整個山套里一片淨白。滿山遍野的樹木和山石其間,像一幅立體的古人山水畫卷。置身其中,人也成了這巨幅畫卷的一部分。眼中有畫,畫中有人,人畫一體,心畫合一。實在是美妙得很。

村里家家屋頂上、院牆上的積雪卻不多,積著薄薄的一層。想來不是叫冷硬的山風吹跑了,就是叫屋內的人氣溫火蒸化了。被蒸化了的,便滴下水滴來,在屋檐上凍成一排亮晶晶**的冰凌子。院落里那些永無安寧時候的娃崽兒們,便用木桿子把冰凌打落下來。隨後,又瘋搶著跌碎在地上的冰塊,囫圇個兒地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並不時地把凍得通紅的小爪子伸到嘴巴邊,使勁兒地哈著熱氣。

街面上的積雪也是厚及腿肚子。為了行走方便,每次下雪後,家家戶戶都要動員老老少少齊上陣,把院落里的積雪打掃出去。在門前及臨門街巷上的雪地上,打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狹窄通道來,與周圍鄰居打掃出的通道接軌,以方便進入出行。于是,居高臨下一眼望去,整個村子就像一張密密麻麻的小路連綴成的蛛網。網絲就是這眾多的彎曲小徑,網結兒就是散布在高低不平遠近不等的山窪里一座座農家院落。看過電影《地道戰》的娃崽兒們,總是戲稱,這就是一條條地道戰壕。他們在地道里模仿著影片里的人物,張牙舞爪地玩著八路軍痛打小鬼子的劇目。

京兒和葉兒的不期相遇,就是在村西路面上的雪地通道里結結實實地踫到了一起。到處白皚皚的積雪徹底阻擋了可能躲避的任何路徑,讓倆人無可逃避地面對面站立著,並尷尬地打量著近兩年時間里沒有照過面的對方。

葉兒是去金蓮家感謝的,並給金蓮捎去了一些謝禮。在金蓮家,葉兒見只有她倆,就把家中隱憂統統講了出來。請金蓮給斷斷,是不是要弄出啥變故來。自打金葉叫金蓮搗鼓好了後,葉兒從心里信服了金蓮的手段,把她當成了無事不曉的仙人。更為主要的是,自身陷進了麻亂事堆里,心下早就亂了方寸,總想听听別人的意見。所謂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嘛。

金蓮始終微笑著。待葉兒把自己的擔憂講完了,她才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就是不講,我也知曉哩。看來,家庭要出變故嘍。你得好好把握呀。今年,你的時運不好。在出嫁那天的路上,你遇到了吊死鬼。合該她今年要來敗你的運氣,好讓自己下世托生呢。凡事該忍讓的就忍讓,該遷就的一定要遷就,或許還可月兌過這一劫。等過了今年,到明年清明,你的運氣就會走上正道。往後,就是寬敞大路 ,任你走去吧。

葉兒一听說吊死鬼等話,就嚇得不敢吭氣。她原本還想問問,自己的家庭會不會因此散了。話到了嘴邊上,又趕緊咽了回去。她推說金葉要吃女乃了,慌慌張張地辭別金蓮,就急匆匆地往娘家趕。剛剛踏過結凍的小河,一抬頭,劈面就撞見了京兒。

其實,京兒一直在忙著帶領村人進行冬剪的。休息的時候,見天上又灰蒙蒙地布滿了濃雲,估計今晚又要下雪。他就抽空兒跑回了家,拿了一把自己用細鐵絲制作的兔子套,匆匆地趕往北山坡上去下套兒。今冬,他已經用此法套住了四、五只野兔了。這次,他也滿心指望著不會落空。剛躥出街巷,走到河岸邊那棵大杏樹下時,他就不期然地與葉兒相遇了。

倆人一時都愣住了。都想打個招呼,張了張嘴,卻又都沒有說出話來。

葉兒比原先豐滿了許多。紅潤的面皮上,依然瓖嵌著那雙忽閃的大眼楮。想是走得急了些,小巧玲瓏的鼻梁上冒出了一層細汗。嘴角依然微微地向上翹著,顯得整個臉盤始終微笑盈盈的。她的胸部明顯凸現出來,想來是因為有了吃女乃的娃崽兒的緣故。這越發顯現出已婚婦女獨有的風韻。甚至比尚未出嫁的女娃子們更耐看,更能吸引男人的眼珠子。京兒也已經是個亭亭偉偉的大小伙子了。茂生家族一脈相承的體形特征集中地體現在他的身上,寬大的眉額,黑亮的眼楮,長方形的臉盤,細長的體段,再配上嘴唇上長出的濃密的胡茬兒,愈發顯得忠厚持重,給人一種可以放心托付的感覺。

一種復雜的氛圍在倆人之間彌漫著。是幽怨,是憤恨,或是懷戀,或是傷感,誰也說不清楚。倆人的心卻是同樣劇烈地蹦跳著,像要跳出了胸腔,都感覺到呼吸似乎也漸漸困難起來。

最先意識到這樣的尷尬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的,是葉兒。她紅著臉,搶先側身走過京兒的身邊,心慌意亂地想盡快趕回家中。誰知,本就溜滑的路面,再加上心神不定,腳下就邁出了故障。一不留神兒,她一個趔趄滑出窄窄的路面,徑直滑進了路邊近一人深的雪溝里,只剩了顆腦殼兒在慌亂地蠕動。

听到一聲驚叫,京兒扭頭不見了剛剛過去的葉兒,心下大駭。他什麼也顧不得想,一個箭步竄進路邊齊人深的雪溝里,一把抱住葉兒,把她奮力地向上托舉。他不住地往下挪動著手臂的位置,一直挪到了葉兒的腳脖子。直到葉兒攀著溝邊的石頭,慢慢爬上了路面,他才重重地吐起粗氣來。葉兒見他挺費勁兒地往上爬,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抓住京兒的手指,拼盡全身的力氣,幫助京兒爬出了雪溝。此時,她的身上早已冒出了熱汗。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突然得讓倆人不敢相信剛才的真實場景。但是,滿身的雪末又明白無誤地證明了,他倆剛才的遭遇是千真萬確的。倆人彼此打量了一下對方,依然沒有說話。然後,倆人又各自轉身,朝原定的目的地疾走而去。

京兒沿著河岸,一直走到了村後小路的拐彎處。他猶猶豫豫地停下步子,轉過身來。身後只有白得耀眼的雪色,早已不見了葉兒的身影。京兒「怦怦」的心跳慢慢平緩下來。他一 坐到路邊雪地上,感到兩腿酸軟,渾身疲乏得要命。他搞不清到底是托舉葉兒時累的,還是緊張的心情驟然松懈後引起的身體反應。

自葉兒出嫁後,近兩年的時間了,他從沒有再見過葉兒。雖然有時也在心里暗暗想她,甚至還在夢里見到過她,見到的也都是他倆上學時的景象。今天猝不及防地相遇在一起,還有著那麼親近地接觸,這是京兒怎麼也不敢想象的。他又一次觸到了葉兒的身體,又一次聞到了葉兒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氣息。細細回味起來,這種感覺,這種氣息,與兩年前的感受沒有什麼兩樣。甚至,比兩年前的感受更為強烈,更加心醉神迷。他心里迷茫得很。明明知道葉兒已經是有主兒的人了,還有了娃崽兒,自己就不該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但是,兩年來,京兒的心里就一直裝著葉兒的音容相貌,始終擱不下放不下。

他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長氣。其音調語聲,活月兌月兌像從茂生胸腔里發出來似的。他惡狠狠地向遠處莫名其妙地大罵了一句︰娘的!便起身向北山坡上走去,漸漸掩沒在煞白煞白的雪地里。

第二天夜里,酸杏家的院子里重重地響了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扔進了庭院。國慶趕忙跑出去查看,竟是一只肥胖的野兔子。已經被套死了,脖子上還有未及解下的鋼絲套。野兔被凍得**的,像塊結實的石頭。國慶大惑不解。他跑到院外查看,到底是誰扔進來的。院外,除了雪地里反射出的白燦燦的雪光,就是寒冷猛硬的呼呼夜風,連個人魂也不見一個。

國慶把野兔拎進屋里。一家人頓時驚呼起來,說是誰這麼好心,把自己辛苦套住的兔子平白無故地送了人,還不讓人知道呀。一家人琢磨了大半天,最終也沒有尋思出來。

葉兒心里透亮,知道是京兒扔進來的。意思也非常明顯,就是沖著她扔的。想是要給她補養身子,或是好生喂養金葉的。看來,京兒的心里始終有自己,都兩年了,還是沒有放下。一想到自己面臨的家庭困境,葉兒心里就酸酸的,胸口也堵堵的,想哭卻又不敢哭。

她沒有說出是京兒,只是茫然地看著一家人歡喜的場面,心下一片黯然。

京兒回到家時,家里人早就吃過了晚飯,且都回到了各自的屋子準備睡覺。

他跑進鍋屋,見冷鍋冷灶的,便自己動手剝了棵蔥兒,抹上大醬,卷進了兩張煎餅里,像捧著根木棒般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著。他又四處尋暖壺找水喝,弄出了聲響,把茂生驚動了。

茂生進了鍋屋,見京兒才回來,就問去哪兒 。

京兒回道,去起兔子套兒哩。

——套著咧。

——連個兔毛兒也沒見,淨見了兔爪印印哩。

說這話時,京兒臉不變色心不慌,像個慣說謊話的油角兒。

東屋里傳出鐘兒和杏仔一連聲地叫喊聲,說他倆也想再吃塊煎餅。就听木琴呵斥道,想吃,就自己下地去拿,別在床上吃。屋里立時沒了動靜。想是鐘兒和杏仔也愁著屋外寒冷,不想再費事地穿衣穿鞋。況且,剛剛吃過了晚飯,他倆未必就餓。不過是听見京兒吃飯,倆人肚子飽了眼楮不飽罷了。

茂生想生火給他溫飯,叫京兒攔下了。他說,我這就吃飽 ,甭忙乎呀。說罷,邊啃著煎餅邊出了東院,轉身就進了西屋。

屋里的燈光很明亮。煤油燈的燈芯有意被旋大了些,照得滿屋子一片光明。燈影下,秦技術員緊裹著那件黃色軍大衣,坐在床沿上,斜倚著靠床頭的那張大八仙桌子。柱兒趴在桌子的一角,翻看著一本書。滿月則端坐在秦技術員對面的杌子上,與秦技術員講得正起勁兒。她眼楮光亮亮的,臉面上泛著紅潤潤的光澤。與一個多月前相比,滿月的精神狀態有了極大好轉。想是柱兒的進步,讓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穿戴衣著不再邋遢,而是從頭到腳收拾得齊齊整整的。整個人大變了樣,完全走出了幾年來一直纏繞緊裹著的家事陰影。甚至,已經恢復到了喜桂生前那種神采奕奕的狀態。

見到京兒進來,滿屋人都與他打招呼,並追問他咋這時才回來。京兒愉快地回道,到北山去起兔子套兒哩。柱兒急問,套著了麼。京兒依舊編道,連兔毛兒也沒見一根,盡見了一堆堆的兔屎和一串串的爪印 。柱兒取笑道,你把兔屎捧回來點兒,也強起這麼空手打板兒地回來。京兒笑道,把兔屎拿來,你要吃呀。惹得一屋子人全笑了。

秦技術員問京兒,吃飯了麼。京兒說,剛吃了張煎餅。秦技術員立即指著桌角上的一個白包袱說,柱兒娘帶來了餃子,還熱著吶,再趁熱吃點兒。京兒立即上前打開了包袱,果真有一碗溫熱的水餃,散發著久違了的香氣。京兒問,你們都吃了麼。秦技術員說,我剛吃的飯,也不餓,你都吃了吧。京兒聞言,老實不客氣地抓起餃子就往嘴里塞,又與柱兒一同趴到桌子上看書,並就書中的一些問題小聲地嘀咕著。看得滿月眉角一聳一聳的,想說又不好意思說,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一碗餃子一霎兒的工夫就被填進了京兒的肚皮。

在技術小組里,京兒與柱兒一直很合得來。柱兒勤快乖巧,遇事眼疾手快,替京兒多攬了許多活計,頗得京兒歡心。特別是在人民、公章和夏至退出技術小組後,京兒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懂得看事思考了,更明白了娘的艱難處境。因而,對未退出的洋行和柱兒,他竟有了莫名地感激,與他倆的友情也更進一步地加深了。他心里明情,若是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洋行和柱兒再退出了,娘的台面就會被徹底拆毀了。光指靠著自己和秦技術員倆人的力量,是萬萬撐不起這個攤子的。平日里,他無形中就把洋行和柱兒當作了自己的貼己伙伴,比往日親近了許多。因了這層關聯,京兒對滿月的看法也有了很大改變。見她一個女人家,整日獨自支撐著家業,拉扯著柱兒,的確不容易,便很同情她。見了她,也就客氣了許多。

秦技術員與京兒有著同樣的看法。特別是對滿月的身世處境,更是同情加憐憫。有時,他在心里暗暗佩服這個脾性綿和身體單弱的農家婦女,怎麼就能獨自支撐起這麼個殘破家園的。而且,秦技術員很喜歡听她說話。那種幽幽的語調,伴雜著平緩的語氣,讓他有一種發自胸腔的親近猶憐的**。這種感受,或許他是長時間沒有听到過這樣富有柔和溫情特色的女性言辭的緣故吧。自己的妻子遠在幾百里外的市里,一個多月都未曾謀面了,而整日與他接觸交流的唯一女性,又是個說話比男人還要硬還要沖的木琴。這種心理依托上的缺失,恰恰是滿月在不自覺中及時地予以彌補了。

滿月原以為秦技術員是個大知識分子,自己一個農家女人,哪會有跟他說話閑扯的資格。但是,隨著幾次不經意間地接觸,她發覺,秦技術員比村里任何一個男人都好相處,甚至比死鬼喜桂還要心細和善些。他願意听自己說話,願意替自己的困境出主意想辦法,是天底下難尋的大好人。于是,滿月由原來戰戰兢兢地巴結探問,到漸漸放開了心胸。她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一股腦兒地倒出來,讓他幫著自己掂量琢磨,每每都會有意想不到的結論。慢慢地,秦技術員成了滿月在杏花村里唯一貼己的傾訴對象。同時,又是滿月生活中的重要精神依靠。

屋子里,除了京兒與柱兒的嘀咕聲,就是滿月獨自幽幽緩緩的說話聲。滿月說的都是些鄉村里的日常事務,像四季生產、飲食烹調、喜喪禮儀及鬼怪傳說等類。秦技術員津津有味地听著,很少插嘴說話。這樣漫無邊際地閑扯聊天,讓倆人都受益。秦技術員收獲了更多從未知曉過的鄉村知識見聞,滿月得到了傾訴後身心輕松的快意和滿足。

直到夜靜更深了,滿月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她邊連聲道歉著影響了秦技術員的休息,邊扯著柱兒輕松地離去。

京兒呵欠連天地滾進了自己的被窩里,還想著,要細細回味一下昨天以來與葉兒不期相遇後的種種感受。才剛剛開了個頭,他便身不由己地迷迷糊糊睡去,並打起響響的鼾聲。

秦技術員用暖壺里的熱水把手腳洗了洗,也急急地月兌衣上床,準備睡去。但是,爬山越嶺勞累了一天的京兒發出的響亮鼾聲,把他的睡意震得一時沒了蹤影。他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因了今夜滿月講的這些家庭生活瑣事,一種想家的沖動溢出胸腔。他想念起城里的家,以及家中的老少妻娃兒。更多的是,想念妻子了。這是他來到杏花村一個多月里第一次想念自己的女人。想念倆人獨處時的種種細節,心中充滿了愉悅,充滿了對異性的饑渴和焦躁。隨之,又連帶起自身生理上的陣陣反應。脹硬起來,弄得他越發睡不著覺。直到雞叫頭遍了,他才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楮。

他終于回到了城里的家中。屋里狼籍一片,到處堆滿了孩子的髒衣服和他兩口子的內衣內褲。倆人的褲衩乳罩凌亂地堆放在沙發上,上面沾滿了夫妻作業時流出的髒兮兮的粘液,並散發出陣陣濃郁的栗子花氣味。只有臥室里的大床上整潔一新。妻子月兌得一絲不掛,以她慣常的姿勢斜倚在床頭上,手里捧著本語文書,在認真地為她的高中學生備著課。她的**高聳如兩座微顫的肉山玉嶺。暗紅色的**像峰尖上巍峨聳立的崮子頂,並有白色乳液從中滲出,緩緩地流淌在山嶺上,像杏花村西邊的那條溪水。最扎眼處,則是微凸的月復部下茂盛的毛草,如杏花村遍野茂盛的叢林。叢林間那條隱秘的洞穴赫然大開著,如一扇洞開的家門,等待著自己的回歸。他想急切地解衣上床,卻發覺自己並沒有穿衣服,與妻子一樣地一絲不掛。此時,腰間的大物早已昂然怒起,虎視著那扇業已洞開的本屬于自己的巢穴。沒有任何地猶豫,他雙腿一登樓板,身子頓時凌空飛起,穩穩實實地把妻子撲入到自己身下,並準確無誤地鑽進了那洞巢穴里。他雙手抱住妻子白皙的臉龐,用舌尖輕添著妻子的眼眉,竟然發覺身下壓住的不是妻子。是滿月,正在笑盈盈地看著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尚未來得及做任何的慣常動作,自己便隨著一陣轟然地崩潰決堤,悚然醒來。他發覺,自己連頭帶身子被緊緊纏裹在棉被里。渾身冒出細細的熱汗,鼻孔里充斥著栗子花氣味。而腿襠間早已溫熱滑膩一片,也不再如睡前那般脹硬了。

他驚訝自己都這樣大的年紀了,還會遺精。而且,是在離開妻子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相當初,離家的那夜,他把吃女乃的勁兒都用上了。就像潛水泵一樣,他把體內**淘得干干淨淨,似乎一年內都不會再有啥念頭了。誰知,今夜竟偷偷地作下了自結婚以來從未再作的業障,

他把被頭扯下,緊張地看了看另一張床上的京兒。見他依然在憨憨地熟睡著,便放下心來。他悄悄地褪下已經髒濕的褲衩,把身上的粘液擦淨,又悄悄地塞進床席底下,留待白天沒人時盡快洗淨晾干。

屋里很寒冷。特別是到了快要天亮的時辰,冰冷的寒氣彌漫在屋子里的每一寸空間。只要稍微露出一絲肌膚,就有寒氣立時侵入。秦技術員懶得去翻箱倒櫃地找干淨褲衩換上。他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溫潮的棉被里,靜靜地品味著剛才夢中的景象,驚訝自己夢見的妻子怎麼會一下子就變成了滿月呢。由此,他隨著對夢中的追憶,竟圍著滿月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展開了種種揣測和豐富聯想,直到天光大亮,直到京兒光 拉叉地起床穿衣為止。

待京兒手忙腳亂地提著褲子跑到屋外去小解的空當兒,他來不及翻找褲衩,趕緊蹬上襯褲,穿上衣服。他把泛著栗子花氣味的被褥胡亂地疊好,也急急地出了屋子。

此時,沉寂了一個冬夜的杏花村已漸漸開始沸騰了。到處響著鉤擔磕踫水桶的聲音、門扇嘎嘎吱吱開合的聲音和大人呵斥娃崽兒起床的聲音。

掩映在群山雪野里的杏花村開始醒來。她伸著懶腰,打著呵欠,睜開惺忪的眼楮,打量著周邊熟悉的世界。琢磨著一天里的勞動計劃,哪些是應急的,哪些是稍緩的,哪些是留待日後再做的。家家戶戶的煙筒里次第冒出縷縷乳白色煙氣,隨山窪里回旋的寒氣裊裊飄升,凝聚在村落上空,形成了一層薄薄雲翳,又漸漸融入四野白茫茫的色調里。

清晨,陽光悄然漫過東山頂,斜斜地灑滿村落。四處雪白中透著紅潤的光澤,給了村人一次全心身地洗浴。洗掉殘存的睡意,展露出十足的精氣神兒。

此時,凝聚于村落上空的那層雲翳,在不知不覺間四下散去,不見了一絲影蹤。

年關漸漸逼近,村人邁出的腳尖已然搭到了春節的門檻上。

轉眼之間,已是臘月二十了。家家戶戶開始忙碌操辦著過年的各項準備工作。臘月二十前要做好夠一個正月里吃的煎餅,二十四要恭送灶王爺上天為各家言好事,二十五開始蒸饅頭,二十六宰豬殺雞,二十八做豆腐,二十九打掃屋牆院落,一直要忙到臘月三十。待過年的各項籌備工作準備就緒後,每個人都會沉浸在過年的喜慶氣氛里,靜候著除夕夜里,把自己的腳步從舊年歲月邁進新一年充滿希望的時光里。

雪娥在家里忙著攤煎餅。

鏖子臨時支在鍋屋里的鍋灶旁。屋子上半截迷漫著煙霧蒸氣。對面說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只有很低的下半截空間里,才顯得清明一些。若要對臉說話,得低頭彎腰地把頭貼近屋地,才能看清對面的眉臉。她早早把棒娃打發出去,往家里抱麥秸。待夠用後,又叫棒娃領著草兒,去山上砍干枯的樹枝,以備過年時炒菜下餃子用。

村人攤煎餅用的柴草,一律是麥秸。此物松軟,易燃易滅。鏖子太熱了,用燒火棍一撥即滅。若是涼了,只需用嘴吹一口氣,便自行燃燒起來。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此時,雪娥已經攤好了一大摞煎餅。身邊還有兩大盆地瓜糊糊,等待她一勺一勺地攤成一張張薄煎餅。

正忙活著,茂林吸吸呵呵地鑽進鍋屋。見家里只有雪娥,他便肆無忌憚地把冰涼的爪子掖進雪娥前胸襟里,使勁兒揉搓著柔軟的**。雪娥被冰得直吸冷氣,一連聲地叫罵道,死鬼,快放手,冰死我哩。茂林一臉的諂笑相兒,就是不松手。雪娥兩手都是地瓜糊糊,不能騰出手去抓茂林的胳膊,怕把手上的糊糊粘到他的衣服上。而且,鏖子底下的火苗正旺。她也騰不出空兒來避讓,只得任他肆意地輕薄放浪。

倆人正鬧著,院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之,又有酸棗婆娘的問話聲。話音剛落,鍋屋門口閃進一個高大的身影。嚇得茂林如遭了燙似的趕緊抽出爪子來,倆人尷尬得要命。幸虧屋內上方的熱氣濃重,婆娘又是人高馬大的,未看清倆人在搗鼓什麼。她還以為兩口子在忙著攤煎餅吶,便挑著嗓門兒道,喲,正忙著吶。咋不吱一聲,我好早來搭把手。

雪娥以為她看見了倆人的不軌舉動,便滿臉通紅地連聲回道,不忙,不忙呀。

茂林也以為婆娘看見了。他不好意思地應付了幾句,趕忙鑽出了鍋屋,躲進了堂屋里不敢露面。

婆娘想幫著攤幾張煎餅,見雪娥堅決不讓動手,便主動地幫她燒火。雪娥知道,婆娘進門,肯定有事,就靜下心來听她要講些啥兒。

在閑扯了一陣子後,婆娘果然把自己前來想說的話題挑了出來。她說,你不知道吧,滿月和秦技術員好上 。倆人親近得像兩口子,比兩口子還親熱呢。

雪娥嚇了一大跳兒。她手中攤煎餅的尺子月兌手掉到了地上,沾上了一層髒兮兮的草屑。雪娥趕緊用清水洗涮著,回道,哪會呀。秦技術員是個城里的大知識分子,怎會做出這樣的事體來呢。再說,滿月也不是放蕩的人。這麼多年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咋會跟人家秦技術員好吶。

婆娘見雪娥不信,便低下頭,把臉貼近雪娥的耳根子上。她盯著雪娥的眼楮悄聲道,是真的呢,我親眼見的呢。滿月夜里常去秦技術員那兒,回回都帶著好吃的送給秦技術員。要是騙你,我就不是人哩。

雪娥瞪大了眼楮,仍然不相信地看著婆娘,她替滿月圓道,可能是滿月見秦技術員幫了她家的大忙,對柱兒照顧得好,想報答吧。

婆娘撇撇嘴,斷言道,哪兒呀,就是倆人好哩。滿月還時常給秦技術員洗衣疊被的。見了他,就像見到自己男人似的親熱。說話的腔調也是酸酸的,透著一股子臊腥味兒。我見天兒在秦技術員的屋後頭住著,又是塊高地場,有啥兒能瞞過我的眼呀。

雪娥無話可說了。她心下想,滿月守寡了這麼些年,秦技術員又是孤身男人一個兒,倆人熟悉了,交往多了,動了心思也是有的。只是不知,這婆娘趕來跟自己講這些是啥心思,不光是想四處敗壞滿月的名聲吧。她與滿月可是結了冤扣兒的。僅是這麼賣力宣揚不見舉動,好像不是這婆娘的做派。這麼想著,她便不再插嘴。任憑婆娘一人滿嘴白沫兒地講下去,給自己解悶。

在歷數了一遍滿月與秦技術員的種種可疑之處後,婆娘終于講出了此行的真實意圖。就是想在適當時機,領幾個人去抓倆人的現行。把這個不要臉的**狠狠整治整治,出出當年那口惡氣。

雪娥不傻。知道婆娘的意圖後,她心下暗驚。面上卻裝著沒事人一樣,說她倆想好就好唄。一個寡婦人家,也挺不容易的。就算一時找個男人幫幫忙,也礙不著別人的事。管那些干嘛。

婆娘原本是來拉同盟軍的。見雪娥不上緊,還說出這麼敗自己顏面的話,心下甚是不悅。她的臉面不太好看,說話也沒了剛來時的沖勁兒和親切勁兒。雪娥也發覺自己不知不覺中得罪了婆娘,心下好生後悔,暗罵自己咋就把心里話講出來了呢。她趕忙扯起一個話頭,想把剛才自己的過失遮掩過去,但為時已晚了。婆娘不接她的話頭。她冷言冷語地應付了兩句,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便一臉不高興地走了。弄得雪娥干扎撒著兩手,陪著萬分小心,把婆娘送出了家門。雪娥急急跑回鍋屋里,見鏖子上一張尚未攤好的煎餅早已成了一塊糊巴巴,並竄出一股股的青煙。屋子里彌漫著一股焦糊的味道兒。

茂林見婆娘走了,也來到鍋屋,問她來干啥兒。雪娥就把她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講給茂林听,末了又說道,我算把她給得罪狠哩,今後可能要不上門呢。茂林沒有注意到雪娥後幾句講了啥兒。他心里一個勁兒地翻騰著滿月與秦技術員之間的事。

這種事,給了茂林很大地刺激。心里酸溜溜的,對滿月產生了又恨又愛的醋意。遙想當年,自己費盡心思地想得到滿月,卻叫她結結實實地給教訓了一頓。弄了個灰頭土臉不說,還差點兒被撞死在她家的門板上。這事也就算過去了,他也不再打滿月的主意,以為滿月是個恪守婦道十分正經的女人。一段時間里,他心下還起了莫名的敬意。誰知不是,她原來是看不上自己一個莊戶漢子,而是盯上了城里來的知識分子,這讓茂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他忿恨滿月的勢力眼。不就是男女間的那點兒破事麼,值得她這麼下狠手地整治自己呀。再說,自己主動靠近她,是想真心幫她的忙,解她的憂罷了,何苦這麼絕情絕義地對待自己吶。現今兒好了,不讓自己幫忙,卻上趕著找知識分子幫忙,這女人的心思真是難琢磨難弄明白。還是自己的女人好,自己想咋擺弄就咋擺弄。還日夜把自己掛念在心上,有時像疼娃崽兒般地疼愛著自己。有了雪娥,這輩子也該知足了。

這麼想下來,茂林體內又起了一陣騷動。他跑出去把大門關上,又把鍋屋門帶上。雪娥猜透了他的心思,急道,你別瘋狂哦,我得攤煎餅呢。茂林不管不顧,又把爪子掖進了雪娥的前衣襟里,不顧雪娥的惱怒,依舊揉捏著她的**。揉得雪娥渾身漸漸酥軟了,燒不得火,也攤不得煎餅,只是一個勁兒地喘粗氣。越是這樣,越發引得茂林上火冒煙。他干脆把爪子往下移去,穿過寬松的褲腰,順著光滑的肚皮,一直**雪娥的襠里。在早已粘滑了的襠門間肆意發狂,惹得雪娥發出陣陣嬌聲顫語。茂林愈發狂妄起來。他幾把扯下倆人的束腰布繩,自己依靠在鍋屋炕沿邊,讓雪娥坐在自己腿襠上,嚴嚴實實地進入她的身體。他用粗壯的手臂扭動著雪娥身體,用力地托舉研磨著,不時地發出「吱吱」的聲響。待到倆人精泄力盡之時,已經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鏖子下的火早已滅盡,就連火星兒也沒留下。

整理好衣服,雪娥洗淨了手上的髒液,又去生火攤煎餅。她邊忙活著邊說道,趕抽個空兒,我得把婆娘說的話告訴滿月去,叫她注意著點兒。要是沒影的事呢,就叫她心下有個數。要是真事,也得叫她提防著點兒。別到時弄出啥洋相兒來,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呢。

茂林嫌道,你是撐飽了沒事干呀,瞎操橫心。她要捉奸,就讓她捉去。咱在旁邊看戲,不是挺好麼。上哪兒去找這樣的樂和呀。

雪娥說道,你們男人呀,就是下三濫。有膽子瞎想,沒膽子偷腥兒。嘴上不講,心里淨琢磨這些個瞎事。總想著看別人的笑話,都是群啥東西呀。

初時,茂林以為雪娥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思,有意說給他听的。他便不敢再亂放炮,心下卻巴不得讓婆娘去堵了屋門抓了奸,看看她滿月的臉面往哪兒擱,也算報了自己的一撞之恨。

前後沒幾天的工夫,村里就起了謠傳,且越傳越邪乎。村中到處嘀咕著滿月與秦技術員如何相好的事。特別是忙活著辦年的女人們,整日忙得腳丫子朝了天,嘴卻一直閑不住,淨是添油加醋地咀嚼著這些講起來不臉紅听起來又入耳想起來心發熱的曖昧事。

小小的杏花村,平日像一窪平靜無痕的塘壩,無風無雨,無波無瀾。清淨膩了的村人整日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心下寡淡透了。時間一長,亟需要冒出些刺激人們神經的事體,來刺激這些寡淡無味兒的日子。滿月和秦技術員之間曖昧不清地交往,恰恰滿足了村人的這種需求。而且,滿月是個獨居多年的寡婦,秦技術員又是寡居多日的漢子,所謂**磕踫到一起,不起火不冒煙,誰人相信呀。更因了滿月的寡婦身份,這種事愈發透著曖昧刺激。就像一枚小石子,一下子扔進了平靜的池塘里。水也翻涌,波也跳蕩,就連聲音都清清楚楚地爆響在人們耳根子邊。忙年的日子本就喜慶熱鬧,再加入了這麼好的調料,湯兒更稠了,味兒更濃了,品砸的滋味兒更是比往年好上了十倍百倍。

謠傳像長上了腿腳的風,無孔不入,無縫不鑽。白天在女人嘴皮子之間流竄,夜里在兩口子的被窩里滋生繁衍,並不時地生發出新的內容,新的花樣來。次日,再流竄于女人嘴皮子間和夜里夫妻的被窩里。如此循環反復,使原本剛剛露出泥土的芽尖尖兒,瞬間生長成根深睫壯枝繁葉茂的大樹了。誰都無法忽略它的存在,且都樂得屁顛屁顛地靠攏到樹下談論猜想。任誰人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砍倒它,滅了它。

酸杏家里呈現出另一派忙碌情景。

天還不太亮,酸杏就把國慶和人民轟起了床,在東西兩個院子里進行著前所未有的大掃除。仨人先把屋內的東西統統搬到了院子里,把屋內的旮旮旯旯徹底地打掃了一遍,還把牆皮上的蛛網灰燼掃抹得干干淨淨,又把地面上的浮土細細地掃去。他讓人民尋來了一些凍得干硬如石頭的黃土,放到鍋灶邊烤軟了,把屋地上凡有坑窪的地方全用黃土填滿夯實,弄得整個屋地平平整整干干淨淨的。接著,又把桌子凳子及杯盤碗筷仔細地洗涮了一遍,用干布來回地擦抹。直到擦干了水跡,才搬回到原來位置。這些都擺弄完了,酸杏又指揮著國慶殺雞宰羊,叫人民到北山上去尋干透的樹枝,以備燒火炒菜做飯用。

酸杏女人則一頭拱進鍋屋里,一上午都很少出過門。她的任務更重。既要摘菜、和面、包餃子,還要細細盤算著午飯時到底是弄八盤八碗好呢,還是弄十盤十碗的好。她頭一次辦理這樣的喜事,心中便有些沒底,一直拿不定準主意。末了,她還是跑到振富家,請教豁牙子,當初給銀行辦理喜事時都是咋搞的。豁牙子難為情地說,當初都是蘭香、雪娥她們幫著操持的,自己也是不懂不會呀。酸杏女人本想也去找她們來幫忙。但轉念一想,這親事還不知成不成呢,要是人家鳳兒看著不滿意,把喜事弄黃了,自家又張羅得可天下沒有不知道的,豈不是自己給自己鬧難堪呀。于是,她打消了再去找人的想法。回到家里,一個人細細地琢磨,盡著自己的能耐往好處里操辦。

酸杏女人的心情既緊張又興奮,如同給村人接生時的那種感受一樣,只是程度上要強烈得多。經過葉兒緊鑼密鼓地串通搭橋,再加上酸杏一家人的極力鋪排應承,國慶的親事漸漸有了眉目。

前些日子,按照葉兒的安排,也不要陪相,更不張揚,只叫國慶獨自一人去了葉兒家。在她家里,國慶與鳳兒對了象。因為是在妹子家,國慶就少了些拘謹。再加上他干了幾年的赤腳醫生,經常到鎮上提藥辦事,一年中還有那麼一兩次到縣里培訓的機會,識人多,見的世面也廣,人便顯得老練了許多。說話舉動沉穩自然,頗得鳳兒的好感。

鳳兒本性是外向活潑,能言善道。又在公社醫院干過幾年,大小場面也都見識過,自然舉止妥帖說話得體,待人接物穩重大方。國慶看上一眼,幾天幾夜都惦記得吃不香飯睡不穩覺。鳳兒沒有叫家里人陪伴,也是獨自一人來相親的。她是個善于自己拿主意又能作主的人,自小就養成的這麼個脾性。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更是要自己說了算。家人知道拗不過她,便隨她去了。她娘還半喜半惱地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自己選中的婆家,不管是官宦大戶,還是沿街要飯的,有福自己享,有苦自家咽。趕緊嫁了出去,也省了家里的心事,眼不見心不煩哦。

倆人算是一見鐘情了。喜得葉兒趕緊和面 面條,說,這事就算成了。你倆也別在我面前裝羞弄樣的。就在我這兒吃頓面條,也算是合了鄉俗定了實腳咧。

國慶羞紅了臉面,頓顯窘態。

鳳兒卻不在乎地回道,咋兒,你以為我這就成了你家人哩,想得美呢。你家要是窮得叮當亂響,就甭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噢。說歸說,立時挽起袖子,幫葉兒做飯。

葉兒揶揄道,還跟我貧嘴裝相兒吧,我看你巴不得今兒就嫁進我家去呢。說罷,讓她自己和面,自己去鍋灶上打了幾個荷包蛋,端給倆人吃。

鳳兒老實不客氣地端起碗來,夾起荷包蛋就往嘴里塞。她還邊吃邊說道,你以為我稀罕你家呀。蹲在深山老林里,見天兒喝著山風听著獸嚎的,見不著個天日,有啥好的。

葉兒回道,人好不就全頂了嘛。你要是不樂意,趕緊把吃進去的荷包蛋吐出來,立馬滾哦。我可不願讓外人吃我家的荷包蛋呢。若是吃了不倒出來,就必定是我們老賀家的人哩。

倆人不緊不慢地打著嘴仗,弄得國慶心里一驚一乍的。以為倆人要翻臉,親事要黃了。

直到昨天傍晚,葉兒托人捎信說,鳳兒今上午要來家里看家。讓家里人準備準備,別弄得太寒酸了。酸杏等人听了國慶相親後回家的述說,原以為這親事早就黃了,沒想到喜從天降。一家人頓時毛了手腳,連夜安排今天的看家場面。

按照村里的慣例,每逢喜喪宴席,都要請村里的干部前來作陪的。這既是為了抬高自家身架,也是為了在一些事情上好向大隊伸手提請幫助。酸杏猶豫了大半天,還是打消了請村干部的想法。這樣的做法,于公于私,于己于人,都顯得妥帖些。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奧妙所在,任由現任村干部和現今兒的村人們尋思去吧。

還沒到中午,葉兒就抱著金葉,領著鳳兒,以及四個前來相陪的女家人進了村子。酸杏家的院落里頓起一片喧鬧聲,打招呼的,寒暄的,道辛苦的。種種熱切的話語匯聚成了一鍋沸水,熱鬧非凡,喜氣騰騰。

經過了酸杏爺仨的一通忙碌,方正的院落里整潔一新。地面上不見一絲草棒,所有家什全都順眉順眼地歸攏在恰當的地方。雖是老屋,門窗戶打都已陳舊,牆面也顯斑駁,但屋里收拾得窗明幾亮,比家家戶戶過年時打掃得還要干淨齊整。來人都直贊家主人的利落整潔,持家有方,是個真正過日子的人家。鳳兒心里也是暗自竊喜,覺得葉兒沒有騙自己。國慶家的境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好。她便愈發對葉兒親近了,一口一個葉兒姐地叫著,左右不離她的身邊。

正熱鬧著,鐘兒與杏仔相幫著拎來一籃子雞蛋和一小袋子白面。倆人說,是娘叫送來的,也是剛得知家里有喜事。她一大早就在家里忙著攤煎餅,騰不出空兒來幫忙。這舉動大出酸杏一家人的意料。酸杏女人一時不知該說啥兒好,便順手從鍋里撈出一塊羊肉,盛進碗里,硬是叫他倆捎回家去吃。倆人推讓了半天,或許是推月兌不了,或許是被肉香引出了饞蟲,便半推半就地接了。倆人歡天喜地地跑回了家。

酸杏立時明白了木琴的意思。她想來幫忙頂場,又礙于往日的一些瓜葛,不便親自來,便讓娃崽兒出面,以表示自己的賀喜之情。行之于外而安于內,是最好不過的妙法了。誰都不尷尬,各自的心里都有數,又拉近了兩家舊有的情緣。酸杏心頭一熱。難得木琴不計前隙,還把他家的事情記掛在心上,心下對木琴又泛起了縷縷歉意。

酸杏女人一搭眼,就看中了鳳兒。覺得這閨女的言行舉止透著大方明理,能做賀家女人,真是再好不過了。她偷偷把葉兒拽進鍋屋,悄聲問她道,今兒來看家,是不是這親事就能定準了呀。

葉兒笑道,誰知道呢,就看咱家招待得咋樣 。招待好了,打發人家滿意了,這事或許能成。要是招待不好,惹人家生了氣,事也就黃哩。

酸杏女人真的就听信了葉兒的話。原本準備十菜十湯的菜,她猶恐嫌少。又絞盡腦汁地湊上了兩盤兩碗,弄成個十二盤十二碗。上菜的時候,桌子上的盤碗堆成了小山。來人哪見過這樣的席面,連聲驚呼道,千萬別再上菜哩,就是撐裂了肚皮也吃不下這麼多。引得葉兒一個勁兒地偷樂。她還使勁兒地往鳳兒的碗里夾菜。鳳兒抽空兒偷偷地貼在葉兒的耳根邊罵道,你個鬼精,是在堵我的嘴呢。

鳳兒對國慶的家境十分滿意,隨同陪相的娘家人更是滿意。在飯後茶余,雙方竟商量起了娶親婚嫁的事了。酸杏一家人更是喜出望外,一疊聲地應承道,女家只管提說要求,我家是盡著家當辦理呢。

臨走的時候,每個前來陪同看家的人都有一個紅包袱。她們高高興興地拎著,熱熱鬧鬧地出了村子,引得路上的村人駐足觀看。

葉兒沒有隨同鳳兒一起回去。她母女倆叫酸杏女人硬生生地留了下來,說住幾天再走,還有些話想扯扯呢。

葉兒的臉色一直不太好。與上次來給國慶提親那次相比,臉色愈發蒼白憔悴,暗青色的眼眶顯示出明顯的睡眠不足癥狀。待送走鳳兒一行後,她的精神頭頓時萎靡下去,滿臉的疲憊相兒。

屋里院外的喜慶熱鬧氣氛漸漸淡了。酸杏因為高興,多喝了酒,頭昏腦漲,不得不爬到床上去休息。隨著年齡的增大和心里負擔的增多,他的酒量也大不如從前了。不知不覺中,由一斤多酒逐漸減退到半斤六兩。且喝過之後,腦殼兒兩邊的太陽穴隱隱作痛,必須上床睡上一陣子才能緩解。金葉也被酸杏摟著睡了。這女娃子習慣了睡中午覺。不管是刮風,還是下雨,總是雷打不動地按時睡覺。醒來後,不哭不鬧,自顧自地玩耍,省事得很。

葉兒娘倆在鍋屋里叮叮當當地洗涮著鍋碗瓢盆。娘愛憐地盯看著葉兒,問她咋這樣黑瘦,是不是帶娃崽兒累的。

葉兒說,金葉挺省心的,累不著呀。

——金葉爹還是不顧家麼。

葉兒的眉梢皺了皺,半晌兒回道,自打上次回過一次,就一直沒見影兒。

——他到底想咋兒哦,會不會在外邊有了人呢。

葉兒的眼眶里潤出了淚花。她咬咬嘴角道,不知道,隨他去吧,我也不想管他的事哩。真要是在外面有了人,就算拴住了人也栓不住心呢。我和金葉過日子,也挺好呀。

酸杏女人的心好像一下子掉進了酸菜缸里,酸咸苦澀全涌到了眼眶里,就有老淚滾出了眼角。她跌坐在杌子上,愣怔了半晌兒說不出話來。她嘆道,這是命麼,當初京兒這麼好個娃崽兒托人來說媒,硬是叫我和你爹豁著老臉不要給攔下了。就是想給你說個好人家,過上個好日子。誰知,反倒把你推進了火坑咧。唉,早知這樣,當初又何苦喲。這不是自己給自己造孽。

葉兒安慰道,也別替我擔驚哦,或許這就是命呢。該著走哪步,都是依舊的,強求不來呢。

這句話倒提醒了酸杏女人。她急道,上次金蓮說你有後福呢,就是不知這福得多怎才來。咱再去求她給問問,到底是啥時辰呀。說罷,她顧不得收拾鍋屋了,立時起身,扯著葉兒就急急地出了門。

金蓮家里聚著振書兩口子、蘭香兩口子和桂花等人,像是在商議著啥大事。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一副恭敬嚴肅的神色。葉兒娘倆冒失地闖進來。見此情景,娘倆站又站不住,退又退不出,很是尷尬地停在了院子里,不知咋辦才好。金蓮熱熱地朝屋里謙讓。娘倆猶猶豫豫地,就是邁不動步子。

振書說道,也沒啥大事呀。四方不在家,又到年跟底上哩,一家人來看看有啥相幫的事體。都做好哩,這就要回去呢。你倆快屋里坐去。這些人也得趕快回去忙自己的呢。說罷,匆忙帶著一家人離開了金蓮家。

金蓮屋里的擺設與上次來時一樣,安放在供桌上的香爐里插著三支點燃的供香。三縷青煙裊裊地盤旋著上升,凝于空中,打著旋兒,又輕輕散開,融入了寒氣里,不見了煙霧,只余撲鼻的香氣。牌位還是原來的那塊牌位,字跡也還是原來的那個字跡,只是原來那塊搭在牌位上有些陳舊了的紅布被一塊嶄新的紅布所代替,顯得喜慶了許多。供桌上擺放的供品也是新換了的。桌面上擦抹得干干淨淨,能照出人影子來。

金蓮一臉和悅地請她倆坐下,閑扯了一陣子忙年的瑣事。

酸杏女人忍不住就把葉兒的家庭困境說了,並千叮嚀萬囑咐地求金蓮別把這事張揚出去,惹外人笑話。

金蓮一口答應下來。她說,葉兒的事,我都知曉哩。上次葉兒單獨來時,我也都跟她講哩。等過了明年清明節,葉兒的事體就會一順百順呀。

酸杏女人急道,葉兒也講過你的話呢。就是老心焦,想快點兒曉得結果呀。

金蓮就笑,安慰道,天機不可泄露呀。再說,心急也吃不著熱豆腐,耐下心等等嘛,一定會壞事變好事的。

酸杏女人還想要纏著金蓮說出結果。金蓮道,嬸子喲,你老就別麻纏我哩,這事是說不得的呢。要是講了,老師怪罪下來,我可擔不起這個錯呀。你要是真想知道結果,就到北山腳下去。那兒剛立了個神龕。趁傍晚天暗的時辰,去求老師去。誠心禱告禱告,或許老師會發發慈悲心腸,也就會告知你哩。

酸杏女人問道,啥時立的神廟哦,我咋不知呢。

金蓮說,也是今兒剛立的。等老師的功德做大了,就要板板正正地立個廟宇呢。接著,金蓮又把以前對婆婆講的那些話原原本本地搬出來,並加入了許多更合乎情理的話頭,細細地講給葉兒娘倆听。

葉兒娘倆被金蓮說得暈暈乎乎的。不信吧,金蓮說得有板有眼的。而且,上回金葉鬧夜的事,也是靈驗得很呢。相信吧,又覺得她的話也太玄乎了,讓人難以置信。娘倆拿出一副認真相兒,好歹听完了金蓮的長說細念。倆人頻頻點頭道,今晚就去呀,今晚就去。又推說金葉可能要醒了,得趕緊回去喂女乃呢。說罷,謝了金蓮的好意,倆人就急急地往家里趕去。

路上,葉兒對娘道,金蓮的話有準頭麼,我咋越看越像裝神弄鬼呢。

葉兒娘回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哦。咱今晚就去試試。行不行的,又短缺不了啥兒。又囑咐葉兒道,這事千萬別叫你爹知曉哦。上次給金葉叫魂的事,過後跟他一講,反倒惹得他大發脾氣。嫌咱倆不顧場面,跟著一群蠢人學蠢事,也搞起弄神搗鬼的事體咧。

葉兒趕緊點頭稱是。

剛到傍晚,天光尚還大亮著,酸杏女人急急地把中午剩余的飯菜溫熱了一下,就張羅著全家人趕快吃晚飯。酸杏狐疑地問道,今兒咋吃這樣早的飯哦。酸杏女人回道,早吃了早省事,我和葉兒還想出去遛幾個門子,耍耍呢。酸杏便信了她的話。一家人破天荒地老早吃了頓晚飯。

酸杏抱著喝飽女乃汁兒的金葉坐在鍋屋熱熱的炕上嬉鬧玩耍,酸杏女人就與葉兒故意大聲說笑著走出了屋門。她又對往西院鑽的人民使了個眼神,叫他跟到大門外頭。悄聲告訴他,要到北山去,叫他跟去陪著壯膽。人民問道,寒天凍地的,去那兒干啥呀。酸杏女人就把金蓮的話悄悄講了。人民心有余悸地道,上回叫魂的事,讓爹把我狠罵了一頓,這回還要弄景兒呀。酸杏女人說,這回咱不叫他知曉,咱不說,他能知曉個啥兒哩。人民不想違了娘的心意,又是為了葉兒的事體,便痛快地答應下來。

娘仨結伴向北山腳下走去。此時,已是日落時分。天尚未完全黑下來,四下里被雪光映照得一片慘白。

北山下的積雪很厚,淺的地方到了腳面子,深的地方沒過了腿彎兒。而且,四野里白茫茫一片,到哪兒去尋這座神龕。仨人艱難地跋涉在雪地里。不時地停來,哈著被凍疼的手指,東瞅西望地四下里找尋。

天快黑下來了,還是不見神龕的蹤跡。就在仨人快要泄氣的時候,人民發現有一串凌亂的腳印彎彎曲曲地趟過雪地,通到當年大隊新打的水壩上游。人民叫娘和葉兒在原地別動,自己一路飛跑著去查看神龕會不會就安放在這串腳印的盡頭。果然,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听人民在遠處高喊著,叫她倆去看看,這個東西是不是要找的神龕。葉兒娘倆跟頭把式地奔過去,就見人民的身邊果然有一物件。就是一個用厚實木板訂做的木頭盒子,立在一處高坎出的青石板上。因了此處高,又是凸起的石頭,便沒有積雪。

這塊石板的樣子,像極了一把石椅子。朝南的一面極其平整光滑,像椅子的坐面。朝北的一面又陡然凸起,簡直就是人工琢好的椅子背。神龕就立在了椅子面上,背靠著椅子背,擋著風遮著雨雪,要多安穩有多安穩,要多舒坦有多舒坦。神龕的木料一律是硬實的柞樹,打造的卯隼非常細密,嚴絲合縫的。初看起來,這神龕就像是一個敞口立起的木頭盒子。又因為頂端安放了一個單脊起頂的帽子,看起來更像個微縮的廟宇模樣。神龕內用釘子釘著一塊牌位,上面用墨汁寫著「先師神靈之位」幾個正楷字。一看就是振書的手筆。牌位上也用一塊紅布罩著,旁邊擺放著一個香爐和幾樣供果。香爐里還殘存有干干的香灰,想是今天有人拜過神敬過香的。

酸杏女人一見,立時後悔來前沒有準備點兒香燭什麼的。轉念一想,家里從來就沒有燒過香。只有婆婆死時,外客來吊喪燒過香,也都燒得一干二淨了。她從雪地里找來三根草棒棒,恭恭敬敬地**香爐里。又拉著葉兒規規矩矩地跪在神龕前,說道,仙爺呀,俺們不懂規矩,沒帶香紙,可心里是真的誠呢,你老千萬別見怪哦。接著,就絮絮叨叨地把葉兒的家事細細講了出來。求神仙多看顧看顧,叫她家里的事快平息了,叫倆人快點兒好起來,改日一定來重重地酬謝呀。

人民看到她娘倆對著塊冰冷的石頭自顧自地講說,又撅 抗尾巴地作揖磕頭,忍不住就要笑。但看到她倆的認真勁兒,硬是狠狠地把笑意憋進了肚子里。直到禱告完了,她倆又作揖磕頭地折騰了一回,才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神龕,走下了坡坎。他實在忍不住了,打著滾地在雪地里笑。還直嚷著肚皮要破了,肚子疼死了。

酸杏女人嚇得臉色都變了。她上前按住他,用手堵他的嘴巴,警告道,要是再這樣撒狂,叫仙爺怪罪了,你妹越發沒得好日子過呀。

一听娘的話,人民強憋著笑,說道,娘,你也別擔驚受怕。趕明兒,我就去縣里找妹夫去。要是他還想跟葉兒過日子,就趕緊回家安穩地過。要是不想過了,看我不把他捶出清屎來。

酸杏女人驚道,你可不敢去胡鬧哦。這種事,別人越摻合越壞事。還是信金蓮的話,叫仙爺保佑葉兒過上好日子吧。

這麼一路鬧著,仨人相跟著回到了家。

此時,家里早已鬧翻了天。金葉哭嚷著找葉兒吃女乃,任酸杏怎樣哄,就是不算完。弄得酸杏大汗淋灕狼狽不堪,直罵女人家忘性大,只圖自己清淨,出了家門就忘了顧家顧娃崽兒了。把葉兒娘倆數落得不敢吱聲。

夜里,葉兒娘倆暗暗盼著能做上個夢,有仙人前來指點啥時能過上好日子。但是,娘倆偏偏就一宿無夢,睡得跟豬一樣香甜。

第二天,酸杏女人就偷偷埋怨人民在仙爺面前大不敬,惹得仙人生氣不來相助。

第一次面對面地與傳說中的火狐狸直面對視,是木琴在毫無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戛然相遇的。

北山下的神龕漸漸為一小部分村人所知。有個別女人偷偷跑去敬拜,還帶著各式各樣的供果和香。本來,村人的家里都未曾存儲過供香的。甚至,有些人家很少見過這種細如筷子色如黃土聞起來又噴香的東西。她們帶來的,都是跟金蓮求的。當然都不好空手去要,每個人總要帶上點兒什麼東西。于是,金蓮家里就漸漸有了一些各式各樣的禮品。

與此同時,關于仙狐出山的消息,及其各種靈驗之說,立時風行于山里山外。

據說,這北山是個靈山,原本在東海里的。有一狐仙,在此山修行了一千多年。後來,由于人跡罕至,狐仙想廣布恩惠,救助眾生,便施展法力,于漢朝時,將靈山挪移至此。並預言道,再過一千五十年,此地將有信眾生息活動。那時,將是自己施展法力的開端。果然,到了明洪武年間,先是有李氏和宋氏先人為躲避水災,從蘇北東海攜家帶口結伴而來。見此山雄壯巍峨,周圍高山蔽日密林叢生,兩姓人家便把家當暫時安頓下來。不久,就有一跑江湖的南方蠻子途徑此地,對李、宋兩姓先人斷言道,此山應為海中仙山。何故現于此處,必是神靈居住之所,有仙人護佑,定是福地了。你輩後人中當有人中之龍人中之鳳出現,只是我們都看不到了。李、宋先人當然不信。那蠻子就遙指北山峰頂說道,那峰頂平坦處,必會有一眼甘泉,直通東海。泉水常年溫熱,清澈甘甜,寒暑不枯。即為此山與東海相連的通道,便是鐵證。先人就向峰頂進發,果然在峰頂一處平台上找到一眼泉水,清亮透底,溫熱異常。于是,兩姓人家就安心地居住下來,生息繁衍不止,終于有了現今兒的杏花村。後來,賀氏先人為躲避戰禍來到杏花村,見這是一處好所在,也便安心居住下來。後來,三姓人家合力在北山腳下修建了一座神廟,香火鼎盛,遍及方圓百里。三姓人家還在峰頂的溫泉旁邊栽種了一棵銀杏樹,以紀念當時的盛況。後來,因為仙人要封閉仙居洞府修煉,無暇顧及布施恩德,靈驗之氣漸漸丟失,廟宇也就漸漸荒蕪頹廢,終于坍塌于現今兒的神龕所立之處,成為了一座高坎。如今兒,仙人已修行圓滿,重新開洞出關,至今已有三千余年的道行。仙人已找到了布施恩德的代言人,就是金蓮。若世人虔誠供奉神靈,必有福祿壽禧加身。若不敬奉神明,禍事自當從天而降,並攪得全家不得安生。

這樣的傳言,又不由人不相信。因為有一些實物明白無誤地證實著傳言的真實性。北山的峰頂上,的確是一處平台。山下樹木繁茂如錦,連點兒插腳的閑空兒也沒有。到了山尖上,卻是樹木稀疏,僅有一棵五、六個大人都合攏不過來的銀杏樹。樹身已于早年間被雷火燒霹過,剩了一截黑乎乎的粗壯樹墩子。想是早已死去,卻又出人意料地在去年又抽出了罕見的幾根新枝條。銀杏樹旁邊,果真有一汪泉水。雖不溫熱,在寒冷的冬季里確實不會被封凍。而且,不管多麼干旱的年份,泉水從未干枯過。更為重要的是,酸杏娘在死時附身顯靈的警告,喜桂死前看到的種種奇異見聞,更有力地證明了狐仙的存在,以及其神威的不可冒犯。

總之,北山是一座靈山。山上居住著擁有三千多年道行的仙人,在施展著無邊法力,救助那些虔誠供奉神靈的有緣人。這已成為杏花村一部分人的共識。其聲威也正逐漸散播出大山,在山外慢慢傳播開去。

初時,這些消息的傳播,都是在幾個院落里私下悄悄進行的。但其傳播速度之快,傳播範圍之廣,卻是令人咂舌稱奇。因為,在極短的時間內,竟有幾撥山外人特意跑到杏花村里,借投親訪友的名義,前來偷偷打探虛實。甚至,還有人領著來客跑到北山下,指點神龕的準確位置。讓來客恭恭敬敬地磕上一陣子頭,燒上一會子香,再嘟嘟囔囔地禱告上半天,才心滿意足地離去。金蓮家也漸呈喧鬧之勢。不時地,就有人出入她的門庭。帶著各色供品進去,再空著兩手出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山外來客的出入,又引得村人的好奇,便無形中又帶動了一些村人積極地加入了進去。

不管山外怎樣鬧騰,絕大多數的村人仍然不太相信這傳言。所謂「外來的和尚好念經」,自己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就從沒見識過北山上有啥異樣神奇的地方。再說,金蓮的為人做派,村人也都不太敢恭維。不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婦女麼,還曾勾引過野漢子,鬧出過人命。竟然一夜之間成了無人不知無事不曉的神婆了,鬼才信吶。

在杏花村地界上,知道這種傳言比較晚的,當數木琴了。她與秦技術員閑談時,無意中,由秦技術員說起的。

當時,秦技術員只是當希奇事講的,說村里出了個神婆,比她這個村黨支部書記的能耐還大,不僅能給人看病治病,竟能知曉人間禍福呢。木琴很是驚訝,就追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秦技術員把自己听到的見到的一股腦兒地講出來,還吃驚她咋會被蒙在鼓里呢。茂生、京兒等人就說,她從來不信這些個牛鬼蛇神的事,更煩家人跟她講這些無聊的事體,又整日介沒個說話的空閑兒,誰也都沒跟她講說過。

秦技術員在她家里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卻一直搞不懂這家人的脾性。本是無話不講的一家人,卻各有各的心思打算。除了在維護自身利益時,一家人能高度地團結起來,一致對外。其它的事體,便現出一付公事公辦的架勢來。讓人以為,一個院子里住著的一家人,像是路人一般。

木琴並沒有把這種事放在心里。她以為,不過是一些人近些年來飲食無憂了,便要在閑極無聊之時,弄出點兒響動來,好打發這悠長而寡淡的日子。每天,她依舊風風火火地處理著村內的大小事務,並把所有精力全部靠在了杏林的冬季管理上。

杏林管理已近尾聲。未退出集中管理的杏林冬剪生產全面結束,正在進行杏林覆蓋的收尾工作。所謂杏林覆蓋,就是在杏樹根盤上覆蓋上雜草、秸稈、枯葉等物。既為保溫保濕保墑,更為了改土肥地,增加有機質含量,促進根系及新梢的生長。秦技術員說,本來這覆蓋工作要在夏秋進行的,因為已經錯過了季節,就在冬季里補上。對今年杏樹起的作用不會太大,但以後就會大有好處的。木琴對秦技術員的話,自然是言听計從。

這天,她圍著杏林轉悠了一圈,查看覆蓋的質量是否符合秦技術員的要求。不知不覺中,她轉悠到了北山腳下,順著一條村人踩出的小路,向水壩上游走去。剛剛爬上高坎,尚未喘口氣,驀然發覺在高坎的最上方安放著一個形狀古怪的大木盒子。遠遠看去,像是一座小型廟宇的模樣。她心下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神龕了。她想走近,仔細看個究竟。還沒邁動酸軟的步子,突然就見一團火苗樣的東西從山石後面鑽了出來,圍著神龕找尋著可吃的食物。

這是一只年長的狐狸。木琴曾在南京一個動物展里見過的,一搭眼就能認出來,是只狐狸,而且是一只老狐狸。它的樣子確如人們傳說的那樣,下巴尖尖的,有兩撮長長的白須毛,紫黑色的嘴唇,棗紅色的尾巴,黑色的耳朵,金黃色的皮毛。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光滑鮮亮,如一團火苗在冬天的雪地里燃燒。直到此時,她才恍然大悟。喜桂沒事說謊話,死前的確見到過它,就是這只火狐狸。

木琴驟然有些緊張,心也莫名其妙地隨之「怦怦」狂跳起來。很多傳言與警告在腦際間飛速閃過,或是福禍相依,或是災難與共,統統凝成一個麻團,塞滿了胸腔。木琴來不及判斷其中的虛與實、真與假,只是呆愣愣地傻看著,身子一動不動。

狐狸好像覺察到了什麼。它停止了尋食,扭轉過如尕尕般的嘴臉,瞪著黑亮亮的眼楮,盯看著不遠處的木琴,沒有一絲慌張欲逃的意思。就這麼默無聲息地對視著,打量著。

時間似乎凝固了。周圍的一切景物全都靜止下來,似乎連剛剛還在肆虐著的寒風也停息了,只留有兩顆心髒在劇烈地跳動。這樣的對視,漸漸演變成為兩派勢力的對決,兩股力量的抗衡,甚至是兩種心理的直接較量。只有看各自心理定力的強與弱了。強者自當擊敗弱者,而弱者只有避讓逃亡的唯一選擇。

此時,對木琴來說,時間已經失去了它的實際意義。或者,時間已經不復存在。只有對面那團燃燒著的火光,才是真實的存在,是可感受可觸模可引發喜怒哀樂等人本身固有情感的唯一存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許是對視的一瞬間,或許是極為漫長的時間,狐狸終于搖動著掃把一般粗壯的尾巴,上寬下窄的嘴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笑意。它從容不迫地轉過身形,向山上緩緩走去,漸漸消失在山坡上的樹木岩石間,不見了火紅的身影。

直到看不見了狐狸的影蹤,木琴才清醒過來。她挪動了一下愈發酸軟的腿腳,極力回想著剛才的場景,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心下暗自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見到過狐狸,是否與狐狸面對面地對視較量過。愣怔了半天,她有些不敢確定。隨之,又對自己的記憶和判斷力產生了些許懷疑。

頓時,木琴失去了仔細探看神龕的興趣。她沒有再靠近它,而是拖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下了高坎,向村中一步步挪去。

此時,周圍的景物又重新現出了無窮活力。山風依然呼嘯著流竄于山野叢林間,攜帶起「呼呼」的沉悶巨響席卷而去,漫過溝嶺,穿過村落,向山外疾馳奔去。所有的輕飄之物都在瑟瑟抖動著,隨風顫栗,惶惶不可終日。

滿月家里極罕見地熱鬧著,幾個年輕人的身影進出在她的庭院。

自喜桂死後的十幾年間,這個庭院就一直默默無聲地蹲據在村子東北角上。一任風吹雨打,寒來暑往,就這麼默默地蹲據一隅,無聲無息得叫人似乎淡忘了庭院主人的存在。只有在街巷路口遇到滿月或是蹦蹦跳跳的柱兒,才恍然想起喜桂,想起喜桂苦心經營起的這個院落。而今,這個沉寂了多年的院落,再一次傳出笑鬧喧嘩之聲,在山村寒冷的冬日傍晚,顯得異常矚目刺眼。

秦技術員將要離開杏花村,回家過年了。而且,這次離去,可能在很長的時間內都不會再回來了。杏林的冬季管理生產已經結束,雖不能說圓滿結束,但屬于集中管理的那一大塊杏林,可以說是非常順利地完成了。管理的效果如何,能否像木琴所期待所鼓動的那樣,只有等到今年五、六月份才能驗證。所有相信木琴的人,所有甘願冒著連樹都活不成的風險參加集中管理的人家,都在擦亮了眼楮,拭目以待。秦技術員完成了他在杏花村的任務,急著趕回城去,與家人團聚。他決定,近兩天就離開杏花村。

這一消息,是柱兒提供給滿月的。滿月早預料到,秦技術員這幾天就要回城的。畢竟到了年關底下,誰人不想趕回去與家人團聚呢。她就叫柱兒留意打探秦技術員的動向。一旦有動身的意思,就立馬回來通知她。她要隆重地款待一下秦技術員,以報答他對自己一家特別是柱兒的幫助。今天早上,柱兒便跑回來說,秦技術員要走,就在這兩天。滿月立即叫柱兒去傳話,邀請秦技術員今晚到家里吃頓飯。她自己則忙著殺雞、和面、摘菜。

中午的時候,柱兒回來說,秦技術員不叫她忙活,他只在木琴家里吃。

滿月心下著急,說娃崽兒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還是我去請吧。說罷,就孤身一人去了木琴家西院。

事後,滿月多次解釋說,她與秦技術員之間沒有一丁點兒的瓜葛,只是去請他到家里吃飯。再說,那天就算她與秦技術員有了啥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體,也不會趕在大白天呀。因為缺乏了現場的人證,這樣的辯解就顯得蒼白無力。村人寧願提起興趣,听酸棗婆娘的鑿鑿之言。再加上她掌握的準確時間,以及倆人的特殊身份,就不能不引起別人的猜測和想象。滿月的辯解之詞,便被打上了一大串兒醒目的問號。

據滿月講,她趕到琴技術員住的西院里時,趕巧屋里就他一個人,正在不緊不慢地收拾著東西。滿月就把自家的打算說了,請他今晚務必去她家吃頓飯。秦技術員推月兌道,不用忙活,我就在這兒吃,公家有伙食補助的,不用破費呀。語氣堅定,態度堅決,似乎沒有半點兒商量的余地。滿月感到一陣委屈,有淚花糊住了眼眶。她央求道,我家也沒啥兒可吃的東西,淨是粗茶淡飯的,只要你去坐坐,哪怕就吃一口呢,也算了了我的心意。秦技術員依然不肯答應。他還軟言軟語地寬慰她,說不是嫌你家有沒有好吃的,而是你家里的日子太不容易了,留著些東西,也過個好年。心意我領了,等日子寬裕了,你就是不叫我去,我還要賴著去吃呢。這句話,正戳中了滿月的傷心處,眼淚終于忍不住流出了眼窩。她哽咽道,就是因了日子不好過,村里人從不把我家里人當回事,欺負的有,笑話的也有。只有你把俺娘倆當人看,你是我家的大好人大恩人呢。咋兒,你也一直在心里嫌棄麼,咋就不能給個機會,讓俺娘倆報答一下呢。說罷,她竟嗚嗚地哭出了聲。秦技術員立時慌了,說別哭,別哭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嘛。邊說著,邊拿條毛巾遞了過去。滿月攥住毛巾道,你來的這些日子,為幫我家,受了多少憋屈,費了多少心思,我心里明鏡似的。我一個寡婦人家,誰願意看顧呀。只有你人善心慈,幫了柱兒不說,還願意听我的心里話,解我的悶心思。我滿月心里可都記著你的好兒哦。這樣的大恩德,我可咋報答呀。秦技術員被滿月弄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趕忙掙月兌了滿月的手,連聲道,別這樣,別這樣,我去哩,我跟技術小組的那幫娃崽兒一起去,還要酒喝呢。滿月一听他答應了,便放下了心。她難為情地笑笑,把眼淚細細擦淨,說你可千萬去呀,便輕輕松松地離開了西院。從進院到出院,也就是一霎霎兒的工夫,還能有啥見不得人的事體發生喲。滿月還說,自己出了西院,路過酸棗家的時候,酸棗婆娘的確站在自家門前,兩只烏溜溜的賊眼直朝她身上猛戳兒,嘴角現出一抹重重的笑意。這樣傷人的傳言,一準兒就是這婆娘所為,不會有第二個人呢。

但是,傳言中的內容與滿月的解釋有很大的出入。首先,從時間上來講就不對。滿月從進到西院到出了院門,足足有兩頓飯的工夫。這麼長的時間,倆人有啥樣的事體不能做完呀。其次,身處的環境也不能成為其辯解的證據。雖是大白天,滿月應該知道,木琴一家人都不在家里,正好是個難得的機會。木琴一大早就去公社開會了,直到天大黑了才回來。茂生領著仨娃崽兒去山里尋木料,給京兒預備以後成親打家具用的。他們聲言,要到傍晚才能回的,中午的時辰,叫秦技術員自己弄吃的。臨走時,還因為鐘兒偷懶不想去,被茂生教訓了一頓。這些事,左近的鄰居都知曉。其三,倆人成就一番美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沒有發生啥事體,反倒不符合村人的邏輯了。試想,一個孤男,一個寡女,一個煎熬了十幾年,一個空曠了一個多月,倆人特殊的生理狀況和情感需求,注定了事體發生的必然性。而秦技術員就要離開杏花村,估計短時間內不會再返回了。又沒有一個人魂兒在場,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就是事體發生的偶然性。這樣的因素參雜在一起,沒有事體發生就怪了。

就算這樣,也就罷了。問題是,滿月硬生生地把秦技術員拽進了自己家里,還像伺候自己男人一般地陪著他喝酒。那些親熱的舉動,叫技術小組的娃崽兒們都覺得不好意思。這樣的話,好像是從蘭香嘴里冒出來的。她說是听冬至講的,而冬至又是听哥哥夏至私下里嘀咕的。夏至堅決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為此,他還打罵了冬至,嫌他無事生非,到處說謊編話。

京兒說,這些傳言,純粹是毀謗好人。據他講,當時,秦技術員不想去滿月家吃飯,也是有多種考慮的。一是滿月所以要請他去,不過是想真心實意地報答他對柱兒的看顧,沒有一絲兒的邪念歪想。秦技術員則是個施了恩德不願叫人回報的人,當然也就不願接受滿月的邀請。二是秦技術員拗不過滿月的纏磨,同情她的苦處,理解她的心意,便決定去了。他很謹慎地把技術小組的原班人馬都叫上,既是為了和解一下前段時間小組成員隨了村人鬧分裂而導致的感情隔閡,更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會發生。

那天晚上,他們幾個人的確喝了點兒酒。人民因為自己沒能跟著秦技術員干下去,還哭了鼻子。公章和夏至也是因為對秦技術員有愧疚,心悶話少,就喝得昏頭暈腦的,走路直打摽兒。滿月因為高興,也抿了一小盅。其余時間,她就在旁邊溫菜下餃子,沒有再喝一丁點兒。她誠心請來的客人,自己當然是要熱情招待的。但不只是對了秦技術員熱情,而是對了在場所有人一樣熱切。

洋行听到這樣的傳聞後,立時破口大罵這些吃飽了撐得沒事干四處嚼舌根子的人。他還想追根問底,把無中生有的人揪出來,痛打一頓,替無辜的滿月,特別是替自己敬重的秦技術員狠狠地出口惡氣。但是,他的追查舉動,被木琴及時制止住了,沒能進行下去。

木琴說,這種無聊事,就叫它自生自滅吧。咱不理睬它,它也就沒了搭腳的地場。你要是呼呼啦啦地查下去,誰會承認是自己先講出來的,都會說是听別人講的。不僅查不到源頭,還會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越發把假的當成了真的,那可是真真害了秦技術員和滿月呢。再說,你就算查出來,又能咋樣,能一個個地去封堵這些人的嘴巴麼。

洋行氣得牙根兒直癢癢,恨道,早晚我得替秦技術員出這口氣呢。

這樣的傳聞,也不知通過什麼樣的渠道,竟被秦技術員听到了。

臨走的頭一天晚上,在木琴特意為他準備的送行宴席上,守著奉命前來陪宴的茂林、振富及茂生一家人的面,秦技術員似乎喝多了酒。他竟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他說,自己來到杏花村的一個多月里,有幾個沒有想到。沒想到山村里的日子過得這麼清苦,沒想到山村里的事情這麼復雜,沒想到山村里的人這麼難以叫人思量。更沒想到,自己干干淨淨地來,卻沾惹上了一身腥臊氣,灰溜溜地離開。讓他對這個村子又愛又恨又念又憐,真不知說些啥兒才好。

他的一番話,讓木琴很難受,也讓茂生心生愧疚,更讓茂林和振富無地自容。

秦技術員趕在村人還未起床的時候,悄悄走的。京兒一睜眼,見昨晚整理好並堆放在屋地上的行李不見了,便急忙跑到東院。他把木琴等人喊起來,說秦技術員一個人走了。木琴急三火四地穿衣下地,扯著京兒向院外趕去。剛出院門,一頭撞見洋行和柱兒結伴來送秦技術員。四人便跟頭把式地向出山的小路追去。追了近一半的山路,才趕上了秦技術員。四人把他一路護送出大山。直到把他送上了趕往縣城的公共汽車,四人才心事沉重的回到了村子。

關于杏花村里秦技術員與滿月之間的事體,一直是個謎。倆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或是否真正發生過什麼事,村人各執一詞,眾說紛紜。在沸沸揚揚地鬧了一陣子後,便統統煙消雲散了,只留下了一段村人在飯後茶余偶爾提及卻又無法證實的公案秘聞。

其時,陽光明媚繁花錦簇的春天,已經招招搖搖地來到了身處大山月復地的杏花村。

國慶的婚事如期進行,新房就安排在他家的西院三間里。

酸杏原本要安排人民住在東屋里,與爹娘擠在一起的。人民堅決不干,說,我就是出去借人家屋搭人家床住,也不跟爹娘住一起。省得你倆老像管小屁娃兒一般管得自己說不敢說,動也不敢動的。

酸杏一想也是。人民畢竟是個大人了,老少擠住在一起,的確有諸多不便。而且,自從人民被酸杏逼迫著退出了技術小組後,人民就一直對此事耿耿于懷。見天兒埋怨爹娘有意在外面拆他的台面,弄得他在伙伴跟前抬不起頭來。酸杏也有些後悔了。當初,自己是莽撞了些,沒有架住茂林振富等人的磨纏。更主要的是,自己當時也有拆台弄景的心思在作怪,未沉得住氣就冒失地做出了那樣的舉動,弄得與木琴幾近水火不相容不說,還在人民面前失去了往日威嚴。說出的話不再靈驗,心里的想法也得不到人民的真心擁護。

酸杏想把人民安排到振富家,與洋行一起住。並且,他也跟振富說好了,被人民硬生生地擋下了。他說,我想住哪兒,還是我自己去說,用不著你費心呀。

這句話,很傷酸杏的心。他覺得自己老了,連自己的兒女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更何況是外人呢。為此,他悶悶不樂了好幾天,有一種很沉重的失落感。

其實,人民早有打算。他老早就跟京兒說了,大哥國慶肯定要用西屋當喜房,自己沒地場睡,想與他擠住在一起。他還問京兒同意不。京兒非常痛快地答應了,說你快點兒搬過來吧,要是搬晚了,鐘兒和杏仔也要吵嚷著搬過來住吶,那就煩死人啦。豈不知,煩死人的人在人民說過話的不長時間里,就被茂生一股腦兒地趕進了西屋,與遭煩的京兒混住到了一起。

鐘兒與杏仔被趕出的原因,只有茂生兩口子心知肚明。還是在秦技術員未走的時候,茂生與木琴夜里正在辦夫妻業務,想是勁頭兒用得大了些,再加上床體本就不牢固,弄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響。睡得迷迷糊糊的杏仔海以為是老鼠弄出的響動,便不耐煩地提起喉嚨猛喊了幾嗓子,嚇唬老鼠。他還罵道,再張狂,趕明兒我非下藥毒死幾個給你看。嚇得茂生和木琴立時停止了作業,大氣不敢喘。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老老實實悄沒聲息地各睡各的。第二天,木琴想起夜里的事就想笑,茂生更是哭笑不得。木琴就約法在先,只要秦技術員一天不走,倆人的房事就一天也不做,免得弄出尷尬事來,叫漸漸長大的娃崽兒戳破了窗欞。當時,茂生也表示同意。心下還想,秦技術員在自家也就是住上個月二十天的,忍忍也就過去了。誰知,時間一長,夜里守著婆娘不敢動的滋味兒把茂生煎熬得要命。有心溫習一下,木琴堅決不配合。想動硬的,又怕被隔壁娃崽兒們听到。有時,實在熬不住了,就趕在大白天家中無人,插了門,硬逼迫著木琴上床搗鼓上一陣子。又怕有人前來,房事便甚是不盡如意。于是,盼著秦技術員走了,天氣也漸漸轉暖,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鐘兒和杏仔倆人趕到了西屋住。起初,京兒不願意他倆回來,經不住茂生的勸說,才無奈地答應了。

西院的三間屋里,又加進了一張床。京兒和人民各一張,鐘兒與杏仔倆人擠在一張床上睡。白天還好,每個人各忙各的。到了夜里,屋內便不時地傳出京兒呵斥教訓鐘兒和杏仔的聲音,同時也夾雜著倆人不服氣地爭吵狀告的叫嚷聲。

國慶的婚事是在「五?一」節那天舉行的。喜屋里的家具布置一點兒也不比當年銀行的差,甚至還略勝一籌。勝出的地方,就是銀行的牆壁是黃泥涂抹的,而國慶喜屋里的牆壁卻是用石灰水勻勻地涂抹了一遍,白得耀眼。鳳兒的家人很是通情達理,不僅對賀家操辦的喜事沒有提出一點兒異議,還主動提出,男家只要把家具置辦好就行,剩下的東西,像床上鋪蓋的被褥、生活日用的鍋碗瓢盆等,全由女方解決了。這樣的架勢,既顯示出山外人家的富裕,又看得出山外人的出手大氣。讓山里人驚訝不已,自嘆弗如。也讓酸杏兩口子甚感寬慰。酸杏便把勁兒全使到了婚禮操辦上。他也專門請了四方和銀行來家掌廚,大魚大肉地擺了幾十桌桌。直讓村人愁嘆,今後若是輪到自家辦喜事,可咋樣辦理才好哇。

婚禮過後,酸杏還叫國慶與鳳兒結伴到村里各家各戶遛了一圈,意思是拜謝村人的幫場相助。引得村人一個勁兒地夸贊酸杏兩口子辦事想得周全,也夸贊鳳兒的彬彬有禮落落大方。

倆人來到木琴家時,僅僅說了幾句話,木琴就一下子喜歡上了鳳兒,覺得她身上有著許多村里女人不具備的素質和修養。談吐不俗,應對機敏,舉止大方,心胸寬闊,說話擲地有聲,絕無小氣扭捏之感。本來倆人來坐坐就要走的,硬是叫木琴按住,嘰里呱啦地談說了大半個時辰,急得國慶直搓手。

葉兒在娘家住了好幾天。

她不願回到自己那個清冷又了無人氣的家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金方仍然極少回家。即便是春節過年,也沒有回家。推說要在醫院里值班,在縣城過的年。有時,他回家拿東西,還沒坐熱,就急著趕回去。甚至,對金葉也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親情疼熱來。因為久不見金方,金葉對他極為陌生,像看陌生人似的好奇地盯看著他。不找他,也不讓他抱,甚至對他流露出莫名地緊張和懼怕的神情。

葉兒的家庭窘況,時時牽掛著酸杏一家人的心腸。酸杏兩口子愁苦得整夜睡不好覺。國慶和人民曾揚言,要去縣城找姚金方算帳,均被葉兒好言好語地給攔下了。葉兒說,強扭的瓜不甜呢,听天由命,隨他去吧。我有金葉陪伴著,就是天塌下來,也由自己一個人頂著,不勞家人焦心呀。因為葉兒的婚事是酸杏兩口子執意操辦的,當初又是硬逼壓著葉兒同意的,現今兒弄到這般地步,酸杏兩口子的腸子都悔青了,他倆便不敢再過分地違背葉兒的心願。

為了挽救葉兒的家庭危機,把女婿姚金方爭取回來,還葉兒一個完整的家,酸杏在前思後想了幾日,決定親自動身了。他扛上一袋子小米和半口袋綠豆,背著葉兒,獨自搭車去了市里。

酸杏在市長途汽車站下了車。出了站門,見街面上人來人往車流飛馳,便有些發懵,不知自己要到哪兒去找,才能見到姚大夫,更不知姚大夫是不是在單位里。他見人就打听市醫院咋樣走。初時,人家隨手一指,說你往哪個方向走,過幾個路口,拐幾個彎,很快就到了。他便以為,在城里找個地方,也不像自家想象得那樣難。但是,走來拐去的,沒一會兒,自己就開始犯迷糊了。弄不清自己過了幾個路口,拐了幾個彎。甚至連方向也弄不準了,覺得這街面這路口這行人的面孔也都差不多,但就是見不到醫院的影子。後來,他便不再那麼急三火四地趕路,而是靜下心來細細琢磨自己一路走來時的情景,辨識著方向的變化,就覺得自己似乎偏離了指路人所指的方向。他不敢去問行人,覺得這些素不相識的人說的話很不可靠。他見街旁每個大門的旁邊都有看門的老人,就去問他們。在老人們的細細指點下,他知道自己果然走了很多冤枉路,而且還剛剛錯過了醫院大門,自己竟沒有察覺。

終于找到了市醫院。進了大門,他又發起愁來。院子里聳立著幾座四、五層高的大樓,里面人來人往踫頭搭臉的,誰知姚大夫在哪兒辦公看病呀。他又跑到大門口的收發室里,問一個老頭兒,姚大夫在哪兒辦公。老頭兒疑惑地問道,你說的是哪個姚大夫呀。酸杏心想,原來這個醫院里還不止一個姚大夫呀,心下就著慌,說是從鄉下來的那個。老頭兒就笑道,你說的姚大夫是來看病的吧。酸杏說,是給人家看病的大夫,前年剛調來的。老頭兒仔細地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噢,你說的是中醫專家姚大夫吧。酸杏趕忙道,對哩,對哩,就是專給人看中醫的姚大夫。老頭兒就細細地指點他奔哪個樓,進哪個門,到幾樓的第幾個門去找。說得酸杏再一次迷糊起來。他心里嘆道,鄉下人進了城,就算你是多精明的人,也都成了個傻子。真不知去年木琴是咋樣在城里過的。或許,她本就是在城市里長大的,對城市一點兒也不陌生吧。一想到這兒,他竟在心里佩服起木琴來,也後悔自己與她鬧僵了。不的話,把葉兒的家事跟她講講,說不定她能幫著出個好主意來。也不會叫自己死乞白賴地大老遠跑來,腆著老臉找親家幫忙了。還不知親家是不是也支持金方這麼做。要是真的這樣,那自己的老臉今兒算是丟盡了。

按照收發室老頭兒的指點,他一路奔去。見到穿白大褂的醫生或是護士,就及時地探問,生怕自己再走了冤枉路,耽擱了時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在二號樓三層靠南的專家門診里,見到了兩年未曾謀面的姚大夫。

姚大夫見到親家來了,自是喜出望外。他連忙讓座倒茶,說道,你咋有閑空兒來咧,找來挺不容易吧。說罷,不待酸杏回答,便模起桌上的話筒,給家里掛了電話。叫老伴準備幾個菜,今中午要陪親家喝上幾杯。酸杏哪有心思跟他喝酒呀。他抹抹腦門兒上的汗珠子,悄聲說,要跟親家借個地兒拉個閑呱。姚大夫見酸杏一臉的心事,並顯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就知道他這次來肯定有啥事情要講。他把身邊的事務交代給一個年輕醫生,與酸杏一同下了樓。

倆人來到樓下的僻靜處。酸杏也顧不得老臉面了,就把葉兒的家庭情況和盤端出來,說金方幾乎不回家,更不在家里住,甚至連金葉都不太搭理。怕這麼天長日久了,家中要出事端。想讓姚大夫出面幫著和解和解。姚大夫並不知情,听酸杏一說也急了,他連說道,這哪兒成,這哪兒成呀,俺們也是好久不見他了,咋會出這樣的事呀。接著,他又大罵金方不是東西,說咱也別吃飯咧,這就回縣城找金方,去問個明白,到底出了啥問題。酸杏還勸解道,也不用急的,等有時間再問也不遲呀。姚大夫不听。他急忙忙地找單位領導請了假,拉上酸杏搭車就去了縣城。看到姚大夫也是不知就里,而且一听到這個消息,似乎比他還急,酸杏心下略感安慰。心里盼著姚大夫的縣城之行,或許會改變葉兒的家庭局面。

到了縣城後,酸杏沒有跟他同去醫院,而是呆在汽車站里等回信。

直到大下午了,姚大夫才氣呼呼地回到車站。

姚大夫說,他見到金方了,也把酸杏講的話與他對了質。金方先是回說,自己家里啥事也沒有,就是單位里事情忙,回家的次數少了些,就惹得葉兒四處敗壞他,講他的壞話。姚大夫當然不信他的鬼話,就逼問他,自打進了縣醫院,一共回了幾次家,過年又是在哪兒過的。姚金方不好回答,便蹭他道,我自己的事,想咋辦就咋辦,不用你操心呀。姚大夫立時明白了,酸杏的話肯定不假,金方自身出了大問題。他壓不住火頭,便拿出一副老子的架勢教訓金方。誰知,金方早已不是原先那個金方了,竟敢與姚大夫頂嘴叫板了。爺倆在金方的宿舍里狠狠地吵了一架。氣急了的姚大夫還差點兒伸手打金方。倆人的情緒都有些過激,當然無法冷靜下來有效地解決問題,便不歡而散。姚大夫拉住酸杏的手說道,親家呀,金方已經變哩,連親娘老子都不買帳了。要是我姚家做出對不起你賀家的事體,咱兩家的情分可不能斷哦。說罷,唏噓不已。

听到姚大夫話里有話的言語,酸杏心里立時變得冰涼。他意識到了葉兒家庭危機的嚴重和可怕,也明白了姚家對此事的無能為力。盡管姚大夫一再地保證說,他兩口子一定會勸解金方回心轉意的,讓他別為這事焦心擔驚。但是,這樣的承諾微乎其微。酸杏似乎對圍護葉兒的婚姻家庭已然失去了信心。

倆人都沒有心思吃午飯。把姚大夫送上了回市里的公共汽車,看到車後卷起了沖天灰塵,一路絕塵而去,酸杏的心里也像漫起了遮天蔽日的煙塵,經久不散。

姚金方的倒霉之日,正是葉兒倒霉婚姻走向衰亡的開始,也就此成全了另外兩個美滿的婚姻家庭。

姚金方天邊里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毫無任何預感或征兆的情況下,就猝不及防地遭到了一頓慘不忍睹地痛打。甚至,連自己的命根子也差點兒被踢廢了。

那天中午,他還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就急急地趕到伙房。他買了兩份飯菜,又匆匆地返回了自己的宿舍。宿舍里,楊梅正坐在他的床沿上,俯身趴在床頭旁的書桌上看他的相冊子。那里面有姚金方從小到大一整套的新舊照片。特別是還有他小時候光著身子露著小**的果照,逗得楊梅一個勁兒地嬉笑。姚金方見楊梅對了自己小時候的光 照片直笑,也不好意思起來。他放下手中的飯菜,就去搶奪楊梅手里的相冊子。

楊梅是姚金方所在中醫病區的護士,前年從衛校畢業後直接分配來的。楊梅是個開朗直爽的女孩子,胸無城府,口無遮攔。沒有她不敢說的話,也沒有她不敢做的事。姚金方剛來的時候,一搭眼見到她,像是有什麼心靈感應似的,心下莫名其妙地「突突」直跳。當時,他還想,自己都是有妻室的人了,說話得注意著點兒,做事也要沉穩些,方才會像爹一樣受到人們的敬重。那時,他一直把爹姚大夫的行為準則當成自己為人的標準,一心想得到醫院領導和同事們的認可,以便盡早地站穩身子扎下根須。不管是對領導對同事,還是對病人,他一律勤謹熱情,禮貌當先,頗得人們好評。人們都說,姚大夫待人真誠,做事認真負責,又肯動腦鑽研,是棵好苗子,年輕有為呀,以後準差不了。楊梅便把這些話原封不動地學給姚金方听,並纏著姚金方,叫他教自己學習醫學知識,特別是婦科方面的。她想預先打好基礎,等有機會就出去進修,將來當名婦科醫生。姚金方听到同事這樣評價自己,一時高興,便痛快地答應了。他還像老師一樣,給楊梅指定了幾本婦科方面的醫學書籍,讓她認真熟讀硬背,並不時地指點解答書中的疑難問題。漸漸地,姚金方就與楊梅走動得近了許多,說話也隨便了許多。楊梅不再稱呼他姚大夫,而是直呼其名金方。她的聲音圓潤如珠落玉盤,且有著一種磁性的魔力,讓姚金方听不夠。楊梅腦瓜兒聰明,看書刻苦,對婦科疾病頗有悟性,一說就懂,一點就透兒。讓姚金方覺得,楊梅簡直就是塊天生的婦科大夫坯子。在爹手把手地指導下,自己苦學了多年的那點兒學識伎倆,被楊梅在不長的時間內就不費力氣就掌握了。要是有機會出去進修培訓一下,再經過幾年的臨床實踐,將來肯定是名出色的婦科病醫生。他驚訝楊梅的進步神速,並對她漸漸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好感。既有賞識,又有偏愛,更多的是深深地失落。直到此時,他才發覺了自己的可悲之處,就是楊梅才是自己一生中的真正伴侶。無論是興趣愛好,還是性格特質,特別是她身上煥發出的那種氣質與修養,與自己是那樣地般配,簡直是天衣無縫地脈相容。與葉兒的過早結合,卻是一個嚴重錯誤。葉兒性情內斂,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式的農家婦女。沒有求知欲,沒有上進心,整日滿眼里盡是小家庭的溫馨幸福。與楊梅一比,天上地下立見分曉。

姚金方不太願意回家。他願意與楊梅呆在書,研討醫學中的問題,相互學習,共同進步。楊梅也對姚金方懷揣好感,覺得姚金方是男人中的精品,是塊待雕琢的璞玉。日後,定能飛黃騰達,在中醫領域卓有建樹。她敬重他,敬重中有著深深地愛憐,愛憐中又有著一種按捺不住的熱望。去年夏天,在姚金方通過爹的大力斡旋下,加上自己的拼命努力,楊梅終于如願以償地考進了市醫科學院,選修婦科專業。上學後不久,楊梅給姚金方寫了一封感情炙熱言語滾燙的信。在信中,她大膽得表白了自己對姚金方的愛慕之情。之後,楊梅的信件便如雪片般源源不斷地涌來。談思想,談醫學,一發不可收拾。姚金方有些動心了,但還是顧慮著葉兒和金葉,以及在北山鎮的家。在給她的回信中,他只是控制著自己僅局限于醫學探討的範疇,未敢涉足感情領域。但是,他整日的心思里,早已裝滿了倆人的濃烈感情。

他倆的事情在醫院里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醫院是個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那些在老家已有家口,後又通過高考出來的人,已經有不少離婚又重新組建家庭的。因而,像他倆這樣的事,醫院里的人早都見怪不怪了。甚至,還有人好心地替他倆撮合。

今天上午,楊梅趁星期天,趕早兒乘車回到了縣醫院。名義上,是來看望過去的同事。她在醫院科室間轉了一圈後,便一頭鑽進了姚金方的宿舍。她有姚金方宿舍的鑰匙,是在考上醫學院後,特意跟姚金方要的。其中的深意,倆人心知肚明。

倆人在宿舍里正鬧著,就听外面有人打听姚金方住處的聲音和醫院里人指點的聲音。姚金方還納悶吶,嘴里叨咕著,是誰在找我。他一邊叨咕著,一邊向門外走去。

剛到門口,迎頭撞見三個人赫然站在自己宿舍門前,把窄窄的屋門堵了個嚴嚴實實。姚金方認得人民和洋行,另一個人似乎有些眼熟,卻叫不上名字。高個兒的洋行滿臉煞氣,稍矮的那個也是一臉的怒氣,像是專門找來尋仇的樣子。人民現出一副膽怯相兒。他躊躇了一下,便開口質問姚金方,為啥兒不顧家不看顧他妹葉兒和娃崽兒。這時,楊梅出現在姚金方的身後,她探頭問道,是誰呀。姚金方頓時緊張起來。他臉色大變,剛想要向仨人解釋。話未曾出口,就听站在中間的洋行怒吼一聲,還跟這個王八蛋閑扯啥呀,沒見小老婆都養在屋里了麼,動手打呀。說罷,伸手扯住姚金方的衣領子,一把拽到了外面,揚起巴掌朝他臉上來了一個滿堂彩。

毫無防備的姚金方頓時跌倒在地上。他滿眼的紅星兒綠星兒漫空飛舞,鼻子下溫熱一片,並有一股子血腥氣在口腔鼻腔里流竄。姚金方還沒喘過氣來,緊跟著就有無數的拳腳落到了身上。最要命的是,有一腳硬生生地踢到了襠部,疼得他弓起身子趴伏在地上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汗珠子摻合著鼻血在臉上直淌。

楊梅驚叫起來,大聲喊道,打死人啦,快來人呀。

立時,有幾個人快速圍攏過來,想伸手拉架。洋行雙手卡腰橫眉立目地站在姚金方身邊,厲聲說道,姓姚的撇了家里的婆娘娃崽兒不顧,卻在外面沾花惹草偷婆娘,打死也是白死。看誰敢過來湊熱鬧,就一塊往死里打。

人們知道是姚金方老岳家的親戚來鬧事了,便不好貿然出手。他們只得在旁邊勸解仨人別再打了,真要打出了事,對誰都不好,有事還是要好說好商量妥當。

人民有些害怕了。他就直扯洋行的衣襟,意思是打得也差不多了,該撤走了。另一個就是京兒。他恨恨地道,這次先便宜了他。要是再不好好回家跟葉兒過日子,還欺負她,下次就一拳把這狗娘養的打死。再扔了大街上喂狗,看他還敢耍花花腸子吧。

仨人見圍攏過來的人越聚越多,便見好就收。仨人一邊罵人的罵人,警告的警告,一邊搖晃著肩膀揚長而去。

姚金方被打得鼻青眼腫,黑紅的鼻血把白皙的面皮弄得如小鬼的臉面。他的襠部受到一記重創,幾天都不敢邁步快走。因了這次遭打,姚金方原有的那點兒對家庭、對葉兒、對女兒的牽連,被干淨徹底地扯斷了。

他對哭泣著的楊梅說道,我下定決心了,堅決跟葉兒離婚。不管你願不願跟我結婚,我都要跟她離。你要是不願意的話,我就一個人過一輩子,絕不再結第二次婚了。

楊梅哭道,你還不知我的心思麼,這輩子非你不嫁。你多暫兒離了,我就立馬跟你登記去。就算咱倆都被組織上處理了,我也絕不後悔哦。

說罷,倆人抱頭痛哭。

洋行仨人打完了姚金方後,洋洋自得地回到了村子。

他們裝得跟沒事人似的,對誰也沒有提起打人的事,這也是事先約定好了的。

當初,提議去縣城教訓一頓姚金方的,是人民。他看見葉兒整日被家庭事愁苦成了小老太婆模樣,心下就心疼。因了心疼,就憤恨姚金方。因了憤恨,就手癢癢,恨不得把姚金方立時一把拽到跟前,痛痛快快地讓自己打個夠。替葉兒,替家人,也替自己出出憋堵于胸的悶氣。

他把這個想法先跟哥國慶講了。國慶不支持他的做法,說,人家自己家庭里的事,別人是摻合不得的。一摻合,事準會更糟呢。人民立即譏笑國慶膽小怕事,還說道,姚金方不就是當過你幾天的老師嘛,葉兒現今兒都到了這步田地了,你還護著姓姚的,不顧葉兒的死活,還叫人麼。國慶被人民搶白得干翻白眼,到底沒狠下心,同意去打姚金方。

人民見國慶下不了狠心,便把這打算跟洋行和京兒講了。倆人倒是一致贊同。洋行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主兒。知道了葉兒的家庭遭遇,他當然替她焦心。京兒卻另有一番想法。當初,自己與葉兒好好的,竟是姚金方橫刀奪愛,把葉兒強娶了去。娶了去,好好待她也就罷了,扁扁又給葉兒委屈受。他心疼葉兒,自與人民和洋行的心疼不同。心疼中,有著更多的愛憐和惱怒。

仨人一拍即合,並商量好了具體的懲治細節。僅是把姚金方暴打一頓即可,給他一個警告,別以為葉兒的娘家沒人了,自己想咋樣就咋樣。當然,也不能把他打成重傷。他還要和葉兒過日子吶,真要打出個好歹來,豈不坑害了葉兒。京兒還鄭重地提出,打人的事,千萬別叫家人知道,尤其不能叫他娘木琴知道。否則,後果可就大了。也不用擔心姚金方會來告狀。試想,你先做下了對不起葉兒的事,被打後,哪還有臉面再跑到老丈人家伸冤訴苦呀。仨人還共同發誓道,誰要是把這事捅了出去,今後就別想再在一起作伙伴了。

這樣的算計可謂天衣無縫。打人的事,在一段時間里被捂得嚴嚴實實,沒有露出半點兒的風聲。

過了些日子,酸杏不知姚大夫的工作做得咋樣了。這深山老林的,交通信息又不便利。蹲坐在家里,整天瞎尋思這事,就如坐在牢獄中一樣焦躁煩悶。他便再次動身去了市里,找姚大夫探听情況。

到了市里,有了上次經驗,他很順利地找到姚大夫坐班的中醫專家門診。趕巧姚大夫正在病房區里會診,一時半刻不能趕過來。姚大夫打電話,叫門診里的那位年輕大夫好生接待親家。

直到快中午了,姚大夫才匆匆地趕過來。他歉意地說,讓久等咧。酸杏還以為,他又要掛電話叫老伴兒炒幾個菜吶。姚大夫並沒有往家里打電話,而是月兌下白大褂,換上了便裝,拉著酸杏到了街面上的一個小吃部里。他點了幾個可口的菜,上了一瓶酒,倆人就邊吃邊嘮。

幾杯酒下了肚,酸杏借著酒意蓋臉,便把今兒來的目的說了,想問問,金方那邊的工作做得咋樣了。

姚大夫道,正做哩,是有點兒困難。不過,你放心,即便金方受點兒教訓,也是應該的。那是為了他好才做的。雖說現在我和他還談不攏,也只是時間問題。等過上一陣子,讓他冷靜下來,我再跟他細細地談,一定會保住現有家庭的。他還說,讓葉兒娘倆來市里住上些日子吧。一個人在家里苦悶,來市里既可以散散心,還能有機會跟金方多接觸多交流多溝通。倆人把一些事講開了,解了心里的疙瘩,也就會和好了。另外,他還給公社和縣衛生局打了招呼,讓他們幫葉兒在公社醫院里找個活兒干。有了活兒干,不管有啥樣的變故,對葉兒對家庭來講都會有好處的。

姚大夫的一席話,弄得酸杏一頭霧水。乍听起來,合情合理。細琢磨起來,又好像里面有很多隱情未明了地講出來。想問清楚些,見姚大夫不想把話挑明了,自己也不好冒冒失失地追問。這頓飯便吃得無滋無味。

吃了飯,酸杏把帶來的雜糧交給姚大夫,說自己還要趕回去,就不去他家打擾了。姚大夫很高興地接下了,卻也沒有謙讓他到家里坐坐的意思。

酸杏悶悶地坐車回到了北山鎮。下車後,他不放心葉兒娘倆,就直奔了公社醫院家屬區。

葉兒果真在醫院里有了工作,就是專門負責給醫療器械消毒。活兒很輕松,也有時間在家照顧金葉。葉兒自己也很滿意,只是一抹陰霾依然掛在臉上,甚至比往日更濃重。

酸杏把金葉抱在懷里,問葉兒,這些天金方還是不回家麼。葉兒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她埋怨道,你咋能叫人民帶人去單位打金方呢。金方前兩天回來說,要離婚,離婚書都寫好了,就等著我簽字吶。酸杏大吃一驚,說人民啥時去打金方 ,我不知情哦。葉兒哽咽著道,可能是人民背著你帶人去打的吧,把金方打得差點兒要了命。這回,他是死了心地要鬧離婚哩。

酸杏這才恍然大悟,明白姚大夫為啥沒有往家里謙讓他,是怕他老伴兒一時忍不住,會給自己難堪,面子上過不去呀。再聯想起吃飯時,姚大夫的一番話,他便啥都明白了。自己傻呵呵地跑了去,簡直就是自取羞臊。拿自己的老臉叫人家當 卷了,還不知就里,真真羞死人咧。酸杏心里頓時升起了一股火氣,恨不得立時就去找人民算帳。

他耐下性子,問葉兒是如何打算的。葉兒說,要離就離吧,我也想開咧,咱不能死乞白賴地硬纏住人家。再說,咱也實在配不上人家。身架不一樣,話也說不到一起去,還影響了人家的前程。于人于己,都不會有好下場。

酸杏的心好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徹底地涼透了。他說道,再也沒有好法子了麼,真要離了婚,你和金葉可咋辦。

葉兒道,沒啥呀,這兩年一直是我和金葉過的,不也挺好嘛。現今兒,醫院又給安排了工作,吃飯穿衣都不愁,難為不著呀。

酸杏知道再說無益。葉兒的婚姻已無挽回的希望了。與其這樣受煎熬,反倒不如罷手,這樣對誰來講都算是解月兌了。以後,再給葉兒尋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重新過日月,再不敢盲目地踏高門檻攀高枝了。

這麼想著,酸杏心下反倒輕松了一些。他安慰了一通葉兒,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去。

一進到自家院子,酸杏也不講明,便像瘋狗一樣四下里尋找人民。家里沒有,就逼著女人快到外面去找,說立馬把這狗雜碎找來,我有事吶。

人民正與木琴和技術小組的人在四處查看今年冬季管理後杏林著花掛果的情況。見娘焦急的樣兒,他還以為爹從市里帶來了好消息,等著自己回去商議吶。人民便撇下娘,一個人先跑了回來。

酸杏見人民進了門,便不動聲色地把大門插上了。他順手模起一把竹掃帚,鉚足了勁兒,劈頭蓋臉地朝人民身上招呼。打得人民一蹦三尺高,邊蹦跳著躲閃,邊驚訝地叫道,憑啥打我,我做錯啥事哩。酸杏也不答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往死里打。酸杏女人也已趕到了自家門口。听到院里傳出追打和叫嚷聲,她就急著去開門。門卻又被酸杏從里面死死地閂住了,怎麼也推不開,只急得直跺腳。

這一陣狂風暴雨般地追打,直到酸杏累得實在舉不起掃帚為止。手中的掃帚已被打散了,僅剩了一根做把柄的細木棍,棍上還殘留著幾根竹枝子。

人民被打得眼青鼻腫,手背上現出條條淤青的傷痕,並有血汁子慢慢滲出來。人民從沒遭到過這樣的毒打,竟「嗚嗚」地哭出聲來。他蹲在地上委屈道,你憑啥兒打我,憑啥兒呀。

酸杏喘著粗氣道,你個狗雜種,滾你妹家瞧瞧去呀,看該打不該打。真想一鋤頭把你的腦殼兒砍下來,看你還添亂逞能不。

人民這才明白過來,是自己的東窗事發,被老子知曉了。他不敢再申辯,蹲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事後,仨人痛打姚金方的事像風樣兒地傳遍了杏花村。洋行沒有遭到家人打罵,振富沒敢動手。但被娘豁牙子狠狠地數落了一頓,嫌他幫倒忙,害得葉兒婚姻不保。京兒被茂生狠狠地踢了兩腳,罵他沒有出息,葉兒撇了他跟人家過日子了,是好是孬,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哪用得著你去操橫心呀。木琴也是直埋怨京兒糊涂。本來,葉兒的婚姻還能有和解的余地,叫他們這一去摻合,準砸鍋,金方是絕不會再回心轉意了。

仨人原本是要替葉兒撐門戶的,誰知會弄到這般田地。不僅害了葉兒,還弄得自己灰頭土臉的,人見人嫌,四下里不落好。仨人不願意往人群里鑽,整日一心撲到杏林里,以此來緩解家里家外四處涌來的壓力和怨氣。

經過了冬季管理的杏樹,沒有像村人擔心的那樣因剪枝掏心死去,而是越發旺盛地生長著。一進入開花期,便漸漸顯示出不同凡響之處來。未管理過的杏樹,花朵都挑掛在樹梢的四周,花色雖艷,也還錦簇,數量上卻遠遠比不上管理過的杏樹開得多。被管理過的杏樹枝干上,開滿了一簇簇的杏花,連樹膛里也綴滿了花朵,艷艷地纏裹了一樹,像給樹身穿上了件錦衣繡袍。眾多的土蜂野蝶蜂擁而至,翩躚飛舞在枝杈樹梢間,終日不肯散去。及到落花掛果時,這種優劣之勢愈加明顯。抬眼望去,只要搭眼看到樹身上掛著干嘟嘟杏果的,不用問,都是經過管理的杏樹。掛果稀疏的,都是未經管理過的。

村人真真地大開眼界了,齊齊贊嘆秦技術員好本事。當初把樹木糟踏得不成個樣子,眼見活不成了,誰知它活得更歡勢,掛的杏果之多,是村人從沒見到過的。這時,哄鬧著退出集中管理的人家開始眼紅了。他們直後悔,當初怎麼就沒有听木琴的話,跟木琴走吶。這樣的虧已經吃過不止一次了,這次眼睜睜地又狠吃了一回虧。直罵自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性,誰讓自己口軟心活,跟著別人瞎起哄呢。現今兒遭報應吃虧了,真是活該呢。

漸漸地,有些人家不再懊悔自己的過錯,而是把過錯一股腦兒地推向了酸杏、茂林和振富們,說當初都是他們暗地里挑唆自己退出管理的,今年遭受的損失應當由挑頭兒的人來負呢,咱不能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吃了啞巴虧呀。還真有不識數的人,徑直跑到仨人家里去數說。

酸杏本就被葉兒的家事攪得心魂不在身上,見村人來埋怨自己,更是火氣攻心。一氣之下,他竟然病倒了,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世事不聞不問。一見到來人,更是裝成病重體弱的樣子,不理睬不接待。茂林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任人埋怨牢騷,就是不吭氣兒。

也有跑到振富家里的,想借機發發牢騷。但看見洋行陰沉著臉,愛搭不理的樣兒,心下先就虧虛了。剛要提起話頭,被洋行毫不客氣地一頓光火,立時蔫了,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走。

洋行一見到當初那些趁機拆台鬧著退出管理的人就來氣。再加上前不久因了打人遭受的窩囊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黑唬著臉說道,咋還有臉面來說這些破事呢。當初,退不退出管理,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也沒人拿刀架脖子硬逼著退吧。又不是吃屎的娃崽兒,連這點兒主意都拿不定。看到管理的林子好了,就心饞眼熱,就怨天怨地,當初自己都干啥兒咧。乒乒乓乓地一頓磕踫,立時遣散了上門的人。連那些想前來找門還未來得及找的人,也都望而生畏,再不敢跨進振富家大門檻,總算給同樣懊惱的振富擋了一回駕。

洋行還專門提醒木琴道,嫂子,咱的集中管理算是成功一半了,可也不能放松警惕。常言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呢。我看,有些人對咱的林子眼紅得像要一口吞了還嫌不足的樣兒,得防著些呀。別叫那些人暗里使壞,禍害了咱。

木琴沒大往心里去,還說,你也別把人想象得那麼差。他們要是看集中管理好,今年再加入進來也不遲哦。

洋行還是不放心地再次提醒道,小心沒虧吃呀。

過了沒幾天,漸已綠樹濃蔭的村子街面上,驟然響起酸棗婆娘罵街的聲音。依然是雙手卡腰兩腳直蹦嘴角泛沫兒的架勢,重現了當年痛罵滿月時的那一幕。其火爆程度與當年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足。當年罵街,純粹是欺負滿月,引起了眾怒,其下場可笑,也是在情理之中的。這次卻完全不同了。酸棗婆娘罵街的理由充足,罵起來更是理直氣壯。就算是跳到屋笆上滾到街面上罵,別人也都會鼓勵叫好的。原因是,她家的杏樹被人糟踏了。樹枝被惡意地折斷,又統統扎眼地擺放到樹下,女敕女敕的杏果全變成了干癟褶皺的蛋皮模樣,這明明是在向她示威呢。雖說只有兩棵樹木遭到這樣的厄運,但保不住其他的樹往後也會遭此厄運呀。因而,她的罵街,頗得眾人擁護。有些人也跟著她一起,咒罵那個折樹的人不得好死。使原本一個人跳獨腳舞的場面,漸漸變成群魔亂舞的局面了。

木琴剛從鎮上回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還以為是酸棗婆娘閑瘋了,又在無事生非地找活兒干吶。她快步奔過去,見有好幾個婦女也圍在婆娘身邊幫腔罵街,心下就起疑了。她問道,這是咋兒了,有事就說事,罵街能解決問題呀。

婦女們見木琴過來質問,立時閉上了嘴巴,不再吭聲。酸棗婆娘見到木琴現身,一反常態地上前扯住木琴衣襟,訴苦道,佷兒媳婦喲,你好心好意地領著咱搞集中,搞管理。現今兒,集中起來的林子都管理好 ,這是全村老少們都看得見模得著的呢。誰知,就有那麼些個黑心人,夜里饞得睡不安生覺了,就偷偷地出來使壞折樹呢。這可不是單沖著我家來的,恐怕是沖著你來的呢。你可得為我作主,替我撐腰,也得小心著自家呢。

這種既切中要害又溫情體貼的話語從這婆娘嘴里冒出來,讓人略感到一絲滑稽和別扭,卻又的確道出了眾人心聲。木琴弄明白了婆娘罵街的原委後,安慰道,嬸子,事已經出了,咱就追查。查明了,就一定處理。可這樣在街面上罵人,也不是個看相兒哦。家去吧,消消火氣,大隊這就著手調查。

婆娘竟然很听木琴的話。她還難得地拉著木琴的手道,佷兒媳婦,我也知你不易,就听你講勸,不為難你咧。可這事,你得替我查個明白,也得當心自家的樹別叫那些黑心人使了壞呢。他們還有啥事做不出來的喲。說罷,溜溜地回了家。

木琴這才意識到,洋行的提醒並不是多余的。她立即把茂林幾個班子的人找來,把酸棗婆娘罵街的原因講了,說咱得加強杏林看護措施,成立護青隊,日夜守護著,別讓這些就要到手的票子打了水漂兒。茂林積極擁護,還自告奮勇地說道,這事你就別費心咧,由我帶著護青隊看護著,不會再出岔兒呀。振富也積極出主意道,得把護青隊分成幾個班,劃分責任區,日夜不停地看護著。哪個責任區出了事,就找哪個小組的人算帳。要是抓到使壞的人,就讓他加倍賠償所有遭毀人家的損失,看誰還敢使壞不。

這是木琴自上台以來,召開的效果最好的一次會議。每個人都真心實意地擁護木琴的主張,並積極地為她的提議出主意想辦法。還主動承擔一些責任,沒有了往日退縮避讓的尷尬場面。這讓木琴深感寬慰。一直以來哽堵郁悶的心胸豁然敞開,透進一絲久違了的陽光和空氣,呼吸順暢,心情舒暢。

立時,護青隊成立了。以技術小組原班人馬為主,原各生產小組抽調出來搞杏林管理的人手為輔,統由茂林直接指派調度,日夜上緊地看護著即將成熟的杏果。人民、公章和夏至又興高采烈地回到了技術小組,並與其他人一道,不分白天黑夜,兢兢業業地看護著杏林。直到把熟透了的杏果裝運到前來拉貨的拖拉機上為止,這糟踏杏林的現象再也沒有發生過。

即將到了麥熟季節,地里的麥子漸次黃了梢兒,而麥稈卻還油綠。天氣也熱了起來。這時,家家戶戶都忙著麥收前的準備工作。攤上一大摞煎餅,以備麥收期間的吃食。又尋出略微生銹的鐮刀,打磨得鋒利錚亮。齊齊等待著,那盼望了一冬一春漫長光陰而即將收獲勞動果實的喜悅時刻的到來。

今年的等待,似乎比往年提前了半個月。並非麥子成熟早,而是漫山遍野的杏果早于麥子半個月熟了。山坡村落里到處瘋長著的杏樹身上,掛滿了漸次泛黃的杏果,大而圓,酸又甜。特別是那些經過管理的林子,樹身上掛著干嘟嘟的杏果,把枝椏都墜彎了,斜斜地垂到地面上。有不少的樹枝被樹主人小心地用木棍支撐著,生怕沉甸甸的果實把樹枝墜折了。娃崽兒們從剛掛青果時,就開始摘食,一直吃到杏熟,早已吃膩了。甚至,一瞥見杏果,他們的肚子里就要泛酸水。

大人們也不再像去年似的,蹲坐在田間街頭,興奮熱烈地數算著今年又將多打幾斤麥子。他們見面就評比,誰家的杏果能下多少斤,按去年的價格又能賣多少錢。算來算去,便會被自己估算出的收入嚇了一大跳,說怎麼可能這樣多呢。再重新算計,依然是個嚇人的數目。有人干脆減半了算,說就是這樣算下來,也是不敢想的數目呀。算過後,人們就開始算計,哪些人家的樹木多,收入的錢數將要達到多少。每當算到這里時,那些參加了管理的人便暗自慶幸,自己當初沒有听從別人串通,退出集中管理。而那些主動退出的人家,便腆著羞羞的臉面,耷拉下腦殼兒,悶聲不響。

茂林雖然見天兒忙忙活活地細心照看著杏林子,但看到管理過的樹上掛著誘人杏果,比未參加管理的多出了近一半,也是饞得眼熱心跳。他偷偷跟雪娥嘀咕道,當初咋就瞎了眼退出管理了呢,要是狠心堅持住,咱家的那片林子地好土肥,肯定會比別人掛的杏果多。雪娥翻著白眼氣惱地道,你不是一心地跟著酸杏跑,想拆木琴的台面麼。這下好哩,自己拉下的屎尿自己嚼吧,報應呢。振富也躲在家里懊惱,對婆娘酸酸地說道,終日擒雁,反叫雁啄了眼珠子。幸虧洋行這崽子眼尖兒,把咱的一份摻合了進去。不的話,損失大了去咧。

隨著杏果的漸漸成熟,越來越多的村人開始注意觀察著木琴的舉動。有些人忍不住了,抽空兒便往木琴家里跑,探听木琴的動靜,打探今年賣杏的路徑和行情。于是,木琴家里漸漸熱鬧起來。不管白天黑夜,總有人影晃悠在屋里院外,並不時地伴有說笑的聲音。這些人生怕木琴在賣杏的時候,只顧了自己,把眾人都撇了,就形影不離她家的左右。那些退出管理的人家,也是盯看著木琴。雖然不好意思跑到她跟前打探,但也鐵了心地偷學木琴賣杏的法子。同時,技術小組里幾個小崽子們的身架也日益見長。有不少的人上趕著打招呼套近乎,並求他們在賣杏時,一定要把自家的捎帶上,千萬別給落下了。幾個崽子立時趾高氣揚起來,說出的話語也沖了,走起路來威風得不得了。

木琴覺得這種局面有些反常,應該出去把杏果的市場聯系好了,再把賣杏的打算跟村人說清楚。願意的,就集中辦理。不願意的,也可以自己處理。讓村人完全自主自願,賠賺自擔才是,省得滿村人一驚一乍地跟著擔驚焦心。

她把村里的一切事務交給了茂林,還讓振富多聯系幾桿磅秤,以防備到了賣杏時手忙腳亂地找不到秤用。自己則帶著京兒、洋行和人民出山,並帶上了幾袋子特意挑選出的上好杏果,去山外聯系賣杏事宜。

一行四人先到了縣城,徑直奔了縣委大院。

縣委大院處在縣城的中心地帶。因了政府機關的緣故,四周密集著店鋪攤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顯得異常繁華熱鬧,與幾百米外的冷清路段形成了鮮明對比。縣委大門口很氣派,被修成了樓子的模樣。四根粗大的四方柱子拔地而起,支撐著高處兩層用花磚砌起的花樓,顯得威武大氣。大院里座落著幾排房屋,都是青石鋪基青磚砌牆青瓦起頂。有些屋頂上,還長著一些茂盛青草。房屋雖然陳舊,但排列得十分整齊。每扇屋門上一律掛著白色的木牌牌,上面用黑漆寫著各個單位的名字。

京兒、洋行和人民第一次踏進這樣的院子,被院子里特有的氣氛震懾住了。仨人感到拘謹不安,緊跟在木琴後頭東瞅西望,卻不敢亂說亂動。這時,人民感到一陣陣地尿急。他紅著臉問木琴,這兒的茅廁在哪兒吶,我快憋不住哩。木琴搭眼尋了一圈,最後指著遠處牆角上的幾小間屋子道,就是那兒,得進里面哦。人民一路小跑著奔去,引得京兒和洋行也有了尿意,都跟隨著跑去。人民奔到廁所旁,見有兩個小門,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闖進去。還是京兒眼尖兒,大聲提醒道,那是女廁所,進不得呀。嚇得人民立馬止住腳步,驚訝地問道,這茅廁還要分男女呀。仨人慌慌地擠進男廁所里,人民還一個勁兒地嘆道,瞧瞧人家縣委的茅廁,還有專供拉屎的窩台,有專供尿尿的池子,有專供沖屎尿的水道,嘖嘖,美死人哩。

出了廁所,木琴帶著三人來到第三排靠東邊的一間辦公室,牌子上寫著「縣婦聯」三個字。木琴叫三人先在屋外等著,自己敲門進了屋子。

屋子里安放著大隊辦公室那樣的辦公桌,但要大得多,全用黑漆涂得錚亮照影兒。桌子上堆滿了紙張文件。有兩個人正趴在桌子前辦公,其中一位就是從北山公社調來的老胡。

一見到木琴,老胡立時揚起嗓門兒叫了起來。她說道,是哪陣風把你刮來哩,都幾年不見了呢。老胡跟在公社時相比,胖了許多,但面皮更白淨滋潤,反而顯得愈發年輕了。

木琴叫門口的京兒等人進來,把隨身攜帶來的杏果堆放到辦公桌上,請老胡和另一名干部嘗嘗鮮兒。這種特意選出來的杏果一露面,頓時把倆人驚呆了。那位女干部驚訝地道,哪兒的杏呀,這樣大,吃進嘴里連酸加甜,真是難見的好東西呢。老胡也吃驚,說這是你村里的杏麼,原來咋兒不是這樣的。木琴就笑著跟老胡簡要匯報了大半年來的工作。特別是圍繞杏林管理的事,把今年杏果的豐收景象有意夸大了一番,並提出,這次急著來的意圖,就是想讓老胡幫著聯系一下杏果銷路問題。老胡一听,說你來找我還真就找對人哩,不過,咱還得奔個廟門,找正神去。木琴問,正神是誰呀。杜縣長呀,老胡回道,他正分管著供銷交通商貿一大攤子呢,不找他還能找誰呀。說罷,模起電話就打,依舊是過去那種風風火火立說立行的工作路數。電話里,老胡說,老領導喲,娘家來人哩,是杏花村的木琴,還給你帶來了驚喜呢,你見還是不見呀。不知電話那頭講了些什麼,老胡放下電話,立馬拉著木琴向外走,還吩咐京兒幾個人把帶來的杏果帶上跟她走。

出了這排屋,拐彎就奔了前一排,在靠近中間的一間屋門前停住腳。老胡接過京兒手中的一小袋子杏果,扯著木琴敲門進了屋子。

這是個單間屋子,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排書櫥,外帶盆架衣架等生活必備用品。桌子上也是堆滿了文件等紙張。杜縣長正伏案埋頭寫著什麼,鼻梁上還架著一付眼鏡,這是在北山公社從未見到過的裝備。

杜縣長依舊和藹寬厚。見到木琴,他就老遠地伸出手,說原來是我們的女強人哦,還真是送來了驚喜呢。來我這兒談工作的,全是清一色的大老爺們。要不是小胡打來電話,我都忘了世上白天里竟還有女同志吶。

老胡說,老領導,你可猜錯哩,今兒送來的驚喜你想都想不到呢。說著,就把袋子里的杏果倒在辦公桌上。

杜縣長立時瞪大了眼楮。他模起一顆就往嘴里嚼,品咂了一下,說道,這麼好吃的杏果,是杏花村里產的麼,好像味道兒更好了。老胡快嘴快舌地把杏花村如何搞管理的事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請他幫忙捅鼓銷售的路子。杜縣長邊吃邊听,還叫木琴把集中管理的前後細節講述了一遍。末了,他說,這是個新的嘗試呀。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以來,群眾的生產收入提高了,但集體觀念卻淡薄了,各自為戰的局面正愈演愈烈。常言道,單絲不成線,沖擊市場的力量卻是大不如從前哩。我看,杏花村在這方面闖出了一條路徑,值得推廣。

老胡追問道,你也別逮誰人就作政府報告哦。這杏果多了沒銷路,不等于白費力氣了麼。

杜縣長「呵呵」笑了起來。他說,我說話都快成職業病哩,想改也改不了。他模起桌子上的電話,叫接線員要通了縣聯社,說一會兒有杏花村的支部書記去那兒聯系工作,叫他們認真接待一下,並把商量的結果再電話上報給他。

老胡直贊杜縣長工作作風扎實,雷厲風行,說官是越當越大了,可工作架路一點兒未變呢,革命本色不改呀。說得杜縣長開懷大笑。

木琴見人家工作繁忙,不便久坐,就起身告辭。她帶著京兒們去找縣聯社。

縣聯社與縣委大院都在一條大街上,相隔有幾百米的樣子。找到了辦公室,一位年輕人接待了他們,還給每人倒了一杯熱水。年輕人說,聯社的主任們和供銷科的人都下基層了,剛才用電話聯系了一下,得下午才能回來。他讓木琴下午再來聯系,要是中午沒地兒吃飯,就在單位食堂里吃。木琴連忙擺手道謝,說我們就下午再來吧,好容易來一趟縣城的,孩娃兒們也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就順便到街面上遛遛。

縣城的大街只有一條主干道,寬闊敞亮,筆直平坦。扯南直北地貫穿整個縣城,將城區一分為二。其他的街面都為東西走向,搭接在主干道上,狹窄彎曲,凸凹不平,便不能稱為大街,只能算是街巷了。巷子里多為農家住戶,本就狹窄的巷面兩旁還堆放著一堆一摞的秸稈等物,是生火做飯的燃料。只有主大街上還有些看點,各種各樣的門頭店鋪排列兩邊。剃頭的、照相的、打鐵的、賣小吃的等等,各行各業應有盡有。街面上最寬敞的地方當屬電影院,是個二層樓的高屋,門面上懸掛著花里胡哨的影片預告宣傳牌子。門前一個大廣場,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幾個人就坐在這個廣場上休息了一陣子,並四處打量著熱鬧的街面,也算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了。京兒仨人雖然上次為打姚金方來過縣城,當時是匆匆地來,又慌慌地走,沒來得及細看縣城。木琴雖然路過了幾次,但都沒有心思觀看縣城的細致模樣。因而,幾個人算是頭一次認識了這個被村人說成大地方的小城。

曾經有個流傳很廣的真實段子,說是有爺倆兒頭一次到鎮子上辦事。一到了鎮子街面上,就見很多人走來晃去,熱鬧非常。娃崽兒立時扯著爹的衣襟喊道,爹,爹,快看,咱到縣城哩。當老子的怕娃崽兒說出的話讓人听到笑話,就趕緊捂住娃崽兒的小嘴巴,呵斥道,傻娃兒,不懂就別瞎講,這哪是縣城哦,這是北京城呢。由此可見,在當地老百姓心目中,縣城是何等地令人向往,又是何等地遙不可及。

今天,身處城里,木琴賞看了一陣後,便漸漸索然無味了。與自己的出生地南京城比起來,小城簡直就不算是城,充其量也僅是自家那里的一條普通街巷。甚至,連最普通的街巷也不如。洋行京兒們卻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地咂著舌頭贊道,看看人家縣城,大地方就是大地方,與咱那兒的鎮子一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了天邊去 。洋行還說,等啥時咱也住到這里來,不美得暈乎了才怪呢。人民就譏笑他道,想啥兒呢,是想白日做夢娶媳婦吧。木琴就暗笑,孩娃們整日窩屈在山旮旯里,能見過幾重天幾重景哦,是應該放手讓他們經常出來闖蕩闖蕩了。

中午,在一家小吃鋪里吃了中午飯,幾人又在街面上溜達了一陣子。估計到了上班的時辰,木琴又領著仨人趕到了縣聯社。坐在辦公室里等了一個多小時,下基層出差的人才回來。就有一個自稱是供銷科科長的人接待了他們。

木琴把村里的杏林面積、管理情況及今年的產量作了簡要介紹,請求領導幫忙聯系銷路。她還把帶來的杏果拿出來,叫他品嘗。

科長吃著杏,連聲稱贊杏果的質量好。但一听這麼大的產量,頓時為難地撓撓頭皮道,杜縣長親自過問的事,我們能不上心地辦理嘛。就是這量太大咧。合著全縣的供銷社門頭,也吃不下這樣多的杏呀。我們只能吃下幾千斤,撐破了肚皮也就是一萬多斤吧。剩余的那些,你還得到別處打探去。

木琴發愁了,原想著找到縣里即可解決所有銷路問題,但實際情況與自己想象的相差太遠。幾個人正發愁吶,辦公室里的那個年輕人跑過來,對木琴說,你們可算是沒走呢,要是走了,讓我到哪兒去尋呀。他說,杜縣長剛來過電話,叫木琴抓緊到他那兒去,立即就去,千萬別耽擱。

木琴不知出了啥岔子,立時帶著京兒們奔回了縣委大院,直闖杜縣長辦公室。杜縣長也在著急地等著木琴一行人的到來。見到木琴,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的好運來了呢。他說,縣委楊書記听他順便一說,竟認了真,叫他通知木琴到楊書記那兒詳細匯報杏林管理的事。杜主任提醒木琴道,我估計,縣聯社也一口吞不下你那里的杏果。趁這個機會,把銷路問題提出來,讓他幫著解決,估計問題不大。

木琴拎著一小袋杏果,隨著杜縣長到了另一排房屋,走進了中間的屋子。

這是個兩間屋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屋里的桌椅嶄新錚亮。一排長長的書櫥遮掩了一面牆體,四下里擺放著一圈沙發,顯得氣派莊重,比杜縣長的辦公室強了何止十倍。

楊書記顯得還是那麼精神飽滿容光煥發,甚至比幾年前更干練精神。木琴與他接觸過,雖不陌生,但也拘謹得很,不像在杜縣長面前那麼放松自在。楊書記笑呵呵地上前跟她握手,還說道,歡迎你常來上訪反映問題哦,說得仨人都樂了。

楊書記叫木琴再把杏林管理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自己則一言不發,只是把她的話認真地記到筆記本上。末了,木琴不失時機地提出,現今兒杏果的銷路不順,正愁著怎樣疏通路徑吶。

楊書記合上筆記本,沉思了半晌兒,對杜縣長道,我基本同意你的看法。杏花村的做法,給了我們很大的啟示。聯產承包責任制帶來了群眾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也伴隨著一些隱憂和後勁不足的問題。隨著市場領域的日益拓展和完善,這些隱憂和不足就要漸漸浮出水面,並在一個時期一定範圍內制約著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缺乏了集團式的規模經營理念,沖擊市場的力量不足,就會被別人左右挾制著,早晚要被動吃虧呀。我看,你要組織人手,立即在全縣範圍內,不,要跨出縣域市場,擴大到較發達的地方,搞一次認真地調查研究,拿出我縣今後五年甚至十年的經濟發展規劃來。

杜縣長連連稱是,說我這就著手辦理。又道,木琴他們在銷售上遇到了難題,想請你給參謀參謀。這次也算是一次正當上訪吧。你看看,咋兒給解決呀。

楊書記拍著大腦門兒笑道,是呀,是呀,人家都訪到縣長書記的家門口上了。不給想法解決嘍,讓人家回去說,縣長書記都是吃人飯說人話不辦人事的草包飯桶,咱倆下台的日子也就到了呢。他又對木琴道,我給你聯系幾個市里的商場和市場,那兒的幾個頭頭跟我都是老交情了,估計會給我這個面子的。往後,你們在發展生產的同時,也把眼光放長遠些。把步子邁出去,到全省全國去闖市場。別只知埋頭干活,不知抬頭看路呀。那樣,就會走岔路撞牆角踫釘子的。

這句話,給了木琴很大地觸動。她細細琢磨著楊書記的話,覺得話里有很多需要自己思索的東西。

按照楊書記提供的線索,木琴幾個人當天下午就坐上了最後一班開往市里的客車。把京兒幾個崽子樂得直蹦高兒,說,這回咱可見了景兒哩。要是市里也吃不下咱村的杏,咱就去省城哦。就是去北京也成,跑得越遠越好呢。

到了市里,天色已經暗下來。木琴跑到車站調度室,拿出杏叫人家吃,央求人家幫忙打個電話,找人來接站。見有這麼好的杏果,調度室的人很痛快地答應了。他還按照秦技術員臨走時留下的電話號碼,幫著把電話打通了。秦技術員就要下班了,接到木琴的電話後,自是高興萬分。他說,你就在車站里,哪兒也別去,我這就去接你們。洋行深有感觸地道,還是有電話好哦,找人聯系事多方便。趕啥時,咱村通上了電話,我第一個報名呢。人民回道,又在做夢娶媳婦了呢。

秦技術員是坐公交車趕來的,遠遠看見木琴幾個人就揚手打招呼。木琴親熱地說道,你管理的杏熟了,來給你送杏吃呢。秦技術員嘴里應道,好哩,好哩,就伸手拍拍洋行的頭,模模京兒的臉,又問人民還喜歡哭鼻子吧。他與幾個娃崽兒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農家孩子的質樸誠實,讓他們結下了很深的感情。他喜歡他們,就如同喜歡自家的娃崽兒一樣,甚至也把他們當作了自家娃崽兒來看顧。

秦技術員領著一行人上了一輛公交車。一路上五光十色的街景讓京兒們眼花繚亂。他們一驚一乍地指點貪看,引得車里的人都看他們,當稀罕景兒瞧。

徑直來到一處招待所,早有秦技術員女人和兩個孩子等候在那里。木琴一見到秦技術員女人,立時就被她本身固有的天然氣質震住了。人本身長得未必多漂亮,但言行舉止間流露出來的個人修養,讓人有一種可望不可及的距離感,心生敬重,卻又不敢貿然接近。木琴心下就暗笑,村里的那些長舌婦們,怎麼會把滿月與秦技術員掛鏈到一起了呢。人家守著這麼高雅的女人,還會把滿月放到眼里麼,真是井底的蛙兒能見到多大的天呀。

晚上,秦技術員一家人在招待所的飯廳里設宴招待了木琴一行,還上了一瓶白酒和幾瓶啤酒。京兒和人民不敢踫白酒,嫌辣嗓子,就喝了幾口啤酒。人民邊喝邊道,這酒有股子竹葉青子味兒,一點兒也不好喝。秦技術員笑道,等喝習慣了,你會見天兒想著喝呢。現今兒,城里的人上桌就要啤酒,一個人不喝上個三瓶五瓶的是不算完呢。

席間,木琴把他走後村里的杏林管理情況細細地講了一遍,又把到縣里跑銷路和這次來市里的目的統統說給秦技術員听。秦技術員道,你們那個楊書記和杜縣長都是有經濟腦瓜兒的人,看問題準,也看得長遠,有魄力。這杏林管理再跟上去,明年的產量一定會大增的。指靠著市里縣里的這點兒市場,恐怕容不下呢。就應該到外面去闖市場,走出一步天地寬呀。

第二天,秦技術員帶著木琴等人,按照楊書記提供的幾個單位和商店,一一上門聯系,一切都很順利。因為楊書記提前都給打過電話,也都在電話里同意了的,不過就是在價格、時間和購進的數量上進行細節協商。基本上能把村里的杏果吃淨。剩余一星半點兒的,除了自家吃,親朋好友的再送送,也就所剩無幾了。

聯系完銷路,木琴感到一身輕松。幾個崽子也不想立即回去,說好不容易來趟大城市,咋兒也得逛逛,不的話,得後悔三輩子呢。木琴就跟秦技術員講了,想叫他家的孩子帶幾個未見過世面的娃崽兒出去逛逛,見見世面。秦技術員爽快地答應了。

趁這個空閑兒,木琴專門去了趟市醫院,送杏給姚大夫嘗嘗。姚大夫非常高興,說有好幾年都沒吃過杏花村的杏果哩。木琴說,從今兒起,我每年都來給你送杏吃,就怕你會吃膩煩了呢。姚大夫笑道,不會哩,不會哩,這是家鄉的杏哦,永遠也吃不膩呀。

倆人自然而然地就提到了葉兒的婚姻。姚大夫說,葉兒是個難找的好女娃兒,我從心眼兒里喜歡呢。就是家庭不順,我也見天兒替她焦心。我正做工作呢,看來難度大呀。要不是前些陣子村人到醫院里鬧,還好做些。這一鬧,把事情鬧翻哩。金方鐵了心地要離婚,我的話听不進呀。

木琴道,是幾個小崽子背著大人私自去鬧的,誰也不知道。等知道時,已經過了好幾天了。為這事,酸杏叔把帶頭的人民打得夠戧,躺在家里幾天都出不了門。可是,打歸打,事已犯下了,再怎樣懊悔也無濟于事了。

姚大夫連連拍打著腦門兒道,我錯怪親家哩,金方也錯怪哩,還都以為是親家出的主意呢。誰知,讓他背上了黑鍋,冤枉他哩。看來,葉兒的婚姻要不保 ,我也無能無力了。你回去給親家捎個話,讓他心里好有個數哦。

這一席話,弄得倆人心情都很沉重,一時不知再說些啥兒好。姚大夫要掛電話給家里,讓老伴兒做飯招待木琴,叫木琴硬是給攔下了。木琴沒敢說人民等人也來了,只是說,還有幾個同來的人在大街上逛景吶,估計現在也逛得差不多了,還得趕緊搭車趕回村子,籌備賣杏的事呢。邊解釋著邊起身告辭,姚大夫一直把她送到醫院大門口才止步。

杏果已經大面積地熟了。一樹樹果實累累,金黃燦燦,佇立在山坡溝塘院落間,靜靜地等待著主人前來采摘。

越是這樣的時候,茂林越覺出肩上擔子之沉重,責任之重大。他衣不解帶地穿梭在村里村外,吆吆喝喝地指揮著手下的護青隊員,日夜加緊看護杏林,怕有人再向到手的果子下黑手。雪娥譏笑他家懶外勤,說自家的果子沒長好,自己不著急,反倒對外人的果子上了心,是不是腦殼兒灌進了渾水,發 癥吶。茂林不屑地回道,女人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現今兒是啥形勢,還敢像當初那麼娃崽兒氣麼。不跟著木琴拼命干,就等著孤家寡人一個兒讓人家來收拾吧。

振富也是四處撲稜著借磅秤,找麻袋。他抱怨道,原先大集體的時候,村隊里的麻袋扔得到處都是。現今兒急用了,卻又一個也找不見,都叫哪家的貪心賊給捂下 。要是再找不夠數目,就得挨家挨戶地搜,看看誰家丟人現眼吶。

村人們更是欣喜異常,見天兒守護著自家的杏林,盤算著怎樣先把自家的杏果賣掉才好。這都是木琴的縣城、市里之行帶來的結果。

木琴回到村里後,第二天就召開了村民大會。到場的人數之多,氣氛之友好祥和,是杏花村歷年來少有的。甚至,連走路都不太穩便的老頭兒老嬤嬤也懷著興奮的心情到了場。參加管理的人家自是心情好,臉上洋溢著自得的神情。未參加管理的人家,則心情忐忑,不知大隊會不會把他們都撇到一旁不管了。

木琴把村班子連夜研究出的賣杏方案講了,就是不管參加管理還是未參加管理的人家,只要相信大隊集體,都可以自願參與大隊統一組織的賣杏活動。因為是集體組織出售,就像大集體時那樣,各家各戶自己采摘自家的果子,統一交到大隊,由振富負責過秤記賬。等果子全部賣完收回錢款後,扣除車輛人員的費用,再折算果子的價格,按斤兩集中兌付各家的杏款。參加管理的人家,還要扣除管理過程中需要支付的各種人員報酬和合理開支。

這樣的安排,自然是得到了眾人的一致擁護。未參加管理的人家喜出望外,覺得大隊沒有把不听話的人當外人看。雖然也有參加管理的人家有點兒小意見,說那些不搞集中管理的人,大隊就不應該管他們,淨知道撿便宜。鬧事的是他們,別人有了好處,卻也沒有忘了他們,大隊也太心慈了。說歸說,粗算起來,還是參加了管理的人家收的果子多,收入也肯定會高,大的好處還是沒有跑到那些人家里。這樣想來,也就不再計較了。

木琴又跑到公社,直接找到沈書記,把村里杏果的收成和到縣城、市里跑銷路的事詳細匯報了,請求公社出面幫著聯系拉運果子的車輛。沈書記大力支持,說杜縣長也跟我通過電話的,這樣的好事要是不管,還要公社干啥兒,都回家扛鋤種地去算了。說罷,一個電話就把拖拉機站的頭兒叫了來。還是當年那個跟楊賢德耍滑頭要背婦女干部去縣城開會的站長,姓李。

李站長當然不敢在沈書記面前搗鬼耍滑頭。他拍著胸脯,保證把拉運果子的任務完成好,不給公社當缺口兒。保證完了,就問木琴,需要幾輛車,多少都行。他以為,派個兩三輛車就足夠了。听了木琴隨口報出的產量,立時愣怔了。他紅著臉對沈書記道,不是我把牛皮吹破哩,是產量太大咧。就算十輛大車也不一定能裝得下呢,站里哪有這麼多的車哦。

沈書記也想不到木琴的胃口這樣大,竟然一開口就要十輛車。他狐疑地看看木琴,見她不像是在開玩笑,相信她也不敢在自己面前亂開玩笑的,便對李站長命令式地說道,我不管,到時,你就是去偷去搶,也得把十輛車開到杏花村去。這杏果一旦熟透了,就擱不了多長時間。要是到時因為車輛不夠用,讓果子白白爛掉了,我可要拿你試問呢。弄得李站長一邊撓著頭皮一邊走出了沈書記辦公室。

沈書記說,怪不得杜縣長說,縣城里都擱不下你村里的杏果,還驚動楊書記往市里去聯系。起初,我還以為杜縣長在替自己家鄉吹大氣兒呢,誰想果真如此。看來,你村的杏林要成為公社的金字招牌嘍。你要好好弄,有了啥困難,就直接來找我。在咱北山公社的一畝三分地里,還沒人敢拿我的話不當真呢。

收獲的季節總是辛勞中透著欣喜,疲乏里漾著愉悅。

昨晚,木琴一個通知下去,村子里立時像開鍋的沸水,直鬧騰到深夜還不消停。家家戶戶忙著找筐籃找布袋找竹竿,並安排家里所有人手齊上陣,大小娃崽兒們要攀枝爬樹采摘,男爺們要鉚足了勁兒地往大隊辦公室背扛,老人婦女要在樹下撿拾果子裝筐裝袋子,不能有任何人閑著。山外有親戚的人家,還連夜跑去通知他們,明兒一大早就趕往杏花村,幫著摘杏拾果子。更有性急的人家,不待天明,當夜就帶著自家人模黑鑽進了杏林,借著朦朧的月色先期動了手。他們的舉動,著實把鄰近的一些人家嚇了一大跳兒。他們深怕這些人家趁著夜色不明,捎帶著把自家果子也順手牽羊地給收拾嘍。于是,有不少的人家便把床鋪整個地搬遷到自家樹下,豎起耳朵,警惕地注視著摘杏人的一舉一動。稍有靠近的,就立即大聲咳嗽幾聲,以示警告或提醒。

村人如此急慌,自有他們的道理。大隊通知說,收杏的日期很急,只有一兩天的時間。村人自然就要在心里撥打幾下自己的小九九。早把自家杏果摘下交了上去,便是搶佔了先機。要是行動晚了,人家收足不要了,那到嘴的黃瓜菜不僅是涼了,恐怕又都餿了爛了呢。每個人都想盡早地交上自家的果子,無形之中便有了掙時間搶速度的緊迫感和惶恐感。動起手來,就有些顧頭不顧 了。不是用竹竿猛打樹梢,就是抓住了果子往死了扯。甚至,有人干脆把掛著干嘟嘟果子的樹枝折斷了扔到地上,讓樹下的人舒舒服服地坐著采摘。

木琴一大早就到村里村外查看了一回,見此情景,甚為吃驚。她急忙找到茂林,叫他趕緊派人通知各家各戶,只準摘果子,絕不能糟踏樹。收完果子後,大隊要檢查樹木。誰家把樹木毀壞了,就處罰,從杏款里扣除。茂林當然不敢怠慢,急三火四地派人分頭去下通知。尤是這樣,有些樹木還是被弄得缺胳膊少腿面目全非了。

這天,最忙亂的要數振富了。他把三桿磅秤架到大隊門前,一字排開。指派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幫忙,過秤、讀數、記賬、裝框,弄得手忙腳亂大汗淋灕,連拉屎撒尿的空閑兒也沒有了。實在憋不住了,他撇下如蝗蟲般涌來的人流,跑到學校茅廁里拉屎。還沒拉到一半,就听大隊門前有人爭吵叫罵起來,听出是酸棗婆娘和四喜媳婦桂花的聲音。他閉上眼楮,憋足了勁兒地拉著剩下的那半截屎頭子。越是心急,越是解決不掉。振富無奈地提上褲子,夾著另半截出了學校門,就見倆人相互用手指戳點著臉面,爭吵得面紅耳赤。

倆人是為了爭佔磅秤發生的吵鬧。四喜自離家出走後,一直沒有回來。家里只有桂花領著等兒、盼兒和停兒仨姊妹摘杏,人手弱,桂花自然心急火燎。她把摘下的一部分杏果先扛了來,就急著把肩上的布袋子往磅秤上放。豈不知,酸棗婆娘比她早來了一步,也要搶先秤自己的那一份。抬眼見秤面上已被桂花先佔了,立時大為不滿。她就指桑罵槐地數落,還要把秤上的袋子給拎下來。桂花當然不干了,覺得她是欺負自己男人不在家,有意跟她過不去。倆人就不顧臉面地爭執起來,甚至還有動手的意思。酸棗婆娘挑著高嗓門兒喊道,你急,叫拉杏的車翻了,先把你家的杏果扣進溝里,讓你一分錢也撈不著。旁邊看熱鬧的人立時煩了,齊說道,你咋不講句好話呢,拉杏的車還沒來,你倒先咒起來咧,晦氣,呸,呸。酸棗婆娘也察覺到自己一時性急,說走了嘴,便無趣地住了嘴巴。

振富趕忙跑了過去,說爭啥兒哩,不就是一霎霎兒的事嘛。又對旁邊幫忙的人吩咐道,今後再過秤,來交杏的人一律要排隊,插空兒的人都不給過秤,看還弄景兒不。他的話立時見效,交杏的場面不再混亂,人們也不再爭搶吵鬧。過後,木琴來巡視,振富就把倆人吵架的事說了。木琴只笑不語,心下想,這安排事體沒有個細致周全,原以為一切都安排妥當了,臨了陣腳,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岔子冒出來。光指靠著自己一個人,就算是塊鐵,能碾出幾根釘兒。幸虧茂林振富們替自己招攬了一些瑣碎事。今後,還真得團結住他們,免得自己臨陣跳獨腳舞。

酸棗婆娘的烏鴉嘴說出的話,果真應驗了。

當天傍晚,在老老少少近乎瘋狂地采摘下,全村的果子基本下完了。除預留下贈送親朋好友的外,全部被裝上了拖拉機。黃橙橙亮晶晶的果子堆滿了車盒子,上面還用青草嚴嚴地覆蓋著,怕半路上顛簸撒落下來。拖拉機手們一個個擔驚受怕,說這出山的路太窄,拐彎的路段又多,要是有個閃失什麼的,我們可不負責任。

招待拖拉機手們吃了晚飯,由木琴帶領著,茂林、振富和一群挑選出的精壯漢子爬上車。在全村人熱切期盼的目光中,一長溜兒的拖拉機轟轟隆隆地駛出了村子。

本就不寬的山路,讓這些龐然大物的鐵家伙駛上去,就變得狹窄不堪。又是夜里,拖拉機的燈光不足,很多的路段都得叫幾個人在前面指揮著,探看著,才能堪堪通過。弄得開車的人和指揮車的人渾身冒出一通大汗,驚心動魄,叫苦連天。在行駛到一個下坡急轉彎的路段,終于有一輛車晃晃悠悠地斜倚在路邊的山坡上,動彈不得。幸虧是往山體的方向歪倒,要是反過來向另一邊歪去,肯定要翻進路下深深的溪澗里。

每個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望著車身愣怔發呆。有人就開口罵酸棗婆娘,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嘴巴臭也就罷了,說出的話更臭,這麼大的車也給燻倒哩。

沒有辦法,只得動員所有跟車的人卸車。待把車身正過來後,再裝車上路。

木琴下了車。她一眼便認出,這個路段正是當年自己跟茂生頭一次踏進大山時,在這個溪澗邊行夫妻野合事的地方。溪水就在路下不遠處的溝壑里歡快地蹦跳流淌著,發出「嘩嘩」的清脆聲響。那片草坪還在,一如當年那樣茂盛地生長著雜草,在溪澗岸邊晃動著黝黑的影子。

木琴一時感嘆起來。屈指算來,自己來到杏花村已有十四個年頭了。人還是當年的那個人,路還是當年的那條路,溪澗也還是當年的那條溪澗,似乎什麼也沒有變,但又覺得一切都已經大變了,變得連自己也陌生起來。細想起來,變化了的就是自己的心境。年輕時的心境和中年時的心境是兩重天,中間雖有連結,卻已不能完全替代了。她默默問自己,你還是原來的木琴麼,還是那個城市里生城市里長快樂無憂的木琴麼,還是那個婚後苦悶整日纏磨在家庭瑣事里的木琴麼。答案是否定的。此時,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思家想親人的念頭。這麼些年了,只有剛到杏花村時涌起過這樣的情感。隨了日子的打磨,她早已忘記了遠在南京城的父母兄弟,不知現在都變成什麼模樣了。她想急切地見到他們,與他們親熱,與他們拉扯這些年來的風雨行程。

木琴時而嘆息,時而傷感,時而激動,時而悵然,像一個痴傻了的人。直到人們把車卸下又重新裝上,並叫她上車準備上路時,她還在愣愣地對了溪澗發呆。

上了車後,木琴心內的陰霾一掃而光,重又現出一副自信剛硬的神態。

與她坐在一起的振富嘀咕道,趕啥兒時,咱也得把這路修修哩。再不修的話,叫山雨沖刷得緊兒 ,恐怕連牛車也過不得呢。

木琴回道,是呀,這路是得大修了呢。不的話,咱就是產再多的果子,打再多的糧食,也運不出大山去,村人永遠也甭想富起來呀。

振富說,咱準備準備,今冬天就動手修路吧。也費不了多大的勁兒,只要把路面弄平整咧,把拐彎急的地方取直,路也就通順了呢。

木琴沉思半晌兒,回道,要修就好好地修,修成一條能跑汽車的大路來,一勞永逸。要是只搞修修補補的小活兒,恐怕得年年修補,白白費力氣呢。

振富沒吱聲,心下道,說得容易,那得動用多少資金多少勞力,又上哪兒去尋錢,不現實呢。

今年賣杏果的收入,是村人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麥收剛剛完成,杏款便分期分批地收攏回來。每家每戶都有一筆從未見過的錢款,少則三五百塊,多則千把元,最多的人家竟有一千多塊。這些或多或少的票子,被大人孩子們輪流搶奪著,沾著舌尖上的唾液仔細地數了無數遍。越數越想數,越數越放不下。一些原本硬扎扎的嶄新票子,被大小的指尖捏著捻來捻去,變得綿軟了許多,邊上還泛起了毛茬兒。有的人家還為手中厚厚一摞票子發愁,不知掖進哪里才算心安神穩。于是,藏掖票子的方法五花八門。有掛到屋笆上的,有塞進屋角牆縫里的,有埋進糧囤里的。還有的干脆把票子縫進枕頭里,夜夜枕著票子睡覺,說這樣睡著心里才踏實呢。

在杏果收入豐厚的同時,地里的麥子也取得了大豐收。去年擔進地里的屎尿,今年開始發揮了作用。今年又雨水調和,想風來風,要雨得雨,小麥粒大籽成,比去年又多收成了不少。更為重要的是,村小學今年取得了自建校以來從未有過的成績,有好幾個娃崽兒考上了公社中學。村人在為自家收入高興得整夜睡不著覺的同時,木琴正為學校一下子送出去了這麼多的學生而高興得睡不著覺。在木琴看來,收入的增多是遲早的事,娃崽兒們的學業卻不敢有絲毫地耽擱。

胡老師因了自己婚姻的種種遭遇,深深懂得當時酸杏木琴們不計後果舍死相助他的心意。因而,他下決心,要報答這份恩情。他把吃女乃的勁兒都使了出來,立志做出個樣子讓村人瞧瞧,更主要的是叫中學里的那幫混球兒們瞧瞧,他姓胡的絕不是個草包熊蛋。他日夜絞盡腦汁地鑽研教材,琢磨著每年出題試卷的路徑,有針對性地教學,終于有了現今兒這樣的大好成績。鐘兒、杏仔、棒娃、冬至、紫燕、停兒、文文和斌斌等八、九個娃崽兒順利地考進了公社初中。連公社文教組的人都大吃一驚,囔道,杏花村要破天荒地出人才哩。

木琴親自跑到住在學校里的胡老師家去祝賀,並力邀他兩口子到家里去吃飯。胡老師本不好意思去的,但擱不住木琴口齒牙硬地勸說,便答應了。掛兒已經有了身孕,月份還不大,行動也還自如,就跟去木琴家幫廚。

木琴極稀罕地讓茂生坐在院子里吸煙,陪胡老師說話。她自己親自下廚炒菜做飯,還炖了只正下蛋的老母雞,弄得滿院子里飄蕩著醉人的肉香氣。洋行和人民相跟著闖進來,找京兒有事。見院子里的氣氛像是待客的樣子,他倆縮頭就要出去,恰叫出鍋屋倒髒水的木琴見到了。木琴硬生生地喊住他倆,說正好想找個陪酒的人呢,你倆就來了。

倆人不敢再躲了,扭捏著進了院子,圍坐在茂生和胡老師身旁。洋行與胡老師早就熟識得不分彼此,且又是舅子和妹夫的關系,便亂說一氣。洋行跟他吹噓縣城、市里之行見到的諸多景觀,特別是在縣委大院里見到了縣長書記,怎樣熱切地接待他們等等。其實,他連縣長書記的門檻都沒跨過,只是站在門外屏息靜氣地候著的。他還吹噓道,等我有了錢,就先在家里安上個電話,再買上輛車,晚上坐在床頭上模起電話就「喂、喂」幾聲,事情搞定。白天開上車四處拉運貨物,簡直美死哩。人民取笑道,你還是省省心思吧,天黑還早吶。等夜里睡覺時再做夢吧,最好是娶媳婦的夢,總比這麼干磨牙花子強呢。

胡老師鼓勵道,未必是做夢呀。像現今兒形勢發展得這麼好這麼快,用不了幾年,肯定會夢想成真的。

胡老師不大能喝酒,只是護住自己的一杯子酒,不管誰敬酒勸酒,都是象征性地用嘴唇抿一下。洋行一見就嫌他不爽快,說一個大男人家的,咋跟女人似的。人民附和道,知識分子就那樣兒,像姓姚的,也是勸來勸去就是不下酒的。

這句話,讓在座的幾個人听了都感到不太舒服,特別是京兒。

葉兒已經與姚金方正式離婚,這在杏花村已是舊聞了。但在前些日子里,卻是頭條新聞,被風傳得老少皆知。姚金方還算仗義,家里的什麼東西也沒要,可以說是淨身出戶。甚至連金葉的歸屬問題,他也完全尊重葉兒的意見,留給葉兒撫養。他自己還每月定期付給金葉撫養費,這讓村人大惑不解。在鄉下,誰家要是鬧離婚,不搞得雙方天翻地覆烏煙瘴氣是不算完的。要麼抄家砸鍋,要麼尋死上吊,直到雙方老少家人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了,才算完事。葉兒卻不聲不響地就與姚金方解除了婚姻關系,連酸杏一家人都沒有通知。事後,酸杏一家也埋怨葉兒太好心腸了,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家庭散了,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今後可咋辦呀。人民甚至又要召集人手去縣城,來個二次「掃蕩」,不把姓姚的弄得臭名遠揚威風掃地是不會罷手的。

葉兒似乎輕松了些多。她平靜地回道,我跟金方不是一個脾性,各方面的差距又都那麼大,結合在一起本來就是個錯誤呢。現今兒走到這一步,也是早晚的事。和和氣氣地分手,總比打打鬧鬧地分手強哦。再說,金方也不是沒良心的人呀,連我今後工作生活的事都考慮到安排好了,咱還有啥不安心的呀。

她的話傳出後,更讓村人不理解。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葉兒這麼軟弱心慈的人,不遭人家欺負才怪呢。木琴听到後,反而稱贊葉兒的舉動想法,說葉兒是有理智的人,強扭的瓜不甜。與其倆人在一起遭罪,反不如各尋自己的好日子,這就是解月兌。心下越發看重葉兒的處世為人。

人民知道自己一時說露了嘴,就不好意思地悶頭喝酒,不敢搶言說話。

吃完飯,掛兒跟木琴在鍋屋里洗涮盤碗。掛兒邊洗邊嘆道,也真是命捉弄人呢。想當年,葉兒跟京兒是多好的一對,竟硬生生地給拆散了。總想著往高枝兒上爬,誰知就掉下來了,還摔得這麼慘,真是的。

木琴回道,有些事哪能看得透哦。總算葉兒的下場不算慘,有工作,有生活保障,往後再尋個好主兒,日子照樣過得紅紅火火。

掛兒像想起啥來,停下手猶豫了一下,說道,嫂子,我說句話,你也別惱。雖說葉兒是結過婚的人,但人好心善,也是個難尋的體貼人哦。俺家那口子一直說,京兒與葉兒的感情很深。你想不想再把他倆撮合一下呀。要是沒有這個心思,就算我沒講哦。

木琴也停下手里的活計,沉思了半晌兒,沒說話。掛兒以為木琴不樂意了,嚇得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

這時,鐘兒闖進來,才把剛才的尷尬場面遮掩過去了。鐘兒進門就嚷道,那些去公社上學的人,家里都準備給做身新衣服呢,咱家做不。

木琴應道,做,咱要不做,不是要叫人家小瞧咱鐘兒和杏仔了麼。躲在門外偷听的杏仔恣得「嗷」地一聲,隨即跑出了院子。

木琴知道,這又是杏仔給鐘兒出的主意。自己不好意思講,就讓鐘兒打頭陣。鐘兒與杏仔是截然不同的倆個娃崽兒。論學習,論思考問題,杏仔比不過鐘兒周密深刻。要論平日里琢磨一些新鮮點子,反應機敏,杏仔要比鐘兒高出一大截子。倆人在一起,算是各有所長,相互遞補。一些京兒都不知該怎樣辦理的事情,他倆也能捅鼓成的。

因了各家賣杏積攢下了一點兒錢,手頭不再那麼緊巴,考上學的人家都想讓自己的娃崽兒體體面面地到人場面上去混。因而,幾家的大人便熬燈費油地趕做新衣服。經過幾家人的比量對照,都覺得男娃崽兒穿藍褲子配白褂子好看,女娃崽兒穿綠褲子配紅褂子漂亮。于是,開學那天,這七八個娃崽兒就像統一著裝了一般,在新生入學的隊伍里成了一道亮麗風景,惹得去學校送學生的家長們看直了眼。

四方到學校里送文文和斌斌,遇見了同村送娃崽兒的人。幾個人親熱地湊在一起拉呱,數說著今年的收入和看好的年景。來送學生的大人中,只有茂林、茂生,再就是茂山。四季家里有事,抽不出身來。四喜又身在外地,更不能前來。四季和桂花就托他仨人把停兒和冬至一同送來的,意思是,四方也得送文文、斌斌,讓他幫著一塊辦理入學手續。四方見人不多,特別是茂林和茂生也來了,就想表示一下意思,借此拉近點兒感情。他們找好了宿舍和班級,把娃崽兒們安頓好了後,四方就拉著茂林和茂生的手腕不放,說好長日子不見哩,今中午誰也別走,都到我那兒喝杯去。茂生和茂山怕給他添麻煩,推月兌著想不去。茂林說,咱去吧,四方也是一片心意呀,不去了反叫他為難。有茂林發話了,倆人自然不再推月兌。他們一邊謙讓道,客氣哩,太客氣哩,一邊不由自主地隨了四方朝飯店走去。

供銷社飯店還是老樣子,唯一變化的是,四方不再住集體宿舍,而是在高牆大院的東北角上一個人住著兩間屋,就是原來他一家人住的屋子。金蓮和娃崽兒搬走後,單位沒有再把房子抽回來,飯店的頭兒卻把自己的鋪蓋搬了進來。頭兒是北山村的人,從來沒有在這兒住過,只不過是借機佔住一間屋,放一些閑置不用的東西。家里來了遠路客人,也好有個地方安排住宿罷了。因此,平日里只有四方一個人佔著這兩間屋子。有時,金蓮和娃崽兒也來住上幾天,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方便。

听說村里來人了,銀行也偷空兒跑了來說話。他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每月一次的休假,讓他真實地感受到了夫妻恩愛帶來的甜蜜和愉悅。這事,四方是知道內情的。銀行感激四方在為自己求醫治病和安置工作上出的力,便把他當作了無話不談的貼心知己。與他說話,從沒有避諱可言。而且,香草早已有了身孕,整日挺著個大肚子在街面上晃悠,更有力地說明了這一點。其實,香草本不願當街露相兒的,但豁牙子可能是因了振富扒灰的事有些心虛,便執意要香草這麼做,還說這樣活動些好呢,生娃崽兒時順當呀。關于爹扒灰的事,銀行一概不知。近些年來,他的心情很好,工作又順利。特別是香草懷孕後,他整日眉開眼笑的,顯得精神飽滿,看不到一絲兒往日愁悶,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銀行對四方說,三哥,你今晌兒就陪幾個哥說話,慢著點兒喝酒。灶上的事,我全給包咧。一會兒,我就叫人把菜和酒送來,就算在我的賬面上。等忙完哩,我也趕來陪呀。四方滿口應道,好哩,好哩。

幾杯酒下肚,每個人臉上都紅潤潤的,舌頭也就奔了直路不打彎。先是重復了一遍杏果收入及麥田豐產的事,說著說著,話題就拐到了村北山腳下的神廟子上來。

或許因為四方的熱切招待,茂山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討好四方。他便直著舌頭講道,自打這神廟子安下後,听說可靈驗呢,好多山外的人都大老遠地跑去供奉吶。金蓮也是四里八鄉都出了名,沒有不知她的好神通好手段的。

茂林瞪著紅眼圈子問四方,金蓮是你媳婦,你最知根知底哩。今兒,也沒有外人在場,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這神靈真有麼。

四方說,剛開始,我也不信。可金蓮總是說,夜里做夢就听見對她說話的聲音,叫她怎麼怎麼敬奉。後來,她就信哩。是真心實意地敬奉,還不知不覺地知曉了好多我都不知道的事體。一些個小病小災的,讓她搗鼓搗鼓,也就好哩。別人信不信,是別人的事,反正我信呢。

茂山隨道,是得信呀,俺屋里的就信。原先,紫燕和大路腦瓜子不開竅,學習一塌糊涂。去找金蓮搗鼓了搗鼓,又到廟子上許了幾回願。這不,學習也跟上咧,還考上了中學。你們說靈驗不靈驗哦。

茂林和茂生未敢接話茬兒,心下還是半信半疑的。

銀行接話道,這兒的人都講,金蓮嫂子是有大神通的人呢。要是一個半個的人講,可能不太叫人信。可那麼多的人都信,這就是板上釘釘兒咧,不信也得信呀。听嫂子說,今年八月十五過後,仙兒要在咱村北山上開道場。到時,不管你有啥毛病啥心願,只要真心去拜求,都能得到神人相助。有病的治病,有願的許願,有事的了事。鎮子里和周邊村莊都傳遍咧,都準備趕在那幾天去咱村北山上供奉神靈呢。

茂林和茂生瞪大了眼楮,說俺們咋沒听說呀。

茂山補充道,我知哩,俺屋里的與村里一些婦女都知曉。也準備趕在那幾天,好好地去敬拜一回,去許願還願。

其實,茂山還有個重要心思沒有說出來。他與婆娘結婚以來,一直沒有生下娃崽兒來。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從山外抱來了紫燕和大路。這次,兩口子憋足了勁兒地要去求神靈保佑,讓自己生下個親骨肉來。

回到家里後,茂生把在四方飯店里喝酒的事講了,還煞有介事地偷著告訴木琴,八月十五過後,金蓮要在北山上為神靈開道場,咱到時候是不是也去求求,讓京兒早日說上媳婦,早成家早抱孫子呢。

木琴當然不信他的鬼話,說哪有啥神靈鬼怪的,不就是只野狐狸麼,我也不是沒見過的。有啥希奇古怪的,咱可不能去。

茂生驚訝地問道,你見過那只火狐狸呀,咋從沒听你提起過。听木琴把冬天雪地里見到的過程講說了一遍,茂生擔驚地囑咐道,你得處處當心呀。不是說,誰見過火狐狸,誰就會倒霉麼。

木琴不屑地回道,啥倒霉,我不是好好的麼。杏林管理成功了,京兒和杏仔又都考上了學,好日子還在後頭等著呢,有啥霉可倒哦。說得茂生一時遞不上話來。

北山上的道場,是在八月二十正式登場的。漸漸地,隨著道場的日益展開,其規模之宏大、人數之眾多、氣氛之熱烈、敬奉之虔誠、求拜內容之豐富、結果之滑稽,是北山公社歷史上空前絕後的。杏花村人真正知曉了兩個成語,即是什麼叫瞠目結舌,什麼叫眾望所歸。盡管全村老少當中,只有上過學的幾個娃崽兒才能把這兩個成語準確無誤地解讀出來。

初時,村里盡管盛傳著八月二十這天,北山上的神靈要重開洞府,濟世救民,但也僅局限在一些婦女當中,偷偷地傳播。大多數人家特別是男爺們都嗤之以鼻,說咱祖祖輩輩都活在這山旮旯里,就從沒听說過有啥神呀靈的。咋一下子就會冒出個洞府神仙了呢,可著哄娃崽子們不哭,耍著玩呢。

本來,杏花村只有極少數的婦女婆娘熱衷于朝拜一事。還都是在金蓮的鼓動下,在振書女人四處串聯下,漸漸地活動了心思,有了蠢蠢欲動的想法。即使這樣,她們也沒敢大張旗鼓地傳播。甚至,一些人連自己男人都沒敢聲張。杏花村男人們基本上都是實利主義者,不見到兔子,是絕不會放開手中攥緊了的鷹爪的。一旦听到女人旁敲側擊的話語,他們便拉長了臉皮訓斥道,省省力氣,多到地里干些活計吧,閑情生閑心呢。又說,女人家就是三天不打上屋揭瓦,給點兒皮臉就張狂。還想著跟天神套近乎呢,臭美的你吧。女人們便不敢強求,雖然心里早已焦躁得一團糟。

到了二十那天,村里人都沒有異常動靜。照常起床穿衣吃飯,琢磨著到哪塊地里去收割玉米秫谷等。有想去北山敬奉朝拜的人,雖是準備好了必備物件,也都沒有挑頭兒上山的。她們在院落間走動觀望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眼楮卻在緊張地觀察著,看看哪家有動靜了,誰人開始行動了,好為自己的行動尋找借口。那些往日就躍躍欲試的婆娘們,似乎都有這樣的心思。她們齊齊地按捺下性子,暗地里比拼著耐性。

正這麼僵持著的時候,就見通往山外的路口上閃動著人影。先是稀稀落落的幾個,漸漸地就有三五成群的人影。到了太陽升起在中天時,竟是絡繹不絕的人群急急地涌進了村子,踏過溝坎,穿過院落,直奔北山而去。細看起來,都是山外的陌生面孔。有男有女,扶老攜幼,胳膊彎里挎著籃子,里面都有一只或精瓷或粗瓷或窯制的大腕,放著一雙新買的紅筷子和一尺嶄新的紅棉布。更有甚者,一些常年臥床不起的老頭兒老太太們,也被兒孫們或背扛或車推地急急趕來,一股腦兒地涌向北山。

就如一塊塊石頭,被接連不斷地拋進池塘,濺起源源涌起的驚濤駭浪。杏花村里立時像開了鍋,村人沸騰了。人們奔走相告,說北山上果真有神靈,要是沒有的話,咋兒山外的人都進山了呢。在驚詫之余,那些本就準備去朝拜的婦女婆娘們,立時撕下拿捏了半晌兒的面皮,急慌慌地加入到朝拜行列,一齊向高峻陡峭的北山頂進發。又如一條山洪暴泄的河床。洶涌的人流咆哮著,翻滾著,震懾著,沖刷著,卷起了更多原本在岸邊觀望看景的人們,一齊匯入這股激流。慌亂地跟隨著,盲從著,又身不由己地席卷而去,奔向北山,奔向既熟悉又陌生的山頂平坎。于是,河床被沖擊得日漸寬大,人流也日漸洶涌,其神奇的威力自是愈發強大。由此,又進一步引來更洶涌的人流,沖刷著更寬大的河床,散發出更神奇的威力。

北山陡峭難行。就連慣常走山路的村人,平日里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都不願去攀爬。因而,山坡上草木叢生,沒有一條像樣的通往山頂的路徑。而今,卻大不相同了。站在山腳下,伸長了脖子望上去,竟有幾條被硬生生踩踏出的羊腸小道,猶如帶子般彎彎曲曲地盤繞而上,直通高高的峰頂。山道上時而閃現著攀爬朝拜者的身影,並夾雜著呼朋引伴的喊叫聲。如同鑽天的鷂鷹,揮動幾下翅膀,丟落幾聲鳥鳴,又悄然隱沒在崇山峻嶺里,不見了一絲蹤影。

山腳下集聚著一些人,都是些望山興嘆的人們。他們多數是些體弱多病或本就常年臥床不起的老人,上不得山,拜不得仙,心里又虔誠得要命。非要禱告禱告,讓仙兒知曉自己的苦楚,好伸出神奇的手,施展出神奇的法力,剔除自己身上的病灶毒瘤。也不知是那位放出的風聲,說年老體弱的人,可以不必親自上山。只要在山下神龕旁屏息靜氣地禱告揖拜,讓那些身強體壯的兒孫們上山敬拜,照樣能得到仙兒的相助。于是,那座經過風吹日曬雨淋早已陳舊了的神龕,又重新煥發出了青春和活力。神龕上被一塊嶄新的紅棉布裹著,神位上的字跡雖有模糊,但陳舊的香爐里卻插滿了供香。煙跡盤旋升空,隨陣陣微風繚繞撕纏,于神龕上方虛無之處隱然散去。神龕的四周,恭恭敬敬地跪著些蒼頭華發體虛氣喘的人們。他們嘴里「喃喃」地叨咕著,又不停地對了神龕作揖磕頭。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那麼真誠,那麼令人感動。焦渴的眼神里流露出熱熱地奢望,齊齊地搭在了神龕里那塊小小的木牌位上。

北山峰頂海拔為六百三十九米。這是鐘兒在整理這段山村歷史時,特意跑到縣府史志辦公室里找到的準確數據。而且,為了親身體驗一下當時人們爬山時的感受,他再一次順著當年踩出的依稀可辨的山徑,直登峰頂。其時,他早已累得癱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感嘆著自己一直以來的養尊處優,徹底寵壞了原本強壯的身體。

當年的人們卻並不覺得累。他們懷揣著祈望與熱盼,在別人的鼓舞帶動下,攀樹扯枝,奮起直上,揮汗如雨,張口氣喘地向陡峭的山峰爬去。快到山頂的地方,樹木漸漸稀少起來。只有茂密的紅草在「呼呼」的山風中搖擺舞動,似在迎接著遠道而來的稀客們。

山頂上有一大塊平坦肥沃的土地,同樣瘋長著半人深的荒草。地塊中間有一眼山泉,泉水清澈見底,並有幾只瘦小的青蛙在水中漫游。山泉的不遠處,佇立著一截有兩人多高的黑  樹樁子,被人用一塊床單大小的紅布纏裹著樹頭。樹身旁,果真有一叢新枝條,從樹墩下抽出,茁壯地生長著。

仙人的道場就設在這里。

前來敬奉禱告的人,要先在樹樁子前俯身下拜。從籃子里取出碗筷紅布等物件,把碗內擦得干干淨淨後,再平穩地放到滿是土砂草屑的山地上。要把紅筷子搭在碗沿邊,就把那塊嶄新的紅棉布嚴嚴實實地覆蓋在碗口上。安置好了後,來人就可以跪在地上,集中心念,認認真真地念叨著自己的要求心願。念叨一會兒後,就微微掀起紅布一角,小心仔細地查看碗底上有沒有什麼東西。若是有了,不管是泥土沙粒,或是草屑木棒,都會驚呼道,仙人送我神藥哩。得到了神藥,就要立即用紅棉布把碗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狠狠地朝著樹樁子磕上一陣子頭。感謝神靈的顯靈護佑,並許下還願的誓言,諸如修廟塑像供奉香火之類。禱告完畢,再來到那眼被稱之為神泉的山泉邊,用那只盛裝神藥的碗,舀上半碗泉水,連同求來的神藥一起仰頭喝得干干淨淨。之後,就可以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地下山了。因而,樹樁子周圍跪著一大片人,到處晃動著密麻麻的肩膀人頭。山泉邊也站滿了舀神水喝的人群。

那些替山腳下老人求藥的孝順兒孫們,則要小心翼翼地端著半碗仙藥神水,一路磕絆著下到山腳,盡快給等候在那里早已心急火燎的老人端去。叫老人一口氣喝完,還圍在老人身邊不停地問喝下神藥後的感覺,是不是病痛減輕了一些。那些喝過神藥的人就一律點頭回道,是輕哩,好多咧。一旦有這樣的場面出現,必定會又帶動起幾個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奮勇上山,去祈求這靈驗的仙方神藥。

當然,也有一些倒霉蛋。好容易求得了神藥,卻偏偏性急,山又高峭,路又窄滑,步子便邁不穩。沒等下到山腳,或是剛下到了山腰,一個不小心,便把碗里的神藥水弄灑了,或是把碗也砸了。沒辦法,未砸碗的人,便立即返身,重又向山上攀爬而去。砸了碗的人,就一臉的哭喪相兒,急如熱鍋里的螞蟻。他們四處打探村里有沒有賣碗的地方。村里從來就沒有人開過門頭或是商店,自然買不到新碗,用過的碗又不能使用。村人即使有心相助,也無能為力。這些人便忿忿地罵著這山旮旯里的窮困與閉塞,趕緊往家里趕去。好到自己的村子里買就了新碗,等明天一大早,再趕來求取神藥。

其實,最窩囊的要數那些跪拜在山頂上一無所獲的人。他們一般都是些心細謹慎輕手輕腳的人。在凜凜的山風和烈烈的陽光下吹拂暴曬了一整天,一遍又一遍地磕頭作揖,再一遍又一遍地把布角小心地輕掀開一絲兒縫隙查看。沒有神藥,又細致地蓋上。因了他們的心細在意,才使得碗里干干淨淨,進不得一絲兒草屑灰塵,也就永遠求不到仙方神藥了。他們只得喪氣地下山回去,第二天再來虔誠拜求。後來,有人發現了其中的秘密,說這新棉布本就容易粘上草屑沙粒,你不停地掀開再蓋上,肯定會有東西被帶進碗里的。于是,一些性急的人為圖省事,便把碗上的紅布大力地翻來掀去。果然,他們很快就能得到神藥。不管求到的是什麼東西,也一律奔到神泉旁,舀上水,仰頭喝下,再急急地下山。

關于神藥到底是個啥模樣,一百個人會有一百種描述。有說是和黃土一樣的粉面子,有說是亮晶晶的草藥棒,有說是葉片,有說是螞蟻、土蟲等小動物,都被統統就著泉水喝進了肚子里,沒敢糟蹋一丁點兒。更有甚者,一個求神藥的人,竟然聲稱自己求得了一只小懶蛤蟆。有心吞咽下去,又實在得慌。只得放進了神泉里,再去重新拜求。

神藥的功效如何,更是眾說紛紜,說法不一。有弓腰駝背了半輩子都沒有直起過身子的人,喝了神藥後,立馬坐如鐘站如松了。有瘸腿瞎眼的人,喝了神藥後,扔了拐棍就跑到大街上溜達,或是睜大了雙眼跟好眼人比試視力。有終身未孕的婦女,在喝了神藥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就有了身孕,正在家里等著生娃崽兒吶。

也有說不靈驗的,且多數是杏花村里的人。振書女人因為上年冬天到三兒媳婦金蓮家去給當兵的孫子秋分改縫內衣褲衩,回家時掉進了冰窟窿里,叫寒冰扎傷了腿腳,一直風寒疼痛。求神藥喝了後,未見一丁點兒的好轉。茂山兩口子去拜求神藥,也都喝了藥水,但始終沒能鼓起肚皮。甚至,茂林還偷偷地鼓動雪娥去求神藥,專治她不長的毛病。喝了神藥後,見天兒扒看雪娥的腿襠,就是不見一根毛發長出來。當然,這些人的病癥都屬個人**,自然不會在外面到處宣揚的。于是,北山上的神靈法力愈傳愈神,越傳越廣。甚至,已經波及到了幾十公里外的縣城。

與此同時,各個供銷社商店里的紅棉布、新瓷碗和新筷子被搶購一空,市面上已經完全月兌銷。那些采購員沒日沒夜地奔波在遠近大小的廠家,拎著現錢也購不到貨物。急得商店經理們蹦著高地罵采購員都是一群飯桶,嚷著要是再購不來貨,就統統下放回家種地去吧。

道場的影響大了,鬧出的動靜也隨之大了,引起了公社領導的高度重視。

沈書記親自點將,組成由楊賢德掛帥,宣傳委員小錢、派出所干警小林、民政助理小賈及杏花村所屬管理區的大小干部參加的工作組,開進杏花村。要求木琴等村干部組織人員,在村口設置關口,嚴查外來人員,一律不準前來朝拜的人進村上山。

木琴當然不敢怠慢,立即把村干部集合在一起,抽調了一批年輕崽子,在村口上搭起了窩棚,日夜輪流值班,嚴把關口,不叫放進任何可能要上山朝拜的人員。即使這樣,仍然有極少人想方設法地模進了村子,爬上了北山。這些人當中,一部分是村人的親戚好友,礙于面子,不好意思硬給堵回去,便遮遮掩掩馬馬虎虎地混了過去。另一部分則是偷偷翻過村口旁邊的山嶺,直奔北山去的。絕大多數人還是被有效地堵截了回去。尤是這樣,這場轟轟烈烈的朝拜活動一直持續了半個多月。據最保守的估計,上山朝拜的人數達到了數千人之眾。

工作組采取的第二步行動是,砸毀設在北山腳下的神龕。又爬到北山頂上,推倒了神樹樁子,填死了那眼神泉。

多年以後,身為北山鎮鎮長的楊賢德,不得不為自己此次的魯莽草率行動後悔不已,懊惱不迭。無奈之余,他雖然從緊張的財政經費里掏出大筆的錢,按照原樣築起了水泥澆鑄成的神樹樁子,並在神泉原址上又重新開掘出一眼山泉來,但早已沒有了當年的神韻。而且,泉眼已被堵死,再也沒了當年的清波蕩漾。終日存儲于泉中的,僅是一潭雨季留存的雨水,且混濁不堪。他所萬幸的是,沒有來得及把神樹樁子周邊抽枝發芽的樹根斬斷,才堪堪保留有一叢從樹樁下生發出來的茂密枝條,向世人證明著神樹曾經有過的仙跡和神威。

第三步的措施是,調查這起朝拜活動的幕後發起人。說起來,這項工作很簡單,但真正做起來,卻是非常地麻煩。村人都知道,金蓮就是整個事件的發起人,連木琴等村干部們也都心知肚明,但沒有一個人敢于站出來指證。原因很簡單,都是一個村里祖祖輩輩地住著,整日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要是站出來指認她,得罪的可不僅僅是金蓮一個人,而是她身後的一圈親戚、一個大家族的人群。公家的事就像一陣風,說過去就過去了。但是,對個人家族的傷害,卻不會一陣風地過去,而是會記恨你一輩子,也報復你一輩子。

工作組先是詢問村干部,叫他們如實反應情況,可以大膽地提供和推測可能的嫌疑人。木琴們都是一臉的糊涂相兒,說誰知道呀,這麼大個村子,又都是單門獨院的,除了集體有啥活動了,才能聚到一起,平時都是各忙各的,連誰家添了娃崽兒有了身孕都很難知曉,更別說做出這些違法亂紀的事咧。振富還眨巴著小眼楮,煞有介事地悄悄跟工作組的人講,會不會是山外一些閑著沒事干的人弄的景兒哦,怕在自己村子里搞出事,就跑到深山里折騰呢。氣得楊賢德直翻白眼。

工作組不是好糊弄的,當然不相信村干部們耍弄出一問三不知的低劣伎倆。他們說,你們不用互相包庇,等工作組查出來,連你們這些大小干部也一堆處理了。于是,工作組幾人一幫,分成幾片,挨家挨戶地訊問訪查。村人也都如村干部一樣,一問三不知。問急了,還敢對工作組不咸不淡不耐不煩的。金蓮的家里早已經收拾得干干淨淨,不見了一絲兒供神敬奉的跡象。雖說屋里還有一股子香氣味兒,但振書女人和金蓮一口咬定是燒的衛生香。公家要是不叫燒衛生香,那供銷社商店里咋會敞開了賣呢。理由充分,言之鑿鑿,弄得工作組也沒了神兒下。其實,工作組里也有去山上求藥的。而且,公社大院里,就有不少的人家也曾偷偷地上過山的。因而,在調查過程中,就有不少人使奸耍滑。即使有了點兒蛛絲馬跡,也是秘而不宣,更不去費力追查,僅是做做樣子應付交差而已。

工作組在村里折騰了幾天後,什麼把柄也沒有撈到。只得草草收兵,撤出了杏花村。

這樣的事件,竟然沒有驚動了縣里的高官,也沒有人追查過問。沈書記自然大大地松了口氣,慶幸自己的時運好。又見工作組也沒查出個子丑卯酉,便把這件事扔到了腦後,不再提起。

苦只苦了各個供銷社商店的經理店員們。他們長途跋涉費盡力氣地搞來了大批紅棉布、筷子和磁碗,實指望著能大賺一把的。誰知,叫公社的人一攪合,貨物立時被壓進了庫底子,再怎樣吆喝也賣不動了。據內部人估計,這樣多的貨色和數量,就算再賣上兩年,恐怕也不用進貨了。氣得各供銷社經理們直罵公社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純粹吃飽了撐的。

歷時大半個月的朝拜求藥活動終于煙消雲散了。像四十三年前被鐘兒稱之為龍卷風的那場奇怪風力,瞬間而至,肆虐了一陣兒後,又嘎然而止。留給杏花村的,除了遍野狼籍外,就是徹底打破了村人原本平靜悠然的日子。

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日里,村人完全沒有從這場近乎瘋狂了的場景中月兌出身來。他們依舊著魔般不停地回想和討論著事情發生、發展的過程,以及由此引發出的種種趣聞笑料。譬如,酸棗婆娘去山上,求到了一條土蟲。她就著冰涼的泉水喝了後,一連拉了好幾天肚子,人整個地瘦了一大圈,走路都打摽兒。滿月去求得的,是鳥糞一樣的東西。喝了後,總是懷疑自己喝下的就是鳥糞。她一想起來,就惡心反胃。嘔又嘔不出來,不嘔又犯疑,終日食不甘味。

當然不都是否定的聲音,也有肯定的說法。茂青就說,自己年輕時因受寒落下的腰酸腿疼的毛病,就是喝了山頂上求得的神藥,一時好了許多。據他婆娘講,那天,她和茂青去求藥,一時只想著禱告的事,忘了及時翻看碗了。待過了好大的時辰,才掀起紅布一看,娘喲,竟有幾十只螞蟻在碗里爬吶。茂青趕忙跑到神泉邊,舀水喝下了。回到家里沒幾天,這腰酸腿疼的毛病竟然減輕了好多,到現在也覺不出酸疼了。茂青是個誠實憨厚的主兒,是杏花村老少爺們公認的。因而,他的話就具有很強地說服力。堵得那些嫌神藥不靈的人不敢再強辯,只能暗自查找自家身上的原因。會不會是自己求藥時心不誠志不堅,沒有得到仙兒的眷顧等。

大多數村人的議論只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上,缺乏深層地思考,便顯得浮漂,像沒有大腦一樣。振富卻是靜靜地蹲在家里,對整個事件進行了深刻地解剖。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錯過了一次發財的大好時機,直罵自己是糊涂蟲。試想,當時早就知道上山求藥必須要帶上新布、新碗、新筷子的,為啥兒就沒想起要到鎮子上去進一批貨來。那些一時頭腦發熱又找不到家什的人,肯定會到他這兒來購買。只要把價格稍微地提那麼一小下下兒,豈不是坐享其成地發上一筆小財麼。由此,他開始琢磨著,怎樣才能另闢蹊徑,專找冷門兒鑽空子,發自己的家,致自己的富。當然,這樣的想法,他是絕不會跟任何人講起的。他怕村人都要學他鑽空檔,自己還能去賺誰人的錢呀。同時,他也在心里暗暗盼望著,金蓮啥時再弄出點兒動靜來,比這次鬧得更大更熱鬧才好吶。

在振富悶尋思的同時,木琴同樣也在反思,在思考從這件事情上得到的一些啟示。

茂生背著木琴,真的去山上許願了。不過,絕大多數上山的人,其心思與自己的大相徑庭。他們都是來求藥治病的,而自己及家人都沒有任何病癥。他急于上山求藥,只不過想求神靈保佑京兒,早日娶到媳婦,再早日抱上孫子的。所以,在得到了神藥後,他站在神泉邊猶豫不定。不知這神藥是該自己喝下好,還是由京兒親自喝下才對。躊躇了半天,他想到,自己是替京兒求到的藥,就應該由京兒喝了才管用。自己又不想撇了木琴再去尋個主兒,喝了不僅白費,反而會把好端端的家給毀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神水端回了西院,瞞著木琴,硬逼著京兒喝下去。京兒一看碗底上是一小捏兒山土,說啥也不肯喝。茂生拗不過他,只得十分惋惜地倒給了圈里的母豬。心里還想著,神藥就是神藥呢,給豬喝了,說不定會多產豬仔。

京兒把這事說給娘听,引得木琴笑疼了肚皮。她連聲說道,咋不叫他喝了呢,也好再去尋個小婆娘來家,幫咱洗衣做飯收拾家務,省得我整日操持這些煩人的瑣事了。茂生過後听到木琴的話,早就羞紅了臉面。他悶頭不吭聲,見到京兒,心里也是老大地不自在。

木琴頭腦中一直晃悠著一個詞,就是閉塞。人們的思想閉塞,特別是杏花村人思想的閉塞,像一塊未開墾出來的荒地。不管是啥樣的種子,落地就會扎根發芽,隨風見長的,且長得喜人又惱人。不幫著選種一些優質種子,今後還不知會有啥樣的草苗冒出來吶。再就是,村落閉塞,山外的信息進不來,機會就抓不住。像這次的朝拜活動,山外都鬧翻了天,絕大多數村人卻安穩地蹲坐在家里不曉得。反應更遲鈍,見到山外的人搞得熱火朝天了,這才手忙腳亂地跟風去學做。幸虧是遇到了這種事,要是萬一有什麼好營生好項目的,豈不是晚了三春帶六月了麼。因而,木琴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要想打破山村的閉塞,首要的一條就是修路。不管是啥樣的把戲,好事也罷,像出售杏果,孬事也罷,像金蓮搞的拜神動靜,只要能把山外的人引進來,把山內的東西運出去,死水一潭的村子就活泛了,村人的腦子也就活泛了。剩下的,就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了。這窮苦日子還能有多大的待頭兒呢。

這時,她覺得,需要對振富等有腦瓜兒善于動腦筋的人進行重新地認識和定位。這修路的事,也是他先提出的,說明他已經及早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盡管他提出的只是簡單地修整一下路面,自己絕不會同意這種小打小鬧式的如娃崽兒撒尿扒沙的把戲的。

在這場求藥風波中,酸杏的家人也被卷了進去,是葉兒和娘。

八月二十那天早上,酸杏女人也是心神不定坐臥不安的。跟其他婦女一樣,一大早上,她就不停地在屋里院外穿梭著。進家呆不上一霎霎兒,便又跑到街面上去。一會兒,再返回來。眼神游移不定,像似神不守舍地等待著什麼。酸杏看到她鬼祟的樣子,大感疑惑,就追問她是咋的啦,有啥事麼。女人當然不肯說出實情,敷衍道,葉兒捎信說,這兩天她要帶著金葉回來住幾天的,估計今兒要來呢。酸杏問道,我咋不曉得,誰捎的信哦。女人遮掩道,國慶昨兒去鎮上提藥,回來講的。其實,葉兒娘倆的確要來,但不是自願的,而是酸杏女人叫國慶到鎮上提藥時,特意跑去叫葉兒盡快來的。她要趕在開道場的第一天,趁仙兒剛開洞府出來,精神頭爽朗,心情肯定也不錯,好好替葉兒祛邪解難,幫她度過眼前這道難過的溝坎。她不敢跟男人提起這事。要是提起了,男人絕對不會同意的。幾十年的夫妻了,她對自己男人的脾性了如指掌。

酸杏听說葉兒要來,大為高興。自從葉兒與金方離婚後,酸杏幾次捎信,想叫葉兒回家住幾天。不為別的,只想叫葉兒回來散散心。家里人多,說說話,道道情,總比一個人憋悶在自個家里胡思亂想要強。她的離婚,一家人已由不理解到漸漸理解了。

國慶媳婦鳳兒首先勸慰家里人說,葉兒離了婚,未必是件壞事。要是兩口子長年累月不溫不火地這麼過下去,更是個罪呢。現今兒,倆人可都算是解月兌哩。等一有機會,我就給葉兒再相中個穩妥的人,找個合適的人家,照樣能過上好日子呢。

她的話,給了六神無主的家人很大地安慰。家人此時最需要的,也正是這種鼓舞士氣展望無限前景的寬慰性話語。酸杏也跟自己女人一樣,盼著葉兒快點回家。而且,他也真的想金葉了。

葉兒是在中午時分進的家門。一進門,酸杏女人就把金葉塞給酸杏,說我和葉兒先說會話,你抱著金葉到街面上轉轉去。酸杏高興地抱著金葉就出了門,真的跑到大街上看熱鬧去了。這里,酸杏女人顧不得跟葉兒拉親熱話,帶上葉兒捎來的紅布碗筷,拽著她就前腳趕後腳地出了門。路過衛生所門口時,酸杏女人囑咐鳳兒,中午記得回家做中午飯。說罷,就急忙忙地往北山趕去。

鳳兒知道婆婆的意圖。回到衛生所里,跟國慶講道,葉兒還是個初中生呢,咋也相信這些個歪門邪道的。國慶苦笑道,她遭了那麼大個事體,心下早就亂了方寸,哪兒還顧得上歪不歪邪不邪呀。鳳兒說,咱得抓緊給葉兒再尋個主兒。一個人過日子,還要拉扯個娃崽兒,太委屈她了。國慶說道,你給打听打听嘛,看看有合適的人家沒有。鳳兒說,過些天,我就回娘家打听去。這種事,也不能太急咧,太急就要出差錯呢。

中午吃飯的時候,葉兒娘倆還沒回來。酸杏要人民出去找,被鳳兒攔下了。鳳兒說,娘跟葉兒走時說了,不叫咱等她們。酸杏狐疑地問道,她倆是不是也去北山 。鳳兒回道,可能是去看熱鬧吧。守著鳳兒,酸杏不好再說什麼。吃了飯,他依舊與金葉親熱撕鬧。

直到過了大下半晌兒,葉兒娘倆才扭動著酸軟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葉兒求到了跟山土一模一樣的神藥,也就著泉水喝下去了。倆人心里著實高興,覺得苦日子就要過去,好日子即將來臨了。

鳳兒跑來問求神的結果。听婆婆一說,她轉身寬慰葉兒道,這下好哩,吃下神藥,邪氣散了,心病解了,日子也就有好兆頭 。她又把自己打算給葉兒再尋個主兒的想法講了,征求葉兒的意見。婆婆首先贊成,催鳳兒明天就回娘家打听去。葉兒立時回道,大嫂,別替我費心神呀。我也不想再結婚哩,一輩子就這麼過也挺好呢。說時,語氣堅決,沒有客氣謙讓的意思。鳳兒大惑不解,又不敢往深里探問,怕招惹葉兒傷心難過,就想等過些陣子再勸慰她。

幾個人說話的時候,人民也正好在場。他見葉兒態度堅決,心下猜測道,或許葉兒還留戀著京兒吶。可葉兒已是過時的黃花了,京兒怎會再有這樣的想法。盡管京兒一听到葉兒的家庭變故就焦躁異常,不過是因了前情,心疼葉兒罷了。人民也不敢把話說破了。他佯裝無事的樣子,獨自出了家門。

人民晃悠進木琴家西院的時候,剛好趕上茂生硬逼著京兒喝神藥。見人民進了院子,而京兒又死活不喝,茂生怕叫人民見了笑話,就端著神藥立馬回了東院。無奈中,他只得把神藥喂進了自家母豬的肚子里。

人民眼尖,當然看見了茂生掖藏在身後包裹著紅布的碗筷。他見茂生躲閃的樣子,就沒有直接問。進了屋子,他就逼問京兒,是不是也去求神藥了。京兒被逼無奈,為了證明自己的青白,就老老實實地把茂生替自己求藥的事講了,說我爹去給我求媳婦了,還把孫子也捎帶著求來了呢。逗得倆人笑翻了天。人民直嚷道,你咋不喝了呢。喝下去,你自己就能給你爹生下個孫子啦,還用得著費事巴力地求媳婦麼。

京兒在翻看秦技術員走時留下的杏果栽培技術書。厚厚的一本,被翻得陳舊破損。封面已經掉了,又用漿糊仔細地粘接了上去。

人民看似無意地隨口問京兒,說真心話哦,你想找啥樣的媳婦呀。

京兒回道,只要是女人,啥樣的都行唄。

人民問道,總得有個標準呀,像身架、脾性、長相、家境什麼的。難道是個寡婦,你也要哦。

京兒說,寡婦怎麼啦。只有心好人善,會勤儉持家,一心一意跟自己過日子就行唄。

人民揶揄他道,我看,你是想媳婦想瘋哩。不管孬好,剜進籃子里,就是自己的一盤菜呢。

京兒急道,哪兒呀,我不是說出標準了麼。誰像你呀,見天兒想著人家等兒,卻連找人家說話的膽子也不壯。惹得等兒時常跟我打問你的動向,還不如個女娃子爽快呢。

人民辯解道,沒有的事,你誣陷我呢。

京兒道,要是誣陷了你,我就倒著走。又說,你得抓緊呀。我可听說,等兒娘正準備把她說到山外去,天天央求屋後的婆娘到鎮子上去說媒呢。

人民心下一驚,臉上卻還裝著漠不關心的樣子。他說道,你不用替我瞎擔驚呀,還是關心關心自己吧。相中了誰,就抓緊行動。千萬別等得黃瓜菜都涼了,後悔也就晚了呢。

京兒愣怔了一下,心里琢磨著人民的話,半晌兒沒吱聲。人民也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時之間,倆人不再說話。他倆都裝著翻看桌子上的書。其實,誰也沒有看進去。這些看似無意間的問答笑鬧,實際上已經變成了有意地試探,並戳在了每個人的心病上。來人都在暗暗地掂量揣測著。

這時,屋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東院里又傳來茂生吆喝京兒過去吃晚飯的聲音。人民知道家人肯定也在等自己回家吃飯吶,便站起身,跟京兒打了個招呼,就往家里奔去。

回到家里吃完晚飯,趁著一家人逗弄金葉的空兒,人民把葉兒扯到大門外。他問葉兒,今天下半晌兒大嫂想給她找人家,她是怎樣想的。

葉兒說道,我不準備找了,就跟金葉過一輩子呀。

人民笑道,你能舍得下一個人,自己過一輩子麼,哄鬼的吧。

葉兒說,我怎會哄你哦,不再找就是不再找了嘛。

人民盯著她的眼楮,問道,跟哥講實話,到底還想嫁人不。

葉兒奇怪地反盯著人民看,說,哥,你今兒是咋的啦,我可沒得罪你吧。要是你嫌我回娘家住,我不來就是哩。也用不著這樣審賊似的盤問哦。

人民回道,在我跟前,你還裝啥兒呀。你倆的心思,我都知曉了,瞞哄不了我的眼楮呢。

葉兒糊涂了,說,啥心思,我還跟誰有心思呀。你在逼我呢。

人民見她沒有明白自己的話,就進一步把話挑明了。他說道,你是沒有啥心思,可京兒有心思呢。你算又把人家給害苦咧。

此話一出口,葉兒頓時趔趄了一下。她趕緊穩住身形,回道,哥,你在胡說些啥兒呢。我現今兒是啥身份,人家又是啥身架。你胡亂地往一塊瞎扯,是在給我找難堪呢。快到那邊睡去吧,千萬不敢再胡鬧哦。說罷,她慌慌地回了院子,還隨手把大門關上了,把人民擋在了大門外頭。

人民愣怔了半天,心想,難道是我看走眼了麼,好像也不是。看京兒一听到葉兒的家事時就表現出來的關心焦躁樣兒,再听他平時的言語,應該不錯的。听葉兒說出的話,又似乎沒啥心思。可一旦听到京兒的名字,那變顏變色的慌張相兒,又好像有那麼點兒意思。但是,倆人到底有沒有想法,他也不能做出判斷。

人民悶頭耷腦地到了睡覺的西院。

京兒正在屋里跟洋行、柱兒、夏至和公章幾個人談論今天北山上發生的事。他們一邊講說著,一邊笑鬧著,都把看到的景兒當笑談。看來,京兒和洋行已經講說完了,都在聚精會神地听別人講說。公章講他爹茂青去北山求治腰腿疼的神藥,原來竟是一捧活蹦亂跳的螞蟻。又講他三叔茂山兩口子去求生娃崽兒的藥,都那麼大的歲數咧,也不知還能懷上崽芽兒吧。夏至不講。畢竟發動這場面的是自己親嬸子,說多說少都不好講。他只是伸長了耳朵听,熱鬧處便隨著嬉笑。崽子們也不逼他,卻一個勁兒地逼問柱兒,叫他講他娘滿月求的是啥藥。柱兒不好說出娘求到的是鳥屎,便胡亂地編道,可能跟茂生大爺求的是一樣的。又追問,是專治啥兒的。柱兒紅著臉說道,我哪知曉哦,又不是我去求的。于是,幾個人便替柱兒分析。可能是去給柱兒求個後爹,也可能跟京兒爹一樣,去給柱兒求媳婦,外帶一堆小孫子吧。氣得柱兒直罵幾個人不懷好意,有意糟蹋自己。頓時,屋子里鬧翻了天。追的追,打的打,笑的笑,罵的罵,像開了鍋的沸水一樣。

人民懷里揣著心事,便沒精打采地坐在一邊,看著他們瘋鬧,沒有參與進去。洋行還奇怪地問,你是咋了,怎麼跟小瘟雞似的蔫頭耷腦的。人民假裝打著呵欠,說今天有點兒累,一心想睡覺吶。洋行取笑他說,是想等兒了吧,那就快上床做夢去,好在夢里跟她親熱呀。于是,所有的攻擊目標又都對準了人民,拿他和等兒說事取樂。人民不敢回擊,怕他們得了好臉,登著鍋台上了炕,踩著鼻子上了臉,再招惹出更大的亂子來。鬧了大半個時辰,見人民低眉順眼地不吭聲,洋行們也就沒了興致。他們囔囔道,也困哩,都回去做好夢哦。隨之,便一哄而散了。

京兒上床後,就問人民,今晚咋沒精神呀,平常的興頭兒呢。

人民坐起來,說道,都叫你倆給憋悶死哩,哪還有啥興頭兒哦。

京兒奇怪地問道,是誰倆呀。說話不準含一半吐一半的,爽快點兒行不行。

人民吞吐了半晌兒,咬咬牙道,葉兒正一個人孤單著,也符合你下午講的標準。就是現今兒成了個寡婦,身架差 。不知你是咋想的。

京兒沒想到人民會冷不丁兒地冒出這種話來,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只是愣怔在床上,沒有言語。

人民說出心事後,心里輕松了許多。他見京兒沒吱聲,覺得他沒有這個意思,便慌忙圓場道,我也是隨口亂講的,當不得真呀,先睡了哦。立即鑽進被窩里假裝睡覺,耳朵卻時時注意著京兒那邊的動靜。

過了很長時間,京兒也窸窸嗦嗦地躺下了,卻一直沒有睡著。他不停地翻身,像烙餅似的折騰了大半個晚上。

人民暗想,看樣子,京兒一直沒有放下葉兒,說不定倆人還有戲呢。明兒,得跟大嫂透透氣兒,別叫她太急著給葉兒出去說親。說不定,葉兒看中的主兒就在自己身邊躺著呢。

鳳兒在衛生所里干得很順心。她腿腳勤快,說話做事干脆明了,人也和氣。無論大人小孩,她都能搭上腔說上話。衛生所里始終被她收拾得窗明幾亮。再加上她干的活計是面向全村人的,頗得村人的認可。都說,酸杏家的女人個頂個地隨和慈善,恐怕酸杏的家教有祖傳秘方呢。因而,鳳兒在杏花村里的人氣頗旺,知名度也高了。酸杏女人又特意將自己手中祖傳的正胎位接生娃崽兒的絕活傳授于她。她原本在公社醫院時就掌握了一些基本的醫學知識,腦瓜兒又靈,學得也快。在短短的半年里,她竟漸漸地有取代婆婆而自居的架勢了。

國慶有了鳳兒相幫,便處處得心應手。即便自己偶爾不在家,鳳兒也能替他打理一些常見的事務。國慶早已心滿意足,又是新婚夫妻,便拿著鳳兒看不夠喜不夠。夜里摟著鳳兒不撒手也就罷了,即使在大白天衛生所里無人時,也尋機與她撕扯纏磨。氣得鳳兒直嫌他太貪。鳳兒警告他說,弄垮了身子,你叫我今後依靠誰人呀。要是再這樣,我可要告訴娘哦。國慶明知她不會找娘打小報告的,便不拿她的話當回事,依然惡習不改。

瞥見屋里沒有外人,除了隔壁學校里傳出的朗朗讀書聲外,街面上也沒有其他動靜,國慶又犯了賊癮。他蹭到鳳兒背後,摟住她的胸脯,兩只爪子不老實地揉搓著。還把鳳兒的手塞進自己騷乎乎的褲襠里,讓她揉搓自己的男根兒。鳳兒十分不情願地順從著他,眼楮卻盯看著桌子上一本厚厚的醫學書。在揉搓到情不自禁的火候兒,倆人便腰酸腿軟,坐不住站不穩,直想躺到屋地上去。

國慶猴急地跑出去關了大門,又把屋門隨手帶上,就把鳳兒硬拖到那張預備給病人打針的床上。他扒下她的褲腰,把褲子褪到腳脖,自己也毛手毛腳地褪下褲子,狠狠地壓上去。他把鳳兒的舌尖含進嘴里,「吱吱」地吸允裹咂著。國慶最喜歡鳳兒的舌頭,長得端正鮮紅,細長若筍。含進嘴里,靈動舒卷,津液如注,清澈似甘泉。每次行房事,國慶都要含著她的舌尖品咂良久,再啟動下部機器。直到上下兩頭**橫流,才不舍地罷手。

國慶正貪婪地品咂著,尚未來得及發動下部攻勢,就听大門外傳來「  」地敲門聲。嚇得國慶「哧溜」一下滑到地上,手忙腳亂地提褲子。鳳兒也是翻身下床,扭身竄進里屋,急惶惶地整理自己凌亂的衣服。

國慶邊系著褲腰繩,邊去開門,他嘴里應道,來哩,來哩,剛要關門回家呢。

來人是人民。人民問國慶,大嫂在麼,找她說點兒事。

國慶就大聲地朝屋里喊道,鳳兒,二弟找你吶。甭見天兒貪看書,小心看壞了眼楮。

鳳兒回道,是二弟呀,快進來吧。我這就看完哩。

人民跨進屋門的時候,鳳兒正趴在桌子上強裝鎮靜地翻著那本厚厚的醫學書。見人民進了屋子,她起身讓坐。

人民迫不及待地跑了來,是被自己這些天來的心思折磨得實在受不住了。經過對葉兒和京兒雙方的試探,他認準了,倆人都有和好的意思,只不過沒有人把這層窗戶紙戳破罷了。他有心在中間撮合,又怕自己從沒辦理過這種事。一個不好弄砸了,無論對京兒,對葉兒,對雙方的家人,還是對他自己,都會尷尬難堪,四下里不討好。他想把這事跟爹娘提提,通過大人之間聯系溝通。又想到,葉兒原本跟京兒就情投意合,硬是被他倆活活拆開的。就算爹娘豁著老臉不要去疏通,人家京兒一家人恐怕也不會答應的。事情辦不好不說,還會自取羞臊呢。再說,因了爭權和杏林管理的事,爹與京兒娘弄得不尷不尬,幾近水火不相容,大人們愈發開口不得。他思前想後掂量了好久,覺得大嫂還能跟木琴講上話。也看得出來,木琴比較喜歡鳳兒,經常在人面場上夸贊鳳兒的為人做派。他帶著一線希望,徑直來找鳳兒商量,這事該怎樣操辦才好。

國慶和鳳兒一唱一和地遮掩著,並沒有引得人民任何懷疑。人民本就是個未通人事的崽子,自然想不到兩口子青天白日地閉門落戶,會有啥樣隱秘景致。酸杏家傳的風氣習慣,就是長幼有序,小的要尊重大的。娃崽兒不管多大了,都要無條件地敬重老的。自打鳳兒落腳到賀家那一天起,她的身份便被家人定位了。家務事上,除了酸杏女人的話像聖旨外,鳳兒在家務瑣事方面就有了二把手的權威。平日里,人民也尊重鳳兒的意見。越是這樣,鳳兒也越加自覺自律。她不敢在老人兄弟面前有啥樣的放縱閃失,見天兒端著個長媳兄嫂的身架不敢放下。

守著國慶和鳳兒的面,人民很認真地把這些天來自己通過觀察和試探得出的結論擺了出來,讓鳳兒給幫著分析分析,自己的想法對頭還是不對頭。

他的話,立即遭到了國慶的反對。他說,你是在講夢話吧。撇開咱家跟她家的關系不說,單只是葉兒現今兒的身架,人家就不會同意。誰會願意去娶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哦。

人民撓著頭皮道,這些,我也知道。可倆人就是互相都有這個意思嘛,又不是我胡猜能猜出來的。

鳳兒沒說話。她一直在緊張的思考判斷著。倆家之間的事情,特別是葉兒與京兒之間的事,鳳兒也都清楚。人民說出的話,鳳兒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她腦子里急速地尋找著一個又一個答案,又一一被自己否決掉了。怎麼可能吶,葉兒先撇了京兒,傷了京兒的心,京兒不記恨葉兒就算是大度的了,怎麼還會有與葉兒再次和好的想法吶。就算京兒還在真心實意地喜歡著葉兒,真的有這種心思,恐怕人家木琴和茂生也不會答應的。他們怎會允許京兒娶一個帶著娃崽兒的離婚女人呀,簡直就是異想天開的事嘛。

人民見鳳兒皺著眉頭不吱聲,就急著追問她是咋樣看的。

鳳兒沉思半晌兒,說,這種事是急不得的。先看透了京兒和葉兒倆人的心思,再琢磨著怎樣去提說。別到時鬧出了笑話,叫人家瞧不起咱。

人民道,怎樣辦理好,就依靠你哩。咱家的人都沒法說,也統統插不上手呢。說罷,他悶著頭出了屋子。

國慶道,人民叫葉兒的家事鬧昏了頭哩,淨往天邊兒里尋思吶。也不曉得掂量掂量自家人的份量,想一出兒是一出兒。

鳳兒回道,也不見得,恐怕京兒與葉兒還真是藕斷絲連吶。我就是搞不準,這線頭該先從哪兒牽起才好。等我想明白了再說吧。

國慶疑惑地看看鳳兒,不由自主地搖頭嘆息。

京兒和葉兒的第二次不期而遇,依然在村西河邊的那棵大杏樹下。

這些天來,京兒無事時,常常一個人溜達到這里。或是圍著樹身轉圈圈,或是對了茂密的枝椏發呆。遇到村人,都以查看杏樹管理為由應付過去。別人看不出來,他當然知道自己為啥會不由自主地到這麼個地方來。想散散心,卻越散越不輕松。窄窄的心空兒里塞滿了煩亂的心事,整日沉甸甸的,墜得胸口郁悶異常,又得不到絲毫釋放的機會。

他想找個人說說,又怕敢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只好獨自一個人胡思亂想。越是胡思亂想,越是理不清頭緒,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什麼,應該怎樣做才好。有時,他甚至到了寢食不安的地步,飯量大減,說話做事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引起了茂生的疑慮。

茂生幾次追問他,是咋的啦,咋就一下子蔫頭耷腦了呢,有病了麼。京兒就不耐煩地蹭他道,少操些心吧,管那麼多不累呀。茂生被蹭過幾次後,不敢再直接問他,就暗地里跟木琴嘀咕,說京兒這些日子大變樣哩,飯食也減咧,說話也沖兒咧,做活兒更是沒有了往日的精神頭兒。他又不叫我問,你得去問問哦。

木琴也說,京兒有些變樣,像是裝了滿肚子心事,又帶著一肚子火氣。會不會想媳婦了,見咱們沒給盡心張羅,就耍性子賭氣吶。

茂生立即附和補充道,一定是哩。他這個年紀上,正是發情的時候。咱又無風無火的,定是招惹了他。自己又不便于說出口來,就使臉子給咱看呢。

木琴說,還真得抓緊給他張羅張羅了,就是一直沒有尋到個可心可意的人家。

茂生急道,你也別太苛刻哩,只要一般的人家就行嘛。別叫他時間長了憋出個好歹的呀。

木琴心下也是著急,一時又拿不準主意。

其實,木琴和茂生只猜對了一半。京兒的確是想了,但他的心思卻不在別人身上,而是放在了葉兒身上。自從人民說出葉兒的事情來,他的整個心魂都被攪亂了。那天晚上,他半宿沒有睡著覺,始終在琢磨這件事。他的矛盾心理,與人民所想的一樣,既想這兒,又怕那兒,始終放不下臉面狠不下心腸壯不起膽子來。

由于金葉的緣故,葉兒不得不隔三岔五地往娘家跑。金葉已經快一周歲了。葉兒想給她斷女乃,卻又一直狠不下心來。她覺得金葉是個苦命娃兒,生下沒幾天,就沒了爹疼愛。現今兒,連家也缺失了一半,更是覺得愧對了她。葉兒娘卻一直鼓動葉兒把女乃給掐了,說你又在單位上著班,又要待娃崽兒,兩頭都顧不好。還是把女乃斷了,金葉多吃些粗飯,身子骨會更結實,你也不用分心了。見葉兒為難,就說,把金葉留在家里,我給帶著,還有啥不放心的呀。葉兒听從了娘的話,果真把金葉扔到了家里,自己一個人在單位上班。她心下又牽掛得要命,閑時就老往家里跑。

這些天來,金葉夜里總是睡不安穩。有時還淘覺,惹得爹娘也睡不好。葉兒認為,又是年前的老毛病犯了,就急忙忙地跑去求金蓮給看看,再搗鼓搗鼓。果然,金蓮又說是金葉的魂掉了,叫她夜里到北山下那個放置神龕的高坡上燒張紙,叨咕叨咕也就好了。因了年前那次的靈驗,葉兒對金蓮的話堅信不移。她就急急地往回趕,想叫二哥人民去辦理。她涉過小河,剛登上河岸,便與京兒迎頭相撞,無處藏身躲避。

葉兒心慌意亂地想側身過去。剛走到京兒的身旁,就听京兒幽幽地問了句,你還好吧。就是這一句,讓葉兒驀地止住了抬起的腳尖。她的身體鬼使神差般地僵硬在那里,似乎連呼吸也要停止了。

葉兒不由自主地低聲回道,還好哦,你呢。

京兒輕聲嘆口氣,低低地回道,不好。

葉兒心里一顫,問道,咋啦。

京兒說,你知道的,我的心思你都懂哦。

葉兒的心就要跳出嗓子眼了。她故作鎮靜地用手捋捋被山風吹亂了的發梢,說道,我咋會懂你的心思哦,我又不是你。

葉兒的舉動,讓京兒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葉兒捋頭發的動作,依然那樣熟悉。幾年過去了,動作還是那麼自然柔和,神態還是那麼安祥媚人,盡管安祥中無法掩飾地透露出些許的慌亂來。在現在的京兒眼里,葉兒還是原來的那個葉兒。只是眉梢間凝結著一股陌生的氣色,這是葉兒原來所不曾有過的。

京兒盯著葉兒的眼楮道,你懂的,是你的心思叫我猜不透呢。

葉兒慌亂地回道,今非昔比哩,你可不敢瞎想哦。找個配得上你的人,我的心思也就了了呢。千萬別把自己看輕了呀。說吧,她快速閃過京兒,朝家里飛奔而去。

京兒愣怔住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著葉兒說的話,覺得葉兒對自己好像沒有啥心思,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頓時,一種難言的酸楚和委屈涌上心頭。他無力地蹲在地上,用手捧著臉,哽咽著抽泣起來。

京兒的病癥似乎更加重了。晚上回到家里,他也沒吃飯,就裹著衣服囫圇個兒地躺在了床上。看似睡著了,其實一點兒也沒有睡著。茂生幾次過來問京兒咋不吃飯,都讓京兒不耐煩地給打發了出去。茂生不敢再去,就跟木琴講了,叫她去問問京兒,到底是咋的啦。木琴也覺奇怪,就趕過來,把京兒身上的被子一把掀掉,問究竟是咋回事,病了麼。

京兒說,沒病呀,中午吃多了,胃里不舒服。

木琴狐疑地看著京兒道,恐怕不是的吧。

京兒一咕嚕爬起來,質問道,你們咋這麼煩人哦。我說了,你們都不相信。那你說,我咋不想吃飯。自己那麼一頭子事不去做,反倒管起沒有用的事咧,也太清閑了吧。

木琴讓京兒鬧愣了,沒想到京兒會這麼對自己說話。從來都是自己搶白別人的,今天反叫自己娃崽兒給狠狠地搶白了一通兒。有心把這個愈發沒了管束的京兒訓斥一頓,又看到京兒可憐兮兮的樣子,心下先軟了。木琴很沒趣地退出了屋子,不再理睬他。

人民很晚了才過來睡覺。他叫娘安排著,陪葉兒去了趟北山腳下。在那個放置神龕的高坎上燒了紙,他還陪葉兒跪在地上,朝那塊椅子樣的大石頭磕了幾個頭。

這塊石頭依然聳立在高坡上。四處荒草已被前些陣子拜仙求藥的人們踏了個溜光,越發突顯出它的高大莊重來。椅子面上的神龕早已被公社工作組的人給砸碎了,並把它遠遠地扔到了坡下的溝澗里。只有白淨淨的石面在慘淡月光的映照下,泛出一片灰白幽暗的冰冷色澤。此時,正是霜降節氣。山中的風漸漸大了起來,又硬又冷。吹到身上,就立馬鑽透了單衣,刺激得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用手觸模,從頭到腳就像裹了身癩蛤蟆皮,還不住地打著冷顫。四野里沒有人魂,只有人民兄妹倆,越發顯得孤單落寞。

葉兒把手**衣袖里,催著人民快點走,說太冷了。其實,她更是被曠野無人的景象嚇著了,頭皮發炸,脖頸子上盡冒涼氣。

人民卻不急著往回趕,依舊慢條斯理地邁著步子。他還故意停下來,四處打量一番,再不緊不慢地走。葉兒想快走也不行,她左右不敢離了人民。在這麼個荒郊野外沒有人煙的地方,人民成了她唯一的依靠。想快走,前面黑乎乎一片。就算借個膽子給她,她也不敢獨自一人闖了進去。只有蜷縮在人民結實的脊背後面,才能感覺到一絲安全感。因而,人民不會擔心葉兒會因自己走得慢而先行跑掉的。

葉兒一再地催他走快些,人民反倒止住了腳步。他回身問葉兒,那天,我跟你講的事體,你到底是啥心思呀。弄得人家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這不是害人嘛。

葉兒沒提防人民會停下來,一頭撞在了他的後背上。葉兒迷糊了,吃驚地道,啥事體呀,我害啥人啦。

人民說,京兒唄,他對你可是上了心的。

葉兒惱道,我不是跟你講了麼,我跟他的緣分早斷哩。打出嫁那天起,就斷得一根絲兒也沒了,還扯這些事做啥兒呀。說到最後一句時,語音里竟拖著長長的顫音。想是觸動了葉兒的痛處,就有要哭的樣子。

人民不管這些,仍然逼問著葉兒道,你可以狠著心腸把人家忘了,人家偏偏沒忘了你,可不是害了人家呀。

葉兒終于哭出了聲。她哽咽道,反正我說過了,我再也不結婚了,只守著金葉過一輩子,從沒有害人的想法。誰要是想著被人害,那是他自願的呢,跟我有啥關聯呀。

人民見葉兒哭了,也覺得自己今晚上做得過火了些。他撂下句,你倆的事,你自己考慮吧。這些話,我也給挑明咧。該怎樣辦,自己尋思去。我這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呢。說罷,轉身疾步朝回趕。

葉兒愣怔了一下。見人民自顧自地走遠了,她又趕忙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不再言語。

人民把葉兒送到大門口後,也不進家門,轉身去了京兒的屋子。這時,不少的人家已經睡下了,村子里靜靜的。有人大聲咳嗽一聲,會有一小片的人家都能听到。

屋里沒有點燈,漆黑一片。人民推門模進屋子,以為京兒已經睡著了,便不想驚動他。他輕手輕腳地模到自己床前,想趁黑月兌衣上床。就听京兒問咋不點燈呢,反倒把人民嚇了一跳。人民邊點燈邊問道,沒睡呀,我還以為你早就進了夢里了呢。

昏黃的燈光下,京兒坐起在床上,一臉的憔悴相兒。他沒有月兌衣服,睜著兩眼兔子一樣紅通通的眼楮,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殼兒。

人民吃驚地問道,咋啦,病哩。找國慶看了麼。

京兒氣惱地回道,一個個都問我是不是病哩,是想盼著我病了,你們撿啥好兒吧。

人民說,我又沒招惹你,沖我發啥火兒呀。

京兒嚷道,就是你惹的吶。誰叫你吃飽了沒事干,到處挑事呀。要不是信了你的話,我能平白無故地遭人家輕看哦。

人民越發模不著頭腦。他問道,誰輕看你咧,誰又敢輕看你呀。

京兒道,就是你妹,就是葉兒呀。不是你傳的話,說的事麼,咋兒一轉臉就不認賬吶。

人民無話可說。他悶聲不響地月兌下衣服,鑽進鐵冷的被子里,讓自己的體溫慢慢捂熱冰涼的被褥。

京兒見人民不理睬自己,越是生氣。他走過來,一把掀掉了剛剛捂熱的被子,把精赤著身子的人民暴露在寒冷空氣里。

人民立時蜷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肩膀道,京兒,你作死呀,想凍死我給你解悶麼。要是把我凍個好歹的,能幫你解憂出氣,干脆我就這麼光著身子凍上一晚,省得讓你一個人愁苦沒人陪著。

京兒見人民可憐兮兮的樣子,便把被子又扔回到他身上。他憤憤地道,用不著你陪呀。就算陪了,能頂個屁用哦。

人民委屈道,你在冤枉好人呢。我出心無愧地想幫你倆的忙,反倒落得兩頭不討好 。我這不是找賤麼。今後,你走你的陽關道,葉兒走葉兒的獨木橋,跟我啥關聯也沒有。我要是再多管閑事,就倒著走給你倆看。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犯得著嘛。說罷,翻身朝向牆,不再理京兒。

京兒無趣地退回到自己床上,坐進被子里發呆。過了很長時間,京兒又問人民睡了麼。人民賭氣道,睡哩,別再煩我哦。京兒說,不是我跟你發火氣,是你無中生有地弄我難堪呢。本來是沒影的事,你非要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害得我踫了一鼻子灰,臉面都丟盡哩。能怪我朝你發火麼。

人民爬起來說道,怎麼是我挑事呀,你倆本來就心懷鬼胎。裝了一肚子的心思,卻個個裝扮成個聖人模樣。不是嫌自己配不上人家,就是怕人家看不上自己的。除了折騰自己再折騰別人外,啥屁本事都沒咧,簡直窩囊到家哩。

京兒道,今兒,我遇見葉兒了。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反倒顯得我剃頭挑子一頭熱咧。你說,我該咋辦吧。

人民復又躺下,恨道,愛咋辦就咋辦,關我啥事。之後,不管京兒怎樣坐在床上磨牙嘮叨,一概充耳不聞。過了不久,還打起了呼嚕聲。

京兒呆坐了半宿,依舊和衣躺下睡了。

木琴一直想物色個合適的人選,來接替尚還掛在自己名下的村婦女主任職務。

自從她當上村支書後,婦女主任的職位一直空著。倒不是木琴犯了官癮,死抓住大小的烏紗翅舍不得撒手。放眼整個杏花村,竟沒有一個婆娘能入得了她的法眼。村里的婆娘雖是成群帶堆的,但仔細思量起來,不是慣于張狂善于撒潑如酸棗婆娘之流,就是心善似菩薩心軟亦如菩薩像滿月之輩,還有巧舌如簧趁火打劫的蘭香等人,再就是胸無主見屁大點兒事都要依靠男人的雪娥這樣的主兒。金蓮當屬另類,卻頭頂神靈的光環,身披仙兒的羽衣,整日端坐在村西自家院落里,似乎本人也已經成仙成佛了。因而,更不在木琴考慮的人選之列。

雪娥和蘭香也曾流露出想干的意思。

先是蘭香在開春的時候,跟公爹李振書講了自己的想法,讓他給出出主意。振書當然樂意。他這一門里的人,從來還沒有出息個戴烏紗翅的,甚至連模一下翅毛兒的也沒一個。他出主意道,趕快去找酸杏,讓他給琢磨琢磨。姜到底是老的辣,有他出面支撐著,這烏紗帽子就輪不到別人戴。

蘭香听信了公爹的話,屁顛屁顛地跑到酸杏家里遛門子。與酸杏女人拉扯起來時,她有意無意地提說了幾句。意思是,咱村的婦女主任到現今兒還空著,不知是木琴舍不得放權呀,還是想留著給至今還沒影兒的京兒媳婦留著的,就是不見換人的動靜。要是叫我干的話,肯定也弱不起她。蘭香的意思,就想讓她跟酸杏說說,叫酸杏給參謀參謀,看行不。要是行的話,她就準備找木琴扯扯,順便也讓酸杏給暗中運作運作。

酸杏女人是個有求必應的主兒。她果真把蘭香的心思拐彎抹角地告訴了酸杏,問他是咋想的。酸杏一听,嘴角一撇道,她是塊當官的料兒麼。也不洗把臉去照照鏡子,竟想豬鼻子插根蔥充起洋象咧。跟她說吧,要是木琴有心提攜她,她或許還敢在人面場上放個悶屁。要是人家木琴眼角里根本未瞧上,她還是省省心思四處遛遛門子磨磨牙花子去吧,今生今世別再做這樣的美夢哩。弄得酸杏女人進出不是左右為難,不知該怎樣跟蘭香回話才好。

末了,還是蘭香忍不住跑了來,問酸杏的態度。酸杏女人不敢把男人說出的話全盤端給她。自己憋出了一通大汗,才算編出句謊話來,說娃兒他爹講哩,現今兒都是木琴一個人說了算,只要木琴同意了,娃兒他爹還巴不得叫你干呢。蘭香當然知道木琴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見酸杏一推二六五,就自己這副身架,怎敢直接去找木琴說呀。不管公爹怎樣地鼓動慫恿,她猶豫了好幾天,終是沒敢跨進木琴家的門檻。此事便不了了之,以後也未敢再提起過。

之後不久,雪娥也冒出了這樣的想法。她的想法,完全是茂林鼓動的。

茂林端詳著這個位子已經很久了。還是在木琴剛上任不久的時候,茂林就曾提說過,是不是趕快把婦女主任的空兒填上,也好叫木琴把全部心思都放到抓大事上。當時,木琴沉吟了半晌兒,回道,先不急,等物色好了人選再說。之後,木琴一直沒有再講此事,茂林也就不敢再提說。

茂林也有與蘭香同樣的想法,是不是木琴舍不得放權,或是有意留給誰人的。但是,觀察了近半年,覺得木琴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的確是在留意考察人選的,先自急了。他想,不管怎樣說,自己與她家也是一個家族的,都有著宋氏宗族一脈相傳的血親關系。她總不會把這塊香肉隨意地便宜了外人,撇了自家吧。但是,這樣的想法,自己是萬萬不能在木琴跟前提說的。一來,他無形中對木琴產生了一種敬畏心理。或許是因為倆人的身份已經大不相同,地位懸殊。或許是因為幾年前自己對她曾有過非分之想和非分之實。盡管事情早已過去,木琴也從沒放在心上,在茂林心里卻留下了無法愈合的疤痕。時常發作痛癢上一陣兒,讓他心虛氣短。二來,他也不好意思替自己婆娘要官當。他當然知道雪娥那兩下子。自己女人吃多少飯量,自己心里最清楚。她要是干上了婦女主任,自己暗地里就是名副其實的男婦女主任了。事無巨細,恐怕都得自己替她打理,甚至要見天兒提著耳朵教她怎樣說話怎樣放屁。不的話,非得愁死她不可。木琴是多精明的主兒。要是問一句,你看她能拿起來吧。他不得把老臉埋進糞坑里遮丑呀。于是,他就鼓動雪娥自己去找木琴說。畢竟,倆人還算是宋家門里的妯娌嘛,說多說少的都能擔待些。

雪娥在茂林的多次鼓動下,也漸漸壯起了膽子生起了野心,心想,自古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自家人不用,還能用誰家人呀。她便經常往木琴家跑,想找個適當時機,比如木琴先提說這事,自己再順風跟上,自我推薦一下子。但是,木琴始終不跟她提公事。而且,雪娥一看到木琴那雙犀利的眼神就發慌,即將蹦出口的話便一直窩在了嗓子眼兒里,怎麼也吐不出來。試驗了幾次後,雪娥徹底地放棄了。她說,我生來就不是塊當官的材料,讓我去說這事,還不如殺了我吧。茂林就罵雪娥沒出息,只知道床上生娃兒床下干活兒。雪娥被罵急了,就回罵道,床上生娃兒也是你搗鼓的,床下干活兒還是你安排的。一遇到這種事,自己就縮腳縮脖縮成個烏龜相兒,叫一個女人們家出頭露面地惹人笑話,你床上的功夫床下的本事都哪去咧。茂林被罵得閉口無言。尋思了半晌兒,望著這個空位子連連嘆氣。他吞咽下幾口唾沫,只得作罷。

其實,木琴已經相中了一位,就是國慶媳婦鳳兒。從鳳兒新婚後到她家拜訪時起,木琴便開始留意鳳兒平日里的言行舉止和做事為人。覺得她說話口穩牙硬,做事干脆利落,能聚攏人氣,又有著不同于一般婦女的心胸和氣量,是干婦女工作的好人選。

木琴邁進衛生所的時候,國慶去了鎮子提藥,還沒回來。鳳兒正一個人在忙活著整理里間的藥房。

鳳兒熱切地把木琴讓到凳子上,又麻利地給木琴倒了杯水。她笑道,嫂子咋有閑空兒逛哩。

木琴說,是專門來找你的呀。

鳳兒回道,你不像有病的樣兒哦,是給誰看病的。

木琴說,是給大隊看病的。我看,你還能醫治得了呢。

鳳兒見木琴話里有話,就靜等木琴說出來。

木琴知道鳳兒的意思,就不客氣地把要她干婦女主任的想法說了出來,征求她的意見。若是同意了,就準備開支委會研究。

鳳兒大感意外。她說,咋會看中我呀,連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

木琴說,就是看你能行,才跟你商量的。咱村里的事體,你都裝在肚子里吶。我就是不多說,你也明情呀。行與不行的,你自己拿定主意吧。最好今兒就給我個準話。

鳳兒急劇地轉動著大腦,權衡著其中的利與弊。末了,她還是小心地說道,你得給我點兒時間,讓我考慮考慮嘛。這麼大的事,總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呀。

木琴眼里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一閃即逝。她站起身來,說道,是呀,也是我太急了。這樣的事,是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才穩妥呀。你這幾天抓緊些,早給我個準信。說罷,就出了屋門。

就是在那一瞬間,木琴的眼神被鳳兒的尖眼立時捕捉到了。眼神里現出幾絲失望,失望中參雜著一絲憂郁、一絲落寞、一絲熱望即將破滅時帶來的些許傷感。鳳兒被震驚了。震驚于貌似強硬實則脆弱的女人心腸,震驚于滿身威嚴氣息里透露出的滄桑情懷。看著已經走到大門口的木琴疲憊身影,鳳兒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陣無法自控地沖動。她月兌口說出了一句,嫂子,我干呀。

木琴一下子止住了即將跨出門檻的腳步。她身子輕輕一顫兒,回道,好哦,可也得跟家里人商量了再定呀,不急的。說罷,她用手抹了一把臉,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衛生所。

鳳兒怔怔地站在屋地上發呆,早沒了心思去收拾藥房。她一遍遍地回想著木琴剛才的眼神舉動,奇怪著這麼剛硬如大老爺們的人,也會現出一付女人的落寞模樣來,真是萬萬想不到的。那落寞中輕浮起的無助與失望,給了鳳兒難以磨滅的印記。直到多年以後,鳳兒依然記憶猶新。她跟前來了解這段歷史的鐘兒講,這輩子恐怕只有這一次叫自己遇上了,再也忘不了呢。

鳳兒的愣怔尚未發完,國慶推著一小車藥品回來了。他見鳳兒在屋里發呆,便高聲叫她,快來幫自己卸車。鳳兒這才回過神來,跑出去幫著解繩搬運藥箱子。

國慶埋怨道,不是叫你把藥房收拾出來麼,咋還沒動手哦。

鳳兒說道,好歹先把藥堆進去,明兒再收拾吧。

國慶問道,不舒服麼。

鳳兒就把剛才木琴過來的事講了,問國慶咋看這事。國慶把腦殼兒搖得就跟撥浪鼓似的,說,你可不能去干,找那份罪受。沒看見爹的下場麼。不管在台上怎樣風光,一旦下了台面,就是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咧。還是老老實實地搞咱的衛生所,風吹不著雨淋不濕的,多好。

鳳兒道,可我已經答應啦,說出的話咋收回來嘛。

國慶回道,我不管呢,反正就是不準你去干這得罪人的差事。

鳳兒不再跟他解說。她知道,自己再怎樣解說也是白搭。國慶已被爹下台的事弄怕了,經常跟她數說爹怎麼怎麼豁出老命地為村人做事,到頭來怎麼怎麼叫村人翻臉無情地給轟下了台面,到現今兒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鳳兒決定,找公爹替自己掂量這事。與其說是掂量,不如說是給公爹通通氣兒,讓他支持自己。既然自己一時沖動,已經答應了木琴,就絕不能反悔。否則,就不是她鳳兒平時為人處世的做派。

鳳兒跟酸杏提說這事,是在當天吃過晚飯後,一家人坐在東院屋子里閑扯時講的。

在此之前,國慶一遍遍地叮囑鳳兒,咱千萬不能干這種受累不討好的差事,趕明兒就去找木琴辭了,把今兒說出的話再收回來,千萬,千萬哦。鳳兒一概不予理睬,也不搭腔,自己忙乎著手里的事。國慶以為鳳兒听信了他的話,便顯得格外高興。他覺得,男人家里院外說出的話,女人就得听從。要不的話,怎麼能叫男人呢,都干脆叫女人算了。因而,吃過晚飯後,為了向家人炫耀一下自己在小家庭中的地位和權勢,他主動把木琴白天跑到衛生所巴結鳳兒,叫鳳兒跟她干的事,有鼻子有眼的講了出來,就像自己親歷現場了一般。末了,他有意把自己堅定的立場和鮮明的態度重重地渲染了一番,叫家人明白,自己是在圍護爹的臉面,維護賀家誓不與木琴同流合污的尊嚴。

當時,酸杏略微晃悠了一子。他立即把持住自己,悶聲不響地听國慶的慷慨陳言。

人民忍不住了,急道,咋這麼蠢笨吶。跟木琴干,咋就會吃虧了呢。大嫂,既是木琴相中了你,就一定得干,還要干好呢。有多少人眼瞅著這個位子眼紅嘆氣呀。不干的話,那才是地地道道的蠢人呢。

國慶回擊道,你是徹底叫木琴給赤化哩,讓她俘虜哩。咱憑啥給她干活,替她賣命哦。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看她還能蹦達上幾天呀。咱爹那麼有威望的人,都叫她給弄下來哩。她可是條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呢。跟著她干,說不定哪天不耐煩了,回頭就把你嫂子給吃了,連骨頭渣渣也吐不出一星點兒。

人民說,你也就是會給人看個頭疼腦熱的吧,哪會給世事看病把脈呀。一點兒政治頭腦都沒有,還自以為看問題多準多透呢,傻子一個兒。

國慶見人民說話不好听,就生氣。他還要跟人民掰扯清楚,听到爹不耐煩地「嗯、嗯」了兩聲,趕忙把鼓到嗓子眼兒里的話又硬生生地擠了回去。

酸杏心下先是驚訝,後是納悶。他驚訝木琴怎會看中了鳳兒,她可是自己的親兒媳婦呀。驚訝之余,他又迅速地轉悠起久未啟動的大腦部件,多方揣測著木琴的目的和用意。或是有意修復倆家的僵持關系,或是有意從他的家人中找一個陪場墊背的冤大頭,以此來重新整合杏花村的勢力派別,或是鳳兒本身具有叫木琴瞧上眼的能力,不計前嫌地舉薦重用,等等。他一時理不清頭緒,拿捏不準其中的關鍵所在。對于國慶的一番言辭,酸杏不屑一顧。他覺得,國慶懷揣的簡直就是屁事不懂的娃崽子心思,不像是他酸杏生養的人說出的話。他倒很欣賞人民的話,雖是有些激進偏執,自有他的道理。他極想听听鳳兒對此事的看法,便問鳳兒是咋想的。

鳳兒不直接回答,反而把難題順手推給了酸杏。她說,我想听听爹的意見,讓你給拿拿主見呢。

聞听此言,酸杏心下大慰。覺得鳳兒是個有頭腦的人,不急于暴露自己的觀點,想從別人意見中驗證自己觀點的正確與否,再來修正自己近乎成熟了的觀點。就憑這一條,她當村干部就很合適。由此,又引起了酸杏對鳳兒的看重和信任。他道,干吧,我支持呢。僅此一句,不再說話。

鳳兒已經領會了酸杏的深意。有些事情,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說白了點破了,反而無趣得很。鳳兒回道,听爹的,就這麼定哩,明兒,我就跟木琴嫂子回話去。

倆人的一問一答,弄得在場的家人如墜迷霧中,大眼瞪小眼,鬧不清他倆的心思。國慶更是沒弄明白。他還傻呵呵地追問道,咋兒,這就答應啦,忘了木琴與咱家的仇火啦。

酸杏狠狠地瞪他一眼,說,倆家人都好好的,哪的仇火哦。你也老大不小咧,往後說話注意著點兒,甭跟吃屎的娃崽兒似的,說話做事不掌握個分寸。惹出了麻煩,還得這些人替你打理呢。

國慶叫酸杏莫名其妙地訓斥了一頓,越發模不著頭腦兒。他又不敢當面 嘴,硬生生地吞下了一肚子怨氣。

人民也搞不明白爹和鳳兒是啥意思。但看到自己的意見被采納了,特別是又把國慶給訓了,心里自然高興。他說,今晚兒去睡覺時,我就跟木琴嫂子講,讓她也安心。

酸杏回頭瞥著人民道,選不著你。干好自己的活兒就行咧,哪用得著你上鼻子上臉地去瞎摻合呀。

人民被弄了個大紅臉,不敢再搶話插言。窩屈了一霎兒,便灰溜溜地去睡覺了。

晚上上床後,國慶老大不意思地問鳳兒,為啥不听我的話哦,弄得我灰頭土臉的。爹又是咋的啦,像吃了槍藥似的,逮住誰就朝誰身上開火,神神秘秘的。

鳳兒回道,你不會去問問爹,他為啥兒嫌棄你說的話不就行哩。我又不是他,咋能知道。

國慶氣不得惱不得。他揮身惡撲上去,把鳳兒剝得渾身精光,再惡狠狠地壓到自己同樣也是精光的身子下。他還惡狠狠地撕啃揉捏著,嘴里冒出同樣惡狠狠的話語,說,今晚你要是不給我講清楚,我非把你日得喘不動氣,出不得聲,告饒也不行。

說罷,他一口含住鳳兒紅嘟嘟的女乃頭,使勁兒的吸允著,吸得鳳兒渾身亂顫扭曲如一盤蛇樣兒。下邊的體根兒也順勢鑽進了鳳兒的體內,抽送如發狂了的機器傳送軸,上下左右地扭動顛簸。如潮的體液涌出體外,弄濕了身下剛剛洗淨的褥單,散發出濃烈的栗子花氣息。也弄得鳳兒張口氣喘,不時地發出「哦、哦」的低吟聲。

國慶又怕鳳兒的叫聲驚動了東屋里的爹娘。他立時伸長了脖子,一口含住她的嘴唇,把自己寬大的舌頭滿滿地塞進她的口腔里,與她柔韌的舌尖進行著纏磨撕扯。攪拌出了源源不斷的清甜唾液,又被倆人貪婪地吞咽下肚。不停地涌出,不停地吞咽,沒有間歇。國慶還不忘時時提醒鳳兒道,說不說,說不說呀。鳳兒越發意氣昂揚,順口就兩個字,不說。國慶便拼盡全力,發動起一次又一次地進攻,攻勢卻是一次弱起一次。到了後來,國慶體虛氣喘如牛哞,眼冒金星欲昏聵,舌頭麻木若無物,體根兒軟縮似風霜打過的紫茄,漸漸要偃旗息鼓潰敗涂地了。

國慶不想在鳳兒面前現出無能相兒來,留給她日後嘲笑自己的話柄。他再次振奮精神,調集周身力氣,使出了吃女乃的勁頭兒,終于勉強擠出了體內最後一點兒能量,便轟然翻倒在鳳兒身邊,死豬樣兒昏昏欲睡。腦殼兒里渾如山中漫起的遮天迷霧,分不清了南北東西,身臥何處。

鳳兒的甘願加盟,讓木琴感到輕松了不少。

畢竟,木琴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神勞心乏。有個合意的人替自己分解負擔,歸攏一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肩上頓感輕松。特別是鳳兒穩重又有心計,一些事情可以叫她替自己多參謀參謀,拿拿主意。鳳兒也是一心維護木琴的工作,處處著眼于大局,沒有私下里的小肚雞腸。又不會撥拉自己的小算盤,自是比茂林振富們得心應手了很多。

在召開村支委會專題研究把鳳兒納入村干部時,木琴的提議得到了班子成員的一致贊同。這樣的結果,也在木琴意料之中。她把支委會的決議及時上報了公社。沒幾天,公社便下達了紅頭批復文件。木琴看得出來,鳳兒的加入,無形中給了茂林振富們極大壓力。他們在木琴和酸杏之間再一次搖擺起來,不像原來那樣忽左忽右,時而偏向木琴一方,時而又倒向酸杏一方。他們都在倆人之間謹慎地審視著,揣度著,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本就搖擺不穩的腳後跟,重新調整著自己的立場和尚還模糊的態度。

鳳兒做事慎重沉穩,沒有木琴風風火火的強硬態勢,卻又立場堅定態度堅決。她手腳麻利,言辭溫和,不給人強勢壓頂或心怨屈從之感。她與木琴的相同之處,便是認準了的事,堅決抓在手里落到實處,大有「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架勢,與木琴的工作路數不謀而合。

鳳兒一直惦記著上次人民說的事,就是京兒與葉兒的事體。為慎重起見,她特地找到葉兒,要她跟自己講實話,是不是還想著與京兒和好。葉兒依舊是那副言辭,什麼身架不同、配上配不上的理由,什麼這輩子再也不想嫁人的鑿鑿之言。其實,鳳兒早看出了葉兒的為難心理,不便當面點破。要是還跟原來的朋友關系,而不是現今兒的姑嫂關系,鳳兒早就把葉兒狠狠地羞臊一頓了。

鳳兒照舊與葉兒沒大沒小地瘋鬧打趣了一番,便起身告辭。她又尋了個機會,把京兒堵在村外,追問他的實話,夠夠他的實底。京兒吱吱唔唔了半天,也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一副听天由命的樣兒。鳳兒心下又氣又笑。氣的是,倆人都是吐不出咽不下的主兒。既猴急地想念著對方,又都臉皮薄得賽窗紙,誰都不想先捅破了。笑的是,倆人真要是成了兩口子,又都這麼要臉要 的,咋能過得來這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月呀。

氣歸氣,笑歸笑,手腳卻絲毫沒有猶豫停歇。她趕在只有酸杏老兩口子在家里的時候,便把葉兒和京兒的表現及自己的想法細細地講出來,征求倆老人的意見。這提議,讓酸杏老兩口子驚呆了半晌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酸杏天邊里沒尋思到,鳳兒會有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在白日做夢嘛。當年為嫁葉兒,自己算是豁上老臉不要了,硬硬地把他倆活活拆散了。要是換上自己,那滋味兒就跟掘了自家祖墳一般難受。現今兒,葉兒成了個離婚帶犢子的已婚女人。還想著去沾惹京兒那麼水靈的小伙子,這不是白日做夢想好事還能是啥兒呀。就算京兒與葉兒舊情不斷,倆人都有心意,人家木琴和茂生還咽不下這口惡氣吶。誰要有這樣的想法,甚或自找沒趣地去說和,肯定要把自家臉面當成 盤子叫人家卷呢。他酸杏還能再丟起這份人麼。不過,既然是鳳兒提說了,會不會有她自己的道理和把握,酸杏心下沒底,更無從知曉。

酸杏說,這種事體,你也是知道前因後果的。說和成了,一俊遮百丑,一好百好。萬一說砸了,這一家老少的臉面往哪兒擱呀,你還怎樣跟木琴共事搞工作。這些事,你得想清楚嘍。別只為著自家的葉兒,就把自己的前程給毀了呢。

酸杏女人也擔心地道,我也覺得,你在引火燒身呢。咱兩家的關系好容易緩了些,就跟原本渾水一樣,叫你慢慢地要給澄清咧。現今兒再攪合起來,不是愈發渾了麼。髒了我和你爹的臉爪也就罷了,誰叫當初咱先對不起人家呢,不要老臉也不是一回哩。你可不能丟了自家的臉面呀。咱家有些事,還得指靠你哩。

鳳兒听明白了公婆的意思,心里巴不迭地讓葉兒跟了京兒,又怕往日結下的怨恨太深,弄丟了一家人的顏面,到頭來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真就成了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了。這麼想來,心下多少有了點兒底。鳳兒回道,我也是試試再說,不行就拉倒。又不是咱葉兒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給京兒家抹了黑栽了贓,讓人家受了冤蒙了屈的。

酸杏兩口子只是擔心地望著鳳兒,不知再說些啥才好。

鳳兒終于尋到了這個機會。是在與木琴倆人到公社開完會後,返回村子的路上。

這時的節氣,已是霜降過了好多天了。山風越來越冷硬了。呼呼的風聲掠過漫山遍野的叢林樹梢,回蕩在高聳起伏的山野上空。樹枝上的枯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掙扎著,並艱難地附著在搖擺不停的枝條間。終于抓不住生養了自己的母體皴皮了,便無奈地紛紛墜落到地上。隨風翻滾幾下,絕望地躺進泛著地脈濕氣的山土里。等待著死亡,等待著腐爛,等待著身化養分,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存在。再急急地鑽進母體脈管里,浸到高挑著的枝椏表皮里,幻化萌芽,開始新一輪的重生。

放眼望去,連綿的山峰遍體鱗傷,鋼筋鐵骨般的山石突兀猙獰。原本斑斕的葉片,色彩流失殆盡,僅剩了東一灘西一抹的殘紅敗綠,早已是色淡彩陳。就像一塊塊破爛的抹桌布,搭曬在山坡上,堪堪遮掩著近乎**了的身子最羞處。死死僵持著,不肯輕易示人。

走在這樣的境地里,倆人依然興致勃勃,談興不減。木琴在與鳳兒正盤算著今冬準備修整山路的事。

按照木琴的設想,要動員全村所有勞力齊上陣,鋪展開一個大攤子,把這條窄而彎的山路修成直而寬的大路。路面寬不少于四米,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出汽車、拖拉機等大型車輛。為此,倆人特意找到公社管工程的負責人,讓他幫忙聯系縣里搞橋梁公路工程的技術人員給設計預算一下,看看大體上需要多少勞力、資金和時間才能完成。

這是個大膽的設想和舉動,前景十分美好。但是,一旦運作起來,又肯定會異常地艱難。從勞力上來分析,就算把全村所有勞動力都開上來,也不過幾百口子人。要想打通這條長達十幾里的山路,無異于天方夜譚。而資金到底需要多少,目前還是個未知數。對杏花村人來講,完全可以肯定,會是個天文數字。小小的杏花村能夠承擔得了嗎。至于時間問題,似乎不需要過多地考慮。村人的時間十分充足。除了擺弄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外,也就沒有了其他用場。杏林又由集體統一管理著。今年,全村人都無一例外地把自家杏樹心甘情願交給了技術小組管理,連酸杏、振富、振書和茂林仨兄弟也都交了出來。因而,人員相對比較集中,時間上也好安排。如此推算,在必備的三個要件中,木琴只有在時間上握有勝算。人員上似乎單薄些,馬馬虎虎也能說得過去。只有資金是個大問題。具體需要多少,怎樣籌集,目前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一旦資金沒了著落,一切舉措都是紙上談兵,都是空想。

鳳兒說,咱搞的是大工程,又不是給自家整理田埂地畔,應該跟公社要求扶持一下嘛。

木琴當然早想到了這些。她說,等縣里的設計預算下來了,再找也不遲呀。現今兒都還沒有個準數,咋好去匯報要求哦。

鳳兒又提議道,不行咱就各家各戶籌集一部分。修好了路,大家伙走,都方便,就要都有份兒。

木琴笑笑回道,我也正琢磨這事吶。需要怎樣籌集,籌集多少,得模模底再說。家家戶戶的日子剛有了點兒起色,還都不容易呀。

木琴對鳳兒的提議很滿意。她覺得,鳳兒雖是個婦女,想問題並不單純,能看到問題的關鍵所在。提出的建議,也都有可操作性。自己沒有看錯她。因而,木琴的興致很好。雖然有很多的難題需要自己去想辦法解決,也有很多家里村外的壓力墜在心頭兒上。難得的是,這修路的大事即將要啟動,她性格中固有的挑戰漏*點已被點燃。再多的壓力也不過是旁枝末梢罷了,撼動不了她的意志,更動搖不了她的決心。

木琴一時沉浸在展望美好未來的遐想里,便一路滔滔不絕地盤算著,研討著,展望著,暫時忘記了身邊堆滿了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倆人盤算著,今年的杏林管理又上了一個新台階,對杏林的土壤條件進行了徹底地改良。修整樹盤,深翻改土,秸稈覆蓋,並動員村人自行漚制肥料,施入了各家杏林里。同時,技術小組的崽子們在茂林的帶領下,還對部分樹木進行了新品種的培育嫁接。由此估計,明年將是個不錯的年景。木琴一直稱贊洋行京兒們的工作,說這些娃兒們都是好苗子,得好生關心培養著,將來都是咱村的擎天柱呢。

木琴的話,立時提醒了鳳兒。鳳兒半開玩笑地問道,京兒也是老大不小的了,想找啥樣的對象哦。要不要我給參謀一下呀。

木琴撓撓頭皮,說道,我業正為他焦心吶。京兒也不知怎麼了,這些天就跟換了個人似的,見天兒愁眉苦臉沒精打采的。你哥也跟著起哄,整天嚷嚷著要給京兒找媳婦。京兒又不買他的帳,一听到你哥提說媳婦的事就煩得要命。弄得我也不敢在他跟前提說了。

鳳兒聞听大喜,卻又裝著不懂的樣子問道,是京兒不想叫人提媒呀。

木琴說,好像也不是。這個年齡段的娃兒們,有哪個不想的。我覺得,他好像看中了哪個,又不願意講給大人听,就一直悶在自己肚子里吶。他的脾性,鐵隨了你哥。一心想做的事,又不爽快地講出來,叫你費心地猜。等你猜出來了,黃瓜菜也涼了。

鳳兒就笑道,我哥跟你處對象的時候,是不是也叫你猜著來的。等到黃瓜菜快涼的時辰,你才猜出來,終于吃到了這道菜呀。

木琴被鳳兒說得放聲大笑。這種開懷的笑聲是幾年來少有的,爽朗熱烈,肆無忌憚。所有的憂郁煩悶頓時拋到腦後,心胸清爽,神穩氣暢。感染得鳳兒也是笑語不斷,花搖枝顫。笑了半晌兒,鳳兒弓著腰捂著肚子告饒道,哎喲,不能再笑了,我要岔氣兒了呢。

木琴戳點著鳳兒的額頭道,你個鬼丫頭兒,咋那麼多鬼心眼子呢,竟敢開起我的玩笑了。

鳳兒漸漸止住了笑聲,說別人見了你就跟老鼠見了貓一般躲著,我看你也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麼怕人哦。

木琴回道,他們拿我當吃人的老虎呢。我要是能吃人,不先把你哥給嚼巴嚼巴吞了,還讓他活蹦亂跳地到處溜達。

木琴的話,又引得倆人嬉笑了一陣子。鳳兒邊笑邊問,嫂子,你知道京兒的心病麼。

木琴詫異地盯著鳳兒問道,你知道呀,咋不早說呢。害得我問又問不出,急又急不得的,瞎跟著著急上火呢。

鳳兒說道,嫂子,我要是講了,你可不能跟我發火兒哦,也不能嫌我多事挑亂呢。我敢保證,我講的都是實情,信不信由你。

木琴就嫌她說話繞彎子,說,你啥時也學起講話不爽快的毛病了。有話就講嘛,還用得著跟我耍花腔哦。

鳳兒見時機已到,便把京兒和葉兒的事統統講了出來,沒有一點兒隱瞞,更沒有一點兒夸張。她知道,這種事情,必須實事求是地講說。不管成與不成的,萬不可給事後落下一丁點兒的把柄和毛病。在決心處理這件事的那一刻起,她便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思,考慮著怎樣周全穩妥地處理好各方面的關系,不留後遺癥,比對待自己的婚姻大事都顯得謹慎小心。

木琴靜靜地听鳳兒講完,說了句,是這樣哦。便沒了言語,低頭悶悶地走自己的路。

鳳兒有些緊張。她反復思量著剛才自己說出的話,沒發覺有啥兒失誤的地方,便放心地跟在木琴身後,讓她一個人仔細認真地掂量。

日漸荒涼的山路頓時清淨下來。只有忽遠忽近的風聲,伴隨著她倆略顯疲倦的步履,向深深的大山月復地挪去。間或有一兩聲清脆的鳥鳴在身邊叢林間升起,急切而短促,又悄然失落于茂密的枝椏間,不見了一絲蹤跡。抬眼望去,四野茫茫,空留一片望不到盡頭的荒山莽林,供愈來愈囂張跋扈的山風任意踩踏肆虐。一如美麗縴柔的少*婦,遭遇了強人的蹂躪和**,無可奈何,只得逆來順受而已。

木琴家的所有家務,仍舊靠茂生一個男人家日夜操持著。京兒終日泡在杏林里,世事不管不問,甚至連自己的日常生活都搞得一團糟。鐘兒和杏仔都在公社中學住校上學,每個星期只回家一次,還主要是為了拿足一個星期的干糧。因了倆人回家次數少,回家的感覺就像稀客臨門。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好東西,茂生便統統拿出來盡力地招待上一頓。弄得倆人飄飄然又所以然起來,漸漸地也把自己當成客人了,說話做事就顯得拿捏了許多。木琴終日在外面風風火火地指東打西,走南闖北,難尋蹤影。因此,大白天里,在東西兩個院落里晃蕩著的,大多只有茂生一個人進出忙碌的身影。

茂生越來越急迫地感覺到,家里缺少了一樣重要東西,就是女人的氣息。

家里除了木琴,剩下的全都是清一色的男爺們。木琴當然是女人,卻又算不上普通村人所認可的女人標準。她只有在懷孕生娃崽兒時和夜里跟自己上床做業時,才算是個女人。一旦生完了娃崽兒或是一大早睜眼下了床,那說話的腔調,那舉止做事的架勢,便立馬變得比一般男人還要有男人氣。因而,茂生的東西院落里,就整日充斥著男人氣息,包括言語、舉動、聲響等等。相比較而言,在家中,木琴算是第一有男人氣的女人,次之便是娃崽兒們。自己反而淪落到再次之的地位,成了渾身散發著近似女人氣的大男人了。這讓他氣短心虛,焦躁不安。他清醒地意識到,京兒的婚事不能再拖了。要是再無限期地拖延下去,恐怕連家都不能稱之為家了,只能算座和尚廟子,就連抱孫子的希望也要輪空了。

為了此事,他幾次有意去巴結京兒。想探听一下京兒是不是有了啥主意,看中了誰家的閨女,以便心中有數。但是,京兒就是煩他打听這種事。有時,他的話剛一出口,還沒說完吶,就被京兒無理地打斷,不讓他替自己操心,說自己心里有數。探听不成,他就埋怨木琴,說京兒也都老大不小哩,你見天兒雲里霧里地竄蹦,咋就不托人給打听張羅哦。木琴就「哦、哦」地應著,轉身忙起自己的事情來,應允的話題便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看到木琴等人忙得腳丫子朝天的樣兒,他不再指望她了。他自己又拙于捅鼓這樣的事體,干著急沒辦法,只能自顧自地瞎念叨。

隨著日夜地念叨琢磨,他甚至都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只要一見到京兒,或是進到西院亂糟糟的屋子里,他的腦殼兒里首先蹦出來的一件事就是,啥時能給京兒娶上房媳婦呢。一想到這兒,他便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嘆息。嘆息聲由輕到重,從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遠,輕渺,依舊是那麼一種極富樂感的共鳴聲。

晚飯後,木琴去了西院京兒的屋子,還呆在屋子里大半天沒有出來,這在平時是很少見的。出來後,她又匆匆地出了家門。茂生以為她又去跟京兒交代杏林管理的事情了,便沒有往心里去。直到茂生月兌衣上床準備睡覺了,木琴才回到家里。

她進門就說,你晚點兒睡,我有話跟你講呢。

茂生卻把她的話理解成了另外的意思,心下竊喜。他暗想道,真是難得呢,啥時她會變得主動起來哩。細想起來,倆人也是有些日子沒有好過了。茂生就不急于睡覺,瞪大了兩眼,等著木琴洗腳閂門。再急切地盼著木琴上床,憋足了勁兒地要狠狠搗鼓上一通兒,填補多日積攢起來的饑渴虧空。

于是,在木琴剛剛跨上了床,還沒來得及月兌下衣服,茂生便一把摟住了木琴,三下五除二地替她剝去了剩余的衣服,拖進了被自己身上體溫捂得溫暖如春的被窩里。他結實的身子如藤條樣兒地裹住了木琴,粗壯有力的大腿緊緊絞住她細滑的腿腳,寬厚的嘴唇嚴實地堵在她的嘴上,兩只蒲扇般粗糙的手掌在她柔軟的肌膚上快速地游走著。渾身能動的部件全都活動起來,沒有了一絲的空閑兒。

木琴被他撕纏得喘不動氣,也動彈不得。她好容易把自己的嘴巴從茂生死死含住的寬厚嘴唇里掙月兌出來,喘著粗氣道,你別急,我有事跟你商量吶。

茂生回道,有啥事,等好過了再講嘛。不待木琴回腔,自己的那副嘴巴再次侵襲上來,把木琴的嘴舌深深地吸進去,不給她任何講話機會。

茂生不愧是山木匠的後代,完全秉承了祖父輩細致扎實的品性和優點。在平日里做事情,他的細心、精巧、一絲不苟的認真勁兒,把他這一門里的一貫作風展示得淋灕盡致。即便在兩口子夜里的房事作業上,也是如此。

茂生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身體附著在木琴的每一寸肌膚上,如一具藤蔓,緊緊攀附在柔女敕的枝干上一樣。他的手指在木琴的肌膚表皮上輕輕地摩擦著,游走著,觸模著。從腳趾到脖頸頭頂,再從後背移至前胸月復部,不溫不燥,不急不緩,游動均勻,有條不紊。在觸模游走的過程中,他著意用指尖去叩擊著一個名叫「幸福」的門閂,用心去體驗這幸福里包裹著的愜意,用自己的靈魂去感知屬于自己的另一半魂魄。他絕對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準確表述這種叩擊、這種體驗、這種感知。但是,能夠準確表述出來的人,未必如他這般陶醉,這般痴迷,這般醒悟。他當然不會知道如何用心靈來對話,但他已經在進行著熱烈深情地對話。濃濃的話語淹沒了他的心魂,也同時淹沒了與自己同甘苦共患難的女人心魂。倆人開始極速地下沉,下沉。下沉到未知的深淵,未知的領域,未知的未來。甚至,根本就沒有那麼多的未知,只有他和自己的女人。

木琴的心火已被他點燃,並暴烈地燃燒起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倆人內心里每一處角隅,炙熱的溫度熔化了木琴原本堅強的意志和倔強的脾性。她沒有了絲毫地颯爽雄威,心甘情願地繳械投降,徹頭徹尾地成了自己男人懷抱里的溫柔俘虜,或是乖順的嬰兒。任憑他肆無忌憚地擺布和呵護,早已迷失了自己原本醒目的坐標和位置。

茂生在完成體外行走的快意後,貪婪不舍地陡然進入木琴的隱秘縱深處。他調集起周身源源不斷的力氣,向最後的目標沖刺,發動起山搖地動頭暈目眩般地進攻。他似一位英勇善戰的將軍,沖鋒陷陣,東奔西突。他又似一名無所畏懼的戰士,奮勇攻擊,無所畏懼。放肆地踐踏著屬于自己的陣地,肆意地蹂躪著臨陣雙方的靈肉之軀。放縱著自己的狂妄,征服著自己的女人。在把炫耀著勝利的旌旗高高插到陣地的最高峰那一刻,他才驕傲而又滿足地轟然倒下,趴伏在充滿著汗腥氣和栗子花味兒的身軀上,一動不動地靜靜體味著戰斗者的漏*點和勝利者的驕傲,品咂著雲消霧散後的甜爽和漏*點燃燼後的虛空。

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動靜。連慣于夜間跑動的老鼠,也被剛才暴風驟雨般的聲勢驚嚇得鑽進了自己的鼠洞,不敢弄出一點兒的聲響。兩座火山般的身軀,在經過了長時間的爆發和噴涌,暫時停歇了下來。如沉靜的空山幽谷,所有的風和日麗蟲唱鳥鳴俱裝進倆人明淨的心空,納入微微起伏著的溫暖懷中。

誰也不想打破這醉人的寧靜,誰也不願終止這誘人的溫情。一任思緒纏綿,飄浮于心的天際,纏繞成雲,幻化為雨。裊裊飛升,又翩躚墜落。再雀然而起,直沖心空,化作流雲,化作漫天絲雨,化作搭載天地的虹橋彩錦。

木琴感覺到茂生已如嬰孩般酣然入睡了,就想,明兒再跟茂生提說京兒的事吧。這麼想著,自己也昏昏然進入了夢鄉。

茂生發作起的沖天大火,是木琴始料不及的,也讓她頓時陷入了煙燻火燎的境地。躲又躲閃不開,沖又沖殺不出去,與京兒一同經受著難忍地烘烤和煎熬。

是在第二天早飯後,京兒已經撂下飯碗出去了。屋里僅剩了木琴和茂生倆人。

茂生經過了昨夜的癲狂,體力有些虛虧,精神略顯萎靡。他不斷地打著呵欠,但心情極好,嘴角上始終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幾年來,他已經很少如此放縱過自己,更很少如此滿足房事所帶來的舒心和愜意。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失卻已久的「猛豹」狀態,在昨夜突然回歸了,甚至比先前的威力更大更猛。他回想不出來,是什麼誘因激發出了他體內潛存的能量,持久而又熱烈。即使在吃飯的當口兒,回想起來,他心中還時時翻滾著殘留的暖流,涌向周身。或許是自以為的木琴極為難得地暗示,或是因長時間勞乏而日漸荒廢了的房事所帶來的焦渴和虧空,也許是面對木琴越來越強的號召力和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感引發出自身固有的征服**。更可能是溫飽的日子強壯了他的體魄,所謂「溫飽思婬欲」,讓自己再次回歸到二十幾年前的新婚蜜月。他想不透,便不再費心去琢磨。他得意又欣然地咀嚼著昨夜,回味著昨夜。咀嚼不厭,回味悠長。

待京兒出了院門,木琴在鍋灶上洗涮碗筷的時候,他還意猶未盡地從後面緊緊摟住木琴,用寬大的手掌輕揉著木琴低垂的**。木琴驚訝地盯看著他,揶揄道,老毛病又犯哩,這回又懷疑我跟誰人有牽扯呀。弄得茂生頓時羞紅了臉面。他訕訕地退回到旁邊的杌子上,一個勁兒地憨憨嬉笑。

木琴覺得,是到了跟他提說京兒婚事的時候了。從今早醒來時起,她就一直在尋找著這樣的時機。必須是在他心情好事事順心如意的時候,否則,這樣的話題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對茂生脾性的了解,比對自身脾性的了解更清楚更熟悉。

昨天回村的路上,鳳兒提說的事情,讓她原本愉悅的心情頓時跌進了漩渦里,忽而激奮,忽而怨憤。漸漸冷靜下來後,又忽而愛憐,忽而欣喜。這種捉模不定的心緒,伴隨她默默地走完了回村的小半程山路。甚至,在與鳳兒分手的那一刻,面對鳳兒的熱切招呼,她也顯得無動于衷充耳不聞。弄得鳳兒尷尬萬分,直後悔自己不听公婆的勸告,執意去趟這趟渾水。沾惹上了一身的無趣不說,肯定還會影響到今後與木琴的關系。

木琴在無滋無味地吃過了晚飯,決定去探探京兒的實底。到底是真有這想法,還是鳳兒瞎猜的。她把京兒堵進屋子里,把鳳兒的話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追問京兒的心里話。京兒無路可逃。而且,這種惱人的單相思也必須盡快結束了,不管有啥樣的結果。

他把自己的心里話一五一十地坦白出來。坦白中,說到傷心委屈之時,竟然哽咽著掉下了幾滴眼淚。他最後的態度就是,堅決娶葉兒進家門,不管別人怎樣看待,也不管爹娘怎樣反對,自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木琴先是驚愕,後是同情,再後來也就完全理解釋然了。她在要求京兒保證自己永不後悔的前提下,表示了同意和支持。但她不敢保證葉兒一家人能否都同意,更不敢保證茂生能同意。京兒當然撒急,求木琴給從中撮合。木琴回道,這工作可不好做,特別是你爹,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呢。出了京兒的屋門,她徑直到了村衛生所。幸好鳳兒和國慶都在。她便把京兒的心思和態度講了,意思是再核實一下葉兒的心思。國慶萬沒想到,木琴會親自登門來落實這事,驚訝和激動攪得他語無倫次。國慶顛三倒四地把葉兒的表現和一家人的心情描述了一番,信誓旦旦地保證,他的話要是有一點兒摻假使水,就叫自己不得好死也行哦。木琴心里有底了。她提醒他倆,先不要聲張,自己得慢慢做茂生的工作。等做成了,再尋人去登門提親。

木琴自以為成竹在胸。京兒、葉兒和酸杏一家人的想法也都了如指掌,再加上茂生心情愉快,應該不會出多大的岔子。萬沒想到的是,茂生會如此惱怒,反應如此劇烈。自己還沒把話說完,茂生立時漲紅了臉面,額頭上的青筋怒起如蠕動的蚯蚓,眼眶通紅,脖頸變成了紫紅色。連他的手臂上也泛起了紅暈,兩只眼珠子差點兒瞪出來,連帶地手臂腿腳也微微抖動起來,一副生吞活剝了木琴的架勢。

茂生低聲吼道,你說咋兒,讓京兒去娶葉兒。你是發瘋了,還是說昏話呢。他酸杏算是個啥東西,勢力眼,嫌貧愛富,過河拆橋。拿著自己的親閨女送情面攀高枝,整一個烏龜王八蛋呢。現今兒知道把閨女推進火坑咧,可也甭想著坑害別人呀。想把咱家再拉扯進去,滾一身火星兒,門兒都沒有呢。再說,葉兒這娃崽兒再好,畢竟是出過嫁帶著犢子的女人呀。咱京兒可是個疤麻沒一點兒的滑順後生噢。再咋不濟,也不會去娶一個二婚的女人呀。這事要是張揚了出去,羞了咱的老臉不說,連先人的臉面也丟盡哩,今後還咋出去見人哦。這事就這時打住哩,誰也不準再提說。誰要再瞎講,我就跟誰沒完,跟他拼命哦。

木琴知道,自己太心急,一個考慮不周全,便連船帶人一股腦兒地翻扣進泥水里了。她耐下性子,陪著小心說道,你也別太急呀。這事,京兒和葉兒都願意,咱還阻攔啥兒。日子是他倆人過,又不是咱去過,還是別阻攔的好。

茂生的火氣愈加暴烈。他低吼道,不行,京兒同意也不行。這個沒出息的狗崽子,想媳婦都想瘋哩,也不管好孬咧。咱就算瞎著眼楮四處模一把,也得是個沒出過嫁的女娃兒呀。咋就鬼迷心竅地看上葉兒啦,原先尋死覓活的可憐相兒都哪兒去哩。好了傷疤忘了疼,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呢。等他回家,我去跟他講。要是不听,看我不打斷他的狗腿,揭他的狗皮呀。

這一頓光火,把原本口穩牙硬的木琴說憋了氣。木琴知道,這事算是擱淺了。要想叫茂生改變他自己認準的死理,恐怕比管理杏林修整道路都難。木琴勸說道,這事就先放下。京兒那邊,我去講。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的。

木琴這番話,其實是想給今後的工作留下個鋪墊。等茂生火氣消了,再慢慢講說,或許還有轉機。但是,她再次低估了茂生的理解力。這事要是換成別的事,茂生或許不上心,也就遮掩過去了。但是,京兒的婚事一直牽動著茂生的每一寸心腸,自然是十分上心,甚至到了異常敏感的地步。木琴的每一句話,都會在他心眼兒里轉悠上幾圈的。他當然也就听出了木琴的話音。

茂生當即回道,用不著你去說,我跟他講去,讓他死了這份歪心思吧。這兩天,我就求人給京兒四處張羅去。咱村找不見,就到山外去尋呀。我不信京兒離了二婚的葉兒,就找不見頭婚的女娃兒哩。

木琴暫時不敢勸說了。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會引發他更大的火性。真要收攏不住,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可真是坑害了京兒啦。木琴最惦記的是京兒。深怕茂生先找到京兒,再這麼光火一通兒,京兒肯定不會接受,事情便越發鬧大了。她現在急于見到京兒,先把這個小祖宗安頓下了,回過頭來再想法安頓眼前的大祖宗。

木琴還是晚于茂生一步。

她潦草地結束了與茂生的對話,急慌慌地出門尋找京兒。誰知,她前腳離了家門,京兒卻後腳進了家門,正好被惱火中然的茂生逮了個正著。

木琴在林子里找了好半天,最後見到了洋行等人。洋行說,京兒回家拿工具去了。她心里就一顫悠,覺得要出事。她急忙忙地朝家里趕。走到院門前,听到屋院里沒有啥動靜,只有茂生一個人在院子里唉聲嘆氣。她還以為京兒沒有回家,茂生還在生她的氣吶,便沒有進家門,而是返身又去尋京兒了。豈不知,爺倆已經大戰了一個回合,甚至大動干戈,讓茂生一巴掌把京兒扇進了西屋里。此時,京兒正一個人趴在床上憋悶哭鼻子吶。

整整一上午,木琴也沒見到京兒。回家吃中午飯時,見家里清鍋冷灶的。茂生一個人蹲坐在鍋屋的杌子上,狠狠地吸著旱煙袋,手還在不能自控地抖著,弄得滿屋子里充滿了刺鼻的煙草味兒。

木琴問,咋還沒做飯呀。

茂生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吃氣都吃飽哩,還吃啥飯呀。費事巴力地養了群白眼狼,眼見翅膀硬哩,轉眼就不服老子管教 。也好呀,就叫他能去。能上了天邊兒,再跌死到山溝溝里,我也不管哩。

木琴驚訝道,你見到京兒了。

茂生把煙袋鍋狠狠地敲在下的杌子上,說,見了又咋啦。我的親娃兒,光興你見,就不興我見麼。甭說才打了他一巴掌,就是打死這個小 種,我也不悔呀。

木琴一下子明白過來,急道,京兒呢,他去哪兒了。

茂生回道,誰知他去哪兒哩,許是縮進自己屋子里充窩囊相兒了吧。

木琴趕緊到了西屋,果見京兒頭**被子里死豬樣兒一動不動。木琴問這是咋啦,便動手去扯他頭上的被子。

京兒就是不讓她扯,還說,我的事,今後誰也不準管。就算被打死了,也不關你們的事呀。

木琴立即拉架,像哄娃崽兒一般把京兒好歹地哄起來,問道,這是咋的了,都挺大個人了,還哭鼻子,也不知難為情麼。

京兒狠狠擦掉腮幫子上的淚滴,說道,哭又咋啦,眼淚是我的,我想叫它掉呢,礙著你們啥事哩。我想跟葉兒好,關爹啥事啦。不講理也就罷了,憑啥還打人呀。從小到大,爹從沒摑過我一指頭,今兒的心咋就這樣狠哦。你看看,臉上的手印子還沒消呢。不管你和爹咋想,反正我是娶定葉兒了。不叫娶她,我就去打光棍兒呀。我啥兒都不在乎,還在乎打光棍兒麼。

京兒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活月兌月兌地一副茂生的嘴臉。

木琴又好氣,又好笑。她逗他道,你可不能打光棍兒呀。你爹見天兒盼著抱孫子,盼得夜里睡覺都不安生呢。要是你打了光棍兒,還不如殺了他吧。

京兒越發噘起了嘴巴拿起了架子,說,他愛抱誰家的孫子就抱去,跟我有啥關系。想抱我的,門兒也沒有呢。

木琴沒把京兒哄好,反倒叫京兒把自己逗樂了。她無奈的遙遙頭,哄說著京兒道,你也別太任性了。娘不是正跟你爹做工作的麼。這事是急不得的,得慢慢來。你也得學乖順點兒,別老跟爹較勁兒。先哄得他心氣順了,再纏磨他,哪有說不通的事呀。

木琴這一番話,讓京兒似乎又看到了一絲光亮。京兒說,就听你的。要是這事搞不成,我就真打了光棍兒給他瞧呢,看他咋辦。

京兒越發說出了一大堆孩子話來,听得木琴愈加苦笑不得。

中午飯,茂生是堅決不做了。甚至,他還擺出一副徹底罷工永遠都不再做飯的架勢。仨人都沒有吃好。每個人用煎餅卷上根蔥,就著白開水吃了了事。

這天是星期六,鐘兒和杏仔都要從學校回來。木琴惦記著晚飯,怕茂生真的罷工不做了,讓興沖沖跑回家等著吃好飯的倆崽子大失所望,便是對不起他倆了。木琴撂邊一攤子事,趕早回了家。進了家門,見倆崽子已經回來了。鍋屋里正冒著騰騰的熱氣,又不時地傳出茂生隔著屋門跟倆崽子拉扯學習的聲音。木琴放心了,知道茂生賭氣歸賭氣,心疼娃崽兒的心腸一絲兒都沒改變。

茂生燜了一大鍋小米干飯。他還把一只留待過年吃的小公雞給殺了,炖了一大鍋雞肉蘑菇湯。或許是茂生見京兒不听自己的話,便把一腔兒的疼熱都留給了鐘兒和杏仔了吧。要是往常,茂生是絕對舍不得殺雞款待他倆的。

吃飯的時候,茂生的這種心思更是暴露無疑。他一個勁兒地朝鐘兒和杏仔的碗里夾肉夾菜,自己只是就著那塊雞頭啃來嚼去,對京兒不理不睬。

京兒也是裝做不在乎的樣子,大口地吃飯。他還很難得地跟鐘兒和杏仔套近乎,講這兒說那兒的。弄得倆崽子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巴結相兒來,反倒把茂生給冷落到一邊去了。

京兒顯然心懷鬼胎。他越是對倆崽子好,肯定會有什麼事情相求的。木琴一眼就能看出來。看來,京兒要主動出擊了,通過中間人搞曲線救國吶。

木琴暗想,這樣也好,省得茂生在中間攪渾。等倆人談說得分不開扯不散了,看你茂生還有多大本事能把倆人給拆散了。

會議之後,木琴對村干部們進行了重新分工。振富負責工地上的所有後勤供應,茂林負責工程任務劃分和質量監督,鳳兒負責勞力的組織調配,茂山負責打眼兒放炮,還特地邀請酸杏當放炮組的顧問和技術指導。同時,又將所有勞力劃分出幾個工程突擊小組。由各組長每天到茂林那里領取當天的任務指標。完不成的,就算夜里加班也要干完,第二天還有新的任務。這種強體力勞動,時間短了還行,一旦時間長了,人困馬乏,又離村漸遠,吃飯喝水都成問題,工程進度肯定要放緩。而且,村人所以齊刷刷地上工地,最大威脅來自于杏林的管理。要是不來上工,大隊真的勒令退出杏林管理和杏果銷售,那將會對一個家庭造成多大的經濟損失,誰都能算清這筆小帳的。因而,一部分村人是被動應付的,骨子里不見得怎樣積極上緊,表現出來的干勁兒就被大打了折扣。

更重要的是,經過了開工頭一天的鬧騰,原本和氣謙讓的村人鄰里之間關系,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微妙變化。變化的顯著特征,就是村人之間的融洽關系出現了小小裂痕。無論說話的語氣和相互合作的默契上,都能明顯地感覺出來。這感情上一旦有了痕跡,就很難撫平如初。

現在,杏花村人在整體上,無形中自覺不自覺地站成了兩大陣營,就是那天臨陣對壘的兩大勢力派別。其中,每個陣營里又出現了更小的派別。像李姓人家里,振書一門與振富一門,就有了疏遠對立的情緒。原因就是,洋行幫著另一幫不分好歹地整治自家人,四處追打四季等人。雖然振富數說了洋行,還為此專門跑到振書家里,去替洋行道歉,但也無濟于事。雖是洋行自己的個人行為,帳還是要算在振富等大人們頭上。茂林與宋姓人之間的關系,也是微妙又微妙。茂林耍滑頭耍得過了火,甩大鞋甩月兌了腳丫子,引得部分宋姓人頗有微詞。覺得他在圍護自己人利益方面,甚至比不上賀姓家的鳳兒堅決實在。而且,洋行們與夏至和公章也有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糾地葛。雖然夏至和公章事後都找到京兒幾個,解釋未到場的原委,就是被大人硬逼進院里,不得放出來。但畢竟是沒有親自到場,兩撥人明著還是抱成一團,實則各打各的小算盤,只是不挑明罷了。

至此,原本鐵板一塊謙讓一團的杏花村,漸漸地就有了四分五裂的趨向。

或許,真的叫金蓮不幸言中了。在祖林邊上動土修路,沖撞了神靈,堵塞了氣脈,終于招致了報應,斷送了杏花村幾百年來始終如一的和樂氣氛。也許,杏花村從此將永無安寧之日。

傍晚散工的時候,人民有意磨蹭著走在最後。

柱兒在收工哨子響起來時,還招呼人民一塊搭幫走。人民謊說要到路旁解大手,叫他先走。柱兒不知就里,就要等他。夏至上前推了一把柱兒,說啥事你都想摻合,這種事也能摻合麼。柱兒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還回道,我又摻合啥哩。夏至也不回答,扯著他就走。洋行和京兒朝人民扮著鬼臉,與夏至和柱兒搭肩摟背地走遠了,把人民一個人丟在後面。其實,也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正躲在路旁樹叢里,盼著這幾個崽子快點兒走遠了,好出來現身吶。這個人,就是四喜的閨女等兒。

一九八三年入冬後的第一場寒流,就在人們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驟然而至。

頭天晚上,村人還處于清涼略嫌風寒的適宜天氣里。傍晚時候,天上飄落下如牛毛般細密的雨絲,算是山村迎來的第一場冬雨。誰知到了夜里,卻一下子就刮起了風。初時,風力尚小,只聞屋外樹枝搖晃出的聲響。就像蠶兒啃食桑葉的聲音,輕柔爽脆,滿院里「唰唰」地一片聲響。

漸漸地,蠶兒聲變成牛哞,輕柔變得粗野,爽脆變得暴烈。遍野里一片轟響,似有震天的擂鼓聲滾過院落屋檐,無數的旌旗狂飄怒卷出撕巾裂帛般的風吼。側耳听去,總有一種激昂的聲調統領著萬千聲響,從北山頂上傾瀉下來,發沖天之怒,攜雷霆之威。一如山洪爆發,橫沖直撞,摧枯拉朽。漫過山野,滑過林梢,淹沒院落,一路咆哮著奔向山口,涌出山外,去肆意踐踏山外大片的田地和村莊。

各家各戶的窗欞門扇「吱吱呀呀」地磕踫著,發出痛苦的聲音。圈里的豬仔也不安生地跟著哼叫,引得大人們不放心地一趟又一趟起床查看。

伴隨而來的,便是愈加凝重的冷氣寒意。原本蓋著薄被子感覺正好時宜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蜷縮起身子,抱緊了肩膀,縮成一個個肉團。凡是夫妻合床睡覺的,就往對方溫暖的身子上擠靠。最後,便緊緊摟抱在一起,使原本兩個單獨的肉團合二為一,成為一個特大的肉團了。因了這樣地擠靠溫暖,便有不少夫妻被擠出了光火兒,暖出了星火兒。他們顧不得屋外肆虐的冷風和屋內漸寒的冷氣,騎馬墜鐙,揚鞭逍遙一回。

酸杏便是這群揚鞭逍遙隊伍中的一員。只是他的付出,要比別人大了許多。

他本是跟女人通腿合蓋一床被子的。听見戶外風聲漸緊,屋里又寒意愈濃,本待下床搜尋出厚點兒的棉被蓋到身上。剛一翻身坐起,頓感寒涼異常。他又重新躺下,抱緊了女人的腿腳取暖,並把自己的臭腳丫子使勁兒地貼在了女人溫熱的懷里。

女人嘀咕道,下去尋床被子呀。

酸杏回道,這麼將就些吧,也快天亮了呢。

倆人都沒了睡意,側耳听著屋外的風聲樹響,靜候著天光來臨。誰知,離天亮尚早,而倆人久已不再有這樣的肌膚之親了,特別是在葉兒離婚後的日子里。于是,酸杏先有了反應。被女人緊緊夾在腿間的襠根兒漸漸發熱增大,麻癢的襠間傳出一股久違了的沖動,惹得他手腳不老實起來,不停地磨蹭揉搓著女人業已粗糙的老皮。

女人低聲道,老實點兒吧。都這麼大歲數哩,還敢張狂啥兒。

酸杏「嘿嘿」地笑道,能張狂,說明咱還不老嘛。要是到了扶上馬也纂不住韁繩的時辰,就離入土不遠了呢。

女人不再吭聲,任憑他把磨蹭揉捏的範圍不斷擴大著。酸杏又掉轉過身子,爬到女人一頭,把略感清冷的身子緊緊抱在同樣粗糙的懷里。男人的胸懷還是那麼寬厚,那麼溫熱。一如二十多年前那個新婚之夜的感覺,安全又有依靠,為自己撐起了一片明淨天空。在這樣的天空下,倆人相互攙扶著,跨過了一道道溝坎,趟過了一條條河岔,走過了一段段凸凹不平的山路。就這麼一直走到了今天,還將一步步相互攙扶著走下去。

女人的默許和配合,更加刺激了酸杏。他開始動作起來。他如饑餓了的娃崽兒,把頭深深埋進女人胸間,輪番吸允著早已松弛干癟了的兩個女乃頭。他把手捂住女人的門戶,輕輕地撫模著,撓癢著。女人也順應著他的暗示,習慣性地把漸粗漸大的男根兒握在手里,輕柔地揉搓著。雖是沒有了早年間的柔韌粘滑,只有干燥的體溫盈滿掌心,也已讓倆人感到心滿意足了。倆人漸漸粗重的氣息噴進被子里,潮熱的氣息亦如溫暖的春日。

酸杏騰出手來,朝手心里吐了些唾液,再把它抹到女人門戶上。又將自己的男根兒潤濕,便附身而上。他緊緊摟住女人日漸干癟的身子,把終于勉強挺起的男根兒探到女人門戶上,輕輕地研磨著,試探著輕輕推進。停歇了半刻,又輕輕地抽送。直到漸漸潤滑,不再有干澀之痛,他才放心地大膽妄為起來,張狂多時,掙命良久。此時,他粗重的氣喘也如耙田耕地的老牛,聲響如雷,床搖地動。在最後時刻,酸杏集中起所有心念,調集起周身氣力,挖掘出體內每一角隅里殘存的能量。直感到頭皮發炸,手腳抽筋,眼冒金花,堪堪難以完成最後地沖刺。待拼盡吃女乃的力氣,終于把殘留于體內那點兒體液擠出體外,人也便如萎縮了的男根兒,立時癱軟在了自己女人身上。好像虛月兌了一般,只管長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歇息了半晌兒,女人撫模著男人日漸瘦削的脊背,疼愛地嫌道,都這麼大歲數哩,還要逞能拼這樣的力氣,不要老命了麼。

酸杏也是輕撫著身下女人粗糙的皮膚,遺憾地回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年歲不饒人哦。要是擱在早年間,一晚兒上兩回馬的時候都有呢,哪會像現今兒這麼費事巴力呀。

女人說道,別這樣講哦,也是咱的心氣不好。要是葉兒能安安穩穩地再過上好日子,咱也就不再這麼愁苦哩,身子骨也就硬朗了呢。

一提到葉兒的事,倆人又都不由自主地各自嘆了口氣。

女人又道,也不知鳳兒給提說得咋樣哩。我就是擔心,人家京兒一個疤麻沒一點兒的滑順娃崽兒,怎會同意再娶葉兒呀。咱是不是又在攀高枝瞎折騰呀。

酸杏的聲音顯得空洞而又飄浮。他說,我也不知哩,就看葉兒的造化咧。該著跟誰是兩口子,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咱再咋樣折騰,也是強求不來呢。兒女自有兒女的福,走到哪步算哪步,隨她去吧。

倆人又唏噓了好一陣子。直到天光大亮,冷風剎住了腳,戶外的風聲已被早起的村人弄出的響動所代替,女人才爬起身來,穿衣下床。

她對酸杏道,你還是再躺一會兒,狠狠地睡上一會兒回籠覺。我去做飯呀。等飯好哩,我再叫你起床。說罷,她又把堆放在床頭上的雜亂衣服一股腦兒地蓋到他身上。

酸杏點點頭,翻身朝里,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酸杏醒來時,有刺眼的日光透過窗欞,斜斜地射到了干淨的屋地上。堂屋外的鍋屋里,傳出隱隱地說話聲。似乎有自己女人的聲調,卻始終听不出另一個說話的人是誰。酸杏估模著,現在的時間大概也有八、九點鐘樣子了,知道女人心疼自己,夜里又使過了力氣,沒有提早叫醒他,讓他多睡一會兒的。他趕緊爬起身,穿衣下床,走到戶外寒冷卻明淨的天光里。

因了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屋外景物早已變得面目全非。原本附著在枝條上的枯葉,都隨夜里的寒風吹落殆盡。僅剩了稀稀落落的葉片,依然頑強地守候在枝椏間,在明顯寒冷了的山風中瑟瑟發抖,搖搖欲墜。地面上鋪滿了一層散亂的枯葉,在潮濕的地面上翻滾了一夜,又被人無意地踩踏一通,便髒兮兮地躺在那里,色彩盡失,嫵媚頓消。把平日里深深遮掩起來的丑陋一面,無可奈何地暴露在天光人眼里。

酸杏听出了在鍋屋里與自己女人說話的是木琴。他甚感驚訝,不明白木琴怎會不請自來,一大早就突然出現在自己家里。這是酸杏萬萬沒有想到的。他又悄悄地退回到堂屋里,細听著倆人熱切地談話,心里急急地猜測著木琴前來的意圖。是國慶或是人民有了啥事麼,叫她必須親自前來講說。但听到倆人說話時語氣的熱切勁兒,似乎沒有什麼嚴重事情發生。他的眼前一亮,會不會是木琴為京兒和葉兒的事,專程來的呢。也許京兒的意見征得了全家人的同意,便讓木琴親自出馬,確保更大的勝算。也許是木琴覺得兩家結下的疙瘩太大,必須自己前來方能解開,重歸于好,以保證倆娃崽兒親事的圓滿成功。

酸杏忽驚忽喜地瞎想著。就听自己女人說道,讓你等了這麼久,我得去叫醒他呢。

木琴說道,不急的,就讓大叔再睡會兒吧。

酸杏女人推開鍋屋門,邊走邊回道,也早到該起床的時辰哩,太陽都升起八桿子高了呢。

酸杏女人推開堂屋門,見酸杏站在屋地上。正琢磨著什麼。她剛要出聲叫他,被酸杏擺擺手制止住了。

酸杏悄聲問道,木琴咋到咱家呀,有啥急事麼。

女人也立即悄聲回道,不知。都來大半個時辰哩,也不讓叫醒你,也沒說啥事呢。

酸杏沉思片刻,說,你少說話,等听听她要說啥事,咱再打算哦。

說罷,酸杏立即大聲問道,是他嫂子來了麼,快進屋呀。昨夜風寒,料想今兒沒啥事,就睡了個懶覺。反倒把你給關在門外一早晨哩,該死呢。一邊說著,一邊系著衣服扣子,跨出了堂屋門。

木琴也聞聲出了鍋屋。她笑道,是呀,京兒爺倆也是賴在床上不起來,現今兒可能連飯還沒吃呢。

酸杏忙把木琴讓進屋里。酸杏女人麻利地給倒上了一杯白開水,又趕忙退出了屋子。屋里就剩了酸杏和木琴倆人。

木琴說,大叔,一大早跑了來,就驚你的好睡呢。

酸杏忙道,年紀大了,還有啥好睡哦。要不是礙著這場風寒,我早就起床哩。不在屋里院外轉悠上三圈五圈的,胳膊腿腳就一天不舒坦。

木琴不再跟他兜圈子,單刀直入地直奔主題。她說,大叔,我今兒來,是跟你請教來的。讓你給琢磨琢磨,替我拿個主意,看這事能不能辦成,怎樣才能辦好。

酸杏還以為木琴是來提說娃崽兒的親事,心下竊喜。他嘴上卻謙虛地道,呵呵,我能給你拿啥好主意。原先咱在一起工作的時候,都是你幫我拿主意的。你的主意中肯又實際,辦起來又有效,還沒有能難倒咱的事呢。

木琴說,還不是你掌舵掌得穩呀。辦起事來又不死板教條,隨機應變。連公社里的那些人精兒們,也不敢小瞧了咱。

說到這里,倆人又回想起當年跑公社創辦學校、衛生所及大鬧中學的事。一幕幕的場景立時擁到眼前,歷歷在目,清晰可見。倆人又就著這些舊事說笑了一陣子,氣氛異常熱烈友好,心情也異常輕松愉快。酸杏還吹噓道,我還沒忍心拿出賴皮法使呢。要是都使出來,那個楊校長可憐巴巴地就要下跪了呢。

木琴道,這次過來,也是跟你商量個大事體。你一定得替我細琢磨,拿個穩主意哦。見酸杏在認真听自己說話,木琴便把修路的打算講了。同時,她詳細地擺出修路的原因、理由、規模,以及村里所具備的優勢和面臨的劣勢和困難。

酸杏一下子沉默了。他沒有料到木琴是為這件事來找自己的。同時,他也吃驚木琴的胃口這麼大,竟要把窄窄彎彎的羊腸小道修成四米寬的筆直大路。對小小的杏花村而言,不說這樣的工程如何浩大,就是這想法本身,也足以讓酸杏瞠目咂舌了。酸杏何嘗不知這修路的重要性。早在自己當道的時候,他就曾有過這樣的想法。把道路修成走車的大路,方便了村人不說,僅是交公糧的時候,也不會整日為牛車行駛的安全問題擔驚受怕了。但是,掐指粗略算來,所需的人力、費用等各種各樣的難題和困難,讓他最終又徹底放棄了這樣的打算。

酸杏沉思著,認真掂量著其中的厲害所在。就如自己依然在干著村支書,仍在責無旁貸地履行著支書的職責。他問木琴,這可是個大工程哦,不是修田埂壘塘壩那麼簡單。這人員呀,用工呀,資金呀,雷管炸藥車輛什麼的,不考慮周全了再動手,恐怕就要半途而廢呢。與其弄到那般地步,對上對下交代不了,反不如趁早罷手。

木琴心中一陣兒激動。她沒想到,酸杏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推月兌或責怪的意思,更沒有袖手旁觀,等著看自己的熱鬧。他是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著想,替公家打算,就連丁點兒的私人恩怨也未涉及。這讓木琴大喜過望。木琴趕忙把與鳳兒在路上考慮的比較成熟的想法和盤端出來,讓酸杏進一步幫自己謀劃。

酸杏听罷,半晌兒不言語,而是猛勁兒地吸著辛辣的旱煙袋。屋子里充滿了刺鼻的煙草味兒,嗆得木琴不停地勉強壓抑著小聲咳嗽。

過了一大會兒,酸杏將煙袋鍋重重地磕在下的杌子腿上,說道,要我看,這修路是個大好事,也是長遠的事。早晚都要搞,那就晚搞不如早搞。再拖下去,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哩。真要動手的話,首要的是先弄到錢,才能買來雷管炸藥啥兒的。沒有這些,咱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玩不轉呢。跟上級要求點兒,恐怕也無濟于事。公社的錢更是僧多粥少,撒芝麻鹽似的全公社哈撒一圈,留給咱村的還能剩多點兒。只能靠咱村人自願集資了。可這集資要小心呢,村人都窮哦。現今兒,靠著上邊政策好,總算吃飽了飯穿暖了衣服,口袋里卻空癟呢。除了今年你領著賣了點兒杏果,收了點兒錢,哪兒還有進錢的門路呀。這集資的事,一定要辦穩妥嘍。搞不好,修不成路不說,怕還要鬧出亂子呢。

木琴趕忙回道,我想先在村人中模模底,看看有多少同意的,再舉動。這集資,也不能白白地集,由大隊打欠條。一旦路通了,進錢的路順了,大隊要連本帶息償還呢。

酸杏重重地點頭,說道,這樣也好。一定得跟村人講清楚哦,別讓他們在背後說三道四的。這條路子還可以趟趟試試。

這個大事,得到了倆人的認可。似乎仍然是倆人在搭班子研究大隊的事體,全然忘記了身為村支書的木琴在與這個已是平頭百姓的酸杏探討村中大事。

直待木琴歡天喜地地走了,酸杏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是被木琴趕下台面的普通村人了,不與她為敵也就罷了,咋還要不由自主心甘情願地替她琢磨公事呀。他後悔起來,在心里一個勁兒地罵道,真是白日撞見鬼哩,老糊涂了呢。看來,婆娘說得不差,自己還真是有官癮呢。都下台這麼多時日了,竟還掛念著大隊的事。一見木琴來提說,就模不著南天門了,咸吃蘿卜淡操心,念的是哪一捆經,唱的是哪一出戲呀。同時,他也暗地佩服木琴的心計。因了管理杏林的事,讓他酸杏給鬧了個天翻地覆,人仰馬翻。這回算是長了見識,知道了自己的厲害,便先來試探他的主意。一旦做通了他的工作,其他人也就都好擺弄了。

酸杏懊悔了半天。又想,這修路的事的確是件大好事,是為村子前途著想,為娃崽兒們的今後前程著想,也算不得自己多管閑事。幫著木琴參謀琢磨,應該是他酸杏份內的事。誰叫他還是杏花村的一份子呢。這麼想下來,心里的懊惱才算平息了,而肚子里卻又咕嚕嚕的叫了起來。

他一疊聲地喊女人快點兒端飯,快到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吶。

當天晚上,木琴就召集了村干部們開會。她把設想講了,就是利用今冬農閑季節,展開修路工程。她讓每個人都輪流發言,按著這樣的設想,談自己的意見。好的要談,壞的更要談,甚至連反對意見也一並講出來。看看這想法能不能行得通,怎樣才能行得通。在此之前,除了茂林和鳳兒知曉這事外,村干部們也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但都不具體,更想不到木琴會有這麼大的打算,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他們還沒有思想準備,發言也就顯得格外謹慎小心。都閉緊了平日里慣于能說會道的嘴巴,淨想听別人講些什麼,再把握好自己表態的分寸。

鳳兒是完全擁護木琴的主張的,便首先發言。她擺說修路的種種好處及有利條件,堅決同意木琴的意見。但是,畢竟鳳兒才進了班子不多久,年齡最小,說話的份量不足,又沒有樹立起一定的威望來,所謂人微言輕。她的話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會場上依舊是死水一潭,干部們還在仔細地掂量著其中的輕重厲害。

茂林早已知曉木琴的想法。還是在上次木琴與鳳兒到公社開會回來後,木琴就曾單獨找他,交換了意見,想听他的想法。當時,茂林覺得這事責任重大,顧慮頗多,便沒有直接表態,說等他考慮考慮再講。見鳳兒說完了,又沒有誰人挑頭兒講話,木琴也一直拿眼神瞥他,茂林便無奈地發了言。他的話,代表了在場的大部分人意見。歸攏起來,就是三條︰一是修路是對的,也必須把路好好修整了。不的話,村里產出的東西運不出去,等于白忙乎啦。二是修個什麼樣的路。要是按照木琴的想法,能修成一條四米寬的大路來,那敢情倒好。但是,盡著全村的家當,困難重重,難題多多,關于資金、勞力、技術、設備等等。因而,大修不如小修,保證完成任務握有勝算不說,還能對上對下有個好交代。萬一大修完不成任務,弄個半拉子工程放下了,再想拾掇起來,可就難上加難了。三是資金怎樣籌集。公社能給多少還是未知數,肯定多不了哪兒去。剩余的,就得自己想法子。這可不是娃崽兒們滋尿窩,想咋滋就咋滋,不好想呢。

茂林剛講完,振富也急急地表態。他基本同意木琴的設想,但也有茂林關于資金籌集的顧慮。他的理由極為簡單,就是村人還窮得叮當亂響。今年杏果收入的那點兒小錢,全被人們掖藏起來,稀罕得比自家的婆娘娃崽兒還要揪心上緊。想向村人借錢,恐怕還不如跟他們借婆娘使用痛快吶。因而,好事要做好,就得考慮周全。別弄到最後落了埋怨,留下罵名,好心可就得不到好報了呢。

振富的話,越發把大多數人的心態表明了。那就是,明著支持木琴的主張,實則釜底抽薪,暗里支持了茂林的意見。他的話,引來一片嗡嗡地討論爭辯聲。一部分人贊同木琴的設想,另一部分人則堅定地站到了茂林振富們一邊,狗咬狗地撕咬不清。直到深夜,也沒有弄出個明了的結果。

木琴只得宣布散會。散會前,木琴叫村干部們都到自己所負責的各家各戶里,去征求意見,看看村人都有怎樣的看法。待把村人的意見收集起來後,再做打算。眾人一窩蜂兒地散去。只有鳳兒陪著木琴坐在屋里,發了一陣子呆。

鳳兒理解木琴的心思,心急如煎,卻又無可奈何。鳳兒道,杏花村的男人都太功利哩,做啥事總想著請功擺好。一旦有個不好,就趕緊縮頭擺清自家,生怕自己沾上了腥氣。

木琴沒說話。她愣怔了半晌兒,才說道,回家睡去吧,等听听村人的意見再說。

鳳兒沒精打采地回到家里。見公婆的屋里亮著煤油燈,就知道倆人還沒有睡覺。她隔著門輕聲問道,娘,還沒睡麼。屋里立時傳出酸杏的聲腔,說正等你呢,快進屋來。

鳳兒推開虛掩著的門,果見公婆和國慶坐在八仙桌旁。金葉已經在床上睡熟了。

鳳兒問道,有事呀。

婆婆回道,還不是你爹,真是當官當上癮了呢。不該自己操心的事,瞎操心。不該自己過問的事,也跟著瞎湊熱鬧。這不,攪得一家人睡不成覺,非得等你回來,問問會上定的結果。

酸杏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女人的話。他直接問鳳兒道,今晚,會上都是咋定的。

鳳兒便把會上的過程學給公公听。末了,她問酸杏的想法。

酸杏說道,你今晚上的表態對哩,就是要與木琴緊緊地抱成一團。甭看那些個人都是男爺們,做起事來,個個怵頭耷腦的。走起路來,比女人邁的步子都要小。我細細思量了一整天,總算想明白了。雖說木琴這次的步子邁大哩,可這邁步的方向沒錯。雖有風險,做事要是不擔風險,還能做成啥事。我原先就是顧慮這兒顧慮那兒的,到頭來還不是沒搞成啥大事麼。你年輕,得好好跟著木琴學,使勁兒朝前闖。闖出來了,就是一片天地。闖不出來,就得跟我似的窩屈在自家小院里,成了半個廢人咧。你放心,有多大的勁兒,就使多大的勁兒,別留著力氣。我在後面給你撐腰吶,看誰敢小瞧了咱老賀家人。等你的翅膀歷練硬哩,以後在村里當家作主也是說不定的。

鳳兒沒想到,今晚公爹會一反常態,說出一大堆支持激勵自己的話語,心里大為感動。她當即表態道,爹你放心,咱村里除了你和木琴嫂子,還沒有誰能放在我眼里吶。比起山外那些人,這兒的村人就跟娃崽兒般小心眼小做派,不像有大出息的樣兒。

說得國慶大為不滿,他堵鳳兒道,沒出息你還嫁過來干啥兒。要是後悔了,就再回去嘛,誰人稀罕哩。

回到西院,國慶一個勁兒地提醒鳳兒,說甭听咱爹的,他是沒過夠當官的癮,才有意把你拉扯上,圓他的心思吶。咱可不能跟木琴學。見天兒不管家不顧業地窮忙活,受累不討好。安安穩穩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辦呢。咱娘早就盼著抱孫子哩,你的肚皮咋還不鼓起來呀。

鳳兒瞪他道,滾,想生娃崽兒,就找別人生去。我哪有閑工夫陪你生娃兒。

國慶不識好歹地上前按住鳳兒道,你不給生,叫誰生去。今晚兒就把種子給種上,看你的地里能不能鑽出芽苗來。說罷,翻身騎到鳳兒肚子上。上頭剛要忙活,下頭還沒到位,就叫鳳兒用力挺肚側身,把他掀翻在床上,還差點兒滾落到床下。

國慶恨恨地道,你咋這麼心狠,還讓我今晚兒睡得著覺不。

鳳兒笑道,你去找爹娘告狀嘛,就說我見天兒熬你的鷹,還不讓你種娃兒種子,看他們咋講。說罷,翻身朝向里牆,不再搭理國慶,更不叫國慶近身,而是仔細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國慶磨蹭了大半天,見無縫可鑽,只得悶著氣,先行睡下了。

關于修路的種種信息漸漸匯總起來,有喜有憂。讓木琴像患了感冒得了風寒似的,忽冷忽熱。她的心情時而激奮一陣子,又時而愁悶一陣子。引得茂生直擔心她是不是腦殼兒出了啥問題。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在吃飯的時辰,木琴吃著吃著,便莫名其妙地端著飯碗舉著筷子不動了,眼楮直愣愣地盯著某處不眨眼皮。茂生用筷子狠狠地戳戳桌面,「  」的響聲立時驚醒了木琴。她慌亂地回過神兒來,趕緊吃飯。吃著吃著,又開始愣怔發呆。

茂生真的害怕了,覺得木琴與往常簡直判若兩人。肯定是整日琢磨事體,把腦子累壞了。他跑去找國慶,把木琴的反常舉動細細地描述了一遍,緊張地問國慶,崽兒他娘是不是要犯瘋病哦。

國慶看他認真的勁兒,笑得喘不動氣來。他說,哥,你甭擔驚哦。鳳兒也跟嫂子似的,犯了同一個病癥,見天兒愣怔出神呢。白天還好些。夜里正睡著覺,就撲稜一下坐起來,嚇死個人。

茂生趕忙附和道,對哩,對哩,就是這樣一驚一乍的呢。要不要帶她倆去市里,找姚大夫給把把脈呀。

國慶越發嬉笑不止,說不用哦,我就會把這樣的脈呢。她倆是叫修路的事體愁 癥了。等路修好了, 病也就好了呢。

茂生當然信不過國慶的本事,對他的話半信半疑。回到家里,他愈發仔細觀察著木琴的言行舉止變化。要是再加重了,就下定決心帶木琴去找姚大夫。他還想到,要是木琴不去,他就把她綁上,扛到市里去。為此,他還偷偷準備好了綁人的麻繩。

木琴的 病不僅傳染給了鳳兒,茂林振富們也是如此,甚至連酸杏也是坐臥不安。只是相比較起來,各人表現出的程度不同罷了。木琴和鳳兒的重些,茂林振富們的輕些,而酸杏則居兩者之間。

縣里已經回信了。通過匡算,就杏花村現有資源條件,所需資金大概不會少于四、五萬。這還是最保守的粗略估計,具體數字要在實際勘測後才能定下來。在村人眼里,四、五萬塊錢是一個巨大的數額。把這些錢白白扔到路上,簡直是不敢想像的事情。

村人的意見也陸續反饋上來。基本態勢是,三分之一的人擁護,三分之一的人反對。剩余的三分之一則意見含糊,模稜兩可,等待觀望。在家族門戶上,宋姓人家一半擁護一半反對,賀姓人家絕大多數人擁護極少數人猶豫觀望,李姓人家有一半人等待觀望。其余的,便是擁護和反對基本對半平分。這讓木琴愈發為難,定也不是,不定也不是。反應到村班子中,也是三分天下。木琴鳳兒們堅持修路,茂林等幾個人堅決反對。只有振富一個人保持中立,說修也行,就是千萬別弄出事端來;不大修也罷,小打小鬧地修整一下,待日後再好好地修,方才穩妥,此為上策。這樣的局面,與上次開會時沒有什麼兩樣。似乎村人的意見,更加有力地驗證和支持了班子成員的意見分歧。

距離立冬僅剩下幾天的時間了。若是再不抓緊把修路方案確定下來,及早做好修路的前期籌備工作,趕在小雪前把工程鋪展開,恐怕今冬的空余時間就要白白浪費了。到那時,就算全村人都熱烈擁護修路,也已經錯過動工的大好時機了。

木琴急如火燎眉毛,坐臥不安。她知道,若要絕大多數村人同意,必須把李姓人家的工作做通。而關鍵的關鍵,就是振富必須想通了才行。只要李姓人家加入進來,那些支持茂林的宋姓人家就會跟風贊同。如何能讓振富拐過這個彎子,是件挺傷腦筋的事。她曾幾次找振富做工作,都讓他不軟不硬地給頂了回來。振富說,我是支持修路哩。村人不贊同,神仙也沒法兒。咱總不能硬往人家屁兜里去掏錢搶錢吧。

木琴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要征得公社領導們的同意,由上而下地做工作。想來振富再怎樣會算計,也不敢違迕了領導的旨意。于是,她先到公社,找到正為安排布置冬季農業生產而忙得焦頭爛額的沈書記,把自己的打算和面臨的種種困難匯報了。

沈書記一听,大喜過望。他說,我正愁著怎樣搞個規模大點兒的工程吶,沒想到杏花村竟會有這樣大膽的設想。就這樣搞,還必須一定要搞響,搞出些名堂來。

沈書記所以如此高興,是因為前些天在縣里開會時,北山公社被杜縣長點了名。嫌冬季農業生產動作慢眼界低規模小,跟娃崽兒滋尿窩似的,東面滋一個水坑塘壩,西面滋一條河叉溝渠,沒一件能擺上台面的。會議一散,有人就當面稱呼沈書記為滋尿書記,還惡意地邀請他到自己直轄的地面上給滋兩下,多弄出一些工程來。氣得沈書記直罵娘。回到公社後,沈書記把公社大小官員罵了個遍,又都把他們攆到各村去重新規劃,重新發動冬季生產。他發狠道,誰要是搞不出個名堂來,就蹲在下面別回來了。

木琴一听有門兒,忙把資金短缺的難題擺出來,想請公社給想想辦法。

沈書記立時沉下臉來。他牙痛似的哼哼道,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我還叫錢愁得吃飯沒味兒,睡覺不香吶。全公社大小干部見天兒張著嘴巴等我給喂飯呢,你也來搶飯吃,不是要割我的肉,放我的血嘛。不行,絕對不行。活兒必須干好,錢卻一分也沒有,自己想辦法去。說罷,他便拉出一副趕叫花子出門的架勢,就要起身送客了。

木琴當然知道,在老虎嘴里是討不到一丁點兒便宜的。所謂欲擒故縱,先讓他撒急了,再提說村里的事務,省得讓他嫌自己拿村里的屁事打擾他。一句「我是當全公社的書記,還是給你當村里的書記哦」,便會把她堵得死死的。見他要硬趕自己出門,木琴趕忙把在村中集資的辦法和當前的局面講了,意思是叫他出面統一村干部們的思想。

沈書記果然不高興地說道,鬧了半天,你是想叫我給你干幫工哦,膽子也太大了些吧。我一個堂堂的公社書記,還要替你處理起家務事了。要是各村都你這樣來找我,我不得被你們零割碎敲了麼。虧你想得出來呢。

木琴陪笑道,哪敢呀。這集資可是個大事情,不敢強迫的,只能自覺自願。要是公社沒有個態度,老百姓心里沒底兒呀。

沈書記嘟囔道,甭跟我講說大道理,我的道理比你還硬吶。要是人人都像你,我不得見天兒跟老百姓套近乎通思想哦,那還要你們干啥。這種屁事,我不管。就叫老楊去嚇唬他們吧。這些尖頭怪兒們要是個明白人,就讓他還頂著米粒大的烏紗帽。想不明白的,就把他們的尖頭削平嘍,看還敢齜牙咧嘴地弄景兒吧。還有哦,工程得趕快上馬。過幾天,我就專去查看。要是到時還不見動靜,我要拿你試問呢。

木琴連忙稱是,說我盡力呢。

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

楊賢德接到沈書記的旨意後,不敢怠慢,親自到了杏花村。他現場召集村干部們,開了個緊急會。桌子敲得震山響,把茂林振富們訓了個七開六透氣。村干部們哪見過這樣的場面,個個怵頭縮腦地呆坐在屋角里,噤若寒蟬。楊賢德當場給每個人分了工,一人負責一部分村人的工作。做不通的,就騰地方,讓有能力的人來干。楊賢德是組織委員,專門管這些個小神小鬼的,誰會犯傻,跟他犯 。于是,這場強逼硬壓的會議立時見效。村干部們再不敢有怨言牢騷,立馬竄蹦在自己所負責的人家院落間。套近乎拉感情,軟纏硬磨地求村人同意修路。還要他們心甘情願地把藏掖在旮旮旯旯里的杏果錢模出來,扔到大路上。

待絕大多數村人同意集資修路後,木琴叫振富起草了份集資同意書。注明是大隊跟個人暫借的錢,寫明借錢的利息,等日後由大隊連本帶息一同償還。並且,又在每份同意書上加蓋了大隊公章和個人手印。這樣辦理,讓村人有了主心骨,不怕大隊日後翻臉不認賬。剩下幾戶堅決不買賬的人家,木琴使出強硬手段。誰家不同意,就不準其參加集體組織的任何生產活動,包括杏林管理和杏果收購等。這些人家不怕集體的其他活動。反正自己擺弄自家的田地,自己吃自家田里長出的糧食,餓不死人,更凍不死人。他們單怕村里不幫著自家管理林子和收購杏果,斷了日後進錢的財路。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們只得勉勉強強地同意了,心里卻是老大地不舒服。

酸棗婆娘在跟酸棗大干了幾架後,也是無奈地眼睜睜看著他眉開眼笑地揣上掖在糧囤里的票子,出門去交集資。她嘴里依然恨道,等修路修出人命來,看你木琴還敢這麼張狂吧。

她的話,恰被路過的四季和蘭香兩口子听到了。他倆也是掏出了杏錢心里老大不舒服的主兒。听到酸棗婆娘站在自家院子里出聲咒罵,就覺得很出氣。

他倆是去給振書過六十大壽的。本來,按照山里人習俗,這做壽的事應該趕在春節期間過的。但是,上年春節前,家中發生了一系列事體,叫振書提不起一丁點兒興致。孫子秋分當兵走人,弄得一家人忙亂了一個節前。一家老少牽腸掛肚地陪送秋分,心里都有些空落落的。更為嚴重的是,二兒子四喜賭氣不辭而別,遠走他鄉。對振書來說,不啻當頭一棒。振書被打得暈頭轉向,就連過年的心思也沒有了,整日蔫頭耷腦心灰意冷的。好在有金蓮不住地勸講,說二哥的出走也是命中注定有這一劫,由不得人的。將來回轉之時,必是巧遇機緣,時來運轉,定成大器的。一直以來,振書對金蓮的話深信不疑。她的勸說,讓自己堪堪恢復了些元氣,並漸漸地放寬了心空兒,情緒也慢慢穩定好轉起來。因而,振書決定,還是要過六十大壽的。一來借此沖沖晦氣,二來也把未過的壽辰補回來。要是還趕在春節過,那就不是六十大壽,而是成了六十一歲的狗尾巴壽了。

趕往老家的路上,蘭香嘀咕道,木琴也太張狂哩,咋就敢把大伙兒積攢的這點錢統統掏騰出來,白白扔到大路上呢。也不怕日後還不上帳,叫村人把她給生吞活剝嘍。

四季也說,我看著也玄乎。這路修不修的,也不打緊兒。咱不是照樣見天兒進山出山的,也沒被困死在山旮旯里麼。她真要是把咱的血汗錢白白扔到路上收不回來,我頭一個蹲她家里要錢呢。沒有錢,我就把她家的院落給賣了,也得還咱呀。

倆人這麼說著,徑直進到了老家的宅院。

院子里很是熱鬧。鍋屋里熱氣騰騰,不時地傳出鍋碗瓢盆踫撞的聲響。這一天,被振書特意安排在星期天,上學的娃崽子們也都回到了家。四喜家的仨閨女、四季家的冬至和四方家的一雙兒女,正在屋里院外竄蹦笑鬧著。夏至在技術小組里太忙,早晨臨走時跟蘭香說好了,等中午上壽時一準兒趕回來。這時,出嫁到北山村的四季大丫頭春兒,也早已攜著丈夫郭仁來到老家幫忙。郭仁的到來,越發引得一群娃崽子瘋上了天。他們扯住姐夫,掏兜模包地要這兒要那兒。還沒臉沒 地跟他廝混打鬧,完全一副親姐夫與小舅子的無賴做派。

振書趕忙驅散了這幫瘋崽子,把郭仁讓進屋里,說,甭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山野娃子,見不得好眉好臉呢。

堂屋里打掃得板板正正的。原本凌亂的家什被收拾得規規整整,桌凳也擦抹得干干淨淨。正堂的北牆上掛了一大幅壽聯,是一整張大紅的對子紙。上面用粗大的毛筆寫就一個規整的大「壽」字。兩邊配上了一幅對聯,上聯是「福如東海長流水」,下聯是「壽比南山不老松」。全是振書的親筆手跡。

娃崽子們全被趕到院子里玩耍,女人們都在鍋屋里忙著炒菜做飯,屋里便只有幾個男爺們坐著吸煙喝茶閑聊。在講說了一些年景的話題後,幾人便自然而然地說到了村里集資修路的事情上。

四季把酸棗婆娘咒罵的事學說了,又把自己跟蘭香講的話重復了一遍,以表明自己的態度和不滿情緒。

四方道,這修路本是件好事,只是太性急哩。穿衣吃飯量家當,有多少東西招待多少客,有多少錢辦多大的事。沒有錢,卻硬要辦,不是自家找難看麼。

郭仁道,听我嬸子沈玉花講,這個木琴可是有大本事的女人呢,做事從來都是滴水不露的。想必她有了把握。要不的話,她怎會不知天高地厚地瞎指揮呀。

四方跟著附和道,也是呢。沒有金剛鑽,哪敢去攬瓷器活兒呀。

四季不屑地道,屁兒哩。她要是真有了底氣,咋還要驚動公社領導來替她撐腰哦。要不是看在振富叔情面上,誰也甭想掏走我的一分錢呢。

這時,金蓮進到了屋子。她才從家里趕來。鍋屋里的髒亂活,她是不屑動手的。她就像客兒一樣,徑直坐到堂屋門口邊。听到幾個人在議論修路的事,她冷不丁地插話道,木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呢。這條大路本是很規矩地從村口祖林墳地前經過的,因為路窄人少車少,祖林還能吸納南山送來的氣脈。特別是大南河在祖林前繞了個大彎子,在地理上叫玉帶纏身,是個大好的格局。要是把現今兒的路拓寬了,走的人多,行的車多,就把這條玉帶硬生生給攔腰截斷了。南面的氣脈過不來,這祖林的吉穴也就破了,村里肯定要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體來。人心散了,日子也就過不安寧咧。到那時,不管誰人再有多大本事,也都挽救不回來呢。

振書吃驚道,真的麼,有這樣厲害呀。

金蓮繃緊了面皮,露出一絲慣常的神秘笑意。她說,你也是通曉陰陽地理的人,咋就會看不出來呢。

振書頓時羞紅了臉面。好在他的皮膚被風吹日曬得黑紅一片,旁人都沒有察覺到。振書趕緊問道,那你說咋辦。總不能因了修路,就把全村的脈氣給糟蹋了吧。

金蓮慢聲細語地道,要麼就不能動土修路,要麼就把大路也拐個大彎子,跟南河靠齊。這樣更好呢,叫做雙帶繞身。非但沖撞不了祖林氣脈,還會增加聚氣的力量,對咱村愈發好上加好了。

她的話,令在場的人立時茅塞頓開。都齊聲贊道,這就是壞事變好事哩。真要是這樣的話,掏出的錢也就不冤枉了呢。

郭仁敬佩地大加稱贊金蓮的神威,他說,三嬸子真是神兒呀,要不咋會有那麼多的人來敬拜呢。俺村的人都把你當神人講呢。

金蓮沒回聲。她依舊端坐在門口邊,神色淡然,不知是高興還是不屑于接受這樣露骨地夸贊。

振書擔憂地說,這可是個大問題。要是大隊動了工,哪還會顧及到祖宗墳地呀。只要是修路方便,哪怕把老祖林給推平嘍,也是說不定的呀。

四季和四方也跟著擔憂起來,覺得老李家所以能有今天的場面,完全是托賴祖林供出來的。要是真的因修路把林地脈氣給斷了,後果要多嚴重有多嚴重,簡直不堪設想了。

四方略微緊張地說道,咱得跟木琴那些村干部講明這個理兒,叫他們在定路線的時辰,把老林給讓出來,千萬不敢胡來呢。

四季接道,你都想到天宮上哩。村干部會听你的麼。他們都听木琴一個人的。叫他們往東去,就不敢往西瞥一眼呢。要我看,干脆發動村人去跟木琴講。人多了,法不責眾,又眾怒難犯。她就得好生尋思尋思,或許這路線也就得改改哩。

振書一拍大腿道,好法子呢,就這樣辦哩。看木琴還敢不管不顧地把全村人都給得罪死呀。

這樣的商議結果,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覺得穩妥。剛剛泛起的焦慮也一掃而光,心情重新輕松了起來,氣氛重又歡快熱烈了。這時,夏至也從外面趕了回來。接著,熱熱的菜肴被悉數端了上來。吃長壽面,敬長壽酒,席面熱鬧異常。

吃過午飯,郭仁就想告辭回去的。桂花卻蹲坐在牆角里開了腔兒。她也不避諱,守著一家人的面,問郭仁道,前些日子,我托春兒和你給等兒說媒的事咋樣了。原先依靠著酸棗家的去說媒,三等兩等就是不見個動靜。急得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你二叔這個死鬼撇下一大家子人,自己一個兒出去廝混,弄得我有操不完的心呀。說罷,她又撩起衣襟,擦抹眼角上溢出的淚花。

桂花的話音一落,屋里的人全都失了好心情。四喜出門已經大半年了。開始的時候,他曾經給家里來過一封信,說是到了青島的嶗山,之後便音信皆無,不知又游蕩到哪里去了。今天的席面上,獨獨少了他。眾人只顧了議論改路線的事,竟把這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明顯地冷落了桂花。一家老少一時不知說些啥好了。

郭仁趕忙接茬道,二嬸,別心焦哦。我正托我嬸子沈玉花說著吶,想來一定能說成的。

等兒也不害羞,馬上插嘴道,我的事不用你們急哦。我自己去找婆家,不會賴在家里不走的。

桂花拉下臉罵道,死妮子,就選你能哩。甭想著在咱村找婆家哦,想找也得到山外福囤里去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呢,早有人跟我講了。要是不听大人話,就撕爛你的嘴丫子打折你的腿腳,看還敢 吧。

等兒立時撅起嘴巴出了屋子,進到鍋屋里生悶氣去了。

娘倆的言來語去,弄得一家人心里都挺不舒服的。振書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煙,其他人也都像焦渴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喝茶。屋里熱烈的氣氛頓時沉落下來。

夏至圓場道,都慢些講麼。這麼大個事情,咋能說啥就是啥呢。以後慢慢權衡好了,再說也不遲呀。說罷,自己溜出了屋子,到院外去了。

夏至滿村子里尋人民。

他先跑到上午技術小組未完成的工地上找,公章和柱兒都說沒見。他又跑到酸杏家去問。酸杏女人說,人民和他爹去了鎮上,給葉兒修屋去了。她家的屋頂一直漏雨,想必是前些日子刮大風時把屋瓦刮毀了。

夏至悶悶地踱到京兒的屋子里,把二嬸桂花催促姐姐春兒兩口子給等兒找婆家的事講了,說,人民要夠戧呢。二嬸好像知道了倆人的事。看情形,是一百個不同意。

京兒問道,那咋辦。人民和等兒都熱了盆了,見天兒黏糊在一塊。要是活生生拆散了,又會是一出悲劇呢。

夏至道,我也不知道,這不是立馬來給他通風報信,叫他趕快想法子嘛。估計等兒也會跟他講的。我也就是跟著瞎操心撒急唄,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京兒也跟著急,說待天黑了,咱把洋行和人民都叫了來,一塊幫著出出主意,興許能想出好法子來。

夜里,倆人果然把洋行和人民叫了來,閉緊了大門和堂屋門,拉出一副研究對策的架勢。任憑柱兒和公章在門外怎樣砸門,就是不開。最後,還是驚動了茂生。他出來說,是不是不在屋里呀,過會兒再來吧。柱兒和公章相互嘀咕道,真就奇了怪哩,明明見著人民和夏至了這里來了,轉眼就不見了。

就在京兒等人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怎樣撮合人民和等兒的事時,不遠處的振富家里,振書和振富也在頭對著頭地講說著改路線的問題。

振書撂下飯碗後,徑直跑到了振富家。振富剛要吃飯,見振書來了,就硬拉他一起喝上幾杯。振書也不謙讓,坐下與振富邊喝酒邊拉扯修路對祖林的傷害問題。

振書說,咱老弟兄倆也不是外人,我拿你可是當親兄弟待的。看來,這修路的事,是定下不會改的了。可這路線得仔細掂量好嘍。千萬別弄出岔子,害了全村人呢。接著,他就把金蓮上午講的那些道理細細地跟振富學說了一遍,並時不時地插上一些自己的獨特見解。最後的結論是,這路修修也行,但路線一定要謹慎地確定,絕不敢動了全村祖林的根脈兒。

經過振書一番陰陽風水地勢氣脈的解說,振富也覺得,這是個大事情,來不得半點兒馬虎。他擔心道,現今兒路線已經定哩,就在祖林邊上經過。要是再改路線的話,還得重新測量估算。用工多不說,資金也是個大問題。現今兒,村里集的那點兒錢,僅夠今冬動工買雷管炸藥的費用,余下的缺口還不知有多大。要是再把路繞個大彎子,恐怕行不通呀。

振書說,這修路本就是個長遠之計。一旦修成了,恐怕十年二十年的都不會變了呢。咱祖祖輩輩安穩地生活在這兒,全賴了祖林氣脈供著。特別是咱老李家門戶的墳塋地界,在祖林里是上九等的。隨便模出一個,也得打上**分呢。要不,咱李姓人家的門戶能有這麼大,人氣能這麼旺,日子能高出村人一等麼。困難只在一時,影響的可是今後幾輩子人的事呢。寧可這路咱不叫修,祖林的氣脈也不敢破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振富直點頭,說,是哩,是哩,祖林的脈氣是破不得的。可這路線已經定下了,還上報了公社,咋能說改就改了呢。別說咱改不了,就是木琴想改,也恐怕不好向上級交代呢。

振書胸有成竹地道,不怕,咱發動群眾嘛。只要村人都一致要求改路線,不改的話就堅決不出工,也不讓修,別說木琴,就算公社的人也拿咱沒辦法呢。這就叫眾怒難犯,誰人也沒有辦法。再說了,這路是咱自己修給自己人走的,想咋修就咋修。就算修到山尖尖上去,又礙著別人啥事嘛。

京兒問道,那咋辦。人民和等兒都熱了盆了,見天兒黏糊在一塊。要是活生生拆散了,又會是一出悲劇呢。

夏至道,我也不知道,這不是立馬來給他通風報信,叫他趕快想法子嘛。估計等兒也會跟他講的。我也就是跟著瞎操心撒急唄,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京兒也跟著急,說待天黑了,咱把洋行和人民都叫了來,一塊幫著出出主意,興許能想出好法子來。

夜里,倆人果然把洋行和人民叫了來,閉緊了大門和堂屋門,拉出一副研究對策的架勢。任憑柱兒和公章在門外怎樣砸門,就是不開。最後,還是驚動了茂生。他出來說,是不是不在屋里呀,過會兒再來吧。柱兒和公章相互嘀咕道,真就奇了怪哩,明明見著人民和夏至了這里來了,轉眼就不見了。

就在京兒等人絞盡腦汁地琢磨著怎樣撮合人民和等兒的事時,不遠處的振富家里,振書和振富也在頭對著頭地講說著改路線的問題。

振書撂下飯碗後,徑直跑到了振富家。振富剛要吃飯,見振書來了,就硬拉他一起喝上幾杯。振書也不謙讓,坐下與振富邊喝酒邊拉扯修路對祖林的傷害問題。

振書說,咱老弟兄倆也不是外人,我拿你可是當親兄弟待的。看來,這修路的事,是定下不會改的了。可這路線得仔細掂量好嘍。千萬別弄出岔子,害了全村人呢。接著,他就把金蓮上午講的那些道理細細地跟振富學說了一遍,並時不時地插上一些自己的獨特見解。最後的結論是,這路修修也行,但路線一定要謹慎地確定,絕不敢動了全村祖林的根脈兒。

經過振書一番陰陽風水地勢氣脈的解說,振富也覺得,這是個大事情,來不得半點兒馬虎。他擔心道,現今兒路線已經定哩,就在祖林邊上經過。要是再改路線的話,還得重新測量估算。用工多不說,資金也是個大問題。現今兒,村里集的那點兒錢,僅夠今冬動工買雷管炸藥的費用,余下的缺口還不知有多大。要是再把路繞個大彎子,恐怕行不通呀。

振書說,這修路本就是個長遠之計。一旦修成了,恐怕十年二十年的都不會變了呢。咱祖祖輩輩安穩地生活在這兒,全賴了祖林氣脈供著。特別是咱老李家門戶的墳塋地界,在祖林里是上九等的。隨便模出一個,也得打上**分呢。要不,咱李姓人家的門戶能有這麼大,人氣能這麼旺,日子能高出村人一等麼。困難只在一時,影響的可是今後幾輩子人的事呢。寧可這路咱不叫修,祖林的氣脈也不敢破呀。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振富直點頭,說,是哩,是哩,祖林的脈氣是破不得的。可這路線已經定下了,還上報了公社,咋能說改就改了呢。別說咱改不了,就是木琴想改,也恐怕不好向上級交代呢。

振書胸有成竹地道,不怕,咱發動群眾嘛。只要村人都一致要求改路線,不改的話就堅決不出工,也不讓修,別說木琴,就算公社的人也拿咱沒辦法呢。這就叫眾怒難犯,誰人也沒有辦法。再說了,這路是咱自己修給自己人走的,想咋修就咋修。就算修到山尖尖上去,又礙著別人啥事嘛。

振富道,這事恐怕不那麼簡單,我不好明著講的。你去試試吧。要是大多數村人都听,這事還能成。要是響應的人寥寥,這事只得罷手。

振書點頭答應下來,說,你是村干部,當然不好明著去講的。只要你心里贊同,我心里也就有了底 。反正我是小老百姓,不會有啥影響的。真要出了事體,誰也拿我沒法子。頂多說我思想有問題罷了,還能咋樣呀。

嘴上雖是這麼講,心下卻在罵道,這個老狐狸精,道行越來越深哩。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好事露面子的事攬足佔全哩。萬一有個不好,就一推二六五,靜等自家的好兒呢。

罵歸罵,氣歸氣,振書不敢有絲毫地猶豫。他出了振富的家門,立即投身到了修改路線的秘密串聯活動中。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特別是涉及家門氣運攸關的大事上,他絕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如日中天的家門氣脈遭到人為破壞或損傷。

開工的日子定在了農歷十月初十,離小雪還有九天的時間。

在此之前,所有籌備工作初步就緒。所以說初步,是因為有一些準備工作顯得非常匆忙,甚至可以說是勉強湊合的。

首先,這啟動資金就不到位。

木琴通過公社,把縣里的技術員請了來,對整個工程進行了實地測量和預算。要想完成這個工程,徹底暢通杏花村與鎮子之間的通道,大約需要搬運五萬立方土石。在保證村中各種生產生活不受影響的前提下,僅僅靠冬日農閑時間動手,就杏花村現有人力資源,恐怕沒有個三年左右時間是完不成的。況且,本地的山體均為花崗岩石構成。甭看坡面上密林叢生,土質肥沃,其實只有兩三尺厚的浮土,下面全是堅硬的山石。若是不動用雷管炸藥,就休想撼動了它。盡管公社沈書記一口答應說,只要你木琴能夠盡快把這個工程上馬,需要多少雷管炸藥都成。甚或其他必需物品,公社也會盡量滿足供應的。但是,公社是個清水衙門,屬于鐵公雞似的主兒。錢一分也沒有,毛兒是一根也拔不去。所有的錢款,全由村子自己想辦法來解決。雖說村里驚官動府地搞了些集資,但窮得叮當亂響的村人哪會有多少積蓄,不過是仰賴今年的買杏款而已。即使這樣,也僅僅集了不到一萬塊錢,要想再多一丁點兒都沒有。這還跟榨油一般硬生生地榨出來的。

再者,人手不齊,人心也不齊。這是木琴萬萬沒有料到的。

按當初預想,有了啟動資金,先行開山引路,人就不會閑著。只要把人引上了路,其他困難總會有辦法解決的。但是,這樣的想法似乎有些過于樂觀了。從村干部們的反應中,木琴已經察覺到了一些危險信號。那就是人心不足,難以形成合力。

除了鳳兒堅定地站在了木琴一邊,盡心盡意地跑上跑下忙活。其他干部或多或少都有為難發愁情緒。雖然也圍著木琴的指揮棒轉圈,被動應付的思想暴露無遺。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木琴叫振富到公社去聯系雷管炸藥等物品,振富來回跑了好幾趟,就是聯系不好。最後,還是叫茂林跑去一趟聯系成的。茂林也不見得多麼主動積極。叫他盡快把杏林管理的事情搞定了,好到時騰出人手上工地。他就是不著急,依舊按部就班地帶著一群人東一榔頭西一耙子地干活,不著急不冒煙。直到要動手修路了,終是沒有把林子里的事體弄完,留下個小尾巴擱在那里。其他村隊干部多數也不急,撥拉一下挪動一個窩兒。一不撥拉了,就蹲在那兒等靠。也有心急的,卻是僅憑了一腔熱情,在一些大事難題上派不上用場,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由此可以想見,村人對修路的事情,也不會提起多大精神頭兒的。

鑒于這種局面和狀態,木琴很是擔憂。她就去找沈書記,要求把工期再往後挪挪。反正整個工程的攤子太大,不是一個冬天就能完成的。先把村人的思想統一好了,把前期工作準備充足了,再放開手腳大干一場。

沈書記一听就火了。他瞪著眼珠子拍著桌子大發雷霆,說,我都把你村工程當成全公社的重頭戲上報縣里了,還跟杜縣長拍了胸脯子打了包票。你竟要打我的嘴巴麼,門兒都沒有。小雪之前,工程必須上馬。耽誤了工期,我不僅要拿你試問,還要把你村的班子連鍋端了。訓得木琴抬不起頭,睜不得眼,又委屈得喘不勻氣,說不出話。

沈書記看見木琴難受的樣子,心下也有些軟了。雖然是吹胡子瞪眼的架勢,到底還是退讓了一步。他說,實在不行,一定得趕在大雪前哦,再不準往後拖了。最後,為了安撫木琴,沈書記還破天荒地咬牙跺腳大開金口,從緊張得捉襟見肘的公社財政里撥出了五千塊錢,用于工程的啟動資金。他說,這也就是你杏花村,你木琴哦。換了別村別人,那是青天白日做夢娶媳婦,想都不要想呢。

沈書記的恩威並施,讓木琴沒有了一丁點兒退路。她也是咬牙跺腳地思忖道,既是這樣了,晚干不如早干。早早上馬,人們沒有了退路,人心也就安定了。

回到村里後,木琴召開了頭頭腦腦們的緊急會議。她把公社態度數說了一通,特別是把公社撥款的事有意夸大了一番。叫干部們都明白,這個工程已不是杏花村自家的事了,而是涉及到了全公社的頭等大事。誰也沒了退路,只能上馬大干特干了。會議氣氛很是沉悶,很少有人插話發言。大多的時候,只有木琴一個人在講,一個人在分工布置任務。這次會議,成為木琴執政以來的頭一次「一言堂」會議。

會後,眾人懷揣著各自心思,都默不著聲地散去了。木琴突然覺得很累,心神疲憊。似乎體內的氣力在一點一點地外泄,原本充盈的心胸漸漸要干癟下來。她心里空落落的,沒有了支撐,沒有了依靠,甚至連說話的**都沒有了。

悶悶地回到家里時,茂生已經上床睡下了。他打著低微均勻的鼾聲,一起一頓,一輕一重,一急一緩。聲音渾厚,而尾音卻又細若游絲,安穩香甜。

木琴不想驚醒茂生。她知道,茂生一天到晚為家里家外無窮無盡的瑣碎事奔波勞頓,已經夠疲乏的了。她靜靜地坐在杌子上,端詳著與自己朝夕相處的男人,听著粗糙的鼻孔里發出類似樂音般的鼾聲,心下竟然羨慕起來。這是她在二十幾年來倆人共同生活中,從未有過的感受。細想起來,她又不知自己羨慕男人的哪一方面。若論活路勞累,茂生幾乎是一個人掙命地收拾著一家五口人的田地,她基本插不上手,搭不上力。京兒又一心撲在了林子里,大部分時間耗在了杏林管理上。茂生的體力支出,要遠遠大于家里任何人。論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務,沒有哪樣不是茂生親自操持的。包括了一家人的午飯和晚飯,甚至連院落里的掃掃抹抹也是他一人干得多,其他人干得少。今晚,木琴卻異常地羨慕起他來。覺得他才是這個世上最清淨最幸福的人。有滋有味地看護著自家小日子,吃得舒心,干得舒心,睡得更是舒心。也有煩勞氣悶的時候,雷霆般光火發作一通兒,便立馬氣消悶散。依舊熱切地奔自己的小日月,任憑院外風起雲涌驟雨滂沱,與己毫無干連。

或許自己羨慕的,正是茂生這種與世無爭的心態吧,她想。

這時,西院里傳出一陣陣嬉笑打鬧的聲響,又是京兒幾個崽子在閑扯打聊。這種只有年輕人集聚起來才能有的熱鬧氣氛,把木琴引出了屋子。她站在院牆根下,靜听了一會兒。也听不清他們都在說些啥兒,但氣氛依舊熱烈,不時地參雜著肆無忌憚的笑聲。她也想到西院里去摻合一下,以緩解內心的郁悶。剛移動了幾步,又止住了腳步。她知道,無論是年齡,還是現有身份,她都不適合去摻合。若是去了,只能讓娃崽們敗興,自己也覺無趣。悄悄地躲在旁邊偷听,反倒能感受幾分年輕人獨有的青春和活力。

正這麼愣愣出神的時候,冷不丁兒傳來屋門響動的聲音,是茂生起來小解。茂生疑惑地問木琴,你咋在冷地里站著,不怕風寒呀。木琴笑笑道,睡不著,出來透透氣。茂生解完,見木琴還是站在清冷的院子里,就擔心她的病癥又開始犯了。他說,夜也深哩,趕緊屋里睡去吧。說著,上前扯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拉進了溫暖的屋子。

木琴擔憂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事情發生的突然性和不可逆轉的氣勢,大大出乎木琴的意料。木琴被夾在了進退不得左右為難的境地里,身不由己地被拋起在風口浪尖上,措手不及,又束手無策,

在此之前,木琴已經得到了一些零星的警示信息。

洋行曾對木琴說,我听到點兒風聲,好像有些人不老實,要在工程上弄景兒。具體是啥景兒,我也弄不清。你要注意呢。當時,木琴還取笑洋行道,小小年紀,前怕狼後怕虎的,還能干事不。洋行回道,千萬別太大意,我得好好替你偵查偵查再講。因為工期比預想的提前了一些日子,洋行的偵查結果就一直沒有出來。夏至也曾跟京兒提說過,好像有人在暗地里搞小動作,可能要給大隊出難題,叫京兒給木琴提提醒兒,別到時弄出事體來,又要節外生枝。京兒也沒當回事。在吃飯的時辰,他輕描淡寫地跟木琴提了一下,並嘲笑夏至是怕上工地吃苦受累吶。木琴回道,恐怕是你怕吃苦吧。這事也就過去了,誰也沒往心里去。

直到開工前一天晚上,酸棗慌慌地來到木琴家。當時,木琴不在家,還呆在大隊辦公室里,跟村干部們緊張地商量著工程的事。家里只有茂生一人,在搗鼓著明天上工所用的家什。酸棗邊與茂生閑扯,邊等候木琴回來。等了大半天,不見木琴的影子,他就跟茂生講了自己隱約听到的一些對開工不利的信息。

他說,我咋听說明兒開工,有人要弄事體呢。這幾天,晚生娘竄里竄外的,跟一些人家跑得很近。說是什麼祖林路線的,好像不想叫修路呢。我想問個明白,她就一直背著我,死也不說,怕我給張揚出去了。

茂生很是驚訝。他說,明兒就開工哩,誰還能阻得住哦。再說,這修路是個好事。舊社會里,地主老財們都把修路當成行善積德的事來做。咱為自己修路,咋還會有人阻攔呀。

酸棗也說不出明天會有什麼事要發生。但他能肯定,一定會有事發生的,就是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了。他囑咐茂生,一定要叫木琴警醒些。自己夜里再盤問盤問婆娘。一旦得了實信,就立馬過來告知。說罷,他急急地回了自家院落。

待木琴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三更天了。

夜里的會議開得很不順利。原本都定好了的路線,又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這路線要重新規劃,不的話,就要影響到全村祖林墳塋地的氣脈。當時,木琴很是驚訝,問咋啦。茂林說,村里有不少人在講,說咱村的祖林是塊福地,才保著全村老少十幾輩人平平安安地過日月。現今兒確定的路線,正好把福地變成了凶地,都怕這麼修路要修出災禍來呢。鳳兒大惑不解,問道,咱不修路的時辰,不也是見天兒從墳塋地邊走麼,咋就沒有破壞了祖林。現今兒要修了,就會破了呢。振富接道,是這兒,原先的路窄,人少車少,不會截斷氣脈。一旦把路拓寬了,人多車多,便會把氣脈給壓斷了。接著,他就把振書講說的那一套理論原樣搬了出來。說得參加會議的人頓時不安起來,一個個交頭接耳,「嗡嗡」成一片。

木琴頗感意外,說為了確定路線,咱也不是開過一次會哩,咋當時不提出來。現今兒路線也確定好了,規劃搞出來了,還上報了公社,明兒就要開工。現在又提說路線的事,早就晚了三春了。我看,就按原計劃不變。咱搞的不是娃崽兒們戲耍,想咋樣就咋樣。這是搞大工程,得按科學施工辦理,听不得迷信傳言的。要是像振富叔講的那樣,把路線繞成個大圈子,得花費多少的人工和財力哦。說句不好听的話,這不是月兌褲子放屁,沒事找事麼。

木琴「乒乒乓乓」地一頓磕踫,把在場的人說憋了氣。人們不再出頭反對,只是悶悶地吸煙,更不答話。振富也是老大沒趣。他叨咕道,我也就是說說,沒啥哩,沒啥哩。這種境況,讓木琴心里極不舒服。覺得有些地方很不對頭,但又一時琢磨不透。

茂生一直沒睡,等著木琴。見到她回來,就把酸棗來過的事講了,讓木琴多加小心,別弄出啥事體來。木琴頓時警覺了起來。想到今晚的會議變故,又聯想到洋行和夏至的話,覺得看似簡單的問題,實則一點兒也不簡單。沒有風聲,肯定翻不起浪花來。她想找酸棗細談談,但深更半夜的,只好忍住了。她又想,還會有啥事嘛,夜里都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全安排妥當了,大小干部們也都分了工,制定了標準和責任制。雖說有人對路線存有不同意見,但也沒听他們說啥意外的事情。既是安排妥當的事,又是牽動公社涉及全村人的大事,不是誰人想阻攔,就能阻攔得了的。明天就按既定方案實施,看看能有啥樣的事情鬧出來。這麼想著,她也就安心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一家人早早地起了床。匆匆地吃過早飯,木琴便趕到村南路口上。按照商定的計劃,整個工程就從村路口的祖林邊開始動工,沿著原有路基拓寬,逐漸向山外鋪展伸延。

其時,野外正刮著凜凜寒風。四野的枯草被吹得低伏抖動著,發出「沙沙」地輕響。山巒間漫起一陣又一陣風穿叢林生發出的隱隱濤聲,忽而近了,忽而又遠遠遁去。這時,天空鐵青一片,有烏蒙蒙的稠雲勻勻地涂抹在山巒上空。空氣陰冷潮濕,像有雨的樣子,卻又不見得一時半刻就能下下來。

那條帶子般彎彎曲曲飄出山外的小路,靜靜地臥在山腳下。路中間被行人踩踏得光禿禿一片,現出灰白色的土石真面目。路兩旁卻擁擠著厚密雜亂的枯草,泛著灰暗色調。于是,這條山路就如一條灰白色瓖嵌著暗色邊牙的綢帶,在山中寒風的吹拂下,翻卷著,扭曲著,飄蕩在大山月復地。又一路招搖漸遠,向山外的世界流竄而去。

小路起點靠西山的坡腳上,簇擁著大小不等高矮不一的墳丘,掩沒在半人多高的蒿草中。隨了山內漫起的陣陣寒風吹搖,似隱似現。這便是全村人的祖林墳塋地。

據說,勘查下這塊墳場的,是一位來自南方的風水先生。當時,這位先生是為了探勘北方風水寶地,再動用挑溝填坑鎮符等等卑劣手段,將其毀掉。以便把北方山水孕育出的鐘靈毓秀們的胎氣,統統趕往南方。這樣,北方便出不得官宦大家名人雅士,而南方的精英才俊人物輩出,世代承傳。當時,這位先生為了追尋一股龍脈,不遠千里,跋山涉水,終于來到了杏花村。因了勞累饑餓,筋疲力盡,昏倒在村口上,被李家先人救起,接入家中悉心照顧。待痊愈後,這位先生為報答村人的救命之恩,就給指點了這塊墳地。他曾說,這雖不是一塊上好的風水寶地,卻也稱得上一塊福地。使用後,可保村里一輩輩人安安穩穩地度日。出有衣蔽體,入有飯果月復,更保村人子嗣不絕,繁衍生息不止。不管世間怎樣天翻地覆動蕩不安,也不會觸到村人半根毫毛。他還預言到,幾百年後,此地當出息一批能人來。雖有動蕩,卻非壞事。何況,那已是數百年之後的事情了,管它作甚。村人當然听信了先生的話,覺得只要不發生東海那樣的滅頂水災,又能平平安安地過日月,不愁吃不愁穿,到哪兒去尋這樣的好事。就悉數按照他的指點,盤下了這塊林地。

時至今日,全村的先人就統統被安置在這片坡腳下,年年歲歲接受後人的祭奠跪拜。之後,杏花村後人們的最後歸宿,也將是這里。一些年紀大的人,則日夜惦記著這塊荒涼凌亂的山坡。

那里早已集聚了一部分人,都拿著鎬杴錘 及土筐推車之類的工具。人們或坐或蹲或站,在輕松地閑聊笑鬧著,一派平靜安然的景象。

木琴的到來,似乎破壞了眾人談笑的氛圍。人們都有意識地收斂了些肆無忌憚的張揚架勢和夸張嘴臉,變得節制而又乖順。這就是山里人慣有的脾性。畢竟,木琴是執掌一方的官。所謂官尊民卑,這種千百年來浸潤于骨子里而不能剔除的觀念,早已經根深蒂固。有些人主動跟木琴打著招呼,並趨前探問一些修路方面的細節。一切都顯得安然無事,決沒有一丁點兒鬧事的跡象。

事發後,木琴才明白,這些人都是擁護自己修路主張的人。而且,他們積極響應大隊的號召,早早來到工地上,當然不會顯露出事發前的什麼征兆。但是,正是這種無意識中顯露出的假象,讓木琴沒有絲毫思想準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木琴的被動局勢和尷尬境地。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即將開始的工地上依然是這些人,還不到原定人數的三分之一。

這時,洋行急匆匆地跑來,拎在手中的籃子里裝滿了鞭炮。他放下籃子,把木琴扯到一邊,焦急地道,我爹夜里感冒發燒,來不了了。叫我先把鞭炮送來,怕耽誤了開工的時辰。說罷,他又從兜里模出一串鑰匙,遞給木琴,說,這是盛雷管炸藥倉庫的鑰匙,也叫我捎給你。

木琴很是愕然,說昨晚還好好的,咋就著風寒了呢。

洋行的臉色也是不好看,他擔心道,我也納悶吶。看樣子不像是感冒,可就是躺在床上,到現今兒還未起呢。嫂子,我咋看今兒好像不對頭哦。

木琴沒吱聲,但心里也是犯嘀咕。要是往常,振富是會計,還與茂青共同掌管著工地倉庫的鑰匙,是應該早來的。但是,振富竟然莫名其妙地病了,茂青到現在也不見個影子。茂林昨晚散會時就請了假,說是要帶雪娥到公社醫院去瞧病,雪娥身子不舒服已經有些日子了,早看了早趕回來。木琴當然要準假。她還關心地詢問道,雪娥得了啥病癥,咋一直沒听說哦。茂林吱吱唔唔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是啥樣的病癥狀況,只是說一瞧完就回來,不會耽擱了工程的。現在想來,恐怕都是事出有因的。要不的話,咋會這樣巧合呢。幾個主要人物都不能及時趕到工程現場,這不得不叫人費思量。更為重要的是,上工的人數少得可憐,僅僅來了三分之一還不到,那些人呢。

正焦急間,鳳兒一溜小跑地來到木琴跟前。她把木琴扯到旁邊說,有人正在村里鼓動一些人不來上工吶。還宣揚說,要是不改路線的話,就堅決不叫動工。

木琴心下吃驚,也驗證了剛才洋行的擔驚。她知道,真的是有人在背後弄景兒呢。通過昨晚振富講說的話語,就可以明白是誰了。而且,現場的這些人當中,李姓的人家沒幾個,就更驗證了這一點。木琴明白,自己正面臨著一場真正危機,是自己來到杏花村十幾年來第一次與村人面對面硬踫硬地較量。所有的遮掩都已撕破。這是一場**果地對抗,輸贏難定,勝敗難料。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順應那些人的無理要求,把尚未動手的工程暫停下來,重新規劃設計,就此遭受的損失也是巨大的。一方面,自己剛剛樹立起來的威望將嚴重受挫。如此下去,不僅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恐怕今後真就會出現令出不行、令禁不止的局面了。到那時,杏花村將會面臨一種怎樣的混亂局面,木琴不敢想象。另一方面,大隊將因此遭受重大損失。如若把工程隨意地繞個大圈子,加大了現有工程量不說,下面河川里全村最好的幾百畝良田將被佔用殆盡。這個損失是不可估量的,更是不可挽回的。另一條路就是,堅決按照原定計劃施工。這種違背村人意願的做法,也是極其危險的。試想,村人對祖林的重視程度,就跟對待自己性命一般。寧可自己露宿荒野,也不敢動用祖林里的一杴土。要是木琴一意孤行,勢必遭到更多村人的反對。不僅修路計劃要落空,恐怕還會引發更大的騷亂。

木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掂量著,權衡著。身後的人們似乎也知曉了事情原委,都在眼巴巴地盯看著她。這是一個讓木琴近乎窒息了的時刻。原本熱鬧的路口頓時安靜下來,安靜得嚇人,安靜得讓人心里發毛兒。足足一頓飯的工夫,讓木琴感覺到了時間的殘酷無情。你想叫時間過得慢一些,好留出更多的空閑來分析決斷。時間卻在飛快地溜走,甚或溜走的步子比往日更加快了。

木琴不停地來回踱著步子。她走到茂生跟前時,竟出人意料地順手拿過他手中的旱煙袋,不假思索地塞進自己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立時,她被辛辣的旱煙嗆得劇烈咳嗽起來,臉色紫紅,淚花濺出了眼窩。她蹲在地上,捂著肚子費力地嘔著,卻什麼東西也沒有嘔出來。茂生嚇呆了,扎撒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眾人也都詫異地望著木琴,眼里現出同情又迷茫的神情。

鳳兒上前奪下煙袋,說道,嫂子,你這是做啥,咋能自己糟蹋自己呢。甭管那些人怎樣找茬弄景兒,咱還是干咱的,看他們能咋樣。

木琴已經停止了惡心嘔吐。她蹲了半晌兒,終于站起身子,對洋行等幾個年輕人說道,把鞭炮點響,咱這就開工。還是按原來設計的方案施工,有啥亂子,我一個人擔了,沒有你們一點兒事呀。

洋行大聲地應道,好哩,咱這就點鞭開工,看誰敢來阻攔。

說罷,洋行帶著幾個年輕人,把籃子里的十支鞭炮全都拿出來,就著路邊樹枝,長長地掛起了一排。鳳兒跟身邊的人要了只煤油打火機,遞給木琴,說,嫂子,這鞭就由你先來點,俺們都跟著點,看看響兒不。

木琴接過打火機,顫巍巍地點燃了第一支鞭炮。隨著一聲沉悶的鞭響,立時又引帶起其他的鞭響。霎時,村南路口上響起了一陣陣沉悶的鞭炮聲。騰起一股股濃煙,在清冷陰濕的空氣中升起,泛著濃烈的灰硝味兒。漫過村落,漫向陰冷不安的四野,一直飄向空曠的遠方,于一片深遠渺茫處隱隱消散。

木琴大力地揮動著手臂,大聲吆喝著身邊的人們說,咱杏花村修路工程正式施工了。大家伙兒就按分工抓緊干吧,時間不等人哦。

于是,村南路口上立時傳來 鎬與山石激烈踫撞的聲響,在陰濕的空氣里顯得異常刺耳驚人。

臨近中午散工的時辰,公社小通信員騎了輛破自行車急匆匆地趕來,通知木琴立馬趕往公社開會。木琴問是啥內容。通信員說,可能是冬季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的會議。

木琴不敢怠慢。她放下鐵杴,對鳳兒交代了一番工地上的事。叫她先頂著,茂林一過晌兒就能回來。下午的活計,由他倆人負責。木琴拍打了幾上的土灰,就馬不停蹄地向公社趕去。

因了離家近,中午的時候,干活的人都回到自家吃午飯。只留下了京兒和洋行幾個年輕崽子,看護著工地。

此時,天仍然陰著。空氣中的水氣愈加濃濕,像要滴下水珠來。冷風還在「嗖嗖」地刮著,絲絲的寒氣直往褲腳袖筒衣領子里灌。京兒們躲在路邊低窪的地方,在地上升起一堆火來,懷揣著手,縮著脖子,堪堪躲避著四下里侵來的風寒。他們一邊烘烤著火,一邊議論著今兒開工的不利局面。

京兒說,也不知這路能不能修得成。看今兒的架勢,要夠戧呢。

柱兒埋怨道,夏至早就看出事體不好,叫你跟大娘講的。你還取笑他膽小怕累。這不,真就出事哩。

京兒回道,他今兒就沒有來呢。說他膽小怕累,還冤屈了麼。不僅他,連公章也躲在家里不敢朝面呢。

洋行氣道,他們的老子都沒來,他倆能敢來麼。又說道,咋修不成的,咱不是正在修麼。

柱兒小心地堵他道,雖是在修,就這幾個毛人,幾把杴鎬,啥時能修完。

洋行垂下眼皮,沒有吭聲。

人民一直沒有說話。他圍著火堆轉圈烘烤著身子,並不時地往火堆里添加著有些潮濕的樹枝。弄得周圍濃煙翻滾,嗆得圍坐四周的幾個人直咳嗽。

洋行心煩意亂地嫌道,求求你安穩些吧。讓火自己慢慢著不就行了麼,越搗鼓越不愛冒火呢。

人民不再捅鼓火堆,卻又坐不住,就在路邊上溜達。遠遠看見茂林和雪娥結伴走來,人民像遇見救星一般,急急地迎上去。他興奮地說道,茂林哥,嫂子,你倆可回哩。快點幫著木琴嫂子想想辦法吧,這樣下去可咋行哦。

茂林瞥一眼杴鎬推車陳橫一地的工地,問道,咋啦,不是已經開工了麼。

人民就把上午的情況講說了一遍。這時,又有幾個崽子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幫著人民把事情經過講說得愈加詳細。只有洋行依舊蹲坐在火堆旁沒動身。

茂林故作驚訝地道,這哪成哦。我在路上遇見木琴,她也沒說啥,就是讓我下午領著人繼續干呢。等我回家吃了飯,就立馬過來,看誰人敢阻攔工程。說罷,拽著雪娥急急地往家里趕去。

幾個崽子又回到火堆旁。就就听洋行道,跟他講又有啥用。要是他真的想幫木琴嫂子,咋非要趕在今兒第一天開工的日子去瞧病呀。恐怕他心里也一樣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呢。

洋行的話。讓幾個涉世不深的崽子恍然大悟。都覺得洋行的話有道理,會不會茂林也是站在反對人一邊的,並就此展開了狗咬狗般地爭論。

人民說,不僅是茂林了,你們老李家也沒來幾個呢,其他人都是反對修路的 。

洋行嘲笑道,你爹也沒來呢,是不是也反對修路哦。

人民辯解道,不會的,我爹一直贊同修路,還一再地給我嫂子打氣,咋會反對呀。

洋行伸了個懶腰,說,那咋沒見他的影子吶。

人民的臉頓時紅了。他不再搭腔,而是轉身朝村子里一溜兒小跑而去。等他氣喘吁吁地跑進自家院子,就見嫂子鳳兒正與爹酸杏商量著什麼。

人民進門就問酸杏道,爹,你咋沒去出工哦。村里有人在講說你呢。

酸杏沒理人民,甚至連眼皮也沒抬一下。他依舊與風兒商量著工程上的事情。

娘見人民回來了,便把他扯進了鍋屋,催他趕快吃飯,說,餓了吧。人民說,村人都不去工地,我爹也不去,我嫂子和木琴嫂子干著急沒辦法,這不是在拆自家的台嘛。

酸杏女人回道,可不敢這樣講你爹。他原本想去的,見村里有人鼓動村人不出工,就做幾家人的工作去哩。也是剛剛回來,飯還沒吃呢。

人民大感意外,說,爹現今兒還能做誰人的工作,還有哪家願听爹的。

酸杏女人說,我也不知呢,想是去做咱門里人的工作吧。這些人還是願意听你爹的。

人民心下有了底兒。他大口大口地扒拉完飯,撂下飯碗就往工地上奔。他不願跟爹照面。很長時間以來,酸杏的脾氣變得越來越 ,越來越古怪。不管人民是好心還是歪心,冷不丁兒地就會被他熊上一頓。見了人民,酸杏就從沒有個好臉色。

誰也沒有料到,下午的工地上會上演這麼一出鬧劇。

村人吃過午飯後,又都陸陸續續地回到了工地。比起上午來,下午到工地的人明顯地多了。包括賀姓家的大部分、宋姓家的一部分和李姓家的小部分,合起來,也佔了全村勞力的一半左右。

這時,酸杏也扛著一把鐵杴來了。他的到來,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小聲嘀咕著什麼,似乎酸杏的到來,很出乎他們的意料。但是,仍然沒有見到茂林的影子。這讓京兒們大感意外。

鳳兒跟酸杏打了聲招呼,說,爹來哩。酸杏點點頭,回道,來哩,來哩。說罷,便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蹲了下來,靜候著開工干活。

因為茂林和振富都沒有到場,這開工的哨子便臨時由鳳兒吹了。哨子一響,村人立即投入到勞動中。工地上頓時響起了 鎬聲和吆喝聲,場面也立時熱鬧起來。

剛剛干了不到一頓飯的工夫,村里就涌出一群人來。走在前面的是振書和四季爺倆,後面跟著男女老少幾十口子人。有人還挎著籃子,扛著桌子。一行人呼呼啦啦地來到村口,徑直穿過工地,進到旁邊的祖林里。他們開始安放桌子,擺放供品,點燃燒紙,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立時,墳塋地里就有縷縷青煙冒了起來,在潮濕凝重的空氣里漫漶著,又縷縷流蕩于凌亂荒涼的大小墳丘間。

這時,就有女人扯直了嗓門兒干嚎起來,還一邊數說著,是酸棗婆娘。她的嗓門兒響,嚎聲亮,數說的聲音清楚地鑽進了在場人的耳朵里。她說,可憐的老祖宗哎,你在陰間里好好睜開你的大眼看著哦,都是誰人要挖你的命脈扒你的命門兒喲。你老兒為下的後代都變成了白眼狼,不想叫你老兒安靜也就罷了,還要攪得全村人不得安寧呢。這些吃天刀的賊人喲,就得叫老天爺打響雷劈了下天火燒了,才能保得住村人平安無事呀。

她的聲音剛落,立即引來一片叫罵聲,說看誰敢動祖林周遭一杴土,咱就跟他拼命呀。咱是為了全村人死的,是為集體利益死的。**都講哩,這麼死,是重于泰山呢。

工地上的人停止了手中活計,全都愣愣地呆看著,像看一出從天而降的戲劇。酸棗婆娘的話重重擊打在村人心坎上,弄得他們不知如何是好。關于修路與祖林之間的厲害沖突,村人大都知道一些。具體的也都說不上來,但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那就是這路線若要不更改,就要破壞了祖林風水,就會給村人以及村人的後代帶來不敢想像的災禍。上午前來施工的人們,大多不相信這樣的鬼話,便義無反顧地來了。下午趕來的人,多數是些等待觀望的中間派。見上午已經開工,也沒有人敢怎樣,再加上酸杏一上午的勸說,也就隨大流兒地來了。眼見得現今兒的陣勢,再加上祖林里傳出詛咒叫罵的聲音,心下先自惶愧。他們一個個都停住了手腳,有了後悔退卻的意思。

正這麼愣怔的時辰,金蓮也來到了祖林邊上。她穿著齊整整的衣服,梳著油光光的頭,手里拿著條雪白的毛巾,招招搖搖地進了祖林。她對公爹振書說,咱得給先人磕頭賠情呀,別叫先人們怪罪哩。

振書立即明白了金蓮的意思。他招呼著隨來的人群退出祖林,來到坡下工地上,帶頭跪下磕頭作揖。一行人也都隨著他跪在了工地上,磕頭的磕頭,作揖的作揖,好像剛剛鋪展開的工地成了一大拜祭道場。

工地上的人都在看著鳳兒。因為她是工地上的負責人。她不說話,誰也沒打譜動身干活。

鳳兒冷眼旁觀著振書們的舉動。見他們已經徹底地撕下了臉皮,擺出了一副無賴相兒,火氣也被激起了。她高聲喊道,繼續干活呀,有啥事我頂著呢,天塌不下來。說罷,她率先掄起尖鎬,在下跪的人身邊干了起來。濺飛的石粒土末便落在了跪著的人身上。

京兒幾個崽子緊隨其後,**跪著的人群里。他們有意掄圓了鎬杴,濺起更多的石粒土末,全落到了跪拜著的人們頭臉衣服上。

人群立刻騷亂起來。有人就破口大罵,有人就要上前搶奪鐵杴 鎬。酸棗婆娘還竄到鳳兒跟前,用指尖點著鳳兒的鼻子,大罵她不識好歹未安好心。這時,人群已經大亂。京兒和洋行幾個崽子在與人推搡著,爭奪著,並有了拳來腳去的意思。眼見一場混戰就要發生。

鳳兒真是急了。她伸手把嬸娘的手指一巴掌打開,說,你老兒趁早回去,這兒沒有你啥事。再要這麼瞎攪合,丟臉丟 的是你呢。

酸棗婆娘沒想到身為親佷媳婦的鳳兒,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自己下不來台面。她順勢躺倒在地上,邊打滾邊哭喊道,了不得呀,親佷媳婦都敢打嬸娘喲,這是啥世道。我也沒臉活了,就讓她打死我好哩。叫罷,她又匍匐到鳳兒跟前,一把扯住鳳兒的一只腳脖子,死死抱定不撒手。她的撒潑模樣和尖聲喊叫,越發加劇了工地上瞪眼攥拳的雙方之間貼身沖突。工地上終于出現了對罵、撕扯、扭打的場面,拜祭道場又演變成群毆戰場。

先是幾個崽子跟拜祭的人對打,其他人本是遠遠地站著圍觀看熱鬧的。一見到自家娃崽兒跟人打了起來,而且還是人少勢弱,寡不敵眾,堪堪就要吃虧,他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的。于是,不管是親娘老子,還是親戚門里的,均擼胳膊挽袖子地一齊上了陣,加入了一場稀里糊涂的群毆團戰。工地上立時亂成了一鍋粥,分不清誰人跟誰人是一伙兒的。到處傳出叫罵怒吼的聲音。

洋行想是打紅了眼。他掄圓了杴把,在人群中四處游走。嚇得兩派人在忙活對手的同時,還得時時留神,不要叫洋行的鐵杴把招呼到自家身上。于是,洋行的鐵杴把輪到哪里,哪里就會閃出一塊大大的空場。鐵杴把的觸及範圍不斷移動,撕扯叫罵的人群也便不時地移動躲閃著,從東挪到西,又從南挪到北。洋行又一時興起,奔到祖林里,將供桌掀翻了個個兒。那些臨時拼湊起來的供品滾落了一地,湯湯水水的也灑了一地。京兒和人民見洋行動了真格的,自然不會怠慢。他倆又拿出當年到縣城教訓姚金方的幫凶架勢,緊隨其後,將掀翻了的桌子抬起來,對著山石狠狠摔去,把振書家的飯桌子摔了個四仰八叉。僅剩了一條腿還連在破損的桌面上,但也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半殘廢。

誰也沒有注意到,酸杏是啥時站到了祖林與工地之間的高埂上。更沒有注意,他手里啥時攥著本是鳳兒的上工哨子。他把哨子含進嘴里,使勁兒吹了幾下,又厲聲怒喝道,夠哩,還都要你們的狗臉狗 吧。就連吃屎的娃崽兒,也比你們強百倍呢。

人們听到了急促地哨子聲和久違了的呵斥聲,都不自覺地停住了手腳。此時,酸杏臉色紫黑,兩只通紅的眼珠子像要瞪出來,一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架勢。

見場面暫時靜了下來,酸杏立即跟上道,都是多少輩子人相親相守了幾百年,才有了今兒的村子和老少鄉親。咋一句話不和,就動杴動鎬的。老祖宗就在咱跟前的地下手拉手臉對臉地看著吶,不知道羞臊臉紅麼。本來,今兒這個事體由不著我來講。可老天爺的眼楮不瞎呀,大路眾人踩,向情向不著理呢。你們尋思尋思,只說修路截斷了氣脈,誰又見著氣脈是啥樣的了。原先咱一直走這條路,車碾腳踩了幾百年,咋就沒踩斷了氣脈,碾絕了兒孫吶。現今兒,想修條進錢財的大道,就會把全村人送進絕路咧,簡直是胡說八道,青天白日地哄鬼呢。再講了,真要把這路線拐到南大河邊,大家伙兒都睜開眼楮看看,得佔用多少上好的良田,是幾百畝旱澇保收的肥地。咱全村人能年年吃上飽飯,要不指靠著這點兒田地,恐怕早就喝西北風去哩。真要把它給毀了,就等于毀了咱村的命根子呀。大家伙兒都拍著胸脯子問問自己,是荒坡里死去的先人重要,還是活著的後人娃崽兒們的命要緊。

這一席話,說得不少人低下了頭,全都一聲不吭。畢竟酸杏在村人中有著幾十年的威望,所謂虎老威風在。在村人心目中,酸杏仍然是一條血性十足的漢子,是一個響當當的角色。因而,酸杏的出場,不得不讓村人私下里仔細琢磨琢磨。

坐在地上的酸棗婆娘本就見不得兄嫂張揚,見酸杏出來攪局,氣沖丹田。她拍著巴掌,指桑罵槐地叫罵起來,說道,誰的褲腰沒掖好哦,又冒出個管閑事的來。早先該管的時辰,不知藏掖在哪兒咧。輪不到管的時候,竟又冒出來。是聞著啥香味兒,想沾花護草了吧。

這句話太損了,損得一些老實人都不敢往耳朵里裝。酸杏臉色「嗖」地變了顏色。他重又瞪起紅眼珠子,厲聲喝道,二弟,你不快把自家婆娘弄屋里去,還在這兒丟人現眼麼。再不走,我就要喊人教訓她哩。

這婆娘剛要再說些什麼,被酸棗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對準了婆娘的嘴巴就是狠狠一巴掌,硬生生地把尚未出口的話給打回了肚子里。打罷,酸棗也不說話,更不待婆娘做出反應,像平日扛麻袋般,哈腰拾起婆娘,扛在了自己肩頭上。任憑婆娘怎樣地掙扎叫罵,他不理不睬,大步地扛回了村子。

酸棗婆娘一離開,工地上徹底地安靜下來。人們都看到了今天的鬧場,不像自己想象得那麼簡單。酸杏的話入情入理,絕大多數人都認可贊同。誰還會傻到繼續鬧事,叫人家像扛麻袋一般地給扛進村里。再者說,就今天的這個架勢,幾個小崽子橫眉豎目躍躍欲試的樣子,一些大人也在緊張地注視著自家娃崽兒們的安危。誰想再出頭,恐怕都不會落下啥好兒來。于是,氣勢洶洶前來鬧事的人不待別人招呼,一個個沒臉沒 地灰溜溜散了。振書一家人更是灰頭土臉地拾掇起地上的破桌破碗,不聲不響地走了。空留後一地的笑料和話柄。

這時,陰了一整天的空中,開始飄落下毛毛細雨。雨絲若輕飄的牛毛,無聲無息地從陰冷的空中散落,鑽進同樣泛著陰冷濕氣的山環坡地里,鑽進人們略顯單薄的衣服里。人們重又開始了勞動。沒有了初時的喧嘩熱鬧,只有到處響起的 錘與石粒磨擦踫撞之聲。漸漸地,雨絲里竟然夾帶著片片雪花,從灰蒙蒙的雲層里簌簌飄下。一旦接觸到衣襟地皮,便化為細小的水珠,立即浸入,不見了影蹤,只留下一小灘深色的水跡。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沒有了雨絲,僅剩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飛舞飄搖。落在衣襟地皮上,便不再溶化,而是慢慢積攢著,覆蓋著,堆積著。于是,人們的頭頂上、衣服上漸漸現出灰白的顏色,隨著身體的挪移抖動,簌簌地剝落一層。不一會兒,又會有新的一層灰白色慢慢附著了上去。

遠處的崇山峻嶺已隱隱躲進了雪花罩起的簾布背後,山頭坡腳上覆上了一層愈來愈清晰的白白雪跡。就像一位位華發叢生的滄桑老人,站立在漫天垂白的天日里,靜靜等候著漫長冬季毅然決然地緩緩走來。

一九八三年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就是在這樣的場景里飄然降臨了。

天已經擦黑。茂生也已做好了晚飯,放進鍋里溫熱著。他和京兒等木琴回來吃飯。

在下午的工地上,平日老實憨厚的茂生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混戰。他當然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大打出手,而是看到京兒身陷被挨打的危險境地,就挺身而出,如老母雞看護雞仔般轉悠在京兒的周圍。明著是勸架,實則保護著京兒不要被人打了。尤是這樣,他的身上手腳上無意中也被挨上了幾下不長眼的拳腳。他的衣服前襟,還被洋行掄圓了的鐵杴把扯了個大口子。耷拉下來的衣襟像面小旗似的呼扇在胸前。

回到家里,他手忙腳亂地做好飯,就坐在鍋灶旁笨手笨腳地縫補著衣襟。他要趕在木琴回家前,盡快把破損的衣服縫補好。要是叫木琴見到了,肯定要被指責一番的。木琴最見不得掐架罵人的無賴相兒。她的脾性,茂生是最熟悉不過了。

雖是有茂生在身邊看護著,因了太過逞能瘋狂,京兒的身上也落下了幾處傷痕。有的地方還出現了瘀腫。好在這次打架不是他一個人的沖動行為,而是為了圍護大局,圍護公眾利益不受侵犯。因而,打架的理由充足,又能站得住腳,京兒便不怕木琴說些什麼。再者,身上的瘀傷都在肩頭後背的。不月兌下了衣服,誰也不會發現。木琴總不會逼迫自己月兌光了衣服來檢查吧。所以,京兒不擔心自己,反而替爹擔心。他一個勁兒地催爹,快點兒把衣前襟縫補好。

天完全黑了下來,依然沒見木琴的身影。茂生坐不住了。他叫京兒去路上迎迎,說雪大路滑,別出了啥意外。京兒剛出門,正好遇見前來借睡的人民和玩耍的洋行。仨人就結伴上了路。

人民也像京兒一樣,身上幾處都落下了傷痕。臉面上還被人給撓出了一道血印子,雖不明顯,但也叫人犯猜疑。反而是洋行,舉動最瘋狂,打架的名聲最響亮,身上卻是安然無恙,沒有踫到一根毫毛。邊走邊互相詢問起來,洋行就洋洋得意,嘲笑他倆人不會打架。人民氣道,是哩,你把杴把掄圓嘍,不管好人孬人一齊招呼,誰人近得了身呀。京兒也說,你都把我爹的衣襟撕裂了,得叫你賠呢。洋行就咧嘴嬉笑,說,四季哥被我打得滿地亂跑。酸棗嬸子原本要死抱住鳳兒嫂子不撒手的,叫我掄著杴把一悠兒,嚇得撒手抱頭不敢動彈呢。說得仨人笑成一團。

京兒道,也不知夏至咋看咱們。把他爹都打了,他肯定要記恨呢。

人民回道,不會呀,這場架也不是對著哪個人來的。誰攤上誰倒霉唄。再說,今兒夏至和公章都沒露面,想是叫大人給禁起來了。回頭把工地上的事講給他倆听,想來不會怪罪咱的。

洋行撇嘴道,怪罪了又能咋樣。我爹還不想叫我上工地呢,只是沒敢說出口罷了。我不也照樣上工干活,照樣掄杴打架麼。

此時,天空中依然飄著雪花。與傍晚時相比,小了許多,也細碎了許多。路邊的溝畔枯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白雪,而路面上卻沒有。雪花落上去,立即被濕漉漉的路面半融化了,並在地上積存著一層半透明的雪水。走在上面,異常地暄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滑倒在地,滾一身污水。

仨人邊說邊小心地走著。過了工地,又走了一小段路程,才見木琴深一腳淺一腳滑滑擦擦地走來。她的身後,還跟著背包挎籃的葉兒。

木琴拿著葉兒的手電筒走在前面,葉兒一手挎籃子一手攙著木琴的胳膊,緊貼在她的身旁。在手電筒的余光反襯下,明顯見到木琴身上滾滿了雪水,並有污泥和枯草葉片粘在衣襟上。想是木琴在路上摔了不止一個跟頭。

遠遠見到京兒仨人,木琴就急急地喊叫,說你們快點兒過來呀,幫葉兒拿東西。

仨人幾步竄過來。洋行就去攙扶木琴。人民見狀,猶豫了一下,馬上去攙扶木琴的另一只胳膊。京兒落在後面,等到了跟前,木琴的身邊已是一左一右地站著洋行和人民,自己插不上手了。木琴喘著粗氣道,快幫葉兒拿東西,這一路可把她累毀了。京兒就有點兒不知所措。伸手也不是,不伸手更不是,他愣怔了一下。葉兒趕忙說道,不用哦,也就到家了呢。洋行擠眉弄眼地對京兒道,咋還不快點兒呢,你想讓葉兒也來幾個大跟頭哦。京兒的臉紅了。好在手電筒的光線只對準了前方路面,旁人都沒有發覺。京兒一聲不響地接過葉兒手里的籃子,還要拿她肩上的大背包。葉兒回道,不用哦,我能背的。人民說,甭逞能呀,路面這樣滑,要是摔著了,誰人疼你呀。葉兒不再堅持,把背包遞給了京兒,自己滑滑擦擦地跟在了木琴身後。京兒背著包,拎著籃子,自己走不快,只得跟在了葉兒身後。

人民扭頭問葉兒,你咋這樣晚還回來呢,又是大雪天的。

葉兒沒吱聲。木琴接道,是我開完會在醫院門口遇上的。葉兒見我一個人上路,又是雨又是雪的,怕不安全,就請假陪我一起回來了。

洋行不懷好意地道,還是葉兒會心疼人哦。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敢叫嫂子遭罪呢。

木琴當然知道洋行的意思,就笑罵他鬼心眼兒一肚子。

木琴問起工地上的事咋樣了。洋行趕快接道,好著咧,下午上工的人比上午多多了,也熱鬧多了,一切都很順利呢。

京兒和人民見洋行這麼講,都不開口,只在心里偷樂。

走到工地上時,木琴還拿手電筒四下里照了照,見工程進度雖然未達到自己預想的程度,想是上工人數太少的緣故,但畢竟已經鋪展開了。

到了村里,人民回頭對京兒道,你把葉兒直接送回去吧。我就不回家了,等你回來睡覺哦。說罷,他接過木琴手中的手電筒遞給葉兒,就和洋行扶著木琴朝院落里走去。

這時,茂生早已經縫補好了衣襟,正站在大門口焦急地等候著。見仨人來了,他趕忙打開大門,說,咋不早點兒回呀,天都大黑哩,路又這樣滑。

木琴邊解說會議散晚了,邊到堂屋里去換干淨衣服。進到鍋屋的時候,京兒已經回來了。他一邊跟洋行和人民瞎聊,一邊急三火四地吃晚飯。木琴也和茂生坐下吃飯。剛吃到了一半,鳳兒一頭拱進來。見到木琴的第一句話就是,嫂子,你可回哩。京兒立馬放下碗筷,說吃飽了,便扯著洋行和人民急匆匆地回了西院。

不待木琴吃完飯,鳳兒就把下午工地上的事講說了一遍,說,要不是我爹給震唬了一下,還不知要出多大亂子呢。

木琴半晌沒說話。她早有心理準備。上午工地上的安然無事是暫時的,不會就這麼風平浪靜的。沒想到的是,這麼快就會出事,而且還動了真格的,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一股憤慨之氣直沖木琴的腦門兒。她的憤慨既來自于工地上的鬧事群毆,也來自于振書金蓮等人的胡攪蠻纏,更來自于振富的裝病和茂林的耍滑,以及大小村干部們的事不關己。關鍵時刻,只讓尚還稚女敕的鳳兒在前面當炮灰沖鋒陷陣,還是已經下台的酸杏出來收拾殘局,他們卻躲在背後瞧熱鬧。這叫木琴忍無可忍了。

木琴說,你這就去下個通知,叫所有干部們都到大隊辦公室開個緊急會議。不管是患病的,還是瞧病的,一律不準請假缺席。要是有下不了床的,咱就到他床邊開去,只要他樂意就行。

鳳兒一陣風地出了屋子,下通知去了。

夜里的會議,完全被木琴近乎失控了的憤慨情緒所左右。

會議的發言權只屬于木琴一人擁有,其他人只有听的份兒了。整個辦公室里,一直回蕩著木琴激憤的聲音。訓斥上一陣子,又分析上一陣子,再訓斥上一陣子,沒完沒了。茂林振富及大大小小的村官們都閉緊了嘴巴,一個勁兒地吸著濃烈的旱煙袋,一聲不敢吭。他們從未見過木琴發這樣大的火氣,橫眉豎目,眼珠子睜圓,臉色陰郁,臉面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活月兌月兌一副下午工地上酸杏那種要吃人肉喝人血的凶狠模樣。在桌子上那盞煤油燈昏暗的光影里,木琴指手畫腳,身影忽明忽暗,就像陰曹地府里審鬼的判官。

木琴所以要擺出這樣一副架勢,除了想給這些滑頭們一點兒顏色看看,震懾一下他們的氣焰外,更為主要的是,她預料到了將會由此引發出深一步地危機。試想,工程才剛剛開始,便激發出這麼嚴重地沖突。隨著工程的進一步拓展,肯定會有更大更深的矛盾出現。在這種情況下,村班子內部竟然出現了明杖執火般地分裂和內訌,必然給對立的一方帶來火上澆油般地鼓勵和支持。如此下去,工程的夭折,也僅是時間早晚的事了。什麼叫禍起蕭牆,什麼叫後院失火,現在的杏花村正在上演著這一幕。

會議一直開到了深夜,木琴的嗓子已經沙啞,喉嚨里像要竄出煙火來。最後,在木琴的直接提議下,會議形成了四點決議︰一是村干部必須端正思想,擺正自己的位置。如若繼續這樣下去,大隊將提請公社免除其現有職務,讓給那些積極上進年富力強的人來干。二是重新調整分工,制定出嚴格的責任制度,下達具體工程權限和承包任務。完不成的,盡早退位讓賢。三是對那些還要繼續鬧事的人,堅決予以打擊,決不退讓手軟。誰要是還想挑事鬧事,阻礙了工程進展,就直接報告公社,讓公安的人來處理。四是把出工人員的勞動都記入義務工。通知那些不願參與工程勞動的人,三天內還不主動參加的,就取消大隊組織的所有公共活動,包括杏林管理和杏果銷售。年底,還要自家拿出錢來買義務工,算是對大隊組織的公務活動所進行的必要補償。

會議散的時候,干部們早被木琴吵得暈頭轉向,哪兒還敢有不同意的,便對四點決議一致通過。茂林和振富的額頭上還冒出了一層細汗。待人們散了後,他倆單獨跟木琴坐了一會兒,向木琴作了個自我檢討,並表了決心,堅決把工程干到底。

木琴終于舒了一口氣。只要他倆人站穩了腳後跟,振書等人再咋樣鬧騰,也鬧翻不了天的。

這次會議有了明顯效果。第二天上工的時候,又陸陸續續多來了一些干活的人。沒過兩天,除了振書爺們和金蓮沒有參加外,村里所有勞力便都出現在了工地上。振書暫時沒有露面,是因為面子上一時拉不下來。金蓮從沒打算過參加勞動。即便拿錢買義務工,她也不愁的。四方有工資,隨要隨交,她根本不在乎。直到過了好幾天,振書才帶著家人羞羞答答地上了工地。他可沒有錢拿出來,輕松地去買義務工。還是靠自身的力氣掙義務工妥帖安穩些。

從表面上看,杏花村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先那種祥和安然的狀態。工地上人來車往,干勁兒十足,熱火朝天。人們對修路工程投入了較大熱情。隨著上工收工的哨子響,早出晚歸,很少有偷奸耍滑磨洋工的。工程的進度也在加快。僅僅幾天的時間,兩三里長的寬敞路面已初具雛形。

沈書記帶著公社和管理區的大小干部來過一次,對杏花村冬季工程進度和村人表現出來的沖天干勁兒,表示出了充分肯定和贊許。沈書記還說,要在杏花村召開一次現場會,叫山外那些村官們都來學學,人家杏花村是咋樣組織的,杏花村人是咋樣干的。杏花村一個彈丸小村,竟能承擔起這麼大的一個工程,沒有超人的氣魄和決心,怎敢開闢這樣大的場面呀。像山外那些大村們,人多,錢也多,卻一個個尖頭搞怪地出了名。弄個水盆水囤的,就吆三喝四地,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在自家門前挖水坑築小壩呢。還腆著臉面見天兒跑公社要這兒要那兒,也不怕羞臊了臉皮顛掉了 槌子。一頓雜七雜八地數落,弄得大小官員們大氣不敢喘,噤若寒蟬。沈書記還指令木琴,再加一把勁兒,力爭今冬完成全部工程的一半,明年春節前全面竣工。逼得木琴直跺腳訴苦,說全村能上工地的都來了,盡著這些人手,哪兒完成得了哦。沈書記立即批評了木琴,說她的決心和勁頭兒還不如村人大呢,工程要是到時完不成,就是木琴自身問題,公社要追究她的責任。

沈書記所以如此激進,全是被縣政府的杜縣長給逼的。全縣冬季農田基本建設活動動手以來,北山公社就一直落在別人後面。別說規模進度如何了,就連一樣拿出手的重型工程都沒有,被杜縣長點了幾次名。杜縣長還把一條破髒被子扔到了沈書記破吉普車里,說你要是有難度,我就去你那兒蹲點。先給我在工地上搭個窩棚。等我忙完手里的工作,就去睡里面。我好歹還能拿動杴鎬推動車子呀。臊得沈書記臉紅脖子粗,朝了杜縣長直作揖。但是,全公社的冬季工程一直沒有起色。沈書記便把寶全押在了杏花村工程上,押在了木琴身上。有了這麼個大工程,對上使勁兒吹噓一通,也好堵堵杜縣長那張損人的嘴巴。

其實,木琴心里十分明白。別看現在風平浪靜,人們積極肯干,工程進展順利。其實,內部隱藏的危機並未完全化解,甚至還有進一步深化地趨勢。

村人有干勁兒,完全得力于村干部們暫時的團結一心。

人民與等兒談上戀愛,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當初,等兒見天兒盼著娘桂花托酸棗婆娘到山外去給自己找婆家的。桂花托過幾次,酸棗婆娘也是滿口答應,就是未見動靜。時間長了,等兒就著急。她又不好意思跟桂花提,見天兒心下悶悶不樂的。直到有一天,等兒到村西的溪澗里洗衣服。正洗著吶,就見河面上游動著一條土蛇,順著急湍的水流朝自己坐的地方沖過來。想是這條土蛇要從河西岸游到東岸去,一下了水,便被急流沖得沒了本事,只得掙扎著順水頭兒斜斜地向東岸狂奔。等兒當時就嚇傻了,想起身躲避,又兩腿酸軟得邁不動步子,只是一個勁兒地尖聲狂叫。人民正好從河邊杏樹林里鑽出來。听見等兒沒有人聲地叫喊,他知道出了啥急事,便幾個箭步竄過來。土蛇已經游到了等兒的身邊,被放在河水邊的髒衣服擋住,正暈頭暈腦地扭動著丑陋的身子,探著吐芯子的蛇頭,四處探看著逃跑路徑。人民一把抓住等兒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地拽離了土蛇。等兒驚魂未定,像溺水的人一般,死死抓住人民的衣襟不放手。等到人民臉紅脖子粗地掙開等兒的手,回身再去尋蛇時,那條土蛇早已不見了蹤影。等兒嚇得蹲在河岸上,不敢到河邊去,更不敢去踫河水里浸泡的已經被蛇觸到了的衣物。人民好說歹說地勸慰,等兒才戰戰兢兢地下到河岸,去收拾尚未洗淨的衣服。同時,她還十分無理又荒唐地向人民提出一個要求,就是陪自己洗完衣服再走。人民看到等兒嚇得哆哆嗦嗦的可憐樣兒,就痛快地答應下來。他坐在河水邊,一邊與她閑扯,一邊等她洗完衣服。就是這次偶然事件,竟然拉近了兩個娃崽兒的距離。以後見了面,不僅沒有了先前的生疏感,反而越談越攏,越走越近。到了後來,幾日不見,還想念惦記得緊。京兒洋行們的眼尖,見他倆時不時地湊在一起談天說地,就打趣笑鬧。于是,他倆這才明白,自己已經踏上了多數人嘴里不敢講心里又實在想的談戀愛征途。

直到看不見人影了,等兒才從樹叢里走出來,上了還未成型的路基。人民「嘿嘿」地笑道,凍著你哩,我給暖暖哦。說罷,就攥住等兒冰涼的指尖,塞進自己胸前暖暖的衣襟里。等兒不說話,由著他。她還把頭靠在了人民肩頭上,深深地吸著人民身上散發出來的男人特有氣息,如飲甘醇,閉目陶然。

人民問道,你娘還見天兒催春兒給說媒呀。

等兒輕輕點點頭,依然沒有搭腔。

人民愁苦道,你說,咱倆該咋辦呀。你娘死活不同意,日子長了,肯定要給你找下個婆家的。咱的事不就黃了麼。

等兒嘆口氣,說,我也不知哦。反正我想好了,不管家里怎樣反對,我都要跟了你。就算是給我找個金窩銀窩,我也不稀罕呢。

人民說,要不,就把咱倆的事跟我爹說了,叫他跟你爺講。興許他倆人有老交情,能跟你娘講通的。要不,就叫鳳兒嫂子直接跟你娘提說,說不定也能做通思想的。

等兒幽幽地回道,夠戧呢。我爹出去就不回來,我娘受了冤屈,我爺就一直順著娘,由著她的性子,從不敢逆了她。再說,工地開工的時候,你爹領著人跟我爺對著干,好像倆人心里也都結下了梁子。這事是說不轉的呀。鳳兒又是跟你爹和木琴一溜兒的,家里人都記恨著,恐怕也是搭不上話呢。

人民擁著等兒邊走邊為難地道,那兒咋辦呀,怎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你撇下我,去跟人家過日子吧。

等兒半晌兒不說話。倆人默默地踏著路面上的石子坑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村的路上。

快到村口的時候,倆人不得不分開走了。人民擁著等兒,把她的手捧到自己嘴邊,使勁兒地哈了幾下熱氣。他又戀戀不舍地給她裹嚴了頭巾,說,你別焦心哦,讓我再想個穩妥法子來,一定得把你娘給說通了。要不,下半輩子我可咋活呀。

等兒回道,你放心呀,這輩子我跟定你了。掛兒當初跟胡老師的事,不也是鬧得很厲害麼。現今兒,還不是照樣過得滋滋潤潤的。只要咱倆不變心,再咋樣鬧騰,也是不怕的。實在不行的話,我就豁上臉面不要,跟你私奔去。看大人能拿咱咋辦,還能掐死咱麼。

人民有些激動了。他上前摟住等兒回道,是哩,不行咱就學你爹,一塊兒跑出去過日月,永遠都不回來,看他們能拿咱倆咋樣。

正說著,路邊樹叢里傳出一陣唧唧嘎嘎的嬉笑聲。還傳出一句,你倆膽子不小呢,還敢私奔。我這就跟你娘講去,讓她先把你倆的腿打斷了再說。嚇得人民和等兒「嗖」地分開,臉色干黃,泛藍的眼珠子直愣愣地瞅著樹叢後兩團灰乎乎的影子,腿肚子都要轉筋了。

京兒和洋行嘻嘻哈哈地從樹叢後鑽出來,圍著倆人連蹦帶跳地轉著圈子。他倆學說著剛才倆人說過的話,還做出用嘴巴使勁兒哈手指的動作來。

見是他倆,等兒又驚又臊,像受了驚的山兔,一溜煙兒地朝家中跑去。撇下人民一個人,繼續遭京兒和洋行的捉弄笑鬧。

人民氣道,你倆跟俺們來著,想嚇死人呀。真不夠伙計。

洋行說,我倆沒跟你呀,是在抓現行私奔犯的,好到桂花嫂子面前領賞呢。要不,咱仨現在就一塊去,看看她賞會給我倆啥兒,又能賞你啥兒。

京兒插話道,賞咱一頓好話,再賞人民一頓笤帚疙瘩唄。

人民恨道,等我回家吃了飯,再找你倆算賬。說罷,急急地落荒而逃。

在厄運降臨之前的一段日子里,酸杏再一次經受著愁苦煎熬。這次煎熬,主要來自于倆娃崽子,就是葉兒和人民。

關于葉兒與京兒的事,酸杏早有耳聞。

茂生發沖天怒火的事,均被酸棗婆娘听在耳里瞧在眼里。于是,木琴家庭內部雞飛狗跳的陣勢,便如風一般傳遍了全村,自然也就傳進了酸杏一家人的耳朵里。酸杏很覺丟人,已不大到人面場上去湊合。閑來無事時,他就整日蹲在自家庭院里忙這兒忙那兒,心里煩悶得緊。國慶看著焦心,就勸慰他,說多出去遛遛,散散心,別悶出啥病癥來。酸杏不耐煩地回道,哪就會這樣嬌慣呀,管好自己份內的事體就行咧,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哦。弄得國慶大為無趣,又不敢去招惹他。轉過身來,他便直埋怨鳳兒,嫌她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管好也就罷了,竟然又惹上了一身臊兒,弄得一家老少在人面場上灰頭土臉地抬不起頭。鳳兒也知道這事辦得急躁了,就不敢在國慶面前逞強 嘴,只能靜待時日長了,等事情慢慢淡化了,再想法子。畢竟葉兒是酸杏的親骨肉,他自然不會像鳳兒那麼想得開。葉兒的婚事,就如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見天兒壓在酸杏心頭上,難得有痛快的時候。

正是屋漏偏遭連陰雨。葉兒的事還沒理出個頭緒來,人民的事又擺在了他面前。

酸杏不是不明白,人民的確到了娶親立家的時候了。他也是急得如熱鍋里的螞蟻,四處托人打探。誰叫他偏偏看中的是等兒呢,倆人竟已談到了難分難舍的地步。這本應是件好事,誰叫等兒娘桂花偏偏鐵了心地要把閨女嫁到山外去呢。而且,等兒偏偏又是振書的孫女,鄉鄰間論起來,等于叔叔娶了佷女兒,差了一個輩份。真要成親立家了,先就亂了鄉規禮法,連一些親屬的稱呼都不好講說。振書自來就對這些繁文縟節在意得很。這也就罷了,葉兒與京兒的事,細細理論起來,不也是差著一輩兒嘛。盡管木琴一家對這樣的關系不很上心。關鍵是,酸杏與振書之間已經起了糾葛。開工頭一天的無奈遭遇,都把倆人推上了不尷不尬的境地。即使倆人事後都能想開了,恐怕在人面場上也是抹不開面子行不通路子的。這讓酸杏直接陷入了兩難境地。去托人說和,對振書不好搭話。不去說和,又安頓不了自家崽子。酸杏真正地犯了愁。整日的腦子里淨是轉悠著這些煩人心事,甚至在工地上幫襯著茂山打眼放炮,也經常心神分散,難以集中精力。

酸杏的煩惱苦悶,自然讓平日少言寡語的弟弟酸棗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酸棗一直對兄嫂充滿了感激之情。不管婆娘平日里怎樣數說咒罵酸杏兩口子,酸棗一直不敢吭氣。但是,在他心目中,兄嫂對自己的恩情,是永世不敢忘記的。

工間休息的時候,酸棗見酸杏一個人遠遠地坐在人群邊,獨自吸煙。他就湊過去,與酸杏坐在了一起。

老弟兄倆吸著各自的旱煙袋,沉默了半晌兒。酸棗說,看你整日地焦苦,是為了葉兒的事麼。

酸杏回道,不止葉兒哩,又加上了人民,難哦。

酸棗道,我知哩。娃兒娘見天兒嘀咕這些個事體,我嘴上不能講,心里明情哦。

酸杏說,我家的事體,你不用擔驚。雖是一時焦頭爛額的,等熬過這一陣子,也就沒事呀。萬不可跟晚生娘斗氣。

酸棗道,放心呀,就是娃兒娘常在人前背後地敗壞你和嫂子。跟嫂子說說,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就好。

酸杏酸酸地一笑,說哪兒會,要是上心計較,還不得見天兒鬧事呀。

酸棗又說道,是不是找個妥當的人,跟茂生拉拉呱。成與不成的,也好早做打算。像現今兒這麼撐來晾去的,啥時是個頭兒哦,還耽擱了娃崽兒們的親事。先把葉兒的事安頓好了,省了份兒心思,再回頭琢磨人民的事。法子都是想出來的,總會安頓好的。

酸杏嘆口氣道,我現今兒啥話也講不出,跟誰也搭不上邊了。一點兒法子也沒有,只能听天由命嘍。

酸棗想了想,回道,要不,找個妥當的空閑兒,我去跟茂生講講。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想來不會跟我發火的吧。就算跟我惱了,也不會叫你丟臉難堪呀。再說了,京兒和葉兒都是好娃崽兒。成與不成的,咱也都心里有個數,早早另作打算,也不至于耽擱了他倆的婚事前程呢。要是再這麼拖下去,可真要害了倆娃兒呀。

酸杏急道,你萬不可去說哦。為這事,木琴都為難了,別人更是插不進手的。只能讓倆娃崽兒自己解決好了才穩妥。

正這麼說著,遠處響起酸棗婆娘一疊聲地喊叫聲,叫酸棗過去,有事講。

酸杏催他道,快點兒過去吧。我家的事體太復雜,你管不得的。回去也不要跟晚生娘鬧饑荒。只要你家日子過安穩嘍,就算替我省了份兒心腸了。

酸棗起身,離開了酸杏。剛走到婆娘身邊,開工哨子也隨之響起,工地上立時喧鬧起來。

酸棗忙問,咋哩,有事呀。

婆娘回道,沒事,干活去吧。說罷,自己扭身拾起地上的鐵杴,加入到了干活的人群里。

酸棗明白,恐怕酸杏也早就明白了,婆娘見自己跟哥講話,顯得很親近,心下不樂意,就有意支開酸棗的。酸棗嘆口氣,也趕緊去忙活自己的那一攤子。

自打上次婆娘被酸棗像扛麻袋一般扛回家里後,婆娘跟他大干了一場架。當然是婆娘卡腰蹦高地大吵大罵了一頓。酸棗就是一聲不吭,卻將身子死死擋在了大門口上。任憑婆娘怎樣使橫發潑,也休想溜出門去。婆娘使完了勁兒,出夠了氣,只得無奈地蹲在了家里。

酸棗對婆娘的遷就由來已久,婆娘也習以為常了。自打婆娘進門的那一天起,酸棗從沒有惡聲惡氣地喊過婆娘一嗓子,更別說摑過一指頭了。因了自己的身世遭際,酸棗異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完整家庭。特別是婆娘又給自己生下了晚生,他更是把婆娘當成了自己的救星來看待。婆娘的所有過分舉動,包括對情如父母的兄嫂和恩重于山的木琴如何詆毀傷害,酸棗只能默默地忍讓著。他心里一再寬慰自己,等相處時間長了,婆娘會看透事體的,也就會慢慢好起來的。但是,隨著時日的加深,這種希望極其渺茫。

那天,工地上突然發生的事體,讓酸棗終于忍不住了。他不能讓不明事理的婆娘跟在別人身後瞎起哄,眼睜睜地看著她不顧體面地拆木琴和酸杏的台面。情急之中,他貿然出手打了婆娘,還把她扛回了家。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惹下了禍事,便在婆娘跟前處處表現出千般的小心來。尤是這樣,婆娘也沒有跟他算完。夜里睡覺時,他被婆娘趕到了晚生的床上,堅決不許與她同床共枕。直到現在,他還是與晚生撕滾在一張小床上。弄得晚生怨言牢騷,不是嫌他擠了自己,就是嫌他睡覺老打呼嚕,妨礙了自己睡覺。

這崽子也是被酸棗兩口子慣得緊了。因是老來得子,自是嬌慣溺愛尊崇全用上了,簡直到了放在手里怕捏著含進嘴里怕化了的地步。甚至,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兩口子就不敢說摘個月亮給他。由是慣就了崽子的壞脾氣,在家里頤指氣使,在外面打架成性,像一匹野馬駒子,沒了拘束,更沒有一般娃崽兒的收久怕頭兒。原先的那個嘴巴溜甜人見人愛的「開心果」,早已變成了人見人煩的「野刺蝟」,說不得惹不得。若是有人膽敢招惹,那就等著婆娘堵上門去招罵吧。

酸棗干活的時候,思來想去地尋思了一下午,覺得還是自己去找茂生說說,看看茂生心下是不是鐵了心地不同意這門親事。要是這樣的話,就盡快給哥遞個準信,另作打算才是。

酸棗是在吃過晚飯後去的茂生家。

木琴到大隊辦公室研究工作去了。每天晚上,木琴都會把大小管事的人召集在一起,商量明天工地上的一些事情。京兒吃過晚飯,撂下飯碗就跑了。家中只有茂生一人。他不是修補一下這兒,就是搗鼓一下那兒,從沒有清閑的時候。

酸棗跨進院落時,茂生正在「吭哧吭哧」地修理著工地上已損壞的工具。因了茂生有木工手藝,便被村里多安排了一些修理工具的活計。每天吃過晚飯,他都要捅鼓上一陣子後,才能上床睡覺。

見到酸棗進來,茂生熱熱地往屋里謙讓,並給他倒上了一碗熱水。倆人邊吸著旱煙袋,邊拉扯了一些閑雜事。

酸棗一個勁兒地在心里琢磨著,怎樣開口講說葉兒的事。他本就少言寡語笨嘴笨舌,自然不知該如何婉轉地把心里話說出來。話頭兒在嗓子眼里直翻個兒,就是冒不出來。而且,他還要跟茂生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扯,兩頭不能相顧,就顯得語無倫次心事重重。

茂生也看出了酸棗有話要講,就問他道,咋啦,有啥事麼。要有啥事,就講嘛,跟我還客套啥兒哩。

酸棗憋了半天,說道,我也不會講哦。就是看著撒急,才想找你說的。你听了甭生氣。有想法,就更好。要是沒想法,就算我沒講呀。說罷,他就把京兒和葉兒倆人的事東一句西一句顛三倒四地講了出來,又緊張地察看茂生的臉色。

茂生一直未吭聲。他心下也是淒苦得很。

關于京兒與葉兒的事,茂生早就給判了死刑,並下定了決心不再改判。他覺得,這是一種天大的恥辱,是酸杏把一只屎盆子硬硬地扣到了自己頭頂上。他茂生當然不能答應。那麼,最有效的回擊辦法,就是堅決不答應。不管木琴怎樣粗說細念,也不管京兒怎樣尋死覓活,只要自己不松口兒,誰也別想促成這事。畢竟自己還算是一家之主。別的事情管不著,這種大事還是有決定權的。別看木琴在外邊怎樣風光,也別看京兒在自己跟前時常撒嬌治氣,只要他茂生認準了的事,不答應的事,家里人從沒有執拗過他的。當初,茂生發出的沖天大火,把一家人燒了個少皮無毛的。家人在他面前再也沒有提說過這件事,他也有些沾沾自喜。慢慢地,他卻發覺事情越來越不妙,自己已被家人漸漸孤立起來了。

木琴不僅對京兒的婚事不提不問,還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說葉兒的近況。京兒不提說葉兒,只提說金葉的乖巧可人。甚至,連鐘兒和杏仔倆崽子也完全站到了木琴和京兒的一邊。一到星期天回到家里,倆人就肆無忌憚地顯擺葉兒對他倆如何如何地好,經常去學校送好吃的,還幾次把倆人叫到家里包餃子吃。倆人對葉兒的喜愛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全家人都喜歡葉兒,只有茂生一人排斥她,听不得葉兒的名字。有時,茂生覺得家人就是講給自己听的,便生氣,說不準提說葉兒和金葉。但是,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又如何能禁得住。況且,家人也沒有提說葉兒與京兒的婚事,茂生就不好強加干涉。

到了後來,茂生漸漸領悟透了。木琴和京兒所以這麼做,還鼓動鐘兒和杏仔也這麼明目張膽地做,就是想用軟刀子開他的心竅,用軟法子整治他改變主意。這麼想下來,茂生就擔憂起來。看起來,自己給他倆宣判的死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死緩,還要由死緩變成有期,正向著提前出獄的方向發展呢。茂生覺得,自己在這個事體上已經越來越失去了一言九鼎的權威性。死命地阻擋,也已經變得無濟于事。京兒與葉兒的婚事,就如一輛開足了馬力的推土機,把自己身不由己地推向了舉辦婚禮的那個時辰。茂生既冤屈,又無奈。他還是奮力地堅守著,不到最後一刻,誓不舉手投降。

不管酸棗說得怎樣顛三倒四,茂生一听就明白,他是來做說客的。茂生當然知道酸棗是好心,見不得娃崽兒們焦苦受委屈。但這種事情,不能因為心疼娃崽兒就應承的。畢竟這是涉及到他茂生家門榮辱的大事,來不得半點兒含糊。

茂生嘆口氣,說道,咱不講說這些煩心事哩。娃崽兒的翅膀硬了,听不進老子的話哩。愛咋鬧騰就鬧騰去,我管也管不住哦。說話時,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和傷感。

茂生的話,被酸棗誤听成茂生不再堅持自己意見了,似乎同意了倆人的婚事。酸棗心下大喜,連連附和著說了一些京兒的好話,什麼長得好品性好,什麼勤謹好學,將來肯定有出息。說得茂生的心情漸漸好轉起來。酸棗決不是恭維茂生,而是說的心里話。這一點,茂生是知曉的。從小到大,酸棗把京兒當成自己親生娃崽兒的看待。有時,連婆娘都看不過眼,直罵他賤骨頭。拿人家的娃崽兒當自己的心頭肉護著,腦殼里滴進尿汁子了吧。

茂生真的高興起來,拉呱的氣氛重又恢復到剛開始的狀態。在結束了這次模底交談後,心情舒暢的酸棗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到自家庭院里。

屋里,晚生正在發脾氣。他張牙舞爪地數說著娘,嫌她叫爹跟自己擠在一張床上,夜里睡不好覺,白天直打盹,上課的時候叫胡老師罰了站。胡老師還發話說,要是再打盹,就不讓他進教室了。酸棗婆娘低眉順眼地硬著頭皮听晚生吵鬧,咋也安頓不下這個小祖宗。

晚生見爹回來了,一把扯起自己床上的被子,連拖帶拉地扔到了里屋大床上。他發狠道,要是今晚還賴在我床上睡,我就把床劈了燒火,誰也甭想睡成呢。

酸棗不吭聲,心下巴不得他這麼做。他不時地拿眼瞥婆娘,偷看她的反應。婆娘早已經沒了脾氣。見酸棗在一旁現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兒,當然知道他的心思。她把床上的被子卷成兩只被筒,說各人睡個人的,誰也不準踫誰呀。說罷,她便月兌衣上床,鑽進了床里面的被筒,還把四周被角緊緊地壓在身子下。

酸棗好聲好氣地哄晚生上了床,便急急地關門閉戶。他悄悄地月兌衣,鑽進屬于自己的被筒里,佯裝睡著了。

好容易等到外間的晚生睡熟了,酸棗便開始蠢蠢欲動了。他先是把腳丫子伸向了床里的被筒,輕輕地探了進去。被婆娘使勁兒擰了一把,又被迫收了回來。一會兒,又探了進去,被婆娘用手狠狠地砸了回來。酸棗想暫時放棄今晚的進攻戰。只要讓自己上了床,機會總會有的。但是,也就只老實了一小會兒,他又忍不住了。

自從打了婆娘後被迫分床至今,已經一個多月了。白天的勞累,絲毫壓不住內心里的焦渴饑惶。體內似有一股無法按捺地燥熱和沖動在奔突,若是不打開個缺口釋放出來,恐怕今晚便被攪得睡不成覺了。

酸棗一時興起,顧不得婆娘往日的厲害。趁婆娘不注意,他一把扯開她的被筒,俯身鑽了進去。婆娘一驚,張口就要喊叫,被早有準備的酸棗伸手捂住了嘴巴。于是,被子里便展開了一場強迫與反抗的短兵相接**戰。終是酸棗的勁頭兒太大,以一種強*奸式地進攻,攻入了婆娘體內,並肆意地向內輸送著燥熱和漏*點。這才使得婆娘被烤軟了,燒焦了,煆化了,最後徹底地繳械投降了。

一個多月的冷戰至此宣告結束。冰封冷硬的河面終于化凍,且化得一塌糊涂,再一次流淌起歡快的溪流。

這個夜晚十分美好。屋外的夜空繁星閃爍,像無數只窺探山村庭院的眼楮。偷偷地揣測著,歡快地眨著,期盼著早已隱身不見的月亮升起來。天上的圓月還需一些時日才能升起,而屋里的月亮早已光芒四射了。

第二天一上工,酸棗就迫不及待地找到酸杏,把昨晚茂生的表態講給他听。酸棗斷言道,茂生已經暗允了,不的話,就不會說出「管也管不住」的話。酸杏笑笑,說不會這麼容易呀,他的脾性我知哩,還是順其自然吧。

此時已近年尾,工程也已經到了非常艱苦的階段。

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和未成年的娃崽兒,杏花村所有能動用的勞力全部上了陣,就連婦女和半大娃崽兒也不例外。甚至在公社中學上學的娃崽兒們,一旦星期天回家,路過工地,也要勞動上一陣子。每天,工地上便有二、三百人在掙命地施工,在艱難地向山外掘進著。

長時間的超負荷運轉,村人漸漸有些吃不消了。一到工休時間,冰冷的地面上立時會四仰八叉地躺著一片人。有閉目養神的,有酣然入睡的,還有怨言牢騷的,更有咒天罵地的,不一而足。應該說,村人都拼盡了力氣,很少有偷奸耍滑的。畢竟工期太長,又沒有個休息的間歇,弄得整日勞累不堪,由不得人們怨聲載道。很多人的手掌被磨起了水泡,一層破損了,便起一層老繭。

工地上時有砸傷了手指腳背的,還有扭傷了小腿大胯的,更有傷寒感冒發燒的。木琴把國慶調到了工地上,把藥房里一半藥品也帶到了工地上,隨時給傷病的人打針吃藥拿捏。即使這樣,每天仍有幾個人不能正常上工干活,蹲在家里養病治傷。木琴依然咬緊牙關,狠下心腸,見天兒泡在工地上,督促著工程的緩慢進展。她自己也不例外,主動要求編進一個突擊小組,與村人一道投入到了艱巨的工程勞動中。

更為主要的是,前期籌集的那點兒資金也要堪堪用盡了。盡管沈書記已經發了話,要滿足供應杏花村工程需要的所有物質。但是,他並沒有明確說,要優惠或免費供應。就是把那點兒資金全部用于購買雷管炸藥,也是不夠的。振富見天兒在木琴耳邊叨咕錢的事,說這個東西要買了,那個東西沒了,弄得木琴心虛氣短。一听到振富的聲音,她的頭就大了,但又束手無策。只得熬一天算一天,慢慢尋思辦法。

茂林有些擔憂,就跟木琴商量著,是不是放幾天假,讓村人歇息一下。既把家里一些事情安頓安頓,又能休整休整體力。木琴不是不知道村人的勞苦。她自己也感覺到體力不支。但是,她不敢有絲毫地松勁兒懈怠。公社沈書記已經明確指示了,公社就要在這些天里,準備在杏花村召開全公社的冬季農田水利建設現場會,到時還要邀請縣領導參加。特別還要把杜縣長拽來,看看北山公社的冬整現場,以塞住他那張損人的臭嘴。木琴也想休整幾天,叫村人喘口氣。若是再這麼無休止地干下去,恐怕人人都要累趴下了。沈書記一听木琴的想法,頓時火冒頂梁,說現今兒正到了節骨眼兒上,咋能停工呢。就是累死,也得釘在工地上不準回撤。要是在現場會沒開之前,杏花村的工地停了,就堅決拿木琴試問。木琴無奈,只得見天兒督促工程的進度和質量。

修路工地慢慢向前挪移著,逐漸遠離了家門。中午吃飯休息,就十分不便。你總不能叫累得渾身骨節都要散架了的村人,中午走上一段不近的路程回家吃飯,再徒步走回來上工吧。這樣,只會徒然增加了村人的辛苦。于是,振富首先提議,在工地上安下大灶,由村人湊份子,炖上大鍋菜。村人每天中午自帶干糧,就著大鍋菜。吃上頓熱飯。這樣,既省了往返的腿腳,也能抽時間休息一下。不的話,恐怕沒人能撐得住這麼強體力的勞動。木琴立即同意,說菜錢由大隊出,工地上的人全部免費敞開肚皮地吃。

振富立即安排人手承辦了起來。他還到山外借來了篷布,在工地邊上支起了幾個大帳篷,供村人工間休息時避寒用。這一舉動,贏得了村人贊同,都說這樣好哦,早就應該這樣辦哩。

關于大灶上的人選,幾個婦女爭得很厲害。像雪娥、蘭香、豁牙子、滿月、酸棗婆娘、香草等人,明里暗里地爭奪。更為主要的是,桂花還托公爹振書找振富說情,想把等兒也弄到大灶上。怕她累狠了,落下啥病癥。振富真的為難了,不知安排何人才好。末了,他把難題推給了木琴,說咋樣安排,還是你來發話定奪吧。木琴回道,灶上有倆人也就夠哩,恐怕光是婦女也玩不轉呢,就叫茂青上灶,你再給配個摘菜打雜的女娃崽兒,其他人都到工地上干活。有了木琴這面擋箭牌,振富便把幾個婦女安安穩穩地打發掉了。甚至連自己老婆豁牙子和兒媳婦香草也沒敢留,怕別人講閑話。他徑直把等兒要了過來,一是等兒符合木琴所說的女娃崽兒身份;二是自己與振書有了些許芥蒂,給了振書面子,就等于表明自己有意修補倆人間的裂紋。想來振書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此時,工程已經推進到了艱難的路段。就是村人今年賣杏翻車的地方,也是木琴初進大山時被迫跟茂生在溪邊野合的地界。

這個地方坡陡彎急,一邊是深深的溪澗,一邊是厚實的山坡。按照原定路線,就是把伸出的山嘴劈下一截來,再拓寬取直。修路至今,這塊地方算是村人遇見的最難修整的地方,更是工程量最大也最危險的路段。甭看山坡上樹木叢生,荒草瘋長,其實坡體上只有一尺多厚的松土。下面全是堅硬的花崗岩石,一般的錘 杴鎬休想撼得動它。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雷管炸藥,去直接爆破轟炸。

因為全要動用炸藥雷管,又加上坡陡路窄,這安全問題便提到了重要位置上。木琴一再地叮囑茂山,要注意安全。她還每天一次地托付酸杏幫著茂山看好火候掌好舵,萬萬不敢弄出啥事體來。特別是公社定了後天就要來召開現場會,通知已經下發了。這種關鍵時候,要是出個什麼岔子,木琴真的不好向公社向沈書記交代了。

為了開好這次現場會,沈書記還專門派楊賢德領著一群公社干部,前來察看工程的進展情況。

楊賢德說,工程的進度和質量沒得說,就是工地上的氣氛不夠濃。要在工地上扎起蘆棚,做工程指揮部。再豎起一些標語口號牌,山上山下掛上彩旗,並安上個大喇叭,放起革命歌曲來。這才像個搞工程的樣子。

木琴苦笑道,要指揮部干啥兒。全村大小干部統統被安插在了工地上,誰還有閑工夫蹲在蘆棚里喝茶指揮呀。再說,到哪兒去尋喇叭。又沒有通上電,就算安上了,也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再有,村里哪有那麼多彩旗標語牌呀,太煩瑣了。

楊賢德就批評木琴思想不端正,沒擺正自身位置,意識不到這次會議的重要性。他訓道,沒有,就得去想辦法嘛。這次現場會意義重大,北山公社能不能在今冬水利工程建設上打個翻身仗,就指靠著這次現場會的效果啦。你木琴不是在給自家干活,而是在給全公社立牌位樹典型吶。沈書記再三提醒說,不管工程進展如何,這會議氣氛一定要濃,越熱烈越好。造成一種氣勢來,給縣里和全公社領導干部一個視覺沖擊,狠狠地震撼一下他們的麻木神經和小肚雞腸。

木琴愁得直搖頭。

楊賢德見木琴真的為了難,便無奈地替她解憂。他立即安排人回去下通知,叫公社工程隊的人來幫著架管子搭蘆棚,叫電影隊的老張到時把發電機和喇叭盒子暫時拿來借用一下,叫公社中學的楊校長把學校開運動會的彩旗全扛來,插遍工地的角角落落。安排完了,楊賢德又帶著一群人回到了公社。

直到楊賢德走遠了,茂林才湊過來,對木琴埋怨道,他們這是干啥兒呀。搞工程又不是嫁女娶親,用得著這麼鋪排麼。

木琴嘆口氣道,公社有公社的用意,咱哪管得了。

大灶盤在遠離工地的山腳下,是用幾塊大石頭叉起來的,上面安放了一口特大號的鐵鍋。因為吃飯的人多,動用的炊具也便出奇地大。翻鍋的鏟子是一把小號鐵杴,舀菜的勺子是把一只小鐵桶戳個窟窿安上了粗壯的木杴把。盛菜的用具更是五花八門。有臉盆,有水桶,還有小水缸,都是從各家各戶暫借來的。一個施工小組一個,並按照小組人數貼上了標簽。人數多的,家什就大,盛的菜也就多。到了開飯時辰,各個小組長便去端來一份,與小組的人共同分享。

有人戲稱,中午吃飯是喂豬,茂青和等兒就是飼養員。有時,鄰近午飯的時辰,便會有調皮搗蛋的人偷偷溜到大灶上,探看炖了啥菜。還順便問道,今晌兒煮的是啥豬食,好了麼。茂青就氣道,這麼多的豬還沒急,你倒先「哼哼」上哩。

在調節菜譜上,茂青也是費盡了心思。家家戶戶有的是蔬菜,像白菜、蘿卜、土豆等。只要大隊記好了斤兩,留待日後結帳,就敞開了供應,要多少有多少。茂青便在這幾樣蔬菜上下功夫。今天炖白菜,明天燒土豆,後天就改成了蘿卜,盡量不重樣。有時,他還動手做上幾大鍋豆腐,調劑著單調的菜肴。就是菜里缺少了油水,有時顯得清湯寡水的。

看到村人的焦苦樣兒,茂青就心疼。他找負責後勤供應的振富提意見,是不是叫大隊殺頭豬來,給村人補補油水。振富不敢私自作主,就跑去跟木琴商量。木琴當然同意,說村人也太勞苦了,就挑大個兒的豬宰了,補貼點兒油水。振富巴不得這麼一聲。他立即找來人手,奔回自家豬圈里,把豁牙子喂了一年多將近二百斤重的肥豬撂倒,運到了工地上。茂青如獲至寶。他舍不得一下子全炖了,就嚴嚴實實地看管起來。每頓午飯,他都掂量著割下一些肉放進大鐵鍋里,讓菜里有那麼點兒肉腥味兒。如是這樣,至今也早已吃完。炖的菜又恢復到原先清湯寡水的地步。

現場會召開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工程隊帶著架子管,早早地來到工地上搭棚子。他們從拖拉機站借來罩貨物用的苫布,搭在了支起的棚子上。電影隊的老張也帶著發電機和喇叭盒子趕來,安好發電機,就把喇叭盒子懸掛在指揮棚上頭。

鄰近中午的時候,公社沈書記不放心,親自帶了一堆人,來到工地檢查現場會的布置情況。他四處仔細地查看後,說氣氛不夠濃烈,好像還缺少點兒什麼。

楊賢德趕緊匯報道,公社中學的彩旗還沒送來。等彩旗來了,把工地的角角落落都裝扮起來,氣氛也就有咧。

沈書記說,這個楊校長一貫地慢抽風,做事總是不緊不慢拖拖拉拉的。快點兒派人去催催。要是天黑前還不能送來,就叫他一個人模黑來插旗子。他又領著頭頭腦腦們來到大灶上,查看村人中午的伙食和明天的飯菜。

振富和茂青見公社的大干部來了,就多了個小心眼兒。

茂青掀開鍋蓋,指著熱氣騰騰的鍋里道,哪有好菜哦,整日就是清水煮白菜,連點兒油星味兒也沒呀。

振富就對著大灶旁邊的沈書記一行人大倒苦水。他說,叫我負責後勤供應,見天兒愁苦死哩。村人干的活又苦又重,整日累得躺下就爬不起來。可這伙食又差得跟豬食似的,怎能攢得足勁頭兒提得起精神頭兒哦。再這樣下去,恐怕工地上剩不下幾個人呢。

他倆人一唱一和的搭話,深深觸動了平日里一臉嚴肅冷峻的沈書記。沈書記說,是哦,是哦,不給馬兒料草,只想叫馬兒跑,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呀。就叫公社食堂殺兩頭豬送來,算在公社召開現場會的費用上,不用杏花村出錢。明兒一大早就把這事辦妥嘍。

沈書記的話音剛一落,在場的村干部們恣得差點兒蹦起來。一張張因營養不良而略顯灰暗的臉面上,頓時泛起紅潤的光澤來。

楊賢德見狀揶揄道,也不至于這麼高興吧。就跟幾天未吃女乃的娃崽兒見了親娘一般,一個個的臉上樂得淨剩了皺紋哩。小心變成了核桃抻不開呢。說得在場的眾人哄堂大笑。

公社要白送兩頭豬來,這消息便像長了腿腳一般,迅速傳遍了整個工地。人們工間的話題,全部轉到了這兩頭豬身上。講說著豬身上哪個部位的肉好吃,哪個地方的東西是大補,說得個個吞咽唾液。中午吃飯的時候,這樣的議論隨處可聞。

因為等兒在大灶上的緣故,人民那個組的菜量就要比其他組相應多一些。這事只有人民和等兒倆人知曉。有時,別組的人也曾懷疑過,說俺們組的人跟你們組的人數是一樣的,俺們每人一平碗菜就沒哩,你們每人一尖碗菜,盆里反倒還有剩余,是不是灶上把人數弄差咧。人民等人便一齊嫌他多嘴,說都是一樣的人數一樣的菜量,咋就會憑空多出來呢,你們用缸俺們用盆,盛菜的家什大了,當然顯得菜量少了。

這種事當然瞞不過京兒和洋行的尖眼。洋行和京兒就抽空兒偷偷威脅等兒說,今後,你要是不給俺們組多加些菜,就把這事捅出去,看你還能在大灶上干吧。等兒真的害怕了。每次盛菜時,她便給洋行和京兒所在的組也加了量。事後,倆人還想據此要挾人民,叫他以後要像柱兒那樣好好地伺候自己。人民氣道,滾吧,願意告就告去,我還不想叫她見天兒髒兮兮地當飼養員喂豬吶。弄得倆人大感無趣。

人民來端菜的時候,等兒見身邊沒人,就悄悄告訴他說,明中午炖豬肉粉條,我給你的菜里埋塊大肥肉,記得自己先拿出來,甭叫別人看見哦。人民不動聲色地端起菜盆走了。豈不知,他倆的鬼祟舉動,早叫站在不遠處的桂花看見了。桂花恨得牙根直癢癢兒,心下罵道,死妮子,還跟我耍鬼弄景兒的,看我今晚回家教訓你不。

直到快收工的時辰,學校里的彩旗才被回家過星期天的幾個學生崽子扛了來。茂林就罵這幾個崽子貪玩誤了事,說就要收工哩,誰人還有工夫去插這勞什子呀,應該早點兒送來嘛。冬至委屈道,一下了學,俺們就不歇氣地往回趕,肩膀和腳趾頭都磨出泡來了呢。不信,你就查看嘛,哪敢耍滑偷懶哦。

酸杏過來道,甭叫工地上的人干哩。我就晚走些,帶著這幾個娃崽兒把旗子插好了再走。

茂林見酸杏來安排,自然放心。他說,大叔,不用你親自跑腿干,站這兒指揮崽子們怎樣插就行了。

酸杏便指揮著幾個崽子四處插旗桿。直到散工,村人都走淨了,他們才把工地上的旗子插好。有一桿旗子被冬至遠遠地插到了明天要爆破的地方。酸杏想把那桿旗子拔了,重新插到村人干活的地場。冬至搶說道,爺,不礙的呀,明兒放炮的時辰再拔也不遲呢。酸杏看到天色已晚,也就沒有再堅持。

酸杏領著七八個崽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面,心里美滋滋兒的。或許是上了歲數的原因,一段時間以來,酸杏喜愛起娃崽兒來。看到別人家的小崽子,就會想到自家崽子。他見天兒盼著鳳兒的肚子快點兒鼓起來,好早點兒抱上孫子。這種想法讓酸杏很是惶恐,覺得人老了才會有這樣急切地心情。由此推知,便說明自己已經向衰老的方向發展了。盡管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有多老,在一些動腦筋比勤快等方面,比自家娃崽兒們都要強,特別是國慶人民等人。但是,這種感覺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來,欲罷不能。在這些娃崽子們的簇擁下,酸杏愈加感受到了這種**帶來的舒心和愜意。他一邊走著,一邊盤問著每個人的學習情況。批評這個幾句,鼓勵那個幾句,其樂融融。

這個時候,夕陽已經落進了大山背後,柔柔的暮色罩起在崇山峻嶺中。幾縷乳白色炊煙飄浮在半空里,薄薄的一層,輕得似羽毛,隨了冰涼的山風飄來蕩去,久久不肯散去。腳下的路面十分寬敞。盡管有碎石橫臥路面,走在上面,深一腳淺一腳的,有些磕磕絆絆,卻給人一種心胸豁達心情舒暢的感覺。

酸杏心想,還是大路走著舒坦。再苦干上一兩年,等這樣的路面通到了山外,山里啥樣的貨色運不出去,山外啥樣的新鮮玩意兒進不了村呀。到那時,甭說進錢的路了,就是山外女娃子也得可著心勁兒地往村里跑呢,還愁娃崽子找不到對象娶不上媳婦麼。不僅人民的事不用心焦,連勞動的媳婦也不用發愁哩。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啥心願也就了了。

快到進村的路口了。借著朦朧暮色,遠遠地就見兩個人影子慌慌張張地躲進了路旁樹叢里。其中一個影子很熟悉,像是人民的身影。酸杏心里一咯 。想是人民與等兒在說話,見一群人呼呼啦啦地過來,才慌慌地躲了。

酸杏的愉快心情被徹底破壞,擺在自己面前的愁苦事又縈滿了腦殼兒。他偷偷嘆口氣,裝作啥也沒瞧見。經過倆人藏身的地方,他故意目不斜視,依舊領著娃崽兒們呼呼啦啦地進了村子。

早晨起床的時候,酸杏就覺得腰酸背疼。精神倦倦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似乎要有什麼事情發生。

他又翻身躺倒在床上,眯上眼楮,細細地回想起來。跟往常一樣,一切都很正常,想不起來會有啥事情發生的跡象。若說有事,那就是昨晚回村的時候,見到了人民和等兒的影子。難道是他倆要有啥事體麼。這讓他聯想到夜里做的一個夢。

在夢里,酸杏家門前張燈結彩,鞭炮齊鳴。全家人正忙碌著給人民娶媳婦。人民依舊穿著平日里的髒衣服,卻戴了頂嶄新的棉帽子,焦急地在家門口上轉圈圈兒。這時,新娘子被人簇擁著來了,卻不是等兒,而是一個尖下巴圓眼楮膚色紅潤的陌生女人。她穿戴著一身大紅新衣,搖搖擺擺婷婷款款,徑直來到酸杏家門前。她想進院子,卻怎麼也跨不進他家低矮的門檻。人民急了,就去伸手拽她,被她抬手擋了回去。酸杏也是著急,想叫她快點兒進家門。好盡早安頓下她,趕去招待客人。酸杏就催她,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不管使多大的勁兒,依舊發不出一丁點兒的聲響,急得酸杏滿頭大汗。想去叫人民跟她講,竟然發現自己連腿腳也動彈不得。看來,新娘也是真的急了。她一搖三晃地走到酸杏跟前,似乎是叫酸杏快點兒想辦法,把自己領進院子。見酸杏說不得動不得,她便生了氣,抬起窄窄的小腳,朝酸杏右腿上狠狠地踢了一下,還要再踢的樣子。立時,酸杏感到右腿傳來一絲酸疼。他拼盡全力躲避著即將踢來的第二腳,卻驀然醒來,原是南柯一夢。此時已近天明,屋外傳來慣于早起人家弄出來的清晰響動。酸杏回想著這個夢,右腿上似乎依然感覺到一絲隱隱地酸痛。

直到女人叫他吃早飯,酸杏才下了床。無滋無味地吃了飯,便出門上工。女人還在背後追問道,看你氣色不強,不舒坦麼。要不,咱就甭去呀。我叫國慶去給請個假。酸杏悶悶地回道,沒啥,不礙事。

酸杏來到工地的時候,工地上身影晃動,人數驟增。上工的村人基本都到了,增出的那些人,便是前來參加公社現場會的。

經過了昨天的一番妝扮,工地上煥然一新。寬敞的工地指揮部里人頭攢動,幾張桌子前擠滿了報到簽字的人。茂青早把大灶上的火生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添柴燒水。等兒便忙進忙出地提茶續水。喇叭匣子里傳出《社會主義好》、《我的祖國》、《妹妹找哥淚花流》等歌曲,音量開到最大,震耳欲聾。每個人講話時,都得大聲地喊叫,才能叫對方听見。最扎眼的,還是工地上隨風招展的彩旗。紅的、綠的、黃的、藍的等等,五顏六色,把工地妝扮得花枝招展。人們都說,這陣勢,比當年農業學大寨的場面都氣派。

茂山帶領的爆破組本應早早動手爆破的,昨天下晚兒連炮眼都打好了。因了現場會的緣故,他們只得把爆破時間推遲到午飯後進行。酸杏暫時沒有了具體事情可做,就坐在一旁瞧熱鬧。

他身邊圍坐了一群小崽子,都是村里學校的娃崽兒。今天是星期天,不上學,娃崽兒們便早早趕來看熱鬧。他們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等著吃中午飯。公社送來兩頭豬,中午要做豬肉炖粉條。這消息,叫全村的老老少少歡欣鼓舞。大人們昨晚睡覺前,就一遍遍地叮囑娃崽子們,今兒誰也不準到處亂跑,都早早地到工地上,等著吃豬肉粉條解饞去。于是,村里頭,除了不能參加勞動的老人和需要老人看管的吃屎娃崽兒們,凡能來工地的人都來了。有些崽子連早飯也沒吃,就等著中午敞開了肚皮大吃一頓,狠狠地撈上一肚子油水。見工地上開來了幾輛吉普車,這群娃崽子便撇了酸杏,一窩蜂兒地聚了過去,圍著車子直轉圈兒。瞧瞧這兒,模模那兒,引得司機們一片聲地警告驅趕,生怕他們把車子弄髒弄壞了。

鐘兒和冬至等學生崽子也齊齊地到了場。他們前來,也是有任務的。首先是參加工地勞動。再就是等著會議散了,收拾工地上的彩旗。下晚兒上學時,把彩旗統統扛回學校去。最後一項任務,才是吃豬肉撈油水。

現場會開得十分隆重熱烈。與會的大小官員們交頭接耳瞠目結舌,都為小小杏花村顯示出的膽氣和魄力所折服。他們天邊兒里沒有想到,這麼個破村子,這麼群灰頭土臉的人,竟敢在如此艱苦的環境里和艱難的條件下,硬生生地拓展出這麼半條寬敞一流的大路來,簡直令人不敢想像。已經當上北山一村村委主任的沈玉花都看直了眼,圍著木琴一遍遍地追問,是咋干起來的。

縣里也來了一些領導,領頭的就是杜縣長。杜縣長原本有個會議要參加,想推月兌了不來的,硬是叫沈書記連纏帶磨地給弄到了現場。沈書記的用意,杜縣長自然明白。就是平日里叫自己熊怕了,想借這次現場會,給自己撐撐門面。把他拽來壯聲威,就是想改變他對北山公社的懷印象。

與會人員先是到工地的各個角落參觀交流。完畢後,便聚到指揮棚前開會。听縣、公社領導輪番轟炸式地講話,再有幾個行動好的村介紹自己的經驗做法,更有兩個啥動靜都沒有的倒霉蛋兒村上台作表態發言。最後,叫沈書記連鼓動帶訓斥,外加嚇唬地總結一番。如此套路下來,大半個上午的工夫便被消磨殆盡了。宣布散會的話音剛落,參加會議的人便一哄而散,急急地奔回去,考慮自己那一爛攤子事。

杜縣長沒有急著走。他留下來,跟沈書記和木琴等人再一次細細察看了一番工地,對杏花村的做法大加贊賞。他說,發展經濟不立足本地實際,放長眼光,腳踏實地苦干拼命干,怎能創出效益闖出錢路來。現在,全縣上下最缺的就是這種氣魄和力度。你老沈可得好生扶持著,把杏花村這塊硬牌子豎起來,豎穩嘍。

沈書記咧著嘴巴一個勁兒地笑。他說,你縣太爺都認可的事,我哪敢偷奸耍滑呀。不把吃女乃的勁兒使盡嘍,你饒不了我不說,我自己也饒不了自己呀。

沈書記當然高興了。這次現場會的初衷和效果已經達到,甚至超出了原先預想。不僅給全公社的大小官員們設立了標準,樹立了榜樣,關鍵的是徹底改變了以杜縣長為首的縣領導對北山公社一直以來的壞印象。這是今天現場會的最大收獲。

趁著縣、公社領導們心情好,木琴趕緊把當前工程中面臨的資金短缺困難提了出來,請求縣、公社領導幫忙解決。

沈書記立馬明白了木琴的意圖。他也添油加醋地向杜縣長們大倒苦水,訴說自己的日子怎麼怎麼緊巴,公社就連食堂里的老鼠洞都掏騰淨了,才集出這麼點兒錢來。還不夠杏花村人修路買鞋的,就甭講購置雷管炸藥了。縣太爺總不能叫他們赤著腳丫子上工地,見天兒用人肉蛋兒轟石頭吧。

杜縣長就笑,說,你倆也不用跟我一唱一和地演戲,一門兒心思地盯著我的褲兜不放。我的日子比你們還難呢。要錢的人成群結隊地堵我的門子,褲兜早就干癟了,逼得我連尋死上吊的心思都有哦。你讓我跟誰演戲摳錢去。

木琴就認真地解釋,沈書記則一個勁兒地在旁邊搖旗擂鼓。逼得杜縣長無法月兌身,直後悔剛才散會時咋不趕緊上車走人吶。末了,杜縣長無奈地對縣交通局負責人作揖道,求求你這個財神爺了。要是你再不把口袋里的錢掏出一些來,今兒,咱們可要就被老沈和木琴給扣在這兒了,甭想著回家抱老婆哄娃崽兒咧。

交通局的人直笑,說,我說過不來的,你縣太爺非要拽著我來。原來你們早都串通好了演一出戲,特意來勒我的褲腰帶呀。我的腰可是楊柳細腰,擱不住你仨人一齊使勁兒勒哦。要是把我勒成兩截了,我老婆可要領著娃崽兒們挨門挨戶地找縣太爺找地方諸侯要男人要老頭兒呵。

沈書記忙道,不礙呀。要是找到我家門口,我就把你老婆和娃崽兒們照單全收了,包你滿意。說得眾人哄笑不已。

最終,交通局的人點頭同意,說,回去想辦法,從全縣公路橋梁專用款里挪出一部分來,用于這條道路的維修和拓寬,想來問題不大。

這讓木琴們喜出望外。木琴一個勁兒地挽留縣和公社的領導們都別走,就在大灶上吃豬肉粉條。

杜縣長擺手道,算了吧。你鍋里炖的那點兒肉,還是老沈從公社食堂的老鼠洞里掏騰出來,炖給我看的呢。我們要是給吃淨嘍,你叫老沈再去上哪家的老鼠洞里掏騰去。

面對杜縣長的諷刺挖苦,沈書記也不示弱。臨走的時候,他把杜縣長扔在自己吉普車里的那床破髒被子拎出來,一個腦兒地塞進縣長車里,說,縣太爺,這麼金貴的被子,我也不敢要了。你還是帶回去吧。要是還不放心,我就叫木琴在這個工地邊上搭個安樂窩。你見天兒晚上到這兒住算了,我也見天兒陪著你匯報工作呀。

好容易盼著大小官員的車卷起沖天塵土,揚長而去,工地上干活的人群頓時活躍起來。已經到了中午開飯的時辰了,大灶上的肉香味兒早把人們肚里的饞蟲勾引了出來。那群專門來撈油水的小崽子們早已按捺不住了,齊齊圍著鍋灶邊,眼巴巴地盯著熱氣騰騰的巨大鐵鍋。

茂山本想趕在村人吃中午飯的時辰抓緊點火放炮,把早晨耽擱的事情做完,也不會影響了下午工地上的進度。但是,爆破組的人惦記著大灶上的豬肉粉條,都齊了心地反對,說咱吃了飯就動手,工間也不歇了,耽誤不了呀。酸杏也說,就叫大家伙兒去吃飯吧,不吃飽了肚皮喝足了油水,恐怕也沒了心思干呢。要是弄出個岔子啥的,可不是好玩的。茂山听從了酸杏的意見,領著爆破組的人一股腦兒地擁到大灶上,跟其他人爭搶豬肉粉條去了。

事後,茂山後悔得直流眼淚。他說,要是當初我不听信他們的話,也不至于弄出這麼大的事體,捅出這麼大的婁子來了。現今兒,說啥兒都晚哩。

意外來得太突然,容不得人們做出任何思考和判斷。甚至,一些人都表述不清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也包括同樣在工地上忙著收拾學校彩旗的鐘兒。只听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炮響,隨之就是人們的驚呼聲和酸杏的一聲哀嚎。隨後,一切又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據茂山事後回憶,他只看見冬至跑去拔彩旗,而後木琴去追冬至,酸杏就緊跟著去追她倆人。仨人尚未倒地的時候,那管啞炮就響了。隨之,就有沖天煙塵和石子拔地而起,什麼都看不見了。

當時,冬至被嚇懵了。他顛三倒四地說,自己看到炮響完了,就想去把彩旗拔來,好早點兒扛到學校去。也不知怎麼了,身邊響起炮聲的那一霎霎兒,自己就被人壓倒在地上了。

木琴一直不願意談論這件事。想來,她始終未能從此事引發出的愧疚和悔恨中掙月兌出來,為酸杏殘肢而自傷自責了一輩子。即使多年以後,鐘兒再次提及此事的諸多細節,她依然不肯多講,而是叫鐘兒直接去找酸杏談。

酸杏對此事非常淡然,神情淡然,語氣淡然,舉手投足都顯得淡然若無。經不住鐘兒的死纏硬磨,酸杏講說了當時發生的那一幕。好像不是在談論自己,而是在談論著與己無關的別人一樣。

據酸杏講,當時,人們剛剛吃過午飯。因了敞開肚皮大吃特吃了一頓,多日干癟的肚子里一下子盛滿了鼓鼓的油膩兒東西,便覺困乏。他們或躺或臥或蹲或遛,借以慢慢消化突然之間被油膩灌滿了的鼓脹肚皮。茂山趁著村人休息的空當兒,帶領手下人抓緊去實施爆破。若是不抓緊爆破,就要影響了下午工地上的進度。炮眼兒在頭一天下午就已經打好。上午開會的時候,也把炸藥灌了進去。只要把連好導火索的雷管塞進去,點火就行了。至今也沒有查清楚,是誰在插雷管和導火索的時候偷奸耍滑了,沒有按照規定的要求辦理,導致了雷管和導火索的連接上出了問題。于是,慘禍就這麼發生了。

當時,隨著一聲聲的炮響,爆破組的人都在緊張地數著響了幾炮,還有幾炮沒有響。炮響過後,茂山疑惑地問身邊人,到底響了幾炮。有說都響了的,也有說好像還有一炮沒響。

幾個人正在爭論的當口兒,冬至見炮已經響過了,就拔腿往昨晚酸杏讓挪動的那桿彩旗跑去。因為光顧著惦記那鍋香肉,冬至早把昨晚說過的話忘了。酸杏也是把自己的話忘到了腦後。炮聲響過,幾個學生崽子忙著收拾彩旗。這時,冬至才想起,得趕緊去拔了來。

他飛跑著向爆破工地上奔去。想是木琴記清了,還有一炮未響。她邊喊著快回來,邊奮力追了過去。此時,工地上人聲嘈雜,山風又大,冬至只顧了那桿旗子,哪會听得到木琴是在喊他,依舊跑得飛快。

酸杏听得十分清楚。還有一炮沒響,就在那桿旗子附近。他正處在距離那桿旗子最近的地方,便想也沒想地一邊驚呼著,一邊去攔截倆人。

就在那桿旗子的左邊不遠處,木琴追上了冬至,酸杏也氣喘吁吁地跑到倆人身邊。還未等酸杏說出話來,驚天動地的聲音一下子在身邊不遠處炸響,巨大的氣浪夾雜著濃濁的塵土砂石撲面而來。木琴將冬至一把推倒,自己俯身壓在他身上。酸杏也是餓虎撲食一般,猛地撲到了她倆身上。碎石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幾塊被炸飛了的狼牙利齒般的巨石隨聲而落,重重地砸在酸杏的大腿上。酸杏只失聲慘叫了一聲,便昏死過去。

一切似乎都在瞬間發生,只是一眨眼兒的工夫。又似乎經過了一個漫長過程,漫長得讓在場的人忘記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失去了驚叫的**。就這麼圓睜著大大的眼珠子,伸長了脖子,一個個如呆傻了的痴兒。

砂石還未落盡的一剎那,村人們冒著漫天塵煙,拔腿向仨人跑去,把壓成一摞的仨人扶起。冬至安然無恙,木琴的頭上和胳膊上也只有輕微的傷痕。只有酸杏昏厥了過去,右腿上褲腿翻飛,血肉模糊,早已不省人事了。

木琴已經愣了。看著眼前的慘狀,她半天說不出話來。茂山一坐到地上,兩腿酸軟得爬不起來。茂林和振富沒有人腔兒地喊叫著國慶快來。

酸杏慢慢醒來。他的右腿已經完全麻木了,覺不出疼痛來。他微睜開眼楮,奇怪地看著圍護在身邊的人們,問咋的啦,都看啥兒呢。看到國慶干黃的臉上掛著眼淚,又見他正擺弄著自己的大腿,這才發覺,自己毫無知覺的腿上早已殘破不堪,血涌如注。他又「啊」地一聲昏死了過去。他的大腿動脈被尖利的石頭硬生生地割破了,腿骨也被砸得粉碎,僅剩了爛糟糟的皮肉連綴著,還沒有斷下來。

幸虧國慶在場。他用束腰繩把酸杏的大腿根兒死死勒住,並哆哆嗦嗦地給他注射了一些止痛止血的藥物,才避免了當年喜桂不幸事件的發生。

村人拽來輛推車,把酸杏抱上去。一群人便簇擁著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公社醫院飛奔而去。

此時,工地上一片唏噓哽咽之聲。同時,夾雜著幾個女人的哭泣聲。

酸杏女人沒有在場。此時,她正在家中看護著金葉。在啞炮爆炸的一瞬間,正在院子里忙活著的她就覺得心使勁兒地往下一沉,又「突突」地一陣狂跳。她還以為,是在鍋屋土炕上睡覺的金葉有了啥動靜,就連忙趕到屋里察看。見金葉正甜甜地酣睡著,紅潤潤的臉蛋上掛著一抹淺淺的笑意。她又放下心來,回到院子里,繼續忙活著手中的活計。

公社醫院的王院長面對眼前已成血葫蘆一般的酸杏,一籌莫展。

此時,酸杏臉色蒼白如一張白紙,顯然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的呼吸十分微弱,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脯在顯示著人還未死去,卻已是將要隨時月兌落凋零的一片秋後枯葉,沒有了幾時待頭兒。萬幸的是,一路上有國慶的悉心護理,酸杏還有救治的希望。但是,僅憑公社醫院現有技術和設備,根本沒有能力實施有效地救助。別的不說,酸杏現在急需的就是輸血,以補充他體內大量流失的血液。一個公社醫院,哪會儲備現成的血漿。只能進行必要地輸液,補充他殆盡的能量,延緩救治的時間。

村人都差點兒要給王院長跪下了。他們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盯看著身穿白大褂的王院長,一遍遍地祈求著快點兒救命。茂生扯著王院長的衣襟哭求道,我身上有的是血,要多少,你就拿多少。就算是把我身上的血全給了大叔也行哦,只要他能活過來。說罷,挽起袖子就要叫大夫扎針抽血。

王院長掙月兌了抓住自己衣襟的幾只有力的髒手,說,你們千萬別添亂哦。我馬上跟公社要車。得趕緊轉到縣醫院去,再耽擱就來不及哩。

他跑回醫院辦公室,模起電話就打到了公社黨委,讓沈書記直接听電話。一會兒,楊賢德接了電話,說,你們醫院屋塌了,還是房頂起火了。鬼催似的找沈書記干嘛。他不在家,去縣上開會去哩。王院長就把酸杏的事講了,說必須轉院,不的話,這人就沒命哩。就听那邊「啪」地一聲把電話扣了,耳朵里盡是「嘟嘟」的盲音。

過了不長時間,一輛拖拉機頭拱進了醫院。隨車頭而來的,是楊賢德和公社黨委一名小公務員。王院長搶上前去,還想跟楊賢德解釋。楊賢德一揮手道,啥兒也別講了,吉普車沒在家,現從北山一村借了個拖拉機頭來。趕快上車走人,叫公務員跟了去,你也陪著去。有啥兒需要的,就趕快打電話過來。我這就給他們醫院打個電話,叫他們預先安排著。

拖拉機頭太小,只塞進了酸杏、木琴、國慶、人民、葉兒和王院長。其他人眼睜睜地看著拖拉機頭蹦蹦達達地跑沒了影,心里都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

雖是有王院長等人的一路緊急救護,酸杏的體質卻越來越弱。再加上一路顛簸,大腿上的血又開始外流。趕到縣醫院急救室的時候,天早已大黑了。酸杏已經陷入重度昏迷狀態,僅剩了細若游絲的一口氣兒。整條右腿紫青一片,腫脹得像發過火兒了的面團。

縣醫院接到了楊賢德的電話,一群穿白大褂的大夫護士都等候在急診室里。見拖拉機轟轟隆隆地開進了院子,他們便一起上前,把酸杏抬進了屋子。急救工作立即納入了正規程序,插氧氣,重新輸液,透視腿骨,又化驗血型,趕快輸血。一切急救手段都用上了,更不敢有絲毫耽誤。直到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木琴竟然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怎麼也爬不起來。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人們的心也一直提在嗓子眼兒里,擔驚著酸杏的禍福安危。

過了很長時間,王院長和一名主治大夫出了手術室。他對木琴等人講,酸杏的腿骨已經完全粉碎性骨折,已經無法接上了。更為嚴重的是,受傷的時間被拖得太長,再加上一路上折騰顛簸,細碎的骨渣兒又把周圍軟組織嚴重損傷了,出現了大面積壞死,並進一步擴散著。酸杏又失血過多,身體的一些器官特別是大腿機能嚴重受損。現在,已經到了危急關頭。就目前醫院現有醫療技術和條件,保證酸杏生命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截肢。

此話一出,木琴再次跌坐在地上。隨同癱倒在地的,還有葉兒。人民哭喊道,不行,不能鋸掉腿哦,沒了腿可咋辦呀。木琴努力控制著自己爬起來。她扯住大夫的衣襟道,別截肢,就算骨頭接不上也不要截肢,給留條完整的腿腳吧。花多少錢都行,只要別截肢。

大夫一個勁兒地搖頭,催他們快點兒簽字。王院長也說,不截肢,當然最好。可要是不趕快鋸掉的話,這個人恐怕要有生命危險呢。

木琴等人依然苦求著大夫,再想想辦法。

大夫無奈地點頭道,我們盡力吧。不過,你們得有思想準備才行啊。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手術,酸杏被抬出了手術室。他的腿暫時沒有被鋸掉,但大夫的話叫木琴們心里冰涼。大夫解釋說,雖是一時沒有截肢,就目前情形看,傷情很不樂觀。要是他的腿部軟組織不再壞死,還有可能保住這條腿。要是繼續惡化的話,只得進行截肢手術了。

酸杏被抬進了病房,依舊昏迷不醒。護士說,是手術時麻藥在起作用,過些時候就會醒來。但是,一個整晚上,酸杏一直昏迷著,就是醒不來。雖然他的胳膊上始終掛著點滴,但從焦急的護士嘴里得知,酸杏已經發起了高燒,就是退不了熱。

木琴怕自己人生地不熟,沒有個熟識的人幫襯,醫院不給盡心救治。剛到吃早飯的時間,木琴就四處打听姚金方的住處。偌大的縣醫院里,她只認得姚金方,也只能夠找他來幫忙了。

姚金方已經與楊梅結了婚。楊梅在市醫科學院里讀書,還沒有畢業。倆人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團聚一次,次日就得兩地分居。因為房屋緊張的緣故,他倆依舊擠住在原先那間宿舍里,僅供睡覺,吃飯都是到醫院的食堂里。這天不是星期天,楊梅沒有回來,宿舍里只有姚金方一個人悶頭吃從食堂打來的早飯。

看到木琴撞開屋門跨進宿舍的樣子,姚金方大吃一驚。木琴衣服凌亂,披頭散發,兩眼通紅,臉上身上到處結著黑糊糊的血跡。人憔悴得見風兒就要倒地似的。他以為,木琴又和人民洋行們一樣,來找自己算賬的。心里便是一緊,臉色大變。他氣短心虛地結結巴巴問道,木支書,有事哦。

木琴見到姚金方,就跟見到親人一般。她一把抓住姚金方冰涼的雙手,一疊聲地說道,金方,金方哦,快點兒幫幫我,去救救酸杏叔吧。以前的事體,都放下統統甭管哩。救命要緊呀。

待木琴講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姚金方稍微猶豫了一下。杏花村是姚金方無法言說的敏感地界,杏花村人也是他永遠都不願提及的。盡管木琴是他心目中頂欽佩的一個人,但也僅限于木琴一人。更為重要的是,傷者是自己曾經的丈人。可以肯定的是,曾毒打過自己的人民和曾同床共枕的葉兒也一定會在現場。自己又將怎樣面對他們呢。看著從來都是剛強有主見的木琴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姚金方咬牙道,嫂子,別擔驚哦,我這就跟你去看看。說罷,他連宿舍門也沒顧上鎖,就與木琴急匆匆地向病房奔去。

病房里,葉兒們圍護在酸杏病床前,一聲聲地喊叫著爹,想叫他盡快醒來。酸杏依然昏迷著,連一點兒醒來的跡象也沒有。姚金方跨進病房的時候,幾個人都一齊愣怔住了,一時不知怎樣開口才好。木琴當然明白幾個人的心思。她便趕忙打破這尷尬得令人窒息的氛圍,催姚金方快點兒給看看。姚金方這才緩過神兒來。他一句話也不說,就去檢查酸杏的腿傷。之後,他又一聲不吭地離開病房,進了醫生辦公室,與昨晚動手術的主治大夫嘀咕了好大一陣子。

木琴和國慶見狀,也緊跟了過去。

姚金方對木琴倆人道,大夫講得對哦。要是昨晚手術後他能醒來,大腿上軟組織壞死的癥狀不再發展,還能保住這條腿的。現今兒看來,因為路上耽擱的時間太長了,軟組織壞死的面積一直在擴大,內里潰爛發炎引起的高燒又消退不了。時間長了,對性命都有威脅呢。還是保命要緊,趕快做截肢手術吧。

木琴和國慶的心一下子涼到了冰點,昨晚以來積攢起來的那點兒希望徹底破滅了。既然姚金方都這麼講了,他們還能再相信誰人呢。國慶一下子蹲到地上,雙手捂著臉,「嗚嗚」地哭泣起來。木琴的眼淚終于滾出了眼角,順著血跡猶存的面頰一滴滴地淌下來。她無力地拍打著國慶的肩頭,哽咽著勸慰道,還是听金方的話吧,保命要緊呢。也別擔心,大叔沒了腿,咱全村人養著他。要是別人不願養活,我就養活他一輩子,不會叫大叔吃苦受累呀。

國慶在手術同意書上顫巍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後,酸杏又一次被送進了手術室里,進行了誰也不願意看到的截肢手術。

一個多月後,酸杏終于出院了。

在木琴等人的陪伴下,酸杏坐車從縣城到了鎮子上,又被四季和國慶倆人用推車一路輪換著推上了回村的山路。

此時,已經進入了農歷二月天。山中的風寒依舊那麼沖,那麼硬,直往人的衣領袖口里灌。山溝里還積著厚厚的殘雪,東一塊西一堆地藏匿在陰面的溝坡底下。在太陽余輝的映射下,散發出慘白的光影。漫山遍嶺的樹木還是張牙舞爪地伸展開瘦削的枝椏,在凜凜山風中搖擺晃悠個不停。似乎它的體內充盈了過剩的能量儲備,一副表面寒酸實則豐厚的財主模樣。在日漸升溫的陽光烘烤下,伸著懶腰,打著呵欠,搖頭晃腦,躍躍欲試,爭先恐後地活動著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部位,似是在忙著做賽前的各種熱身運動。早已不再像一個月前那樣萎縮著瑟瑟戰栗,一片暗無天日行將就木的淒慘景象。

初進山的小路依舊那麼狹窄彎曲。灰白的路面很是潔淨,兩邊卻覆蓋著厚厚的枯草。一如瓖邊兒的帛帶,若隱若現地延伸到遠方的山月復里,不見了路的盡頭。只有茂密的叢林不時地發出一陣陣呼喊聲,似在舉行著一場盛大的儀式,向一行數人打著招呼,歡迎著主人的回歸。

此時,酸杏感覺到神清氣爽。每呼吸一口氣,都是那樣地舒坦;每瞥一眼遠近的景色,都是那樣地賞心悅目。一個多月蹲牢般的病房生活,把他養得白胖了很多。原本刀削斧剁般的滿臉皺紋,也好像舒展開來,隱隱地散發出紅潤的光澤。但是,他的心里卻一直空落落的,像一個被抽空了的皮球,整日虛悶焦躁,無著無落的。在他強烈要求和近乎執拗地發潑耍賴下,醫院終于同意了他的請求,準予出院。但是,他必須在家里靜養一些時日,鍛煉一些日子,方可出門做些力所能及的勞作。酸杏連聲答應。此時,只要能叫他出院,即便是再苛刻的規定和要求,他也會一口答應的。

這一個多月里,姚金方徹底地放開了。他不再像剛開始那樣縮手縮腳瞻前顧後,而是見天兒到病房里看望酸杏。他坦然地與酸杏拉扯一些醫院里發生的逸聞趣事,並跟熟識的大夫認真商討他的醫療方案和傷勢痊愈情況,就像照顧自己親老子一般盡心盡意。葉兒和人民依舊放不開。一見到姚金方,就先行躲避開來。或是實在躲避不及,便裝著沒人似的,低頭閃了出去,更不說話搭腔。

酸杏早已從失去右腿的震驚和絕望狀態中恢復過來。剛截肢的一段日子里,他煩躁如發瘋的公牛,見誰都瞪眼攥拳的,卻又一言不發。飯也不吃,水也不進,一副絕食等死的架勢。任誰勸說,他也听不進。勸說多了,他還十分無理地輦人走,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只有姚金方的勸說,還能叫他安靜下來。他卻依然不吃不喝。

木琴時常惦記他,隔三岔五地跑到醫院看望。她說,大叔,你要是一直這麼不吃不喝的,再出了啥意外,我的罪孽可就更大哩。我也不知怎麼勸說你才好。看你這個樣子,比截了我的腿還難受。當初,咋就沒有炸掉我的腿腳呢。說罷,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下來。

或許是木琴的眼淚深深觸動了酸杏內心的哪根弦兒,或許是冷靜下來的他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無聊地折騰自己的同時也在折騰別人的愚蠢。酸杏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唉,也別傷心。當初,你不是也想護住娃崽兒的麼。我都這樣一把年紀哩,能護住你倆也是值哩。就是這好端端的腿腳一下子沒了,心里別扭。你別擔驚我呀,回村搞咱的工程去。好容易打開的局面,千萬別再荒廢哩。從今兒起,我就好生配合大夫治傷,趕早兒回去,還要上工干活呀。

自此,酸杏安下心來。他按時服藥打針,有規律地吃飯睡覺,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不再對了前來伺候自己的兒女們使性子耍脾氣。他還與姚金方有說有笑地拉扯一些笑話閑談。

在市醫院里工作的姚大夫听到姚金方的講說,專門從市里坐車來看望酸杏,還帶來了一大堆滋補品。倆人在病房里拉扯了大半天,把圍繞在葉兒和金方身邊的一些事情全部掰扯清楚了。姚大夫還提議,想法把葉兒弄到市里去,再給她找個好主兒。他想把葉兒當自己的親閨女待,所有陪送嫁妝也都包攬下來。酸杏感激姚家的氣量和好意。他也把葉兒跟京兒的事體和盤端出,說,若是她倆的婚事不成,再按照姚大夫說的辦理,也不遲哦。姚大夫一听是木琴的娃崽兒,就鼓勵道,她的娃崽兒肯定不錯。趕早兒促成這事,我也就放心哩。這次談話,使酸杏的心情愈加好轉,與大夫的配合愈加默契,傷勢愈合得更快。終于,他走出了截肢以來的心理陰影。

臨出院時,姚金方趕來送行。倆人攥著對方的手,久久沒有松開。似有很多的話和很多的疙瘩,都在這緊緊地一攥中化為了烏有。

酸杏住院期間,振書一家人也是惦記得很。振書和四季抽空兒就往縣醫院里跑。四季幾次要留在醫院里陪護,都被國慶和人民拒絕了。他倆都說,家里有那麼多事,不用再往這兒跑哦,醫院里有倆人就足夠哩。今天要出院,四季執意跟木琴一起去接酸杏。他還把自家的棉被和推車帶到了鎮子,候在汽車站里,好推著酸杏回家。

一行人簇擁著酸杏走到一大半路程的時候,狹窄彎曲的小路豁然寬敞明亮起來。那就是村人拼盡了一冬的死力拓展出的大路,大氣而平坦,招搖著,炫耀著,向大山月復地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了遠處山腳的背後。

工地已經在幾天前停工了。就目前的氣候和農活程度來看,工地上的施工還能干上一陣子的。但是,來自三方面的因素,迫使木琴不得不下達了停工指令。

一方面,工程資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村里籌集的那點兒錢早就用完了。縣交通局撥下了一萬塊錢,也已經花費殆盡。現在,連購買雷管炸藥的錢也一分不剩了。另一方面,因為酸杏被炸斷腿的緣故,村中又謠言四起。傳說著修路阻塞了祖林脈氣,驚擾了地下祖先的安寧,才弄出了這樁事體。要是再繼續干下去的話,恐怕要出人命的。很多村人都心虛膽怯,真怕再鬧出更大的事體來,攤到自家人身上。因而,上工的積極性大大受挫。村人整日提心吊膽的,工程進度大不如從前,磨洋工的現象大有人在。再一方面,經過了一冬天的拼命勞動,村人的體力支出近乎達到了極限,實在沒有了多少力氣繼續施工。況且,開春在即,也亟需往田地里運肥施料,修地保墑。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年的收成好壞,全指靠著這茬兒農活,任誰都不敢有絲毫地耽擱。

在當初事故發生的現場,酸杏叫四季停留了一下。他四處打量著這條硬生生奪去了自己右腿的路段,感慨不已。他始終沒有說話,眼神里卻流露出憋悶已久的復雜心事。他擺擺手,讓四季繼續上路。直到進了一個多月未曾進門的院落,他還是一言不發。

酸杏女人看到,一個多月未曾見到的男人拖著一條腿,被人抬進了家門,立時哭了起來。滿臉的淚水招惹得陪同前來的人也是傷情落淚。酸杏才開口說道,哭啥兒哩,這不好好地回了麼。都是這麼大歲數的人咧,多條腿少條腿的,也不礙事呀。說得眾人忙止淚換顏,一齊去安慰酸杏女人,又安頓酸杏在鍋屋滾熱的土炕上躺了下來。

村人知道酸杏回來了,便爭先恐後地跑來看望。一些人還帶著自家產出的土特產,像米、面、雞、蛋等類。酸杏一概不要。他囑咐家人,記準了都是誰家送的東西,過後再給人家送回去。

正鬧著,茂生跌跌撞撞地闖進門來,手里拿著特意連夜趕做出來的精細拐杖。自葉兒嫁給姚金方到酸杏出事之前的數年里,他從未登過酸杏家的門檻。酸杏出事後,他去不了醫院,就隔三岔五地往酸杏家跑,搶著干這兒干那兒。與四季一起,把酸杏及國慶家的一切粗活重活全包攬下來。按他們的話說,國慶和人民都在醫院里伺候,就別叫他們分心,這點兒小事算啥兒哩。

茂生攥住酸杏的手,半晌兒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兒,差點兒就要滾落下來。他是真情流露的,沒有一丁點兒的虛假成分在里頭。試想,要是沒有酸杏的舍身撲上,截肢甚或沒命的就是木琴。酸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木琴的命。這種救命的大恩大德,茂生是甘願當牛做馬來報答的。

茂生唏噓了半晌兒,說,大叔,這拐杖你先用著。等有了錢,咱就去南京,安個假肢。我見過的,走起路來,跟好腿一樣靈便呢。

酸杏就笑,說道,行哦,趕啥時,就跟你一塊去趟南京,也順便見見大地場,長長見識。

自此,酸杏幾個月前的愁苦和煎熬一掃而光。原本冰凍已久的僵硬關系,隨了自己意外地遇禍迎刃而解。久違了的鄰里和睦氣氛,重又回到了酸杏身旁。他暗自思忖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或許是好事吧。要是事事都隨了自己心願,丟了條腿也值得呀。

酸杏的意外禍事,給葉兒的婚事帶來了新的轉機,也給人民的親事帶來了一線希望。

振書一家感念酸杏和木琴的救命之恩,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人民和等兒的事體。振書要對倆人的關系進行重新確認,或者說他和女人已經從內心里認可了這門親事。覺得沒有酸杏和木琴,就不會有冬至的小命,救命之恩是永世不敢忘懷的。但是,這種認可,帶有太多的感恩報德成份。況且,等兒是四喜和桂花的親骨肉。沒有他兩口子的認同,好事也不會成的。振書女人曾有意無意地在桂花面前試探了幾次,見桂花嫁閨女出山的想法依舊堅定不移,便沒敢往深里挑明。只能假以時日,慢慢等待時機。

與振書不同的是,茂生徹底改變了對酸杏一家人的偏激看法。在酸杏住院的一個多月里,茂生經常到酸杏家里幫著干活,與酸杏女人言來語去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較明顯的意思,就是該考慮娃崽兒們的親事了。這種顯而易見地轉變,在大年三十晚上,茂生與木琴的對話中,得到了明確地認證。

茂生唏噓道,要不是出了這個事體,大叔也會在家過年呀。現今兒,卻躺在醫院里過。一想起來,就叫人心里不是個滋味兒。

木琴道,他的心腸,到今兒才讓村人明明白白地知曉了。他原先那些愁苦委屈,恐怕現今兒還憋悶在肚子里,消化不了呢。

茂生道,不會呀。今後,誰要是給他委屈受,我先就不答應。

木琴回道,你知他現今兒的愁苦委屈在哪兒麼。

茂生疑惑地道,不知哩,你講嘛。

木琴說,就是娃崽兒們的婚事,叫他心焦氣悶呀。原先胳膊腿齊全能跑能竄的時辰,他都無能為力。現今兒成了個殘廢,就更沒了指望。

茂生沉思半晌兒,回道,你也不用拐彎抹角地激我。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哩。只要娃崽兒們看中了,大人是摻合不得的。原先,我就是氣不過。看見當初京兒叫人家折騰得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心疼。其實嘛,葉兒是個好娃崽兒,從小看著長大的,挺可人可意的。倆人的性子也合得來,是般配的一對兒呢。

木琴就笑,說,這可是你自己講的。別到時後悔了,怨別人強迫了你。

茂生說道,就是我講的,到啥時也不會再悔了呢。等大叔出院回來了,咱就托人,鄭重其事地上門求親。想來,他不會跟先前結下的麻纏事治氣較真的。

果然,在酸杏出院回家的幾天後,茂生特意請雪娥,到酸杏家提親了。

對于重傷初愈亟需恢復體力的酸杏來講,這比吃什麼藥怎樣靜養都有效。擱置在心窩子里壓了近兩年的沉重心事,終于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他大聲地喊叫女人,叫她整治幾個菜肴。他又對雪娥道,他倆的事,全村人沒有不知曉的。咱也別弄那些習俗舊套咧。就今晚兒,把茂生兩口子叫了來,吃頓飯喝個酒。你和茂林也來陪陪。把娃崽兒們的親事定實落嘍,也好省下心思辦別的事體呀。

雪娥一陣風地跑了出去下通知。

傍晚,茂生一家三口和茂林兩口子齊齊地來到了酸杏家。茂生還叫京兒帶來了一只殺好的母雞和一些米面。茂生搓著手掌道,本應到我家去的,就是大叔身子不便利。來這兒也好,順便熱鬧熱鬧,給大叔解解悶兒呀。

雪娥打趣道,這回,大叔的身子骨反倒更齊全哩。有了京兒這條壯實乖巧的腿腳,不比他自己那條老破腿強了百倍千倍呀。話音一落,引得屋里一片笑聲。

國慶兩口子和人民也跟著湊趣笑鬧。沉悶了一個多月的院落里,再一次飄蕩起歡樂的氣氛,就如過年時一樣地祥和熱鬧。

推杯換盞之際,京兒與葉兒的婚期也一並敲定下來。就在「五?一」勞動節那天舉辦,越勤儉了越好。不用鋪張浪費地講排場,只要倆人過好日子就行。

茂生當然不會答應這麼潦草地給娃崽兒們完婚事的。他說,怎樣鋪排打算,不用大叔費心,一切都有我來安排呀。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深夜才散去。茂生被茂林強硬地多灌了幾杯酒。想是喝大了,一搖三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竟然有板有眼地哼起了小曲。果然字正腔圓,韻味十足。引得人民等人緊隨其後,邊听邊偷樂。

夜里睡覺的時候,人民坐在京兒的床沿上問,你倆的事成哩,咋樣謝我。

京兒說,你說怎樣謝呢。要不,就把咱倆的輩分改過來。我今後不再叫你叔,就叫你哥,行不。

人民一把掀掉京兒身上的被子,恨恨地道,妄想,門兒也沒有呢。咱得各親各論。你還是我佷兒,還得喊我叔呢。

京兒賴皮道,那叫葉兒也喊你叔哦。

人民氣道,你混蛋呢。今後,你別在我跟前沒大沒小的哦。親事雖是成了,這輩分萬不敢破了。要不,就亂套了呢。

京兒問他,你跟等兒的事要是成了,得叫夏至稱呼你啥兒呀。總不能叫他喊你叔,喊等兒嬸子吧。

人民沒搭腔。他回身月兌衣躺下,近乎嫉妒地悶想著自己的一攤子麻纏事。直到很久,他都沒有睡著。

京兒的婚事,立即被茂生提到了全家人的重要議事日程上來。

在他家里,一直是木琴主外,茂生主內,互不干涉。涉及到家里的事情,茂生基本上不讓木琴插手。這樣做,讓木琴有了更多精力來應對集體大事。但是,時間長了,反而造成了一種在外人看來十分不解的職權分配格局。包括曾經來幫著搞杏林管理的秦技術員也是一樣。那就是,茂生獨攬家政事務大權,木琴只得在茂生的指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務。初時,木琴很不習慣。想是在外面指揮若定地有了慣性,回到家中,她便不自覺地繼續插手使用剎不住閘的權力**。最終,在茂生耐心甚至執拗地引導修正下,才慢慢消除了木琴插手家政的**,直至把她徹底驅趕出局。

在京兒的婚事上,茂生當仁不讓地成了指揮全局統帥全家的最高執政者。

為此,趁星期天全家人聚齊的當口兒,茂生破天荒地張羅著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對家里的每一個人都進行了分工,連木琴也不例外。茂生和京兒負責收拾西屋,打造家具。木琴負責鍋碗瓢盆和衣服被褥等生活必需品。鐘兒和杏仔也不能閑著,除了星期天回家給茂生搭幫手外,還要經常到醫院里,給葉兒幫著干些活計。拿茂生的話來講,葉兒已經是你們的親嫂子了。除了自己親娘外,就數葉兒最親近了。不管啥時候,心里一定要有這個數才行。

關于婚事前後的諸多禮節,如提親、看家、傳期、送大飯等等,茂生一直按照村里固有習俗一絲不苟地操辦著。一點兒程序都不能亂,一點兒細節都不能漏,一點兒討巧的地方都不允許做。因而,京兒的婚事,是杏花村幾十年來最符合鄉俗民約的一次儀式典範。

在新屋整理中,茂生憑借著自己靈巧勤勞的雙手,把當年見識到的城市生活模樣盡可能地搬到了杏花村。因而,京兒的喜房便糅合了城市見識與鄉村規範土洋並舉的風格特點,標新立異地展示在村人眼前。

西院里被收拾得整潔一新。原本低矮的圍牆被重新套高加固,又建起寬敞高大的門樓。還用黃泥土加進白灰,細細地涂抹了厚厚的一層,將叉牆的碎石完全包裹在里面。遠遠望去,如一座突兀崛起的宮牆模樣。鍋屋是重新起建的,連豬圈也用石條重新壘砌而成。在豬圈旁邊靠南牆的地方,他別出心裁地砌起一間廁所來。有門臉,有茅坑,還有盛手紙的框籃。人民一見就驚呼道,難怪人家是在大城市里生活過的,見識就是與鄉下人不一樣呢。

院落里的所有門窗,全部換成重新打造的新門窗。大門用黑漆涂得錚亮,院里的門窗全部用油漆涂成了油汪汪的藍色。門窗上不再是細碎的花木格子,而是四四方方的大方格子,瓖嵌上了明淨透亮的玻璃。屋里的天棚不再使用花里胡哨的報紙粘貼,而是用新的純白蛇皮袋子繃吊而成。屋內的牆壁全部用白石灰水細細地涂抹了三遍。整個屋子里一片雪亮,在透過門窗玻璃射進屋地的陽光映襯下,眩目耀眼。酸杏女人幾次來看,都被屋里白亮的光亮刺得睜不開眼。她一個勁兒地叨咕道,這樣白的屋子,叫人咋能住得下呀,恐怕夜里也不用點燈哩。

堂屋外兩間的地面,使用純三合土夯出了三遍漿子才罷手,平整如鏡面。里間臥室用純木頭鋪制成了地板,又在上面刷了一遍紅漆,像鋪上了紅地毯。走在上面,柔韌舒適得叫人不敢挪步。

茂生已經把設想好了的各種式樣家具打造了一半,像紅棗木喜床、八仙桌、菜廚等。他還要按照自己設計的款式繼續打造下去的時候,市里姚大夫叫人捎話說,他已經給葉兒買好了立櫃、衣櫥及其他一些家什,還有葉兒的四季衣服。並且,還給買了一輛自行車,算做葉兒的陪嫁。茂生這才住了手,忙著給打造好的家具涂料上漆。

在京兒的婚事上,茂生把幾年來積攢起來的那點兒錢全部投了進去。引得木琴都私下嘀咕道,也不長遠打算著點兒,後面還有鐘兒和杏仔吶。再說,搞得這麼扎眼,讓村人咋看咱呀。

茂生听不進去。他說,咱這日子,越來越好過哩。他倆還小,等到了找媳婦的時辰,咱又攢足咧。別人眼饞麼,就叫他眼饞去。咱花的是自己掙來的血汗錢,有啥擔驚的。等鐘兒和杏仔倆崽子娶親時,我還要置辦得更好呢。

他對自己承攬的這些活計十分滿意。放眼整個杏花村,還沒有哪家敢與他茂生比高下的。這讓他大大地揚眉吐氣了一回。不過,他對木琴承辦的差事大為不滿。

木琴以為,只要給京兒和葉兒縫制出兩鋪兩蓋的被褥也就行了。她的舉動,遭到了茂生的強烈反對。木琴不得不按照茂生的原定計劃,又增加了兩鋪兩蓋,弄成了全村嫁娶從未有過的四鋪四蓋被褥。木琴不得不哀嘆道,這哪是娶兒媳婦呀,簡直就是開商店建旅館嘛。

關于娶親的時辰,按照村里習俗,葉兒本是二次嫁人,就得像酸棗婆娘那樣,趕在下午過門的。酸杏女人也曾小心翼翼地講說明了。茂生堅決不答應。他說,咱就趕在太陽初升時過門,這樣的日子才紅火呢。木琴也支持茂生的意見,說那些舊套路也該改改哩,什麼頭婚再婚的,要我看都是新婚,就得喜事喜辦。因而,在京兒的整個婚禮中,過門的時辰為整個婚事中唯一突破了民約鄉俗之處。

婚禮是異常地熱鬧,場面宏大,喜慶非凡。不僅全村人都來賀喜,連公社、管理區的一些干部和醫院里的醫生護士也都趕來吃喜酒。四方和銀行還專門請假回來當大廚,在茂生家的東院里安下了攤子。他倆指揮著一群婦女,叮叮當當地炒菜辦席。振富還想叫木琴把酒席擺到學校教室里,說那兒的地場大,把兩排課桌搭起來,就是飯桌,不用到處找地兒擺席呀。木琴趕忙攔阻了,不讓打擾娃崽兒們的上課學習。于是,她家左五近六的人家便成了待客的席面。

待迎嫁、接引、添銅盆、拜天地、入洞房等等禮數套路完成後,便擺起了流水席。一撥人吃完酒飯退出後,又有新的一撥兒涌上來。直鬧到天擦黑了,才堪堪散席。

夜里,洋行等人又開始了鬧洞房。都是自小長大的熟識人,鬧起來,便沒有了約束。手拿把掐地逼迫京兒和葉兒又是唱歌,又是喝交杯酒,又是用紅線吊了糖塊叫倆人同啃等。直到深更半夜了,洋行等人才漸漸散去。

喜房里終于清淨下來。明晃晃的紅蠟燭散發出紅潤潤的光亮,映在倆人臉上,折射出紅潤潤的光澤。數年來的心願,終于在這一天實現;數年來的憂思愁苦,終于在今晚煙消雲散;數年來彎曲並行的路徑,終于在這一刻交匯在一處;數年來的心聲,終于在戶外天聲的伴奏下,匯成一首醉人的小夜曲。此時的良宵,只屬于有情人獨處;此時的溫馨,只為有情人獨享。

京兒仔細端詳著滿面紅光的葉兒,從額頭看到眉眼,再從鼻梁瞧到嘴唇。就這麼靜靜地端詳著,不說一句話。或許,他不敢發出聲響來。怕驚擾了這靜謐的深夜,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美好時光。

葉兒悄聲問道,不困麼。

京兒搖搖頭,把葉兒輕輕攬進自己寬厚結實的懷里。倆人緊緊依偎著,細細地感受著,品咂著,憧憬著,靜待著嶄新一天麗日輝光的來臨。

一九八四年又是個杏果豐收年。

與去年相比,今年的杏林面積達到了最大規模。不僅全村舊有的杏林全部實現了集中管理,還通過市茶果技術推廣中心的秦技術員,從外地引進了優良品種,並部分杏樹進行了成功嫁接和栽培。由此,杏花村一躍成為全縣農副產品生產基地,更成為北山鎮幾個拿得出叫得響的品牌之一。

拿沈書記的話講,杏花村原本是個「兔子走路要拄拐,拉屎撒尿跑山外」的窮地方,現今兒卻成了給全鎮撐腰桿掌門面的金字招牌。這憑的是啥,憑的是吃苦耐勞不服輸的精神。他這番話,是在北山鎮機構改革總結大會上講的。這年的五月,遵照上級指示,全縣進行了縣、鄉機構改革。經省政府批準該縣行政區劃,包括北山公社在內的二十處人民公社改為二十五處鄉鎮。沈書記依然是北山鎮的黨委書記。用杜縣長的話講,你老沈還是北山里雄踞一方的諸侯大員。

為了提神打氣兒,新當選北山鎮鎮長的楊賢德,在沒有其他更好典型可樹立的情況下,也是對杏花村推崇有加。他在就職講話里,號召全鎮大小村莊要向杏花村看齊,找準自己的資源優勢和突破口。力爭在二到三年內,每個村莊都要創出一個**響當當的牌子來。創不出牌子的,就主動把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摘下來,扣到別人的腦殼兒上。在他的講話里,「牌子」一詞的使用率極高,多達二十幾次。這種新官上任的自負和不切實際地狂妄,令那些油滑得都快成車軸了的村官們大不以為然。他們暗地里稱楊賢德為「牌子」鎮長。

全鎮機構改革總結大會一散,楊賢德就組織各村的「老油條」村官們開進杏花村,參觀學習。經驗學沒學到手不說,村里的杏果卻被連吃帶偷地弄走了不少。疼得木琴直吸冷氣,又不好當面講說。事後,酸棗婆娘和四喜媳婦桂花結伴找到木琴,說鎮上來咱村開會,把自家杏林的果子偷吃了那麼多,這損失算誰的呀。木琴只得叫茂林到她倆家的杏林里去查看,估出損失數量,記在大隊賬面上才算了事。

有了去年拉運杏果的經驗,木琴帶著茂林和洋行徑直找到鎮拖拉機站的李站長,聯系拉運杏果的車輛。

這回,李站長耍起了心眼兒。他說,去年為支持你村的工作,拉運杏果僅要了點兒油錢。今年可不行了,我們都開始實行責任承包了。自掙自吃,自謀自食,必須要交運費的。

木琴一想也是,人家吃的不就是這個嘛,就讓他開價。誰知,他卻來了個獅子大開口。每車最低運費得五百塊錢,油錢還得另算。木琴當然接受不了,就跟他講價,卻怎麼也講不通。李站長愈發擺出一副願用就用不用拉倒的架勢。架子端得老大,就好像是木琴等人前來上趕著央求他似的。木琴心里明情,李站長所以能夠擺出這副臭架子,就是因為全鎮只有他這兒的車輛多。不用他的,還能指望誰人的。

木琴還巴望著找鎮領導給協調協調。她一個電話打到鎮政府,求楊賢德給說句好話,講講情面。

楊賢德拿腔拿調地把鎮直農、林、水及供銷部門全部實行承包責任制,徹底打破大鍋飯的嚴峻形勢和重要意義,如作報告一般給木琴擺說了一通。末了,他說道,現在講究互利互惠,資源共享。你杏花村賣杏講求經濟利益,人家拖拉機站也是要找碗飯吃的。光顧了自家飯碗,可不能忍心看著人家整日餓肚皮呀。

木琴道,這些,我也懂。就是要價太離譜了。俺村可擔不起這唐僧肉,誰願啃上幾口就啃幾口。一年到頭的,村人就指望著這點兒杏果。要是被啃完了,還咋能再長肉哦。

好說歹說,總算把楊賢德說轉悠了。楊賢德便叫李站長接了電話。他先是劈頭蓋臉地訓上一通,嫌他想錢都想瘋了,不知道杏花村是全鎮力保的牌子麼。要是你敢把牌子砸毀了,你就把你的飯碗也一塊砸了。夾七雜八地一頓數落,最後又蠻橫地給敲定了價格,一輛車只能收二百塊錢的運費,油錢另算。

李站長一邊抹著亮腦門兒上的細汗,一邊對了木琴拱手作揖道,木支書,我怕你哩,也服你哩。你的腰桿兒比我粗,比我硬。今後,你可得多關照著點兒。等哪天我的飯碗被砸哩,還得找你要飯吃去呢。

定好了車輛和拉運的時間,木琴一行出了拖拉機站。

茂林說,這一輛車就二百塊錢,十幾輛車,再加上油錢,沒有四千塊錢是玩不下來呢。

洋行恨道,瞧李站長神氣的,就好像這世上只有他能給咱拉果子似的。沒有他,咱的杏果就還會爛在山里運不出去麼。等啥時,我要買了車,就把他的臭架子擠趴下,叫他見天兒跟在我的後頭尋飯吃。

木琴接道,好哦。等咱的大路修好了,想法支持你買車跑運輸。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和志氣了。

洋行說,嫂子,你放心。只要有機會,還沒有我不敢做的事吶。就是缺錢,一分錢能憋倒英雄漢呀。

木琴鼓氣道,困難都是暫時的。只要有這個心勁兒,別松懈了,辦法總會有的。

已經到了吃中午飯的時辰,一行三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到了供銷社飯店門前。

木琴說,咱吃過午飯再回村吧。說著,帶著茂林和洋行進了飯店,正與銀行打了個照面。

銀行驚喜萬分,就要往自己宿舍里引。木琴不去,說你也正忙著,在外面大廳里吃就行了。

銀行死活不讓,說見到你們挺不容易的,今兒說啥也得請你們吃頓飯,平時想請還請不到呢。說罷,他探頭朝賣飯菜的大窗口內正在灶上忙活著的四方喊叫,說,三哥,來貴客哩,你都猜不到是誰呢。

四方探頭隔窗瞥見是木琴等人,立即放下手中的炒鍋,跑了出來。他一邊用身上的大白圍裙擦手,一邊驚訝地道,嫂子,是哪陣風把你給刮來哩。這麼些年,就沒見你下過飯店吃過飯呢。

木琴就笑,說,來聯系拉運果子車輛的。要過飯時了,就進來吃頓飯,也借機請你茂林哥和洋行的客。這段時間,可把他倆累毀了。

四方說道,都來這兒了,哪會叫你請客。再說,俺倆還有大事要叫你給拿拿主意呢。本想回村去求你的,現今兒卻不用跑腿了。想來,這事要成呢。

洋行也說道,嫂子,還是給我倆哥一個機會吧。要不的話,今晚兒,他倆要悔得連覺都睡不成了呢。

茂林當然想叫他倆人請客的。不吃白不吃,這樣的便宜怎能不佔。他也在旁勸說。在一堆人的堅持和謙讓下,木琴不好駁了眾人情面,便在四方的接引下,到了他的宿舍。四方還解釋道,嫂子來了,本應到單間去坐的。可有些事,不好叫別人听見。傳了出去,影響不好不說,還會把事體辦砸咧。

坐下喝水的時辰,四方就把他說的大事講給木琴等人听。

最近,鎮上要求鎮直農、林、水部門及供銷社各個飯店商店搞經濟承包。每年只要向單位繳納一定數額的承包金,就可以自行管理經營,盈虧自負。供銷社飯店便首當其沖,列入了第一批承包範圍,近日正在動員磋商呢。但是,承包金也是高得嚇人。第一年就要上交一萬塊錢,第二年再視經營狀況,重新議定。飯店里的人都想承包,就是被高額的承包金給嚇住了。細算下來,連承包金,帶人員工資費用,一年不掙出兩萬塊錢來,是完不成任務的。誰也沒有獨立承包經營的經驗,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四方和銀行一心想合伙承包,也是被這樣高的承包金嚇住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倆人也曾跟家里人商量過,都說不出個子丑卯酉來。振富和振書都出主意,叫他倆去找木琴討意見。倆人本想這個月底休假時,回村專門去找木琴的。誰知,今天木琴竟會不請自到,讓倆人逮了個正著。

木琴幫他倆粗略地匡算了一下,就鼓勵道,要我看,這是天大的好事呢,一定得承包下來。原先是大集體大鍋飯,人員的積極性不高,管理也跟不上。光內部損耗,就頂一大半的承包金數了。自己獨立搞經營了,把責任獎懲制度定嚴密了,都把手里的活計當自家事情來辦理,再把內外環境衛生和服務態度提上去,把經營路子搞活泛了,哪有掙不出來的理兒呀。就像咱村搞土地承包似的,承包前,家家吃不上喝不上的。一旦承包了,頭一年就收了個囤滿盆冒的。這不就是個明顯的例子嘛。

洋行也在一旁極力攛掇鼓動道,哥,听嫂子的話沒錯呀。要是換了我,早就把合同簽下來了。這樣的好事,就是打著燈籠也難尋呀。

四方喜道,就听嫂子的。我和銀行兄弟這就跟單位簽合同。別再晚了,叫精明人佔了先,可就要後悔一輩子呢。

銀行把飯菜端了過來。听四方把剛才木琴的話講說了一遍,也是吃了顆定心丸。他說道,都說行,咱就干。下午,咱就去找領導定實腳兒。

木琴一再地叮囑倆人道,等合同簽下來後,你倆也要有個協議。常言道,親兄弟也要明算帳。把一些虧贏的責任和紅利分成的條款搞明白了,省得日後生出啥事體來。那樣,好事就會變成壞事了。

四方和銀行就一齊笑,說,哪會呀。俺倆在一塊這些年,真比親兄弟還要親上三分吶。嫂子就只管把心放進肚子里。不管誰人會弄出生分來,俺倆也不會呀。

這頓飯吃得很是愉快。四方和銀行是真心實意地款待木琴等人。銀行把看家本事使了出來,偷偷地弄來了兩個硬菜,一盤糖醋鯉魚,一盤香酥燒雞。倆人一個勁兒地殷勤勸讓,把茂林灌得暈頭轉向,走起路來一搖三晃。洋行也是喝得話多勞神,一個勁兒地在眾人面前表白自己想買車搞運輸的決心,現出一副好像他已經開上了車的自得架勢。

木琴自是高興。她所高興的是,眼前幾個年輕人慢慢開始要放開手腳了。有了他們的影響和帶動,肯定會有更多人加入到闖蕩社會搞活經濟的行列中來。因了高興,她也破天荒地被敬勸了一小杯酒。她的臉色頓時紅潤起來,眼眉間泛著一抹勃勃生機。

出了飯店大門,走在大街上,就瞥見一個身影一晃悠,拐進了不遠處一個街巷子里。木琴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陣狂跳,一種直覺頓時跳入了有點兒昏沉的腦際。木琴疾走幾步,奔到那個巷口。里面空無一人,只有幾只雞在牆角里覓食,一條土狗懶洋洋地趴在旁邊閉目沉睡,此外便沒有活物了。木琴揉揉眼楮,心想,是自己喝了一杯酒,搞得眼花頭沉的緣故吧,肯定看走了眼。青天白日的,沒有一點兒的消息預兆,他咋就會又回來了呢。

正犯嘀咕的當空兒,洋行也快步趕來。他問道,咋的啦,有啥事麼。

木琴問他,你剛才看沒看見一個人影進了這個巷子哦。

洋行搖頭道,沒注意,好像沒有人呀。

木琴不再說話,繼續走自己的路,但心下依然忐忑不安。覺得自己就是看見了一個人影子晃進了巷子,身相和走路的習慣既陌生又熟悉,像極了一個人,就是茂響。她寬慰自己道,興許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有了去年賣杏的路子和經驗,今年杏果銷售也還算順利。只有兩件事,叫木琴不太滿意。一件是杏果的過量積存;另一件就是在拉運出山的途中出了車禍,損失了將近大半車的果子。還差點兒搭上了人民的一條小命。

今年杏果的產量,自然要比去年的多,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村人沒有想到果子的積存量如此之大,將近有五分之一的果子賣不出去。過剩的原因有二︰一是村里的杏林全部納入了集中管理,管理技術和經驗更加成熟,再加上村人可著勁兒地往果樹上改土施肥,果子產量有了大幅度增長。市場需求量卻只有這麼大。與去年相比,雖有些許擴展,畢竟產出量大大超過了需求量。二是經過了杏花村對去年杏果市場的刺激,各地盛產雜果的山區人家原本沒有把這些杏樹當成什麼搖錢樹,但看到杏果也能賣錢,便上心地看護著。不等果子熟透了,他們就搶先上市叫賣。如此積少成多,也對有限的市場容量造成了不小沖擊。因此,一個嚴俊問題,就很現實地擺在了杏花村人面前。眼見得村里迅速膨脹起來的杏果產量,怎樣做到產銷對比均衡,重新闖出一條銷售新路子來,是木琴等人必須面對和亟需解決的一個重大課題。

看著整車的杏果窩在縣城和市里大街上安送不下隨車的人都傻了眼。好話說了一籮筐人家就是一句話實在不敢再要了。再要的話賣不出去霉爛了這樣的損失誰負責呀。

那幾天木琴等人的嘴唇上又起了一層水泡。嗓子里急得直冒煙說話也變得沙啞起來。木琴只得再次求告杜縣長和市里的秦技術員連姚大夫也插了手。依靠各自的社會關系和人情面子總算在其他縣城里把剩余的果子安頓下來。

為此鎮拖拉機站的李站長大呼上當受騙了。他直接找到楊賢德訴苦說當時你只講一車的運費是二百塊錢卻沒講定天數。我的車白白多耽誤了好幾天這損失大了天邊去啦你說咋辦吧。楊賢德也沒法。總不能叫小門小戶的杏花村來賠償吧況且也賠不起呀。他只得軟硬兼施好說歹說地讓李站長硬生生吞下了這口怨氣。

其實這杏果出售不利先在運送途中就已有了征兆。

那天拉運杏果的十幾輛拖拉機一溜兒開出村子浩浩蕩蕩地駛上新修出的寬敞大路。當時跟車的村人還坐在鼓鼓的車斗子里相互開玩笑。有的說這些個熊司機都叫去年的事弄怕哩。這樣的大路就可著勁兒地跑吧還怕它會翻車麼。有的講這回酸棗婆娘沒有咒當然不會出事呀。

誰知走過了新修的大路隨即就駛上了狹窄彎曲的小路。拖拉機如跳舞一般扭轉跳蹦起來。不只是那些心有余悸的拖拉機手們了就連跟車的村人也立時閉緊了嘴巴。心揪在了嗓子眼兒里緊張得大氣不敢喘。

車隊萬分小心地向前挪移著每輛的車頭後 上都有自以為在行的村人在指揮著。當時人民站在車左側埋頭察看松動的路基上能不能撐住沉重的車體。正想喊叫司機別開動的時候龐大的車廂就慢慢地傾斜過來。車兩頭的人驚呼人民快閃開些。人民還沒待反應過來車體就已經翻倒在路旁的深溝里。好在人民本能地向後疾退了幾步堪堪躲避開沉重的車體。他卻被傾瀉而出的杏果深深地埋了起來。雖是腳脖子崴了身體上倒沒有啥兒大礙卻也把周邊人嚇了個半死。人們好半天都緩不過勁兒來。

人民被夏至背回了家里把酸杏一家老少嚇得夠嗆。酸杏女人暗地流淚思忖道自家咋就這麼過低兒男人剛剛丟了條腿娃崽兒又差點兒丟了小命。是不是真就應了金蓮的話修路把自家祖墳脈氣給破了才搞出這麼多的禍事呀。她躊躇了好幾天還是硬著頭皮腆著臉面去了村西金蓮家。

金蓮家的堂屋內早就恢復了先前狀態。神位依然供奉在原來的北牆條幾上。上面依舊擺放著供品香爐里插著三支常年不間斷的供香。有裊裊煙霧緩緩升騰氤氳了滿庭院的濃郁香氣與神廟里的氣味一般無二。

酸杏女人的到來讓金蓮大感意外。

因為修路時的那場群毆風波振書一門對酸杏強出頭兒與自家為敵的做法甚為不滿並已影響到了兩大家子人的正常交往。金蓮更是把酸杏記恨在了心里。由此對酸杏家人也起了芥蒂。盡管酸杏為親佷兒冬至弄丟了腿改變了振書和四季兩家人的看法但並沒有影響到金蓮。特別是因了等兒與人民的緣故二嫂桂花也與酸杏家人一直不感冒。她以群毆事件為紐帶一改過去倆人貌合神離的疏遠關系撇下了過去所有成見和糾葛與金蓮緊密地走到了一起。倆人經常談論共同的敵人酸杏一家。愈說愈近乎幾乎成了推心置月復的親姐妹了。

酸杏女人有些心虛氣短。尚未跨進金蓮家的門檻臉上早就堆滿了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問候金蓮還順手遞上了自己特意帶來的糕點。畢竟酸杏女人是受村人普遍敬重的女人。何況男人們做出的事體一個女人家也是無能為力的。金蓮好歹沒有給酸杏女人壞臉色看卻是神情落落地接待了她顯得客氣有余而親熱不足。

酸杏女人期期艾艾地把自家接二連三鬧出的不幸事體講說了一遍極其虔誠地問金蓮這都是咋的啦會不會有啥說道呀。

金蓮就叫酸杏女人在香爐里上了三炷香又在神位前的蒲團上跪了下來向神靈用心地禱告了一番。在她禱告的同時金蓮端坐一旁閉目斂神。她把右手放到胸前極快地捻動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卻又叫人听不明白。過了挺大一會兒金蓮睜開眼楮叫酸杏女人坐到自己身旁。她十分仔細地察看著酸杏女人的眼眉神色。她還捏起她的手腕如老中醫把脈一般地拿捏了一會兒才頓開金口。

金蓮講我說的你听著不要煩氣焦心哦。當初我就講說過這修路是個大事體。特別是在祖林邊上動土尤要小心些。村干部就是不听呢還為這兒傷了全村人的和氣現今兒講出的話不就應驗了嘛。你家祖根兒先就受了損直接影響了家門氣運弄得晦氣盈門呀。大叔雖則丟了條腿好在有你和葉兒敬重神靈又誠心信奉才堪堪保住了大叔一條命。現今兒人民又出了禍事都是跟祖脈動蕩有關聯呀。再不抓緊調理的話接下來還會有禍事跟了來。不光你一家恐怕木琴家和其他家也快要出邪事煩心事了呢。

酸杏女人驚悚悚地打了個冷顫。她臉色頓時變得蠟黃手腳竟也微微地抖顫起來。她艱難地咽下一大口氣似乎把就要跳出嗓子眼兒的那顆「撲  」亂跳的心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急問道那兒咋辦喲你快求求神靈想出個好法子來幫咱村人搗鼓搗鼓呀。

金蓮輕嘆一聲回道當初不叫村人在祖林邊上動土就是老師的旨意。可沒人听呀我能有啥法子呢。現今兒老師也有些生氣便不願再管這些爛事了由著村人鬧騰去。出了事體也是自作自受礙不著老師一根汗毛。我就算日夜禱告拜求恐怕也無濟于事呀。

酸杏女人更是撒了急。她把所有能想起來的好話恭維話全用上了一個勁兒地央求金蓮再想想法子。不管是啥樣要求她一定會照辦無誤的。

金蓮為難了半晌兒又思索了半天才說道要想叫神靈保佑村人今後不再出事就得動員全村人齊起心來供奉神靈。讓老師施展法力神威壓制住這股煞氣方才保得村人安寧。

酸杏女人懵懂地問道得咋樣供奉神靈才肯樂意保佑呢。

金蓮回道只得在北山下安置神龕的地方集資建座神廟塑上神像經常地燒香禮拜才行。其實那個地方早在很久以前就有座神廟的。都是因了老師要閉洞修行神威一衰咱的老祖們就懈怠了。慢慢地也就失了神廟丟了神靈連供神的事都失傳了呢。

酸杏女人為難地撓撓頭皮說道除了這兒就再也沒有別的好法子麼。

金蓮沉思了半晌兒才說實在沒有了好法子。就是這樣還不知老師願意保佑多少人無事呢。

酸杏女人愁苦道這可是件大事體呢得好好籌劃才是。

走在回家的路上酸杏女人的腦殼兒里被金蓮講說的事塞得滿滿的連走路都沒了精神頭兒。她不能不為自家人的安危大事焦心。不僅是自家還有新親家木琴一家人。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不管誰家出了事也都算是自家的事呀。

剛踏過村西的溪澗就踫見桂花怒氣沖沖地往家里走。酸杏女人上趕著跟她打了聲招呼問她嫂子家里去呀。

桂花用眼角挑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她也不回話側身閃過去徑直向自家奔去。

酸杏女人被尷尬地晾在了一邊臉面上泛出了羞羞的紅暈。她當然知道桂花所以一反常態地對待她全是因了人民和等兒的事體鬧騰的。振書老兩口的態度轉變和桂花態度強硬的事早由四季媳婦蘭香透過風兒來。等兒與人民死心塌地地交往愈引得桂花氣憤填膺。在家中她整日對了等兒使氣威弄得院落里雞飛狗跳雞犬不寧。酸杏女人望著遠去的桂花背影心里又泛起一絲隱隱地擔憂。她覺得金蓮的話似乎沒有說錯。下一步家里還要出事可能要應在人民和等兒的事體上。

她重重地嘆口氣揣著沉重心事無可奈何地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桂花怒氣沖沖的朝家里趕去並不是因為遇見了酸杏女人而是讓等兒氣炸了心肝肺。她早就听說等兒見天兒背著自己與人民撕纏在一起。特別是在人民遭遇了車禍後她就偷空兒去陪伴人民。今天酸棗婆娘跑到家來告訴桂花說等兒又去找人民了眼瞅著進了振富家的西院落。桂花便氣不打一處來。她立時撇了酸棗婆娘急匆匆地去找等兒。

因為京兒已經結婚不僅人民不能再去借宿就連鐘兒和杏仔星期天回到家里也得被迫回到東院里與爹娘擠住在一起。柱兒曾好心好意地叫人民搬到他家里與他住一屋。人民不願意去心下嫌滿月是個寡婦出來進去的不方便。除此人民也沒有了辦法。他只得把鋪蓋卷搬到振富家的西院與洋行住在了一起。洋行像個沒線的風箏見天兒蹲不住閑不住的。一出了自家大門口常常是游魂一樣深更半夜才回來。而且人民與等兒的事體在他面前早已公開亮相無任何遮掩的必要。于是這又給等兒提供了與人民單獨相處的機會。特別是在人民養傷的日子里等兒幾乎見天兒就朝振富家西宅里溜與人民守護在一起。

桂花奔到振富家西宅也不喊門更不聲張徑直推門闖進去。就見等兒與人民頭頂著頭肩靠著肩在拉說嬉笑著。桂花的血氣頓時涌上了腦門兒。她不由分說上前扯住等兒的衣襟伸手就是兩巴掌厲聲喝罵等兒不知羞臊臉面竟然要跟野男人貼身上床了。等兒不堪娘的辱罵暴打捂著臉哭著跑出了屋子。桂花又用指尖戳點著人民的鼻子破口大罵他未安好心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想引誘拐帶等兒走邪路等等就差伸手打人民了。人民望著心中的未來丈母娘大氣不敢喘一句話也遞不上老老實實地挨了桂花一頓臭罵。桂花狠狠地出了口惡氣還覺不過癮又朝家里趕去。她要好好教訓一頓等兒趁此機會叫她徹底絕了這個念想。也好耐下性子到山外去尋一門可心可意的人家。

桂花回到家里時等兒並沒有回來。她就喘著粗氣恨得牙根兒癢癢。候著等兒回來好好地叫她吃上一頓笤帚疙瘩。

果然快天黑的時辰等兒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家中。桂花立即撲上去鉚足了勁兒地往等兒身上招呼著笤帚疙瘩。打得等兒捂臉縮脖地蹲坐在地上好長時間爬不起來。桂花打累了也一跌坐在屋地上大放悲聲。她從懷上等兒時的不易到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的艱辛再到四喜撇家舍業地外出不歸自家如何地淒苦受罪等等前前後後細細地訴說了個遍。最後桂花竟然一下子跪在了等兒跟前求她體量娘的苦心和好意跟人民這個狗雜碎斷了吧。她不會把自己的親骨肉往火坑里推呀。弄得等兒也是跪在了娘面前一個勁兒地哭就是一聲不吭。桂花見狀又來了氣。她拾起地上的笤帚疙瘩又繼續暴打等兒。

等兒的兩個妹妹盼兒和停兒見娘打罵姐姐早就跑了出去。她倆跌跌撞撞地奔進爺爺家去搬取救兵。桂花正在重茬打罵等兒的節骨眼兒上振書老兩口子跟頭把式地闖進來才把等兒從笤帚疙瘩底下解救出來。

倆人好說歹勸總算把桂花安頓下了不再打罵等兒。此時等兒雖是默默流淚卻依然一聲不吭一副任打任罵視死如歸的模樣。振書女人擔心等兒要生出啥不好的心思來就叫男人先把等兒帶到老家里看護起來。她自己又陪著桂花勸慰了一通兒。直到深更半夜了她才身心疲憊地回到家中。

振書還在勸慰著等兒。振書女人又加入了勸慰的行列叫她不要任性自己的大事就得听從大人來安排由不得自己私下里作主兒等等。等兒還是一言不。似乎她自己早已拿定了主意不管爺女乃如何勸說就是不點頭不回聲。一直鬧到了後半夜等兒才在老家里暫時住下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等兒說要出去轉轉散散心。振書兩口子見等兒一臉的平靜相兒才稍稍放下心來。老兩口囑咐她不要走遠了出去溜溜就趕回來還要幫襯著爺女乃做些活計。等兒痛快地答應下來。出了老家門她就直奔了振富家的西宅。

屋里只有人民一個人在唉聲嘆氣。洋行又早早地跑了出去。

昨晚人民把等兒娘來的事講說了求洋行給拿個主意。洋行知道事情已然鬧大了。人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婚事不保的地步他也跟著著急。洋行就坐在床頭上替他倆分析目前的處境和可能出現的生機。從等兒的決心到振書倆老人對等兒娘的遷就態度再到桂花九頭牛都拉不回轉的勁頭兒。分析來分析去越盤算越悲觀越盤算越沒有了指望。到了最後洋行干脆替人民出起了餿主意說既是你倆橫下心來要結婚過日子還管顧那麼多干啥兒就按自己的想法做下去誰也拿你倆沒法子。人民追問道還能有啥法兒呀。洋行詭秘地一笑說現今兒擺在你倆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跟等兒倆人合伙私奔了躲到誰也找不見的地方去過日月。等大人的氣消了再回來唄。再一條路就是先跟等兒睡上了。生米做成了熟飯看等兒娘撒急不撒急。她總不能叫等兒把娃崽子生在自家屋里頭吧。人民就罵洋行說不替我想法子也就罷了怎能捉弄敗壞俺倆呢真不夠意思。洋行說這是條能走通的路子呀。反正你倆也決心在一塊過了早一天晚一天的不就是那點兒事嘛還有啥兒大不了的。人民沒有討到主意反而叫洋行戲弄了一頓。他心下苦悶得要命直到下半夜了還是沒有睡著覺。早上他拄著棍子一蹦一跳地回家吃了早飯又蹦跳著回到洋行屋子里一個人呆呆地犯愁。

等兒一進門見到人民就哭訴昨晚的遭遇。她還挽起胳膊讓人民看上面一道道泛著血汁子的傷痕叫他快點兒拿主意到底咋辦才好。

人民既心痛又愁苦。他摟著等兒肩頭直落淚卻始終拿不出個穩妥主意來。

等兒問人民你是真的想娶我麼。

人民見她這樣講心下大急。他指天賭地地誓道要是我對你有二心二味兒就叫老天爺打雷劈了我上山摔死我下河淹死我連個囫圇身子也不給留下。

等兒見他起毒誓來嚇得連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巴。她說只要你心里有我不管啥時都不準變心就行哩。哪兒用得著這樣作賤自己呀。

人民流淚道看這陣勢就算我死了也換不來你呢。

等兒狠狠心咬著牙根兒道昨晚我也想好哩。咱倆要想在一塊過只能走一條路咧。

人民急道啥路子你快講嘛。

等兒道事到如今也不怕別人講閑話哩。咱倆私奔吧。跑得遠遠的任誰人也找不見。看大人還能有啥法子逼咱。

人民張大了嘴巴半天合攏不上。沒想到等兒竟與洋行的想法一致。他心下也是一動仔細地尋思著這個法子的可行性。尋思了大半天他又犯了為難說咱在外面也沒有啥親戚連個落腳兒的地界都沒有。就這麼跑了出去西北風也沒得喝不得活活餓死呀。

等兒也在重新琢磨著出去的著落。琢磨了大半晌兒她也是失了先前的主意。倆人就這麼依偎著邊尋思邊落淚。好像已經到了世界末日倆人陷進了絕境里拔不出身子來。

末了等兒哭道反正我是你的人哩非你不嫁呀。就是死了也不會跟了別人去過日子。要不我這就和你好了吧。把我的身子給了你等弄出了事體大人也得認了呢。娘還能再把咱倆分開麼。

人民震驚之余緊緊摟著等兒哭道沒有過門成親的我咋能做出這樣的事體敗壞你的名聲呀。真要弄出丑事來咱倆可要在人前一輩子抬不起頭遭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哦。

說罷倆人又是一頓好哭抽搐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今年杏果款子的回收要比去年慢許多。在木琴等人三番五次地催促下直到秋收接近了尾聲堪堪才把剩余的款項歸攏回來。

從回收的情況看賣杏時的喜悅並沒有為村人因產量增加而多收入多少。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僅運貨的車費就佔了三千多塊拉運途中遭遇車禍又損失了大半車杏果。滯留縣城和市里時又遭到部分人的砍價壓量並在周轉途中損毀了不少果子。再加上人員費用和勞動報酬等等都要均攤到各家各戶的賬面上。如此算下來從各家采摘的單個斤兩看似乎沒有增加反而有所下降。好在各家采摘的杏果總量比去年大大提高總的收入硬是比去年略有增加。特別是那些剛加入集中管理的人家頭一次听說自家能有這麼多的錢驚喜與自得溢于言表。他們紛紛摩拳擦掌靜候著去大隊辦公室領回屬于自己的血汗錢。甚至有的人家都瞄好了藏掖票子的隱秘地方。

村人在盼望著大隊盡快把杏款下來的那段漫長焦心的日子里大隊卻一直沒有動靜。隨著這焦渴懸望心急火燎的日期一步步向後推遲竟有風聲冒出來說今年的杏款已經白白地歸大隊集體所有了各家各戶都要貓叼尿泡空歡喜一場一分錢也拿不回家。這種言傳在一些人中間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有人想出種種辦法接近或巴結村干部想從中打探出虛實。多數村干部們又似乎並不知情。此言傳便愈顯得隱秘莫測搞得一些人差點兒要神經兮兮了。

關于這部分杏款木琴私下里的確有種打算。就是暫時不放給村戶仍舊以上次集資的方式留存起來好用于今冬修路工程。

木琴所以有這樣的打算也是被逼無奈地選擇。試想大路僅僅修了一半剩余路段必須趕在今冬明春全部修整完畢。若再繼續無限期地拖延下去村人折騰不起不說好容易統一起來的思想也會隨了時日變遷而動搖。到那時恐怕這個用性命和鮮血換來的良好局面就要面臨夭折的危險。若真到了這步田地她木琴就會成為杏花村的罪人成為歷史的罪人。硬著頭皮干下去的唯一保障措施就是要有足夠的資金支持。目前村集體早已一貧如洗連一點兒的積蓄都沒有。想保證工程的正常運轉無異于水中撈月紙上談兵。把村人的杏款暫時扣住不跟村人簽下借用合同定好應付的利息日後一並償還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卻又有著極大的冒險性。她不擔心日後還不上村人的借款而是擔心村人能否接受這樣的決定。

近些天來木琴又一次陷入到茶不思飯懶咽覺難眠的困境里不能自拔。她先是把振富和茂林倆人叫到大隊辦公室與他們商量快要動手的工程籌備事宜。

茂林輕快地說道就按原先的套路和分工各自準備手頭上的事到時動手就是了還有啥可商量的。

振富道這些個都算是小事體用不著商議的。關鍵是工程的款項至今沒有著落。你總不能只靠兩只手去開山劈石吧。

振富的話既狠又準一言切中問題的要害把茂林堵得臉紅脖子粗的。茂林心下立時生了氣。他說道不是叫你掌管後勤供應的麼。這些事得由你來想法子呀。別人又不分管這些怎能插得上嘴。

振富見茂林氣急敗壞地朝自己開了火當然不會讓他。振富回道今兒咱來不就是商量怎樣籌措款項麼咋就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我又不會生錢下票子。再者說這修路是全村的大事不是我自家一個人的私事。有了難處就要共同承擔解決。要不還要咱這村班子干啥兒。

茂林回擊道村班子也是有分工的嘛。自己份內的事體不先捋扯清了一遇到難題就讓眾人上陣幫忙那還分個什麼工。干脆一鍋糊涂地吞進肚里算哩誰也不得清淨安閑。

見倆人就要紅臉木琴忙插嘴把倆人岔開。她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叫倆人琢磨琢磨能行得通不。

振富沒有急于表態。他悶悶地吸著旱煙袋腦袋瓜子如加大了油門的電機極地旋轉起來。他顧不上再與茂林斗嘴而是在緊張思考著由此可能引出的種種反響和後果。特別是身為決策者之一的自身會不會因此招來怎樣地麻纏。

茂林借著火氣想也沒想地道這個法子可不行村人是不會答應的。你想哦各家各戶眼巴巴盼望的就是這點兒杏錢。一年到頭吃喝拉撒的指靠的也是這點兒錢。村里要是給截下了不等于掐村人的脖子要村人的命根子嘛。這法子行不通村人肯定不會答應。

要是茂林不這麼張牙舞爪口狠牙硬地數說振富還沒打算開口講話。因為他還沒有從紛亂混雜的思路里捋清頭緒來。但听到茂林這麼自以為是地講說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再次堵茂林道咋就行不通哦。上年那麼大的困難咱不也是簽了合同集了資麼。要我看不是村人想不通恐怕是有些干部們淨打自己的小算盤吶。

這句話已經明確地指向了茂林也確實戳到了他的心痛處。就如同遮掩在衣褲里的羞處被人猛地扯下了褲腰把自己毫無遮攔地赤條條晾曬在眾目睽睽的場面里一樣。茂林臉色「嗖」地泛起了紅暈又迅向著紫青的色澤驟變著。他本就易沖動的脾性連同十幾年前倆人因生產隊年終結算嫁禍于人而暫時擱置起來的舊仇余火盡被振富徹底激出來。茂林紫青色臉面上的肌肉一聳一聳的眼珠子也大大地睜圓了。

他厲聲道大叔你是在跟我過不去呢。這行不通的原因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咋就是我在打自己的小算盤呢。恐怕打小算盤的人不是我是你哩。自己負責的事體自己拉下的臭屎一灘兒非要叫別人跟著忙活擦 。自己的腦瓜腳爪都哪兒去了還不是既想吃肉為好人又想叫別人磨刀殺驢充凶手麼。你那點兒心眼伎倆以為別人猜不透卻瞞不過我的眼呢。

振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自倆人搭班子共事以來所有磨擦磕踫積攢起來的火氣也頓時爆了。倆人早已撇開了木琴提說的事情統統圍繞著不著邊際的大事小情展開了激烈地對攻戰。甚至連人身攻擊也都端上了台面。倆人如同街頭巷尾的莽漢潑婦徹底撕下了平日里拿捏偽裝起來的假面具露出真實的猙獰面目。他倆互不相讓地攻擊著對方嘲弄著對方撕扯著對方最敏感的神經區域。木琴幾次想勸說倆人不給她一丁點兒插話機會。他倆依舊不依不饒地撕啃著對方的心肝血肉毫無情面可留。到了後來倆人越吵越茬兒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夯茶碗起來甚至還擼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動手了。

倆人竟會積存下這麼大的火氣火氣又爆得如此突然劇烈這是木琴事前萬萬沒有料到的。吃驚之余她不得不弄出更大的聲響來鎮住如獅虎舍命爭斗一般的倆人。木琴抓住倆人稍稍停歇的片刻趕忙道今兒商議的事就到此為止等召開干部會議時再做決斷。說罷便匆匆地結束了這場充滿濃烈火藥味兒的會談。

事後木琴幾次單獨找倆人談話。一為消解倆人的怒氣溝通倆人的感情;二為自己的想法尋找更好的解決途徑。但是木琴徹底失敗了。

茂林已經橫下心腸破釜沉舟徹底地與振富分道揚鑣死心決裂了。他還把對振富的仇恨一股腦兒地攤到了公事上。不管振富曾經做過或打譜要做合理不合理的大小事體茂林均站在了他的對立面上徹底反對全盤否定。這讓木琴大感失望並對他產生了一種厭棄反感的心理情緒。她感到茂林正在走向遠離村班子背離公眾利益的方向。且越走越遠連她都無法挽回。

振富對茂林不計後果的做法不屑一顧。甚至他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竊喜心理。他對木琴講你甭管他。他就是這麼個人物整日楞頭充數又小肚雞腸的。先前不管他怎樣磨纏別扭我都讓著他。愈弄得他登鼻子上臉地沒了人樣兒。這回我倒要看看他有啥能耐能阻得住咱修路致富這件大事。這集資的事你也不用焦心。我先去找村人模底解說非要把這事擺平了把大路修起來。看他還能咋樣張狂破壞呀。

振富真的絞盡了腦汁兒動用了所有能夠動用的計謀。憑著大半輩子積攢下的人情世故經驗和老道圓滑的手段他先是主動溝通大小村干部們的思想又動李氏家族巨大的影響帶動力把全村人忽悠得暈頭轉向。終于贏得了大部分人的理解和支持。

于是村干部們組織召開了一次村人大會。在會上杏花村人破天荒地采取了一次完全民主絕對自覺自願的投票表決方式通過了木琴提出的再次集資的主張。把今年全村人眼巴巴期盼了大半年的杏款按人頭比例截留了下來為即將到來的二期修路工程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資金保障。

木琴並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她清醒地看出由此暴露出來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杏花村已經陷入了一種日益加劇的勾心斗角四分五裂狀態。人心漸漸渙散小我意思幫派體系慢慢開始成型並逐步膨脹起來。

對此木琴憂心忡忡地來到酸杏家跟他分析這種四處蔓延令人騷動不安的村人心緒。酸杏也是焦慮萬分但也無能為力。他講道事已至此你也甭尋思三顧慮四咧。硬著頭皮帶著村人致富是硬理兒。該有的麻纏事你越怕它它就越來躲是躲不掉的。遇事就解決事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咱心眼兒擺公平哩身正不怕影子斜任人講說啥兒去。早晚會有公理替咱撐腰講話呀。

木琴依舊不能從這種焦慮的心理陰影里走出來。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調節著山村里業已漫起的雲霧煙障靜待著隨之而來的風起雨落。

二期修路工程的開工日期比上年冬天提前了一些日子。因為啟動資金已經到位木琴就趕在立冬那天帶著村人動了手。

開始幾天不少村人因了杏款被村里截留一事心不順氣不暢就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不願意上工窩在家里听風聲看風向。有些人還相互串通定誓約堅決不上工地。茂林更是窩了一肚子火氣。他也是呆在家里磨蹭著就是不露面。他的舉動自然被一些村人看在眼里記在心上越有了不去上工的理由。而且這種舉動已經影響到了工地上干活的村人漸漸地便出現了消極怠工的不良現象。與上年工地上熱火朝天的場面比較起來今年的工地便顯得沉悶冷落了許多。木琴等人就撒急幾次去叫茂林來上工。茂林借口頭疼 疼卵子疼推三阻四的就是賴在家里不出門。

酸杏當然知道工地上生了什麼。鳳兒每天定時向他反饋著各種信息包括村人的思想動向和木琴的焦苦讓他幫著參謀一些事體。酸杏立即意識到了如若任其展下去恐怕當初擔心的事情真的就要生了。那就是工地散伙撇下半拉子工程把挑頭兒鼓動的木琴鳳兒等人徹底推上一條任人指責咒罵的絕境上去。酸杏當然不會坐視不管叫這樣不敢想像的危險事情生的。他不顧自己力衰體殘挺身而出。酸杏拄著茂生送給他的拐杖找上了茂林的家門。隨之又一瘸一拐地進出在一些村人院落間。他還在村人驚訝詫異的目光注視下出現在了離村幾公里外的工地上繼續干著原先爆破組技術指導和顧問的差事。

他的舉動再一次重重敲擊在了村人本就脆弱又重情份的那根心弦上。茂林再也蹲不住了。他灰溜溜地來到工地上繼續行使手中的職權。其他人更是沒了借口和理由便一股腦兒地擁上來。立時工地上又恢復了上年的那種熱鬧場面。

隨著工程的不斷進展村人湊起的那點兒啟動資金堪堪告罄木琴再次面臨著無米下鍋的艱難困境。她如一只無頭的蒼蠅一樣四處求告卻沒有找到一絲兒解決資金枯竭問題的辦法來。到了最後雷管炸藥已經全部用光。村人只得動用鋼 鐵錘與堅硬的岩石進行著毫無希望地對拼。多數村人的虎口被震出口子冒出血汁子來。砸傷手指腳丫子的事情也經常生。更為關鍵的是村人付出了負荷的強體力勞動卻收效甚微。路面始終滯留在原來的模樣上不見一點兒進展。一部分人開始悲觀失望起來覺得這樣拼死拼活地蠻干完全是傻子行為。要想靠這種原始的辦法打通這條大路除非日頭從西天冒出來。就如同瘟疫一般村人的悲觀情緒迅在工地上蔓延開來。罵天咒地怨言牢騷之聲隨處可聞。

農業銀行正要搞經濟開貸款吶。你們杏花村有沒有膽量去貸出一部分款子來。

據杜縣長在電話那頭簡要地講縣農行正在搞經濟開貸款主要用于開荒山、荒灘和水利資源。鑒于杏花村等米下鍋的緊迫形勢他可以跟銀行打打招呼讓他們破例以修整荒山荒灘的名義給杏花村貸出一部分款子來以解燃眉之急。

木琴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她回道好哦只要能弄到資金把路修起來就行。

杜縣長說他先跟銀行聯系好叫木琴下午就到農業銀行去面談。

木琴長長地出了口氣。放下電話她與振富商量起貸款的問題問他咋樣看敢不敢貸款搞工程。

振富思考了良久狠下心腸道反正已經把咱逼到這份兒上哩。貸款有風險弄個半拉子工程撂在那兒更危險還不知要出多少事呢。光是村人咱就交代不了。貸哩先把工程弄完了再講。

木琴也是懷揣著這樣的想法。倆人一拍即合決定走貸款修路的路子。

接下來的幾天里,木琴和振富猶如走馬燈一般,跑銀行,跑貸款。有了杜縣長的招呼,事情辦得很是順利。僅僅三天不到的時間,三萬塊錢就攥在了振富髒兮兮汗膩膩的手掌心里。看著嶄新硬挺的三捆票子,木琴和振富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指靠著自己一雙手,如雞爪刨食一般地攢血汗錢,再去發家致富,這種做法是何等地笨拙愚蠢。什麼叫借雞生蛋,看來這就是了。

傍晚回到家里,振富把貸來的三捆票子翻來覆去地倒騰著,邊看邊尋思。原先,一有個賺錢的想法,像開個門頭雜貨店什麼的,他連雜貨店的位置和進貨的渠道都考慮得精熟,就是被這啟動資金的事嚇退了。原來,這尋錢的路子早叫國家給鋪設好了。就看你敢不敢去走,有沒有膽量承擔還貸的風險。

正琢磨著,洋行回來吃晚飯。他見振富盯看著三捆票子發愣,便追問這錢的來龍去脈。振富一五一十地把貸款過程講說了一遍。說得洋行眼里冒出賊亮賊亮的光來。

在振富跟前,洋行很難得地露出滿臉笑容。他又纏著爹把貸款手續中的諸多細節,如個人能不能貸款、怎樣貸、需要啥手續、利息如何、怎樣申請等等,一一問了個遍。有些是振富能夠答上來的,有些也是一問三不知。洋行就叫振富抽空兒到鎮子里去打听,越詳細了越好。

振富看出洋行有了啥打算,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他巴不迭地想為洋行做點兒事,藉此緩解倆人長久以來水火不相容的父子親情關系,便一口答應下來。他又狠狠地忍住,沒敢往深里追問洋行的想法。

晚飯的時辰,洋行破天荒地沒有吃完飯抬腿就走人。他跟振富坐在了飯桌前,陪振富喝了幾杯酒,還難得地說了一些親熱體貼的話,像注意身子骨、攬好帳目什麼的。恣得振富咧著嘴丫子一個勁兒地樂,喜得豁牙子偷偷地跑到院子里擦抹眼淚。

這個夜晚,是振富多年來最為舒心的一晚。

自己因為賭氣,終于與茂林撕破了臉皮,並把自己推上了不能轉身的獨木橋上。萬般無奈中,才幫扶著木琴撐起了工程的重任。這種魯莽欠考慮的過激做法,曾懊悔得他一連幾宿都睡不著覺。現今兒,終于弄來了資金,自己吹大氣扯牛皮的舉動,總算沒有被村人看了笑話,砸了自家台面。更為重要的是,這千辛萬苦貸來的錢,竟然出人意料地拉近了爺倆感情,松弛了倆人多年來心里結下的死疙瘩,這是振富天邊兒里想不到的。

陪振富喝過酒吃過飯後,洋行一溜煙兒地竄進西院里,和衣躺在床上愣怔發呆。他的腦袋里一直像軸承一般轉悠著電話撥號盤和貨車輪子,並幻想著自己床頭上已經安了一部紅色耀眼的電話。自己正翹著二郎腿,在打電話聯系事吶。打完了電話,又怎樣風風火火地奔出院子,抬腿爬上貨車駕駛室,戴上白線手套,發動起車子,再按兩聲喇叭,便呼呼隆隆地開出村子,駛上了出山那條寬闊平坦的大道。

正這麼瞎琢磨著,人民悄沒聲息地進了屋子,帶著一臉的愁苦相兒。人民也是仰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眼盯著屋梁愣怔發呆。這幾天,他是被等兒的事愁得昏天黑地的,晝里無神夜里無眠。

桂花正在加緊給等兒找婆家。已經談定了一個主兒,都是春兒和郭仁兩口子出的力。也約定好了,就在這幾天里,讓等兒去春兒家見面相親。桂花早已給等兒約法三章,必須得去相親,還不能提任何反對意見。只要男方看中了等兒,又不挑剔山里人家,這事就算板上釘釘兒了。等兒就偷空兒一天幾次地逼人民想辦法,說你再想不出法子來,我就去上吊哦,就是死了,也不去那家屋檐下呢。人民能有啥好法子可想。唯一的本事,就是暗自焦心上火,自己胡亂地折騰自己。折騰完了自己,再去折騰洋行和京兒,死纏硬磨地叫他倆人幫自己拿個主意。京兒更是處理不了這種事情。他只是跟著撒急,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洋行倒是出了個主意,卻是個餿主意。就是叫他倆生米做成了熟飯,任天老爺也是沒有辦法的。但是,人民又忠厚得要命,怎麼也做不出這種事體來。于是,幾個人只有著急上火的份兒了。

今黑夜,等兒又一次找到人民通報情況,說娘叫她明天一大早就跟人去鎮子上相親,還把大娘蘭香和茂林媳婦雪娥也拉上了。她逼人民再次拿主意,要是再不想法,恐怕倆人真的就要走上分手的絕路上了。等兒還再一次地提出,實在沒法,咱就私奔算了。人民也有些心動。畢竟是捅破了天的大事,他又一時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洋行的心情很好。見愁苦得失魂落魄蔫頭耷腦的人民,他心下很是同情,就問人民,是不是等兒娘又要給等兒找婆家了。

人民說,趕明兒一大早,等兒就要去相親。你說,我可咋辦。現今兒,我連尋死的心思都有了。

洋行笑道,不行的話,咱就叫上京兒、柱兒、夏至和公章幾個人,趕在等兒娘的前頭,先去把搶你婆娘的人打跑了,看她們還能相成親吧。

人民氣道,你又在捉弄我吶。要是打人能解決問題,我早就動手哩,還用得著你們插手呀。好主意不出一個,盡想些餿點子來糊弄我。啥意思嘛,都想看我的笑話吧。

正說著,京兒和夏至也來了。洋行就把等兒明天被逼去相親的事講了,叫他們也都幫著出主意想辦法。幾個崽子唧唧咕咕地捅鼓到了半夜,最終拿出了一個損人的主意來。關于這個損主意到底是誰人先提出來的,事後,幾個人都爭著往自己身上攬。都說,要不是我出的主意好,等兒早就躺在別人床上了,還能有你人民份兒麼。

這個損人的主意,說簡單也簡單,但非常有效。不僅把北山村的那個倒霉蛋辭得無怨無悔,還逼迫得眼淚汪汪的桂花,心甘情願地把家中的寶貝,急切地拱手送給了原本看不上眼的人民。

據說,第二天一大早,桂花就托蘭香和雪娥陪著等兒出了山。等兒竟然乖順地相跟著,沒有一絲兒別扭不配合的意思。

一行仨人來到春兒家,催她快去把小伙子喊來相親。郭仁不敢怠慢,屁顛屁顛地跑出門去。不一會兒,就把那個倒霉蛋領進了家門。

小伙子也是個忠厚老實的主兒。他不善言辭,只是一個勁兒地打量著順眉順眼的等兒。看來,小伙子已經看中了等兒,眼眉間現出絲絲的喜氣來。蘭香和雪娥也覺得這個娃崽兒不錯。一個莊戶人家,只要忠厚老實,家風清明,勤快能干,就是上等人選了。

眾人相坐著,閑談了一個時辰。主要是借著閑談的空當兒,仔細觀察崽子的言行舉動,好回去跟桂花詳細匯報。看得差不多了,蘭香就想讓崽子先回去,等女家的回音。

這時,等兒突然提出,要和小伙子單獨說句話。蘭香等人還以為,等兒已經看中了他,急不可待地要和他談攏感情吶。她便一邊笑著一邊打趣道,快閃開點兒吧,等兒要卸磨殺驢了。還沒過門呢,就開始往外攆媒人了。這天底下,到哪兒去尋這麼沒良心的人哦。

待屋子里只剩了等兒倆人後,小伙子立時豎起耳朵,美滋滋地靜听等兒要說些什麼。

等兒講,今兒來,是叫家人給逼迫的。不敢叫娘傷心,我才趕來應場。看你也是個實誠人,我也不敢騙了你,省得日後嫌我沒講清楚。我在村子里早就有了相好的,已經好幾年了,都在一起過了夜。現今兒,肚子里已經懷上了他的娃崽兒。就因為我娘不同意,才逼著我來相親。你要是不嫌棄,我就應了這門親事。再去把肚里的娃崽兒想法打掉了,好跟你一心一意地過日子。你看行不。

等兒的話還沒講說完,小伙子早就「撲稜」一下站了起來。他臉色紫紅,怒氣冒出了眼眶。他啥話也不講,抬腿就出了院門。蘭香等人還在大門口候著吶。見小伙子怒氣沖沖地奔出門去,不知道發生了啥事體,就一個勁兒地追問,看中等兒了沒有。小伙子恨恨地撂下一句話,這樣的破貨也敢拿出來騙人,都欠揍了吧。說罷,便一溜煙兒的遠去了。

蘭香和春兒等人大眼瞪小眼,一齊愣住了。倆人又一窩蜂兒地擁進屋子,追問等兒,你倆人是咋的啦,怎麼剛才還好好的,咋說翻臉就翻臉了呢。

等兒就嬉笑,說講個玩笑,就把他惹翻哩。要是成了親過上日子,不得見天兒翻臉呀。這樣的人家,不跟也罷。

至此,等兒到山外相親找婆家的事便徹底告吹。桂花當時就沒了精神頭兒。她心下還納悶道,等兒這麼個人物,人家咋就看不上呢,一定會有啥因由的。她就捎信,讓春兒立馬打探打探。

很快,春兒專程趕進山里,悄悄把男方不同意的原因講了,說等兒已經懷上了別人的野種,人家當然不會答應了。

當時,桂花就黑血涌上了腦門兒。她一跌坐在地上,說人民這個狗雜碎,真的把等兒給糟蹋了麼。這可咋辦喲,我可咋出去見人哦。守著春兒一邊嘮叨一邊痛哭流涕。嚇得春兒趕緊捂住桂花的嘴巴,說,二嬸,這種事萬不敢聲張的呀。要是傳了出去,等兒這一輩子就算完咧,連咱家的名聲也就臭臭的了。誰也甭想著進出人面場啦。

桂花也醒悟過來。她趕緊壓低了哭泣聲,眼巴巴地望著春兒,向她討主意。

春兒絞盡腦汁地想炸了頭殼兒。最後,她出主意道,反正等兒和人民已經生米做成了熟飯,連崽子都種下了,還能有啥好法子。就讓等兒趕快跟人民成親唄。要是再不快點兒,等兒的肚子挺大了,可真要弄出天大的丑事咧。這種事,也只是你我倆人知曉,萬不敢叫第三個人知道哦。等倆人過門成了親,就算傳了出去,也不打緊啦,反正都是兩口子了,看誰人再敢嚼舌頭根子。

桂花也是明情。事情鬧到這個份兒上,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只是她心下仍不甘心,猶豫不定。春兒一遍遍地替她分析此中的厲害之處和後果的嚴重性,終是把桂花說通了。

桂花長嘆一聲,幽幽地道,我打心眼兒里想把等兒嫁到山外去。日後,也好替全家搬出山外作準備呀。萬沒成想,還是晚了一步,叫倆狗崽子搶了先。我的命咋這樣苦哦。

接下來的日子,桂花沒有了任何指望。她只得把等兒偷偷地狠罵了一頓。又在村外堵住人民,連打了他幾個重重的耳光。叫他趕緊回家,叫大人來提親。把倆人好歹拾掇在一塊,好封堵村人的嘴巴,盡快滅了捅破天邊兒的口舌是非。

在酸杏一家人驚喜及全村人驚訝的目光里,倆家人緊鑼密鼓地籌辦著婚事。桂花已經沒有了任何要求和挑剔。只要把倆崽子盡早搬進一個屋子里就行,萬不敢有絲毫地耽擱和猶豫。

此時,已近年關。隆冬臘月里的寒風刺骨如刃,將桂花削剪得沒有了一丁點兒脾氣。

由于有了充足的資金作後盾,工程進展極為順利,正向山外突飛猛進地掘進著。

或許是被迫停工期間的休整,使村人近乎衰竭了的體力得到重新恢復;或許是村人見到木琴們一下子搞來了那麼多款項,心中立時有了底氣;或許是村人看到修路大業成功在即,再努力掙命一把,就可以完成祖祖輩輩夢寐以求的心願。總之,村人再一次調集起周身力氣,鼓起沖天干勁兒,向剩余路段發起了最後沖擊。原先彌漫在工地上的悲觀消積情緒早已一掃而光,代之以高昂地漏*點和近乎悲壯地舍命相拼。

砸了手指,碾了腳丫子,都算是小事一樁,沒人敢拿這兒當回事。若是有人四處張揚吆喝,必會遭到周邊人的恥笑。即使感冒發燒了,也只是躺在工地的帳篷里,打針吃藥,暫時休息一下子。同時,還要騰出手來,做一些小來小去的輕快活計。能夠出工勞動的村人中,決沒有賴在家里不出工的。夜里,一些青壯年干脆住到了寒風刺骨的工地上,窩在單薄的帳篷里,一邊徹夜攏著火堆,一邊盤算著再苦熬上幾天就可完成修路任務。

酸杏依然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穿梭在工地上,盡可能地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還不時地鼓勵和督促村人的勞動。酸杏是為了修路救人,才失去了自己的整條腿。他的舉動,早已博得了全村每一個人的敬重和同情。因而,他的話語,他的鼓動,有時比木琴等村干部們的話都好使管用。木琴們心疼酸杏,多次勸說他不要出工,只在家里蹲著就行。酸杏死活不願意,依舊一瘸一拐地跟在村人身後早出晚歸。後來,人民和京兒見勸說不住,就跟洋行等幾個崽子一起,見天兒用車子推著他上下工地。

在他的影響下,村里凡是能活動能搭上幫手的老老少少,全都擁上了工地。他們做不了多少活計,卻起到了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那種把修路當成自家建屋蓋房嫁女娶親的急迫心情和利人利己心念,深深地感染和帶動著工地上的每一個人。從而,人們又激發出更大地熱情和干勁兒。整個工地猶如一台開足馬力的推土機,攜著全村人的漏*點與夢想,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摧枯拉朽之勢,向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外奮力推去,並一步步接近那個圓滿的終點。

酸杏心里有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暢感。不僅僅是自己以慘痛的殘肢代價,重新換回村人久違地尊重和愛戴。也不僅僅是從來都不敢想象的寬闊大路就要貫通山里山外,幾輩輩人的心願就要實現了。重要的是,繼葉兒的終身大事完成後不久,困擾了自己一年多的人民與等兒的婚事,已經出人意料地有了準日子。他就要把兒媳婦娶進家門了。這讓酸杏一家人既驚訝萬分,又欣喜欲狂。

在人民跑回家里,轉達桂花的旨意時,酸杏老兩口驚呆了半晌兒。倆人以為自己都听錯了,四目相顧,竟然張大了嘴巴,一時說不出話來。待反應過來後,酸杏喜得搓著兩只手掌直喘粗氣。酸杏女人一邊追問著人民詳情,一邊用手使勁兒地擦抹著滾出眼角的淚花。

人民當然不敢實話實說。他吱吱唔唔地回道,是等兒想法做通了她娘的工作,她娘才答應倆人親事的。

酸杏肯定不會相信人民編出來的鬼話。他猜測,這其中必定有啥樣的插曲故事。他沒有執意追問下去。只要等兒一家答應了,還管顧那麼多干啥兒。盡早定下婚期,抓緊籌備婚事才是正理兒。于是,托人上門提親,再按照村里習俗,完成看家、過期等等套路,婚事便確定下來。在桂花的再三催促下,倆家定下了準確婚期,趕在臘月二十八舉行婚禮,連年關都不敢錯過了。這樣急促的婚事安排,叫酸杏一家人手忙腳亂措手不及。

酸杏曾小心地跟親家桂花商量,是不是等到過了年,趕在開春兒的時候舉辦婚事。一來,好把結婚事宜準備充足些。二來,也不至于時間倉促,惹村人笑話。桂花堅決不同意。她心下罵道,你個老鬼知曉啥兒。要是再拖下去,把等兒的肚子拖出鼓來,更會惹出全村天大的笑料吶。

酸杏不敢違迕了這個年輕又容易翻臉的新親家。他只得照她講說的辦理。于是,一家人白天上工地拼死拼活地干活。回到家里,便熬眼費神地挑燈夜戰。

村人都知道人民和等兒要趕在年前完婚。每天收工回來,撂下飯碗,不少*婦女便主動跑了來,幫著張羅一些瑣雜事。這樣,才堪堪讓酸杏女人喘動口氣。四季蘭香兩口子更是一夜不落地拘在酸杏家里,儼然已是交往多年根深蒂固的鐵桿兒親戚了。

雖是時間緊迫,好在酸杏女人早就為人民準備了一些必備物件,如棉花、被面、布料等等。平日里,還省吃儉用地積攢了一些錢。酸杏對這些還不是多麼撒急。真正叫酸杏著急的是,人民的新屋還一直沒有著落。原想在明年春天給人民蓋新房的。不管人民啥時能娶上媳婦,都要有座院落安置在那兒才好。萬沒想到的是,人民的婚事會這麼急,急得連籌備的時間都沒給留。

就在酸杏急如火上屋梁的時候,振書趕過來。他跟酸杏說道,知你為人民的新屋犯愁吶。也甭急慌,我家不是還有個閑置不用的舊院落嘛。就先把它收拾出來,權且把婚事完了。等過年一開春兒,再動手重建,也來得及。

酸杏一听,就如同汪洋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他說道,好哩,好哩,你可給我幫了大忙呀。要不,我還準備自己先搬進鍋屋里住,把堂屋讓給娃兒們當新房使吶。

于是,人民的安樂窩總算有了著落。所有的婚事籌備工作,也在連夜通宵地趕做著。

此時,工地也已到了尾聲。因為越是接近山外的鎮子,地勢越是平坦,修整路面也越是容易。有些地方,只要把路基石鋪排好,多少平整一下路面即可。因而,尚還粗糙的路基已經打通了山里山外的通道,並與鎮醫院門前的那條大街遙遙相望。村人們終于舒了一口氣。他們擁在路口接茬兒處,嬉笑打鬧了良久。

振富也顧不得請示木琴了。他叫幾個崽子飛跑到供銷社商店里,買來了三十支加長的鞭炮,一長串兒地掛在路口上。茂林上前,作勢就要點鞭慶祝。酸杏趕忙制止住他,說不急哩,再等等哦。叫振書哥好好給掐算掐算,趕個吉利時辰再點鞭呀。

始終躲在人群背後的振書被人推到前面。眾人都催他快點兒算算,啥時點鞭才好。

振書本待撒手不管的。但看到是酸杏親自點自己的卯,不好推月兌。他就悶頭琢磨半晌兒,掐算良久,說,趕在中午十一點整最好,福神、財神、喜神剛好環顧四周。雖有煞神出沒左右,終究敵不住三神匯聚祥氣沖撞。再大的煞氣,也便沒了威風,奈何不著呢。振書的話,村人都信,都說,這麼大的事體,就得趕上個好時辰才行。

在等待吉時的這段時間里,村人又借著歡喜勁頭兒,主動投入到了修整路面的輕松活計里。

木琴喊來振富和茂青,吩咐道,這工程總算完成了。今晌兒,咱把生活好好改善一下。多炖肉,弄四樣菜,去鎮子里買些酒,再去四方那兒扛些大餅來,狠狠犒勞一下工地上的人。今兒,就叫大伙兒吃飽喝足。就算醉了,也不礙呀。

有了木琴的話,振富巴不得一聲。他立馬吆喝了一群小崽子,呼呼啦啦地奔進鎮子里。茂青不敢怠慢,麻利地糾集了一幫婦女,灶上灶下忙得腳丫子朝了天。工地上到處飄蕩著醉人的肉香味兒,愈發激起了村人的干勁兒。盈盈的喜慶之氣彌漫了整個工地,並向寒雪覆蓋著的荒涼四野漫漶開來。

鞭炮終于趕在農歷一九八四年臘月二十七,也就是公元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六日中午十一點,準時點燃。

三十支大鞭,一支接一支地依次炸響。騰起的硝煙立時遮蓋了寬敞的工地,遮蓋了工地上一群灰頭土臉衣衫襤褸的杏花村人。這驚天動地的響聲,早已驚動了山腳下不遠處小鎮上正忙著辦年的人們。狹窄的街巷里,頓時擁出一些伸長了脖子遙相觀望的人群。鞭炮聲一直持續了半個多小時,才漸漸停息下來。隨之,又響起呼喝斗酒的吵嚷聲和喧鬧聲。

酸杏、振富、振書和茂生、酸棗幾人想是喝多了,勾肩搭背地直抹眼角。茂青攥著當鏟子用的小鐵杴,敲著特大號的鍋沿,哼唱起了小曲兒。引得一群女人圍坐在他身邊,不時地打趣笑鬧。茂林則瞪起紅眼珠子,和同樣臉紅脖子粗的茂山、四季、洋行等人猜拳斗酒,誰也不服誰。只有木琴一個人坐在一處高坎上,看一會兒工地上熱鬧張揚的場景,再俯瞰一會兒遠處的小鎮,靜靜地梳理著紛亂復雜的心緒。

杏花村修路工程,自一九八三年農歷十月初十至一九八四年農歷十二月二十七,歷時一年兩個月零十七天。利用兩個冬天和夏季農閑季節,發動全村老幼齊上陣,修整開拓出四米寬的山路七點五公里。共搬運土石六萬立方,動用了三百噸炸藥、三千顆雷管和二千米導火索。其代價是,有三分之一的村人累倒在工地上,有七成的人出現不同程度地砸傷、壓傷、扭傷和凍傷。酸杏為此失去了右腿,造成終身殘疾。更為重要的是,因修路引發出的村人群毆事件,以及間或出現的各種矛盾糾葛,在村人心理和感情上留下了難以彌合的裂痕。就此,把杏花村人推上了錯綜復雜變幻莫測的新的生活舞台。

正如當初金蓮斷言的那樣,路通之日,便是村人心散之時。安寧祥和的日子,就此遠遠遁去,誰也無力挽留。從此,杏花村人步入了一段紛擾爭斗的漫長征途。

在這條貫通杏花村與鎮子的寬闊平坦大路的一端,一九八五年清明前夕,一塊用花崗岩石精心雕刻出的平滑堅硬村碑,方方正正地豎起在村口祖林旁邊。

碑石的正面,是三個涂抹了紅漆的正楷大字︰杏花村。

碑石的背面,是一片同樣涂了紅漆的密密麻麻的方正小楷。

其文曰︰

明洪武年間,有李氏與宋氏一同自江蘇東海遷移至此,後又有賀氏隨來定居。因村落溝坡杏林繁茂,故名杏花村。公元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該村建起小學校和衛生所,結束了村人蒙昧無知和有病難醫的漫長歲月。又于公元一九八四年冬,擴建並正式啟用了一條貫通村莊與山外城鎮的康莊大道。

公元一九八五年四月二日立

木老爺子看出了茂生此時的心情。他便有意把話頭轉移到兒女們家庭事業等方面,留給茂生一個調整心態穩定情緒的機會。別人也知道了父親的用意,暫時不再以茂生為談話中心,堪堪給了茂生一個喘氣的空當兒。至此,茂生心下對老岳丈充滿了深深地感激之情,覺得他就跟自己的親爹一樣。盡管對于早早外出,後又過世的親爹,他並沒有留下多少印象。

中午的團圓飯熱鬧非凡,歡聲笑語飛滿屋內每一寸角隅。

木老爺子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台酒,引得木琴弟弟跟風起哄。他直嚷道,爸太偏心了,這麼多年也不拿出來給我們幾個喝,非要等姐夫來了才肯露出來。他的話,連帶起一片贊同聲。都說,老爺子偏心偏得離了譜兒,是不是還有什麼好東西藏著掖著吶,再不一起拿出來,就動手翻找了。逗得木老太太一直笑著罵著,樂得合不攏嘴。

老兩口兒破例喝了些紅酒,幾個姐妹妯娌們也都喝了幾杯。木琴兄弟和妹夫纏著茂生不算完,一個勁兒地勸讓著,逼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一瓶茅台很快喝光了,又啟開了兩瓶白酒。清瓶後,再上了一堆啤酒。這是茂生頭一次品嘗啤酒。冒末兒的渾湯子里泛著一股怪怪的味道兒,極難下咽。他不敢說自己不願喝這種泛著一堆泡沫兒的渾汁子,便喝得暈頭轉向醉眼朦朧,甚至連筷子也拿捏不住了。

接下來,茂生如同掉進了酒缸里,被木琴幾個兄弟姊妹們輪流拉扯著,趕場般地進出在大街上一些高大氣派的酒店里不能月兌身。也曾在南京城里生活了數年的茂生,第一次見盡了洋景兒,吃足了聞所未聞的美味佳肴。南京城里的變化,是茂生想都不敢想的。不僅街道上行人如織,各種車輛川流不息,僅是街道兩旁林立的高樓大廈,也把他搞得辨不清東西南北。

木琴也和茂生一樣,從心里感嘆這南京城變化之大,世界變化之快。自己就像一個剛剛出土的古董,被眼前的景物深深地震撼了,驚呆了。原本屬于自己的城市,屬于自己的生活環境,卻被生養了自己的城市家園遠遠地遺棄了,忘卻了。只在內心深處,尚留有一絲兒不滅的記憶。而今,就連這點兒可憐的記憶,也隨了喧囂的都市以一種陌生的容顏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態碾碎了,風化了,蒸干了。

隨著時日的一天天度過,木琴也在不由自主地變換著不同的心情和感受。由初時一路上的郁悶,到見到家人時的喜悅,再到幾天來驟然涌起的傷感,漸漸又有著對千里之外杏花村的惦念,弄得她似乎走過了一段漫長的人生旅途,經受了一種脆弱而又艱難的情感折磨與歷練。

家人以為,木琴倆人純粹是回城探親的。他們就領著他倆,轉遍了大小名勝景點,逛了個不亦樂乎。他們還極力鼓動倆人,回去把全家都搬來,一大家人重新聚在一起。甚至,連孩子的學校和大人的工作,也都有了一定地考慮。茂生始終惦記著生活了祖祖輩輩的杏花村。他直擔心,木琴會因了家人勸說,放棄寒酸的小山村而應下了家人的挽留與承諾。在背後,他極力勸說木琴,趕快回去。

人民和等兒的婚事,在漫天飛雪的臘月二十八這天如期舉行。

這場大雪,早在此前的幾天里就已有了明顯預兆。天空中彤雲密布,一連好幾天不見日頭。陰冷的西北風穿過北山埡口,肆行無忌地穿梭于村莊院落,「嗖嗖」地直往村人衣領袖口里灌。當時,盡管村人都在工地上掙命地進行著最後地修路沖刺,每個人臉上身上都冒出一層熱熱的汗氣。只要一停下來,立時就覺得冰冷異常。

入冬以來,山中盡管下過幾場雪,但比起往年來,都不算太大,剛夠把四野衰敗破落的景象遮掩住。有些溝坎下,還時常露出深褐色的山土和猙獰冷硬的山石。村人都說,今年冬天就是與往年不一樣。雖說也冷,但比不上往年寒。就算下雪,也抵不過去年的猛。隨著年關臨近,天氣似乎要暖和起來。有那麼幾天風和日麗的,讓人有種春天提前了的感覺。但是,就在工地即將竣工的那幾天,寒風突然猛烈起來。氣溫驟然下降,有時竟然降到零下二十幾度。沒有防備的村人頓時招架不住了。他們猛勁兒地往身上添加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工地上,有不少人就是在這次降溫過程中,被凍傷了耳朵、手指、腳丫子的。還有一些人風寒感冒發燒,又是打針,又是拿藥,忙得國慶一天到晚手腳不閑著。

農歷臘月二十七,也就是工地竣工的當天下晚兒,陰冷的空中開始飄落下大朵大朵的雪花。初時,雪花還能分辨出六角形或是八角形來。晶瑩剔透的薄薄一片,落到手上臉上,立刻被人體表皮散發出的暖氣融化,留下一小灘兒水珠。漸漸地,已經分辨不出六角形或八角形了。灰暗的空中徑直飄下的,竟是如棉絮般一嘟嚕一大塊的雪棉團。仰望空中,滿眼看見的,都是這種輕飄纏綿的東西。撲面而來,凌空墜下,劃出一道道黑灰色痕影,倏忽而逝。緊接著,又有數不清的痕影接踵而來,沒有一丁點兒地間歇。似乎原本空曠的空中,早已塞滿了這種無窮無盡的雪棉團。被一只無形的巨大簸箕抖動著,滿空傾瀉而下,要把這個世界徹底地覆蓋埋葬掉。

遠近的山景暮色早已躲進了漫天垂白的簾幕背後,披一身同樣銀白的雪色,與灰白的天空融為一體。這種上下左右混為一色的罕見景象,讓人心虛目眩。有時會突然發覺,自己已迷失了方向,分辨不清東西南北來。如同將人置身于一個特大女乃桶里,周身被濃稠的白色漿液纏裹著,月兌不得身,喘不動氣,也睜不開眼楮。

在這漫天飛雪飄搖的山野里,村人攜帶著各種勞動工具,推的推,抗的抗,扶老攜幼,呼兒喚女,撒丫子朝村中溫暖的院落奔去。誰也不想被這場罕見的大雪堵在野外地里。京兒幾個崽子只顧了照顧酸杏,拼命往家里趕去。茂生肩扛手拎著一大堆家什,怎麼也走不快。他還要看護著木琴,便被倉皇逃竄的村人甩在最後。他與木琴相互照應著,深一腳淺一腳滑滑擦擦地向村中行去。

好容易走到村口祖林邊的時候,飛雪中已經見不到一個人影。四下里,除了倆人踩踏雪地的聲音和濃重的喘息聲外,就剩了雪花落地時發出輕微地「唰唰」聲。倆人縮頭弓腰,正要走過祖林的時候,一團火紅的影子忽閃著,跳躍在林地里墳丘間。倆人不自覺地止住腳步。定楮細看,立時呆立在那里,動彈不得。他倆看到了一只火紅的狐狸。它正在飛雪中的林地里蹦跳玩耍著。忽而竄到墳頭上,忽而隱身于墳丘背後。

頓時,倆人感到周邊氣氛不可思議地變得凝重肅殺起來。周身血液一齊向心的深處倒涌而來,心魂也似向未知的深處重重地墜去,墜去。就如墜入了一穴無底的空洞里。所有的念想和意識俱被席卷而起,並隨之墜去,僅剩了空癟的軀殼尚還留在飛雪中。

這時,狐狸也發現了路面上驚愕了的倆人。它攀爬到一個大墳丘頂部,警惕地注視著,對峙著,卻沒有絲毫驚慌要逃的意思。還是當年木琴在北山腳下見到過的那只狐狸。兩撮長長的白須毛,紫黑色嘴唇,棗紅色尾巴,黑色耳朵,金黃色皮毛。狐狸就如一團火苗,在漫空飛舞的雪野里燃燒。當年相遇時的印象,給了木琴刻骨銘心的記憶。不管再過多少年,不管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木琴都會一眼認出它來,絕不會有半點兒差錯。

立時,雙方陷入了一場對峙消耗戰,一如當年木琴與它遭遇時所進行的那場遭遇戰一樣。雙方都是目不轉楮地盯看著各自的對手,面無表情。眼中射出森然的目光,有愕然,有對抗,有揣測,有驚慌。茂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癱坐在雪地里,肩上手中的家什稀里嘩啦地散落在路面上。這一舉動和響聲,把狐狸驚嚇得一跳。它慌亂地扭轉過身去,向背後山坡密林中鑽去。只幾個起伏,就不見了身影。臨轉身的最後一瞥,上寬下窄的狐臉上似乎沒有了當年現出的那抹淺淺笑意,而是布上了一絲驚慌失措的神色。

木琴目送著狐狸消失在莽莽密林中,心下頓時舒暢了許多。似乎所有的念想和意識,重又回歸到了身上。茂生已經癱坐在地上,半晌兒沒有爬起來。想是嚇暈了心神,他依舊半張著嘴巴,出聲不得。木琴費力地把他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道,沒啥,不就是一只野狐狸嘛,有啥兒大不了的。茂生不敢說話。他慌亂地收拾起地上散亂的家什,擁著木琴疾步朝家中奔去。

回到家里,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一片,如窗欞上的硬紙。手腳拙笨,心智大亂,連話都說不俐落了。

因為人民要在明天辦理婚事,葉兒已經請假回到了家中。她早早地做好了飯菜,等候著家人吃晚飯。金葉已被葉兒從酸杏家接了回來。她一步不落地跟在早已放假回家的鐘兒和杏仔身後,亂竄亂蹦地進出在屋里院外。又是玩雪球,又是堆雪人,弄得渾身滾滿了雪花。兩只小手凍得通紅。

一進到暖烘烘的鍋屋里,茂生就靠在灶口上喘粗氣。金葉乖順地跑到茂生跟前,要他抱自己。茂生就一把攬過金葉,緊緊地擁在懷里。他把金葉冰涼的小手攥在自己手心里,臉也緊緊貼在她的小臉蛋上。

木琴知道,茂生被剛才那只狐狸狠狠地嚇著了。守著京兒一家人,木琴不好當面寬慰他。她就跟京兒和葉兒沒話找話地閑扯了一些亂彈,藉以分散眾人的心思,給茂生一個靜心息氣的機會。

葉兒給茂生和京兒燙了一壺酒,以驅散一路上的寒氣。京兒當然高興,借著中午的酒勁兒,情緒高漲地要與爹再喝上幾杯。茂生勉強喝下一杯熱酒,便立即吃飯。弄得京兒頓時沒了情緒。京兒和葉兒都覺得,爹今晚好生奇怪,總是變顏變色的。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後語,像是有了啥心事。木琴見狀,忙岔開道,趕緊吃飯吧。咱還得趕去看看人民的事安排咋樣了明天的大事,可是耽擱不得呀。

好歹吃過了晚飯,一家人馬不停蹄地奔到酸杏家去幫忙。木琴悄聲對茂生說,你要不舒服,就在家里歇息著。我們去就行哦。茂生搖頭,相跟著出了院門。

此時,外面空中飄落的雪花已經稀少了許多,好像有停雪的意思。

夜里,雪真的停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不見一絲兒星光月色。夜里,酸杏幾次出門察看天氣。他擔心地說道,天還不開晴,恐怕還得接著下呀。

果真如酸杏所說的那樣,天大亮的時辰,空中又開始飄飄灑灑地落下雪花來。初時不大,隨著前來幫忙娶親的人數增多,落下的雪花竟也漸漸增多增大起來。

因了酸杏特殊身體狀況,村人便一窩蜂兒地趕來幫忙,不叫他焦心分神。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瑣碎事情,都有人主動出頭兒操辦打理。反而,顯得酸杏一家人無事可做,清閑得跟沒事人一樣。好像娶親的不是人民,而是別家在操辦婚禮。他家人倒是來瞧熱鬧的。

迎娶新娘過門的套路,完全按照村里習俗,按部就班地辦理,沒有減少一點兒細節。盡管空中飄下如昨天傍晚那樣的大雪,婚禮氣氛始終熱鬧非凡,場面十分壯觀。

因為桂花一家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振書家派出的送親人群,既是貴客,同時又是跑腿幫忙的人。四季兩口子剛把等兒送過來,就立馬擼胳膊挽袖子地動手忙碌起來。四方一到新屋,就一頭拱進了廚房,擔當起大廚的重任。別人還打趣道,你這又當貴客又打短工的,到底是你家娶親,還是人家娶親哦。四方就憨厚地笑,說都是娶親的,也都是打工的呀。于是,整個婚禮及待客的席面上,便沒有了主客之分,一律按每個人在村中的輩份大小,悉數入座。酸杏還叫國慶等人把振書一家老少全都拉扯過來,共同赴宴。應該說,人民的婚禮,被辦成了一個大雜燴大喜場。這種婚禮場面,在杏花村幾百年的漫長歲月里,是僅此一份絕無僅有的。

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酸杏,主要席面被安排在酸杏家中。酸杏領著本村輩份稍高的人一桌,特地叫茂生和茂林作陪,喝得極為盡興。茂生本就有心事,又被茂林強迫著多灌了幾杯酒,顯得醉眼朦朧。舉手投足間,就現出一副輕飄欲仙的樣子。

散席後,茂生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酸杏女人不放心,就叫國慶送去。

天空中依然飛舞著大片雪花。路面上的積雪已經蓋過了腿肚子,走在上面十分吃力。倆人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回了茂生的家門。

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旁站著一個人。戴著一頂狗皮帽子,穿著一件棉大衣,穿著翻毛牛皮大頭鞋,渾身上下落滿了雪花。他一邊哈著手指,一邊跺著兩腳,正在活動取暖吶。待走近了,見他連細長的眉毛和粗硬凌亂的胡茬上也都沾滿了雪花。一串青鼻涕吊掛在胡茬上,已經上了凍,變成一條下垂的細長冰凌。隨著渾身抖動,一顫一顫的,就是掉不下來。

茂生一時不認得是誰。他關切地問道,哪家的客呀,遠路來的吧。先進家暖和暖和,再把你送去呀。說罷,連忙開鎖推門。

這時,背後傳來顫顫地一聲,哥哦,是我呀,咋不認得了呢。

茂生一下子呆住了。不用轉身,也不用細辨,只是那聲熟悉又陌生的一句「哥」,他就大體上猜到是誰了。茂生的心跳立時加速了。「怦怦」的心動猶如工地上的雷管炸藥,在他體內轟然震響著。他慢慢轉回身來,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跟自己差不多的豆芽菜一般身架骨,寬眉,大眼,漫長的臉型,跟杏仔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卡出來一樣。茂生以為自己酒多眼花,看錯了人。他又一次努力地細細辨認著,就是自己親弟弟茂響呀。茂生愣怔了半晌兒,千般滋味萬般念想隨了周身迅速流淌的血液,一齊涌上了心頭。他想說句什麼,張了張嘴巴,竟然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來。

國慶知道,眼前站著的這個狼狽不堪的人,是茂生家的客人。他便熱熱地打招呼,說快進屋里暖和暖和,別凍感冒了。說罷,他上前替茂生推開大門,又拎起茂響腳下的兩只黃帆布提包,把茂響領進了院子。茂生這才反應過來。他趕緊打開鍋屋門,一股暖流迎面而來。

茂生緊張又驚訝地問茂響,你咋來哩,從哪兒來,啥時來的。

茂響顧不上回答茂生一連串的追問。他忙著月兌下大衣,用手使勁兒搓著近乎麻木了臉面。再把僵硬的手掌急切地湊到鍋灶口邊,反復地烘烤著。想來,他被凍得連話也說不連貫了。

見國慶愣愣地看著,茂生才介紹道,這是你二哥茂響哦。你倆從沒見過,生哩。

國慶當然知道,茂生有個親弟弟叫茂響,就是杏仔的親爹。只是听說,從沒照過面。國慶高興地道,是哥呀。今兒真是喜事連連吶,早晚的喜酒是有得喝了。我這就去喊木琴嫂子和杏仔來呀。說罷,一溜煙兒地奔了出去。

他跑到老家。一進門,他就大聲小吆喝地喊木琴,找杏仔。杏仔早就不知瘋野到哪兒去了,只有木琴還在跟酸杏等人拉呱閑談。

酸杏嫌道,都是這麼大個人哩,還是一驚一乍的。有啥事,就講嘛。

國慶把茂響回來的事講說了一遍。木琴當時就愣住了,半天沒搭腔。酸杏說道,趕緊去喊他來,一塊喝喜酒哦。從走至今,都二十幾年了,也不知他變成啥模樣咧。

國慶也不待木琴是否同意,扭頭又跑了出去。過了大半晌兒,茂響在茂生的陪伴和國慶的引領下,來到了酸杏家門。

眾人全都站起來,迎接茂響。把他安置在桌子旁,斟茶寒暄了一陣子。又把屋內的人,一一介紹了一番。酸杏一疊聲地叫廚房趕快再炒幾個菜來,把酒燙上,陪二弟再喝幾盅,去去寒氣。酒菜很快被端了上來,並上了幾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叫茂響先吃口熱飯,墊墊肚子再喝酒。

看來,茂響已經暖和過來了。他臉色紅潤潤的,話也漸次多了起來。國慶這才發現,茂響與茂生是性格截然不同的親哥倆。茂生話少嘴拙,輕易不大講話。茂響是生就的話匣子,知道的也多,能說會道,左右逢源。天南海北風土人情,只要有人提起話頭,沒有他不知曉不明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而且,他說出的話很耐听。大人有大人的來言,小輩有小輩的去語,往往能講到別人心里去。

在眾人好奇地催問下,茂響講說自己這些年來的蹤跡。住過南京,到過北京、上海、濟南等大地方,還下過江南,去過新疆。這次,是從東北回來的。他的一席話,把屋里眾人听直了眼。那些個地名,有些是听說過沒到過,有些卻是連听說都沒听說過,就跟听天書一般新奇有趣。連端菜燙酒的滿月都听傻了。她呆坐在一邊,直著脖子,豎起耳朵,竟忘記了溫菜續水。

席間,茂響從懷里掏出五十塊錢,遞給酸杏。他說,不知今兒是人民的大喜日子,也沒啥做賀禮的。就這點兒錢,一定得收下。

酸杏等人哪見過這麼厚重的禮金,就堅決不要。

茂響說,大叔,你要是想給佷兒留個面子,就收下。要是不給這個面子,今兒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這就走人哦。

酸杏為難了半天,還是接下了。

茂響的酒量大得驚人。一杯接一杯的酒被順溜地灌下肚子,就跟喝涼水一般。茂林還想逞能發威,像灌茂生一樣,把他也灌倒了。豈不知,茂響一點兒事都沒有,他自己反而醉得一塌糊涂,被國慶和京兒倆人半攙半拖地弄回了家。

夜里,茂生一家與茂響坐在溫暖的鍋屋里閑談。

其實,這種閑談是從尷尬中開始,漸漸地升起了些許溫情。最後,在還算令人滿意的氣氛中結束的。

關于茂生兩口子與茂響之間的感情糾葛,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就如同骨頭和血肉的關系,各自獨立存在著,楚漢鼎立,涇渭分明。卻又有氣脈貫通著,將兩者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其中,恩怨難明,欲說還休,又欲罷不能。

茂響之于茂生和木琴,虧欠得太多,多到難以用言語訴說的地步。否則,木琴不會背井離鄉,舍棄南京的親人和大都市生活,甘願隨男人回到這個陰山背後不見天日的小山村里受苦受累。當然,也更不會有木琴現今兒呼風喚雨雄心勃勃的事業峰巔。但是,看到茂響如此狼狽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惻隱之心也隨之油然而生。畢竟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是視之為己出的杏仔親爹。這種瞻前顧後芒刺于背而疼于心的復雜情感,一直在折磨著茂生和木琴。讓倆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的分寸和心態。這就要看茂生和木琴心空兒的大小和大度的程度了。更為主要的是,要看茂響如何主動地與哥嫂溝通和交接了。

應該說,在這方面,雙方都付出了一定努力,做出了最大限度地讓步。這樣,才有了當晚雙方都能認可和接受的良好開端。

當晚的尷尬場面,是從杏仔進屋時開始的。

一整天里,鐘兒與杏仔一直在外面瘋野。餓了,渴了,就跑到酸杏家鍋屋里,塞上一肚子好菜好飯,再跑出去,跟一群崽子繼續撒野。茂響的到來,杏仔一概不知。直到天大黑了,倆人也瘋累了,才跑回自家院落,準備上床睡覺。

倆人跨進鍋屋時,木琴等人悶悶地呆坐著,正是相顧無言的難受時刻。杏仔進了屋子,就去逗弄金葉。他還把一個用冰塊雕刻出的粗糙小兔子遞給金葉玩耍。金葉立即大呼小叫起來。她舉著冰兔子朝眾人炫耀,還遞到茂響跟前饞他。這時,杏仔才發現,家里多出了一個人,一個與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茂生趕忙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局面。他跟杏仔說道,這是你爹,快叫爹。

杏仔愣了片刻,回道,爺,他是誰的爹呀。

茂生說,就是你的親爹呀,咋還不叫呢。

杏仔又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正緊張貪婪地盯看著自己的陌生人,回道,我沒有親爹,就有親爺和娘。娘,爺想是喝多了,說醉話了呢。

這時,茂響眼眶里滾出了豆大的淚珠子。淚滴順著皺紋堆壘的古銅色臉頰淌下,穿過唇上雜亂的胡茬兒,鑽進了厚嘴唇里。

木琴終于開口了。她把杏仔推到茂響跟前,對杏仔說道,這就是你親爹呀。是為了來看你,才大老遠地跑來。你得叫哦。

突然,杏仔厲聲叫了起來。他喊道,爺和娘在騙我呢。我爹早就跑得遠遠的,再不要我了。哪兒就會冒出個親爹來呀。爺,娘,你們不想要我了麼。想把我送人,趕我走麼。說罷,他「嗚嗚」地哭著沖出了鍋屋,奔進堂屋,並把門狠狠地摔上。鐘兒也隨後跟進堂屋,勸說杏仔別哭。

茂響終于忍不住了。他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面,也「嗚嗚」地哭出了聲。他的兩只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氣喘如牛,又憋屈得讓屋內的人喘不動氣來。

木琴心下一片淒切。畢竟是女人心腸,見不得男人如此痛哭流涕。她勸道,杏仔還小,一下子遇見這麼個場景,一時接受不了。慢慢地來,也就好了。

茂響邊哭邊道,嫂子,啥也不能講噢,都是我的錯呀。想當初,我要是不耍混,你們也不會到了今天的了局。杏仔也不會拖累你們這麼些年呀。我上對不起老娘兄嫂,下對不起娃崽兒,算不得人咧。

茂響的一番肺腑之言,終于把茂生說轉了向。他也是眼里噙著淚花,唏噓道,甭傷心哦。回來就好,日子還得過下去呢。先前的麻纏事,就叫它過去吧。人生在世,誰沒個三岔四錯的。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哦。

至此,憑借了自己的真情流露和懺悔表白,茂響終于打通了與兄嫂之間冰封了二十余年的恩怨隔閡,最終融洽在了一起。接下來的拉扯,就朝著溫情流動氣氛愉悅的方向發展著。

茂生把老娘回家後的種種事體,跟茂響學說了一遍。又把西院被京兒一家人佔用了的事,也一一講明了。他說,原以為你不能回來了,就把西院拾掇了,給京兒當了新屋。沒想到,你還能回來。你暫且住在我家,就在這間鍋屋里先安頓下。吃飯什麼的,也好有個照應。這西院應該歸在你名下的。我得趕在開春兒天暖時,抓緊給京兒新蓋座院落,再把西屋給你讓出來。

茂響說道,哥呀,西屋就給了京兒住,我可不敢要。要是細算起來,你和嫂子把杏仔辛辛苦苦地拉扯這麼大,我咋能跟你們算清,啥是你的,啥是我的呀。我就先住在這兒。等今年有空閑兒了,就出去新起一座院落。也好把杏仔安頓下,省了你和嫂子的一份心思。趕明兒,你帶我去墳上,見見咱娘。我得去跟娘請罪去。也不知,娘在地下願意叫我去不,願不願意見我哦。說罷,又是一陣哭泣。

茂響從帶來的兩只黃帆布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東西。有給茂生的東北人參和煙酒,給木琴的的確良衣料,給京兒和杏仔等人的各種吃食。京兒就笑道,我都這麼大了,還好意思跟叔要零嘴吃呀。說得一屋人都樂了。

茂響抱歉地對葉兒和金葉娘倆道,沒想到,佷兒媳婦和孫女都這麼大咧。也沒有啥準備的,甭見怪哦。過後,我再給補上。

從此,茂響就在茂生家安心居住下來。茂響一改往日做派,腿腳勤快,話語隨和。他很快就與茂生一家人融合在一起,營造出一種和樂融洽的大家庭氣氛。唯一令茂響心下戚戚的是,杏仔始終不能認可他,也不接近他,更談不上呼親喊爹了,生疏淡漠得很。即使茂生和木琴都插手勸解,仍是不能改變杏仔對他淡而遠之的心念。

茂生曾想出個辦法來,把杏仔的被褥搬到鍋屋里。叫他跟茂響一起睡,藉以加深父子倆之間的感情溝通和交流。杏仔不為所動,依舊把被褥搬回到堂屋里,與鐘兒擠住在一起。直到過完寒假,倆人重又住到鎮中學里念書。甚或星期天回到家里,這種狀況仍然沒有改變。這讓茂響既慚愧,又傷心,卻又沒有絲毫辦法。

茂響心想,這崽子的心腸比自己的都要狠,都要硬。這事不能太心急,只得慢慢攏絡他了。

杏花村修通了出山的大路後,第一個沿著寬敞路面進入大山月復地的生意人,竟是個爆米花的老頭兒。老頭兒姓郭,北山一村的。就是讓等兒糊弄了的那個倒霉蛋的爹,還是沈玉花的本家族親。他能夠勇敢地第一個踏入大山深處做生意,還是由茂生引領來的。

臘月二十七那天下晚兒,在村口遇到火狐狸後,茂生受到了很大刺激。他神情倦倦的,一直沒有精神頭兒,始終懷揣著一塊沉甸甸的心病放不下。茂響的突然回歸,又一次驚嚇了一下茂生。好在老哥倆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交流,業已化解了倆人之間冰封多年的感情隔閡。甚至,在精神上也得到了一種莫名安慰。但是,這塊心病依然擱置在他的心頭兒上,總也消除不了。

茂生當然知道自己整日擔驚害怕的是什麼。就是火狐狸的出現,並由此將要給他和木琴及全家人帶來的晦氣厄運和嚇人的滅頂之災。村人關于遇到火狐狸就要倒霉有禍事的傳言,已經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髓。無論白天夜晚,特別是深夜里,他的腦殼兒里轉悠著的,淨是這樣那樣的壞想法。忽而是家中有災,忽而是木琴有禍,忽而是娃崽兒們將有意外發生。于是,這種胡思亂想所帶來的嚴重後果就是,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他臉色疲倦,神思恍惚,眼眶暗青,顎骨塌陷。人也狠狠地瘦了一大圈。

木琴見天兒勸他到醫院去看看,是不是得了啥病癥。初時,茂生很執拗,說沒事呀,想是上年又修路又給京兒娶親的,累狠了些,過些天也就好了。過了很長時間,這種癥狀一直不見好轉。木琴決定,把他硬架到醫院里去看病。甚至,她都跟京兒和茂響商量好了。要是茂生還堅持著不去看病,就用繩子把他捆上,扛到醫院里去。茂生擱不住全家人的勸說,就自己一個人去看病。他不大相信鎮醫院里的那些大夫,而姚大夫又遠在市里,遂決定去找縣醫院里姚金方。他覺得,姚金方既是姚大夫的親娃崽兒,一定會得到姚大夫的真傳。看病的手藝,肯定要比別人高出一大截子。

到了縣醫院,他很順利地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當然要上心地給他看病了。他不僅是杏花村來的人,還是木琴男人,特別是葉兒的新公爹。因了與葉兒的離婚,姚金方始終覺得虧欠了杏花村人,虧欠了葉兒,虧欠了待己如親人的木琴和酸杏。推而廣之,便覺得對茂生也像是虧欠了些什麼。

姚金方給茂生細細地把了脈,說沒事呀,就是因了驚嚇,再加上體虛力乏,神思傷勞過度引起的。只要不胡思亂想,心空兒放大了些,靜養些日子,這病癥也就好了。為了叫茂生放心,姚金方還給他開了一劑以調理補氣安神為主的藥方。

臨走,姚金方把茂生領到醫院外的小飯館里,陪茂生喝了幾杯小酒,還說了許多寬慰他的暖心話。

茂生好像真的放下了心腸。他高高興興地坐上車,回到了鎮子上。剛要往山里趕的時候,就遇見了推著爆米花機子四處打量著找地方做生意的老郭頭。茂生跟他攀談起來,知道老郭頭兒正煩愁到哪兒去爆米花吶。他便力邀老郭頭進山里,到杏花村去。

茂生說,山里人從沒見過這玩意兒。村里娃崽兒多,糧食又多,生意肯定好得很。

老郭頭一想也是,就跟茂生約好了,明兒就去杏花村。要是有個大小麻纏事什麼的,也好找茂生幫忙看顧打理。

第二天一大早,老郭頭就沿著新修出的寬敞大路,來到了杏花村,徑直找到茂生家。茂生本就古道熱腸,便讓他在村辦公室門前支起了攤子,還幫著他四處吆喝生意。

村人大多沒見過這種稀罕景。把一小碗玉米裝進鐵罐子里,摻進少許的糖精,放到炭火上燒烤一小會兒。到了一定時辰,把罐子口對準了鐵絲籠子里,用腳一踩閥門,「砰」地一聲巨響。一股濃濃的白霧騰空而起,鐵絲籠子里就堆著一些炸裂開的跟雪一樣白的苞米花。就那麼一小點兒的糧食,竟能爆出多十幾倍的爆花來。捏起一粒放進嘴里,伴著一絲甜味兒。先是香脆,後是綿軟,最後就被唾液溶化了,順了嗓子眼兒流進肚子里。不僅娃崽兒們上了瘋地撕纏著大人,去糧囤里挖糧食,爆米花。就連上了年紀沒了牙口的老頭兒老太太,也是著魔般地端了盛苞米的瓢碗,趕去爆米花。因而,老郭頭的生意十分火爆,直後悔來晚了。

以後的日子里,杏花村流行著一段順口溜。也不知是誰人編排的。其內容為︰

杏花村,山道深,只見兔子不見人;

賀家婆娘是老虎,李家女人當仙人,

宋家媳婦沒事干,領著村人迎財神。

修大路,挖祖墳,丟了腿腳怨彩旗;

昨兒躲著財神走,今兒急著接財人,

盼著後天抓金銀,抓來一捧爆花仁。

鳳兒听後,哭笑不得。她跑去木琴家,專門學給她听。木琴听後就笑,說爆花仁有啥不好。今兒來了老郭頭,明兒就會來郭財神,後天背不住就要有送錢人堵了門子呢。

茂生也叫老郭頭炸了些爆米花。老郭頭沒有要他的手工錢。茂生端回家去,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叫金葉吃得溜光。他有心再去炸,又顧慮老郭頭不收他的錢,就不好意思去。

茂響知道後,說我去吧。他抱著金葉,端著一大瓢苞米來到村辦公室門前,正好遇見滿月也急三火四地趕來。茂響就讓她先來,滿月偏叫他先炸,倆人推讓了好半天。還是由滿月先行炸了。在爆米花的過程中,倆人邊看邊聊。這是倆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單獨接觸拉呱。

可以肯定地說,有了在酸杏家里第一次見面的好印象,倆人拉呱很投機。甚至,爆米花已經炸完了,倆人依舊在聊著。盡是些天南海北的新奇事,以及猶如世外桃源一般的異域見聞。此後,倆人照了面,都熱熱地打招呼。只要不是很忙,他倆就順便站住,拉扯上一陣子。漸漸地,倆人似乎有了一些默契勁兒。他倆總能在村里村外照上面,拉呱的機會也特別多。慢慢地,村中就有了一些風言風語,講說滿月和茂響倆人咋樣咋樣的。講得最起勁兒的,當然是酸棗婆娘。

酸棗婆娘四處散布說,她都遇見倆人混在一堆了。就在村外野地里,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地坐在草叢里,還有啥事辦不出來的。她的話,有些人信不著,只當是提神解悶的閑話傳播。有些人卻十分肯定。你想,滿月是寡婦之人,茂響又是鰥寡之身。想當年,連大城市里來的高不可攀的秦技術員都能跟滿月麻纏不清,何況是身架平等的茂響了。所謂干柴遇烈火,沒有不著火不冒煙的道理。

其實,酸棗婆娘的確沒有無中生有地亂嚼舌頭根子。茂響與滿月還真就有了新情況,並穩妥扎實地向縱深發展著。倆人所以能有這樣地進展,全賴茂響那張見風使舵溜蜜圓滑的嘴巴。他總能說出一些叫滿月身暖心甜的話語來。听著就受用,想起就心慌。幾天听不到他的話,滿月心下就麻癢得緊。甚至夜里睡著了,夢見的也大多是跟茂響聊天的場景。

這麼多年來,偌大的杏花村,還沒有哪個男人叫滿月如此神魂顛倒過。秦技術員是滿月頂敬重頂感激的一個,卻如水中月,鏡中花。只能遠遠地看著,不能一時半刻就撈到手。茂林盡管腦殼兒里冒出了壞水,曾向滿月發起了突襲式地進攻,卻被毫無心理準備和感情基礎的滿月給予了迎頭痛擊。他早就屁滾尿流地縮回頭去,再也不敢對滿月有啥想法。其他的杏花村男人,或是沒有這個賊心,或是有賊心沒賊膽,或是賊心賊膽都有了,卻沒有個合適的機會。茂響第一次出現在滿月面前,就憑自己如淌水般的話語和聞所未聞的見識,一下子把滿月的心神俘獲住了,再也跑不掉。

倆人關系發展之迅速,帶有實質性舉動之快捷,不僅出乎村人意料,甚至連他倆人都覺得太快了。倆人又不由自主地身陷其中,難以自拔。

有實質性進展的那個時辰,正是遍野杏花凋謝杏木剛剛掛果的那個景色迷人的傍晚時分。

因為村里調整田地,都是趕在秋收完成之後進行的。這時,田地里農作物基本收割完畢,便于土地的調整分配。若是晚了,村人趕節氣,耕種上過冬小麥,就不好抽地重分。茂響來得太晚,已經錯過了調地的最好時機。

其實,也並不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非要讓茂響等到秋後再分到田地不可。振富曾跟木琴說過,可以把村里留出的那些機動地拿出一小塊來,讓茂響先種著。等秋後,再重新抽地規劃。要不,他一年里只能吃你家的田糧了。木琴就問過茂林,這樣做可行不可行。茂林不知出于何種考慮,一口斷然否決。他說,機動地都叫各家各戶承包了。一收完秋,各家就擔進了不少土肥。要是把這些田地再抽出來,恐怕村人不願意。木琴聞听此言,就不再主張給茂響單獨抽地。振富知道後,恨得牙根癢癢。他認為,茂林這是對著自己來的,也順便弄木琴個難堪,以泄當初二期修路工程上馬時的怒氣。

茂響對此事並不著急。好像他不急于伺弄屬于自己的田地;或者說,他對種地一行本就沒有多大的興趣。他只是熱衷于幫襯著哥茂生,擺弄他家的農活。茂響有意避開茂生,把茂生家凡屬與滿月家田地靠近或搭邊的地畔,全部劃歸到自己的責任範圍。他自己單獨下地,單獨干活,不願跟茂生合伙搭伴。他對茂生道,也就是這麼點兒田地。你少弄點兒,我多干點兒,也好補補這麼些年來我對哥嫂和杏仔的虧欠。其時,茂響的心思,只有他一個人明白,就是盡可能多地尋出單獨與滿月接近交流的機會。于是,他的小小計謀便一步步地得逞了。

茂響時常與下地干活的滿月同時出現在山坡地畔里,相互看得清對方的一舉一動。在一些搭界的地里干活,倆人一邊有說有笑地忙著手中農活,一邊熱烈地拉扯著一些倆人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茂響時常潦草敷衍地趕著做完茂生地里的活計,就急忙忙地跑到滿月家地里,與滿月並肩攜手地精心伺弄她家的農活。每當這個時候,滿月心中總會涌出一股暖流,迅速流遍全身。她覺得,有副結實的臂膀作搭手,心里有底,喘氣舒暢,再苦再累的農活反而叫人感到輕松愉快。這樣的心情和感應,正是茂響極力促成,且夢寐以求的。

在那個迷人的傍晚,山野里一片寧靜安祥。

村人大多已經回到自己院落里,生火煮飯。裊裊炊煙隨了徐徐山風,輕輕流竄于村子里的屋脊樹梢間,飄來蕩去,就是不肯消失遁去。村子里雞狗鵝鴨的吵嚷聲和村人呼兒喚女的吆喝聲,穿過濃濃暮色,清晰地傳到離村子不遠處的北山坡下。

此時,夕陽業已落進西山月復中。隨之,又噴吐出橘紅色霞輝,涂滿了一色溫柔的西天。四野籠罩在一片艷麗的色調里。除了和煦的晚風吹拂出的輕柔聲響,一切都沐浴在一種讓人心醉神迷的意境里月兌不得身。

茂響已經幫滿月鏟完了最後一溝壟畔,正準備收工回去。滿月的手被荊條刺扎了一下,並折斷在皮肉里擠不出來。茂響主動上前,幫她往外擠刺。茂響抓住她粗糙的手指時,滿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控制著自己,努力地把手指放平放穩了。

這一微小的舉動,引起了茂響注意。他抬頭打量了一下滿月,立即被她臉上泛起的一抹羞紅迷住了。在西天霞光的映襯下,那抹羞紅如此地光彩,如此地艷麗,光彩若玉,艷麗如虹。立時,茂響眼中冒出一道帶著煙火的目光,徑直射進滿月的瞳孔里。如同被強大的引力吸黏住了一般,倆人的目光再也挪移不開。

滿月抵擋不住這麼**果的焦渴眼神。她輕輕地合上眼簾,堪堪躲避著茂響此時無聲勝有聲地傾訴和祈求。

茂響把隔斷了的目光逐次下移,掃過滿月高挺的鼻梁,又被黏住在鼻梁下的嘴唇上。滿月的嘴唇微微翕動著,似有太多的話語在訴說。訴說的全部內容,盡被包裹在漸次濃重的喘息里。噴出的氣息撲到茂響臉上,摻合有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母性氣味兒。這種氣息一直鑽進了他的體內,融化了他的心魂,催生出了體內休眠已久的原始**。

茂響大膽地把自己布滿粗硬胡茬的嘴緊緊壓在滿月嘴唇上,並努力追憶著久已忘卻了的往日殘存經驗。他果敢地把舌尖探進滿月翕動的唇間。滿月如觸電了一般,身子微震了一下。隨之,她又狠狠地把茂響的舌尖含進自己嘴里,使勁兒地吸允起來。滿月的舉動,愈發激起了茂響的膽量和野性。他大力地回應著滿月,把手肆無忌憚地伸進滿月的衣襟內,揉搓著她那對有些干癟的**。滿月被徹底地揉酥了,揉軟了,揉化了。身子也隨之重重地向地上傾倒著。茂響順勢把她輕輕放倒在剛剛鋤過的松軟壟溝里,合身覆上。

至此,一切都進入了一種意識模糊不能自控的瘋狂狀態。不覺間,滿月的衣服被月兌剝得一絲不剩。白里泛著霞光的肌膚,就那麼真是又虛幻地呈現在茂響眼前。如一具精美的器皿里盛著一餐精美食物,等待著饑渴日久的茂響急不可待地品嘗暴食。茂響驚呆之余,如餓狼撲食一般舍命而上。他撕啃著,舌忝允著,進攻著,貪婪無厭,不給滿月身子一絲兒的空閑余地,不留一丁點兒的殘羹剩余。直到暮色光陰消磨殆盡,直到大片上的霞光被撕扯成縷縷碎片,消融在了漸深漸濃的朦朧夜色里。兩顆多年來漂泊無定孤苦伶仃的心魂,在茫茫人海里猛然踏住了真實而又踏實的陸地基石上。倆人終于止住了磕磕絆絆的腳步,即將開拓出另一條全新的多彩多姿的生活路徑來。

經過了這一次久已不再的生**驗,倆人走得更近更緊了。盡管倆人時時處處地遮掩躲避著,到底是欲蓋彌彰。村人那一雙雙充滿探尋的目光,準確地捕捉到了倆人不同尋常地交往。多數村人對此津津樂道,覺得倆人走到一起,完全是老天爺的刻意安排。滿月守寡了這麼多年,咋就從來沒有想過要改道嫁人,非要等著同樣是鰥寡一身的茂響前來填空。茂響的到來,又是因了杏仔先他回村,早已替他搭就了扯好的紅線。茂響就是尋著這條紅線,才姍姍地回到了生養他的小山村。這樣推斷下來,什麼天作之合,什麼千里姻緣一線牽,便統統在杏花村里悉數上演了。

茂生木琴等人自然大喜過望。他倆適時地幫著撮合這事,托雪娥去滿月家提親。當然,這提親一說,實屬多此一舉。但是,沒有媒人,就缺失了證婚人這一重要人證,便不符合村俗鄉約,得不到村人理所當然地認可。因而,媒人的提說,是對茂響和滿月倆人之間遺漏了的婚姻細節的一種必要補續。

雪娥雖是痛快地接下了這個美差,卻沒有立即動身。她要等著跟茂林商量一下,通通氣兒再行動。不管大事小情的,雪娥都要征求一下茂林的意見。這是兩口子多年來養成的雷打不動的家庭條規。出乎意料的是,茂林聞听此事,頓時冒出無名的光火來。他大發脾氣,敲桌子夯碗的,嫌雪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是吃飽了沒事干撐得慌。

雪娥大感意外,就追問茂林是咋的了。人家都風傳,他倆人早已經上過床睡過覺了。現今兒,倆人都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飯。咱不過是去走個過場罷了。這樣的好兒,咱不去為,還能叫別人為了去麼。

茂林更是火冒三丈。他大罵雪娥如吃屎的娃崽兒般香臭不懂,不叫去,自有不去的因由,還問那麼多干啥兒。叮叮  地一頓猛敲,把雪娥嚇住了。她以為,男人肯定有不叫自己去說媒的道理,直後悔自己咋就生就了顆豬腦殼兒,輕易接下了這麼個差事吶。

猶豫再三,雪娥還是硬著頭皮找到木琴。推說自己與滿月性子合不來,恐怕這媒人當不得。木琴很是詫異,不知雪娥為何月兌身不管,卻又不好追問。她只好找到蘭香,讓她去辛苦一通兒了事。

雪娥眼睜睜地看著蘭香風光神氣地進出在滿月和木琴兩家的院落間,謝聲不絕,笑聲不斷,自是眼饞得緊。雪娥忍氣吞聲遷就寬讓的舉動,並不能熄滅茂林心頭兒業已躥出的火苗。就此,在茂林和茂響兩個男人之間,牽引出了一場因醋意十足而引發的撕破了臉皮出盡了洋相兒的赤膊戰。

茂林與茂響的赤手對決,已是早早晚晚都要發生的事,沒有任何可以避免的可能。

茂林對滿月的惺惺惦念,一直沒有在心里斷絕過。這與對木琴的惦念大不相同。木琴的特殊身份和剛硬脾性,讓茂林早在當年第一次試探進攻失敗後,就徹底掐斷了那根妄想的心弦。但是,對滿月的妄想欲念,並沒有因了當初被滿月家那一記門板踫撞而折斷了念頭。在知道自己已經無望爬上滿月家那張大床後,茂林便在心里發誓道,我要是睡不了她,全杏花村的男人中,誰也甭想粘上滿月一丁點兒腥臊味。時間長了,看到滿月一直沒有在村里改嫁續弦的意思,他的心勁兒漸漸淡了下來。心理上也漸趨于一種莫名其妙的平衡狀態。尤是這樣,他心里仍然放不下滿月。大多數情況下,夜里與雪娥搗鼓夫妻間那點兒事時,他的腦殼兒里始終晃悠著滿月的影子。有時,就閉眼尋思著,身下死死壓住的就是滿月。每到這時,他就漏*點萬丈,戳弄著胯下號稱全村第一大號的家什,使盡了本事,逞盡了威風。弄得雪娥飄仙欲死,顫音不絕,回味無窮。

漸漸地,隨了茂響突然而至,茂林感到了一絲隱隱不安。這種不安,來自于村中對茂響與滿月倆人風來雨去的流言蜚語。早已平息了的那個念想,又一次探出頭來,並張開久已封閉的嘴巴,大口吞咽下越來越多的醋意和不可示人的妒忌。早已發下的誓言,又一次堅挺在茂林心坎上。當振富提出給茂響調地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地堅決反對。既是給了尚不知情的茂響兜頭一記悶棍,又一次地重銼了振富強要出人頭地的銳氣,可以說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雕。至于自己的舉動會給木琴帶來啥樣影響,茂林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萬沒想到的是,木琴竟然明目張膽地為倆人張羅起婚事了。嫉妒氣悶得就要發瘋的茂林,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他絕不能容忍茂響那個如喪家狗般溜回來的混賬東西,整日整夜地摟著滿月睡覺。必須給他點兒顏色看看,讓他明白,自己是癩蛤蟆想吞天鵝肉痴心妄想吶。找茬兒打一頓茂響,出出胸中的惡氣,是茂林近些天來日夜琢磨的唯一一件大事。

此時的茂響,也有了教訓一頓茂林的想法。這想法,完全是滿月無意中挑唆起來的。隨著倆人感情的不斷升溫,漏*點踫撞之事便經常發生。特別是在蘭香登門提親之後,倆人的接觸便顯得光明正大起來。一些不必要的遮掩藏掖,能省的,也就省了。倆人蘊積多年的**火種,早已被那個迷人的傍晚徹底引燃了,並爆出了不計後果不顧影響的沖天火光來。

有時,倆人是在無人的野外交媾。有時,瞧見柱兒不在家中,倆人便滾到滿月家的大床上漏*點演繹一番。漏*點過後,就要互訴衷腸,傾訴各自經受過的艱難困苦。無意中,滿月當笑話似的,就把茂林當年行為不軌的狼狽樣子轉訴給茂響听。當時,茂響不動聲色,卻深深地記在了心里。同時,又得知了茂林在為他調地過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便愈發激怒了本就血性十足的茂響。他決定,找個適當的時機和恰當的理由,教訓一頓茂林。既為滿月當年蒙受的屈辱報仇,又為受到公然藐視的嫂子木琴撐腰。

由此,倆人的交火,便如期而至。

是個下著小雨的天氣里,在南大河的河沿邊。茂林沿著河岸,牧放著自家的耕牛。茂林家養了兩頭黃牛,一頭是當時生產隊最好的母牛,另一頭是今年春天剛下的小牛犢子。茂林戴著斗笠,披著簑衣,挽著褲腿,赤著腳丫子。他一邊吸著旱煙袋,一邊跟在牛後頭,慢慢地向前挪移著。

此時,天空中正不緊不慢地下著纏綿不絕的細小雨絲,遠處山巒躲在濕漉漉的雨霧中。因雨絲漫起的霧氣繚繞在峰頭山腰,遠近的景物便忽而清晰,忽而迷離朦朧。河床中的水流比往日大了許多,「嘩嘩」的流水聲蓋過了四野里持續不斷的嘈雜聲。河邊長滿了碧綠的野草,在細雨迷蒙中愈發顯得艷亮一新。兩頭牛便順著岸邊草叢,用寬大的舌頭橫卷著油綠欲滴的鮮草,香甜而又愜意地吞咽著。

這個時候,茂響從上游趟著河水走過來,手里拎著一具魚網。他趁著下雨的空當兒,下河撈魚模蝦。既為改善生活,更是在做著他喜歡做的事情。

迎面相遇的時候,倆人都沒有打招呼說話。這便是心情不順心火冒煙的征兆。

錯身而過後,還沒有走出幾步遠,茂林不由自主地把一口痰響響地吐到腳後跟。他對前面正吃草的牛叫道,你個***,哪去呢。自己跟前的鮮草不吃,偏要去搶人家的女敕草,想找死呀。

此時,高度戒備而異常敏感的茂響,立即听出了茂林叫聲里藏著的余音。他停下腳步,扭頭盯看著茂林,問道,說誰呢。

茂林也停子,回頭盯看著茂響。他回道,我說牛吶。這畜牲不知好歹,專搶人家嘴里的女敕草,說不得麼。

茂響瞪起眼珠子,厲聲說道,你別指桑罵槐地找不愉氣哦。自己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要是給抖落出來,可是上不得台面呀。

茂響的話,直戳得茂林黑血涌頭。他緊緊攥著牛皮鞭子,跟上前去,如斗紅眼的公牛。他指點著茂響道,你講哦,今兒就抖落嘛。你那點兒偷雞模狗的爛事體,更上不得台面,能羞死先人呢。

沒想到茂林會厚顏無恥到了如此地步。當年強*奸未遂,滿月不去告發他也就罷了。自己與滿月正正經經地談婚事,他竟然醋意大發,橫插一杠子,還反過來嫌他。這個理怎能講說得通。于是,茂響見教訓他一頓的時機就在眼前。茂響不再跟他斗嘴廢話,而是一步竄上前去。他一把抓住茂林手中指點自己的牛皮鞭子,用力一扯,把毫無防備的茂林一下子扯進了滾滾河水里。茂響得手不饒人,立即騎跨到他身上,揮起拳頭就是一頓暴打。茂林也明白,自己琢磨了好多日子的大事已在眼前發生了。他便不敢怠慢,馬上翻身進行有力地回擊。

倆人如水鴨子般翻滾在河水里,也不聲張喊叫,更不出聲怒罵。就像兩頭抵角斗架的公牛,死命地對峙攻擊著。四只老拳揮來擋去,四只腳丫子踢來踏去,四只眼楮噴射出駭人的血光,四只鼻孔里傳出如牛哞般的粗重喘息。

這場沒有浩大聲勢只有慘烈場面的悶架,因為沒有一個看客,也就沒有一個勸架的。只得憑借各自實力應戰到底,他倆便足足地打上了一頓飯的工夫。直到倆人累到筋疲力盡,再也沒有了一丁點兒力氣為止。

對決的結果是,倆人全部鼻青眼腫,嘴角和鼻孔里都流著血,渾身精濕如爛泥里的泥鰍,衣褲撕扯得破損不堪。茂響上衣的兩條袖子被硬生生地扯掉了,剩了兩條光溜溜的肉胳膊,就跟穿了一件坎肩馬甲似的。茂林的褲 被撕破了一個大口子,結實碩壯的 槌子露在了外面。不用手捂住,就沒法見人。更為重要的是,倆人的襠部都受到了嚴重撞擊。他倆當然明白,對一個男人來講,打蛇先打七寸,打男人就先打褲襠。這都是致命地一擊,是痛打男人的致勝法寶。于是,倆人在對打過程中,極力尋找對方的腿襠,抽空兒就往那里招呼拳腳。

在終止了廝打後,茂林一手捂著腿襠,一手捂著後 ,驅趕著兩頭耕牛,艱難地向家中挪去。茂響則強忍住傷痛,在河里洗淨了臉面。他拎著衣袖捂著腿襠,晃晃悠悠地躲進不遠處一間用于護青的小土屋子里。生起一堆火來,把衣褲月兌下,烘烤到大半干了才穿上。隨後,他強裝無事地回了哥嫂的家門。

至此,這場勢均力敵未分輸贏的對決,才堪堪落下了帷幕。

當帷幕再次拉開時,倆人不再是躲藏在見不得人的地方,進行一場無人喝彩地對決。他們要亮相在眾目睽睽之下,調集起全身力氣和所有能夠鼓動起的周遭勢力,進行一場龍騰虎躍的爭霸戰。

厄運正一步步地緊逼上來,漸漸襲近了眼前。木琴卻對此一無所知。

在災禍來臨前的有限時間里,她正加緊步伐,鋪排著茂響的喜事和村里賣杏的大事。

茂響跟茂林對決後,狼狽不堪地回到木琴家。茂生驚訝萬分,一個勁兒地追問茂響,是咋的了,跟誰人打架了。茂響殺死也不講。他只是敷衍道,自己滾在河里咧,沒有打架呀。這樣的謊話,連茂生都騙不過,何況是木琴。

木琴很納悶,卻又不好當面窮追猛問,閃了茂響的臉面。但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是,茂響與人打架了,估計廝打的程度很不一般。

第二天,木琴在路上被雪娥截住了。雪娥哭訴了茂林和茂響打架的事,說茂林被打得下不了床,要木琴替她作主。木琴大感意外。她說,他倆平日里好好的,咋就會動手打架呢。雪娥也講說不清,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泣。木琴趕緊去了她家。果見茂林躺在床上,滿臉傷痕與茂響的一般無二。木琴就問倆人打架的原因。茂林當然不敢說出實情。他吱吱唔唔了大半天,只是推說倆人一言不合就動了手,也沒有多大事。木琴心下疑惑。她覺得,倆人對打成這副樣子,沒有十分利害地沖突,是不可能下這樣的死手的。

正疑惑著,滿月也在村里截住了木琴,並把她扯進了自己的家門。滿月守著木琴的面,一點兒都沒有隱瞞。她把茂林當年如何對自己動了歪心思,又如何因了她與茂響好而在調地時使壞,又怎樣惹得茂響生了一肚子氣等一系列的事體,原原本本地講給木琴听。末了,滿月竟以親妯娌的架勢,求木琴替她和茂響做主,不能叫外人白白欺負了呢。

木琴听明白後,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先是生氣茂林,狗改不了吃屎的劣根子。自己守著婆娘娃崽兒一大群不說,還吃著碗里看著盤里佔著鍋里的。滿月都到啥時候了,就要改道嫁人了。他還賊心不改,婬心不退的,連個畜牲都不如呢。同時,她也生滿月和茂響的氣。滿月明知茂林一直惦記著她,還有過一場糾葛,當時就應該挺起腰桿來絕了他的婬念。即便絕不了,也應該悶進自己肚子里,怎能跟打得火熱的茂響講吶。天底下,哪個男人不是爭風吃醋的主兒。為了自己女人,刀子都敢捅,火槍都敢用的。你滿月活了這麼大年紀,難道不知曉麼。還有茂響,才來了幾天吶,腳跟子還沒扎穩,就開始尋事打架,挑動不安。看來,他是長就的骨頭生就的命,舊病復發了。再怎樣偽裝,也裝不了一時半刻的。木琴不好對滿月發火。畢竟一個寡婦人家,這麼些年來孤兒寡母地過日子。木琴實在不忍心再叫她傷心掉淚。但是,茂林和茂響倆人卻是饒不得的。不趁機給他倆點兒顏色看看,說不定今後還要弄出啥樣的景兒來吶。

木琴什麼話也沒說,出了滿月家門,抬腿便再次跨進了茂林家的門檻。當著雪娥的面,木琴擺出了支書和家族嫂子的身架,把茂林七十三八十四的狠狠數落了一頓。她當然不會把倆人打架的原因挑明了,但如刀刃一般的話語紛紛砍在了茂林虧虛的心坎上。訓得茂林大汗淋灕,卻又吱聲不得。撇下灰頭土臉的茂林和驚呆了的雪娥,木琴又趕回自己家中。她把茂響堵在鍋屋里,又是一頓夾搶帶棒地訓斥。茂響一聲不吭,悶悶地受著嫂子的一頓猛烈磕踫。那陣勢,連站在一旁的茂生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勁兒地替弟弟講話說情。

豈不知,為了自己一時的泄氣痛快,木琴將再次吞咽下自釀的苦果。這是她天邊兒里也想不到的。

雖然木琴給足了茂林面子,沒有把他內心里的齷齪事抖落出來,茂林卻把她記恨在了心里,恨不得把她掐死撕碎了方才稱意。他對雪娥道,看見了吧,才動了她小叔子一根小拇指頭,她就護己護成了這樣。連本家親族的顏面都不顧了,往後還能有別人的活路麼。等著瞧吧,我非得出這口惡氣呀。不給她點兒顏色看看,就不知道馬王爺生就了三只眼。

茂響心里也恨木琴。他覺得,自己被她不分青紅皂白地數落一通,冤死了也找不到償命的。還是親嫂子吶,幫著外人整治自家人,是標準的胳膊肘朝外拐吃里扒外的東西。想是還記恨著當年南京的事體,借機出氣吶。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自己只能忍住了。一旦自己的一些事體都安頓好了,再說也不遲嘛。不叫我過安生日子,誰也甭想過好日子。

此時,木琴心里想的,反倒是另外一回事。

今年杏樹的掛果率,一如上年一樣好。這完全得力于茂林帶領著技術小組夜以繼日辛苦操勞的結果。修路工程一完工,剛拐過年,茂林便把一群崽子見天兒拴在自己褲腰帶上,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他把全部精力用到了杏林管理上,不給崽子留一點兒空閑。

茂林所以有這樣的勁頭兒,也是有私自想法的。連續兩年了,凡是集中管理的杏林都有了不錯收成。按賣杏的情形來看,各家也都有了一筆豐厚收入。因為修路的緣故,各家各戶帶著汗腥味兒的票子,統統被木琴等人扔到了大路上,全變成了睡夢里那些中看不中吃的香果。而今,好歹算是把這條該死的路修完了。這就意味著,今年的杏果收入將踏踏實實地掖進自己兜袋里,再不用擔心即將煮熟的鴨子會飛掉了。因而,被錢憋紅了眼的茂林,對今年杏林管理注入了極大熱情和企盼。茂林的心思,代表了絕大多數村人的想法。于是,剛從艱苦工地上轉回來,尚未緩過勁兒來的村人,便相互掙扎著,重新鼓起又一輪的干勁兒。全家老少悉數出現在自家杏園里,澆水施肥,精心伺弄著將要結出票子的杏林。

連茂生都拖著不舒適的身子,早起晚歸地穿梭在村落和杏林之間。木琴當然知道村人的想法。看到今年杏林長勢喜人,開花率和掛果率也高,她心下自然欣喜。幾年來的杏林管理,雖說有了出人意料地收益,但實事求是地講,受益的不是村人,而是村集體。盡管羊毛還是出在羊身上,畢竟村人貧困的生活狀況是現實的,村人做夢都想抓一把票子的心情是急迫的。因而,今年杏果銷售的順利與否,直接關系到村人生活狀態地改善,影響到村莊安定團結的大計。木琴不敢有絲毫地麻痹大意。

眼見杏果就要到了成熟期。面積比上一年的還要大,產量肯定要更多。有了上年賣杏的教訓,木琴不敢再窩屈在市、縣的市場上兜售。必須像前年縣委楊書記說得那樣,走出去,到外面去闖市場。不的話,去年賣杏的慘狀,恐怕又要在今年里上演了。

到哪里去闖市場,這是個令木琴頭痛的問題。不管到哪里,都是人生地不熟的。也絕對不會再有像縣里楊書記、杜縣長和市里秦技術員那樣的人出面鼎立相助的,只能靠自己撞大運。這樣的撞法,顯然沒有幾層勝算的把握。

為此,木琴焦躁了很長時間。最終,她眼前一亮,何不到南京去。南京是個大都市,她自小就生活在那里。對城里人的生活習俗和飲食習慣,她自然了如指掌。不要說夏季水果俏賣了,就連寒冬臘月的街面上,也能尋到一些水果的蹤跡。更為主要的是,自己所有親人都在南京城里居住生活,大多數的親戚也都住在南京。如此牽扯開來社會交接面自然要大,熟識人自然要多,這是個很好卻從未利用開發過的市場資源和人力資源。而且,自己負氣舍棄親人來到杏花村,屈指算來,也已有十六個年頭了。順便去看望父母兄弟姐妹,正是自己近幾年來夢寐以求的願望。

有了這個打算,木琴心里有了底數。她跟村班子里幾個人商議定,並分了工。振富帶幾個人,專跑縣城和市里的市場。茂林帶幾個人,就跑周邊的縣城和鎮子。木琴負責到南京去,看能否闖出個大市場來。這樣的商議結果,參加會議的人都沒有異議。茂林還當著班子的面,提醒木琴說,也把我哥帶上,一起去,順便走走親呀。他的話,立即得到了全班子人的贊同,都說,是哦,是哦,都這麼多年咧,應該回去看看呀。來回的車票,咱村里就給報了。

木琴這才有了帶茂生一起回南京探親的想法。她當場表示,公事私事要分清,一碼兒歸一碼兒。若是事情聯系成了,只報銷自己的路費,茂生的車票要個人承擔。要是聯系不成,自己的路費也不能叫村里報銷,就算自己走了趟娘家。

這些話都挑說得明明白白的,木琴自然想不到,日後還會因此弄出捅破天的事情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木琴便放下心來,跟茂生屋里家外地忙活著,籌備著南京之行。

在動身之前,木琴要急于辦妥一件大事。就是盡快給茂響和滿月完婚。

倆人的對決打斗,讓木琴意識到,不盡快把茂響和滿月拾掇在一塊,隨之而來的麻纏事會更多。不光茂林不會善罷甘休,僅是來自村人的口水唾沫,也能把茂響倆人淹死。基于這樣的想法,她決定在回南京之前,必須先把倆人的婚事辦完了。

她徑直找到滿月,征求滿月的意見。滿月沒有啥話可講,只是說,要跟柱兒商量一下,只要他不反對就行。木琴又把茂生和茂響老哥倆單獨叫到一起,商議給茂響完婚的事。茂響當然巴不得這樣做,且樂不可支。茂生也覺得,這麼辦理好,趁熱打鐵,趕快把倆人的大事辦完了,去了塊心病。省得夜長夢多,再有個啥變故的,就不好收拾了。他只是擔心房屋的問題。原準備今年狠狠地攢攢勁兒,把新屋蓋起來的。若是這麼急著辦理,恐怕房屋的問題一時不好解決。

茂響看到哥猶豫不決,便提議道,我跟滿月商量商量,她有現成的屋子,能不能就在她那兒安頓下來。等柱兒結婚娶媳婦,我再給他蓋棟新宅子。

木琴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就是不知滿月和柱兒同不同意。要是她倆同意了,事就這麼定下來。

茂生搓著兩手,不好意思地說道,要是這樣的話,那倒感情好。你就趕去商議吧。西院就給了京兒住。等杏仔結婚娶媳婦,我也給他蓋棟新宅院呀。

茂響急道,看哥講的,也太外翻咧。等杏仔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叫你受累。這麼多年的養育恩德,還換不來一棟宅子麼。

商議妥後,茂響就去找滿月商量。滿月都把自己身子義無反顧地給了他,隨之也就把自己下半生的命運全交給了他。這點事情,還會不同意麼。她便痛快地答應下來。

得到滿月的回音後,木琴還是不放心。她又跟酸杏通了一下氣兒。畢竟,死鬼喜桂是賀家的人,還留下了獨根苗柱兒。沒有以酸杏為代表的賀家人認可,恐怕要留下後遺癥的。酸杏早就知道了滿月和茂響之間的事。就連倆人睡到一起的事體,他也早有耳聞。酸杏巴不迭地趕快把倆人的事早辦嘍,省得村人到處嚼舌根子。木琴鄭重其事地來征求他的意見,他就表示極力支持。他說,這是好事,早辦了早省心。老這麼拖下去,于人于己都不是好看相兒。也防著今後再弄出啥洋相兒來,叫村人嗤笑。

有了滿月的答復和酸杏的態度,木琴才放下心來。她帶著家人,緊鑼密鼓地操辦起了倆人的婚事。

二人都是再婚,還早把事體鬧得沸沸揚揚的了,時間又十分急促,婚事的籌辦就本著因陋就簡的原則。一些禮節套路等,能省的,也就省了。必不可少的禮數,像過期、問口等,全由臨時媒人蘭香一手攬過來。

茂生利用給京兒做家具時剩下的木料,加班加點地給茂生打造了飯桌、床櫃等家具。他領著京兒等幾個崽子,用剩下的油漆,把滿月家門窗重新漆了一遍,又把屋里的牆面用石灰水涂抹一新。木琴又抓緊鋪排著,領人給他倆套了兩床大紅的被褥,還給茂響和滿月各做了一套嶄新衣褂。

在整個籌辦過程中,柱兒一直不大上緊,興致也不高。他經常找個借口,推三阻四地躲了出去。茂生就有些擔心,跟木琴道,我咋看柱兒有想法呢,好像不大高興呀。

木琴也看出了柱兒的懶散舉動。她就跟酸杏提起,叫他模模柱兒的心事。酸杏不敢怠慢。他把柱兒叫到自家里,爺倆拉扯了大半天。

據說,剛開始的時候,爺倆的談話比較艱難。酸杏以長輩身份自居,把滿月多少年來家里家外獨自操持的辛勞與愁苦講話了一遍又一遍,直說得口干舌燥嘴丫子冒白沫兒。柱兒對面悶坐著,耷拉著腦袋,就是一言不發。

他內心的矛盾和苦悶,作為局外人的酸杏,也能夠深深地感知和理解,卻又一句話兩句話地解說不清。其中,既有對親爹喜桂的哀憐,又有對親娘滿月的同情,還有對自己今後生活處境的尷尬難堪與忐忑不安,更有對茂響因陌生不信任而產生的排斥與戒備心理。種種困惑憂慮交織在一起,弄得他整日迷迷糊糊的。他不知該怎樣把握自己,給自己一個準確定位。

至今無法知道,酸杏是如何做通了柱兒的思想工作。最終,柱兒還是接受了娘改道的事實,直面了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

酸杏回話道,也沒啥大礙。柱兒也大了,見娘要改道,心下有想法也是自然的。我都跟他講說通了,婚事該咋辦,還是咋辦。只要跟茂響講明白,明後年一定要給他起座新院落。柱兒老大不小的了,也到了提親娶媳婦的年紀了。別現時抓瞎就行。

茂響一口答應下來。他拍著胸脯保證道,今後,我拿柱兒跟杏仔沒有倆樣。不僅是他的新屋,就是他的婚事,我也一並包辦哩。

木琴又把茂響、滿月和柱兒叫到了酸杏家,把這些事體一一擺說開來。征得每個人同意後,才形成了個統一意見。這樣的做法,既給柱兒吃了顆定心丸,又能讓茂響明白自己肩上擔負的責任。更要有個放心的證人,以防日後生出不愉快來。

應該說,茂響和滿月的婚事,木琴處理得極為謹慎小心。考慮得也周全,做到了灑水不漏。不僅茂響和滿月說不出啥兒來,就是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村人,也是首肯贊成。

在木琴與茂生踏上南京之路的前兩天,茂響與滿月終于舉辦了一場不倫不類的婚禮。

所以說不倫不類,是因為倆人的嫁娶過程極為特別,打破了小山村保留的所有習俗禮儀。在杏花村幾百年的歲月里,恐怕是獨此一份的。

如果說,滿月改嫁,茂響娶親,新屋卻是滿月的,茂響被迎進了人家的門檻。就如同茂響倒插門,進了滿月家一樣。若說是茂響倒插門,茂響的姓氏不改,身份也不變。婚事操辦的主角,以及所有禮儀流程和費用盤點,包括擺席待客等等,全是宋家的茂生木琴兩口子主持操辦。這種別開生面的婚事,讓杏花村的老老少少們大開了眼界。村人都趕上前去,圍在門前,伸長了脖頸,圍觀著這場難得一見的稀罕景兒。

婚禮安排在早上舉行,這與京兒和葉兒的婚事極為相似。此前,滿月就曾問過酸杏,說倆人都是二婚,是不是就得在下晚兒舉辦呀。酸杏跟木琴踫了一下頭,問她的意見。木琴堅持在早晨辦理。依舊是給京兒和葉兒辦理婚事時的那句話,什麼頭婚再婚的,要我看,都是新婚,就得喜事喜辦。于是,就定下了在太陽剛出山的時辰舉辦婚禮。為此,茂生還專門去求教振書,叫他給查個良辰吉時。振書在知曉了木琴的意見後,當即著手查看,定下了辰時三刻的吉時。

有了京兒和茂響爺倆的先例,杏花村從此改了百年不動的規矩。凡是再婚的喜事,全部從下午挪到了上午舉行。跟初婚的年輕崽子們一般無二地操辦喜事,甚至連喜事的流程都一模一樣,不再有什麼人為偏差。應該說,這是一件合人心順民意的好事。

倆人過門的唯一不同之處是,滿月不出門迎親。由京兒和人民等幾個崽子陪著茂響,踏著吉時的鐘點,進到滿月院子里。倆人象征性地搞了個簡單儀式,便送入洞房了事。

接下來,茂生和木琴就張羅著擺席待客。因為沒有明顯的主客之分,也便沒有了主席客席之別。木琴在自家東西兩院里擺了幾桌席面,把村里各姓氏家族的長輩和平輩人請了來,一同喝了喜酒,就算把倆人的喜事辦完了。

本來,村人是想看一場熱鬧的。在這場男女身架顛倒的婚事上,滿月如何迎娶茂響,茂響如何嫁進滿月家,木琴又是如何打理收場的。直到酒席吃過,村人才大失所望地回了家。都覺得,也沒有啥熱鬧可看,不過是場很正常的婚禮罷了。談不上多麼扎眼,也談不上多麼土鱉。

舉辦婚禮的頭一天晚上,柱兒堅持著搬出了自家院落,住進了洋行的屋子。滿月很是過意不去。她苦勸柱兒,讓他跟茂響和自己住在一起。柱兒堅決不同意。他說,我願意出去住哦。滿月心有苦處,卻又說不出來,就跟木琴講了。木琴也同意柱兒的決定。她說,娃崽兒大了,自有他的心思和打算。只要你倆日後熱熱地待他,就甭用放不下心呀。

夜里,洋行帶著幾個崽子照例趕來鬧洞房。畢竟礙于年齡和身份,不敢鬧大發了。(東方*小*說*網 .)他們便呼呼啦啦地來,板板正正地坐了,讓茂響陪著喝了半天茶水,吃了幾塊喜糖,吸了幾支喜煙,再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氣兒,就被送出了屋院。

茂響返身回到屋里時,滿月已經開始鋪展床鋪。

茂響插好門,把滿月緊緊摟在懷里。刮得精光的嘴巴湊到滿月面頰上,安心放膽地磨蹭著。倆人再也不用像前些日子那樣提心吊膽地親熱了。可以光明正大隨心所欲地做倆人願意做的任何事體,包括此時的親昵舉動。

此時,滿月感到心滿意足。孤守了十多年不堪回首的苦日子,從此將一去不復返了。她又可以昂起頭,挺起胸,在男人寬厚結實的臂膀護持下,奔自己的好日月,過自己的新生活了。{東 方 小 說 網 .}

她順應著茂響的心意,乖順地躺倒在他寬厚的懷里,閉上了眼楮。一任茂響解開自己衣扣,月兌光身上衣服,大膽地探察身體上的每一處隱秘部位,肆無忌憚地撫模肌膚上的每一寸敏感區域。有難忍的燥熱遍布全身,有難耐的奔突在體內。慢慢地,滿月眩暈了,沉醉了,昏睡了。眩暈在男人粗糙指尖的觸模中,沉醉在男人身上散發出汗腥味兒的燻蒸中,昏睡在男人結滿堅硬肌肉的胸膛里。她感受到了茂響由輕而重、由緩而急、由柔而烈地攻勢,漸次若霹靂閃過心空,暴雨漫過堤岸,夯錘重擊著心魂。

在一次次浮游又淹沒了的汪洋浪潮里,倆人感受到一種重生的滋味兒。是青春的重生,肢體的重生,天日的重生,行將泯滅了的的重生。

這個夜晚,對于茂響和滿月而言,是個重生之夜。

南京,是木琴的出生地,也是她的傷情地,更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如此復雜的情感,一齊摻雜揉和進女人敏感又滄桑的胸腔里,注定了木琴南京之行的復雜心緒和莫名的壓抑情感。

她和茂生拎著小包扛著大包,從鎮上乘坐汽車趕到縣城,再轉乘公共汽車,一路顛簸到濟南,又換乘火車直奔南京。在一路顛簸換車的疲勞旅途中,木琴再一次陷入了離開南京時那種失落低迷情緒里而不能自拔。她言語極少,精神不振,有幾次還冒出打道回府的想法來。

這種自相矛盾前後不一的心理,連木琴自己也說不清楚。她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詩來,「近鄉情更怯」。下面是什麼句子,又一時記不清楚。但絕對地熟悉,就堵在嗓喉間,呼之欲出,又始終念不出來。于是,她哀嘆自己學生時代熟讀的那些詩書,盡被十幾年來杏花村山野里那些風霜雪雨統統風化,終至消磨殆盡了。好幾次,她費力地調集沉入腦海深處的記憶片段,幾經折騰,想疼了腦仁兒。終于記起,這是初唐詩人宋之問寫的一首《渡漢江》。詩的全文也便噴涌而出︰「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在記憶回歸的那一刻,木琴乘坐的火車正轟轟隆隆地行駛在南京長江大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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