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亂 第三章 位尊不改豺狼性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越往前走,驛路越是寬闊平坦。但吳原手疲足軟之下,連馬也騎不得,只能強拖韁繩,高高低低走在前面帶路。楊熙知道即將見到大漢丞相,心中頗有幾分興奮和忐忑。若虛先生心中若有所思,不知在想著什麼。三人就這樣前後依次而行,一路無話。

好在長亭不遠,走了不到二里,便見一桿旗子在風中招搖,旗下正是一片草亭。

大漢一朝,從武帝之時便開始廣修驛路驛站,驛路四通八達,三十里一驛,十里一亭,文書傳送、貨殖運輸絡繹不絕。驛站有館舍,有馬廄,可休息喂馬,行腳客人大多在驛站歇宿。而「亭」既無宿處,也無水草,經常是荒敗無人,僅能供行人臨時歇腳。

但是,城池周邊的「亭」,因為不遠不近,正好距城十里,卻成為迎來送往的好去處,所以漸漸有了「長亭送別」和「長亭相迎」這一習俗。

平時,這座長亭由周邊閭里派人打點修繕,還有茶博士售賣飲水茶湯,供來往官人士子享用。今日亭內有貴人到,早早便有衛士來此清場,遣散無關人等,只留茶肆一名乖覺伙計負責烹煮茶湯。是以三人來到長亭之前,只覺空空蕩蕩,氣氛詭異。

再往前走,便見亭前停著兩乘馬車,有數名衛士聚在樹蔭下乘涼。雖然這些衛士衣甲不似方才攔路軍馬那麼鮮明顯耀,但無論坐站,均人不解甲,械不離身,一見有人過來,頓時警覺站起,顯然個個都是好手。

「這是翟相貴客,各位稍安勿躁。」吳原走過去跟那些軍士不知說了些什麼,他們便又紛紛回到樹蔭之下。

若虛先生卻不去管他,只吩咐楊熙將馬拴在亭前拴馬樁上,便帶著他徑直走入亭中。

所謂長亭,其實就是一片草棚,有頂而無牆。所以他們二人走近亭前,亭內之人早有知覺,卻仍安坐不動。走入亭中,卻見亭內一字擺開四張木桌,居中一桌端坐一人,大約四十余歲,長冠博帶,身著曲裾,耳闊口方,形容富態,長須飄飄垂在胸前,正是當今丞相,高陵侯翟方進。旁邊侍立一人,看上去二十余歲,亦是長冠曲裾,卻是面白短髭,星眉朗目,儀表不凡。看他形容相貌,與翟相略有相似。

若虛二人剛一進亭,侍立那人便疾步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翟義,見過若虛先生。常听家父提起,今日方才相見,甚是有幸!」原來此人竟是翟相之子翟義。

但若虛先生一點都沒有正眼看他,只是目視前方翟相,鼻內哼了一聲︰「父親還沒開口,做兒子的先開口說話,還有沒有家教?」

听了這話,翟義心中快要氣炸了。他自幼因父親蔭蔽當上郎官,二十歲便就任南陽都尉,不過五年,歷任弘農、河內、東郡太守,在年輕人中可以算是佼佼之輩,很是有些名聲。他身為丞相之子,又是個官身,哪有人敢對他這樣說話?

但是他知道父親來見若虛先生是為大事,不能論什麼官場尊卑、身份地位,一腔憤怒只能憋在心里,但是畢竟年輕,面色已是忽紅忽白,內心所想都寫在了臉上。

畢竟還是翟相處世老辣,只見他哈哈一笑,終于起身作揖︰「先生姜桂之性一如往年,多年重逢,還是直斥學生禮數不周之處呀!犬子無知,還望先生原諒。」原來翟相年輕時在太學研習《春秋》,若虛先生正是太常博士,勉強說起來,算是有半個師生之誼。

若虛先生卻仍不買賬,徑直到桌前坐下道︰「尊相說笑了,你我既無師生之名,亦無師生之實,還是莫要如此稱呼,實在折煞老夫。現下老兒只是一介布衣,卻勞尊相在此專等,到底是何緣由?」

翟相沒想到若虛先生如此不買賬,不僅對他毫無尊敬之意,就差沒直接讓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了。但是自己確實有求于眼前這人,不得不拉下架子,賠笑說道︰「先生此次回到長安,可是奉了天子的詔令?」

若虛先生斜看他一眼,說道︰「這卻無可奉告。天子是否有詔令,丞相大人身為百官之首,卻去請教天子便是,何用向我詢問?」

翟相心中暗罵這老兒油鹽不進,但是他浸婬官場多年,養氣功夫甚是了得,臉上卻一絲一毫也看不出生氣,仍然陪著笑,一口一個學生地說道︰「既先生不方便說,那學生也不再多問。但現下的長安正是多事之秋,先生在這個當口返回長安,必然少不了閑雜人等上門嗦,說不得還有用到學生處,還望先生莫要如此拒人千里之外。」

楊熙心中暗暗吃驚,未想到若虛先生在丞相面前也是如此倨傲,翟相卻小意逢迎,極盡拉攏之意。翟義卻知父親是為了若虛先生身上一件要緊物事,才會出城相迎,忍辱賠笑。但是看到平日睥睨百官,不可一世的父親竟對這老兒低聲下氣,心中也是大為不忍。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之人,若虛先生知道翟方進為人貪酷,氣量狹小,有為相之能,卻無為相之量,能夠如此賠笑逢迎,也確實大大不易。他看著面前的丞相大人,忽地開口道︰「翟相前來見我,卻是為了哪位貴人?中山王?還是定陶王?」

笑容可掬的翟相一听若虛先生這話,頓時大驚失色,多年練就的養氣功夫似乎丟進九霄雲里。他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這也不由得翟相驚慌失措。據他所知,若虛先生十年多來久居江夏,遠離朝堂,卻是如何知道朝上暗涌紛爭?又如何知道自己正為了那位貴人奔走?

若虛先生嗤地一笑道︰「若非有貴人在後,便有三個翟子威,又如何敢圖我身上之物?」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似在明嘲翟相缺乏膽識氣魄,但翟相卻怔怔呆坐,臉上現出灰敗之色。

「子威,你我雖無師生之誼,但畢竟也曾同朝為臣。此時我只有一句話可贈與你︰天家之事,晦如深海,如若深陷,便是滅頂之災!」

翟相听了這話,不禁渾身一顫,騰地站起身來,不想嘩啦一聲,肩側頂到什麼硬物,一個稚女敕的聲音「啊」地喊叫一聲。

眾人忙向翟相身後看去,卻見是一個十二三歲,身材精瘦的少年從後走入亭內,手上托著木盤,要給座中貴人上茶。好巧不巧,卻正好被突然站起的翟相頂翻在地,木盤上的陶碗在地上打的稀碎,滾熱的茶湯潑了一地,茶香四溢而出。

大家都吃了一驚,且喜茶碗向外潑出,並未濺到翟相身上,那上茶少年的手背卻被燙紅了一片。這少年倒是乖覺,咬牙忍受疼痛,一面疾忙收拾陶碗殘渣,一面趕緊退出去了。

翟相吃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少年為何早不進來晚不進來,偏偏兩人說到緊要關頭之時進來上茶,莫不是盯梢的細作、販消息的線引,要來偷听他們說話?

那少年出亭之後,徑自向泥甕里舀了一瓢涼水,澆在手背之上,不待鑽心的疼痛稍減,便又去燒水煮茶,渾不知大難將至。

翟相看著那少年在亭後灶旁盤桓,突然對翟義吩咐道︰「吾兒,你去讓那伙計燒茶給眾衛士吃罷,這邊就不用送來了。」

翟義領會,眼中凶光一閃,抬步便往外走。

若虛先生只是微微搖頭道︰「尊相,不過是一個懵懂庶民,就算听我們一言半語,又懂得甚麼?何必行此手段?」

看翟相滿臉陰沉,一言不發,若虛先生又是嗤的一笑道︰「我還道翟子威當了丞相,肚量當有所改觀,沒想到還是那般性子。」當下也不再跟他廢話,回頭對楊熙說道︰「熙兒,你去付些茶資。」

楊熙雖然听不懂先生與翟相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當然看出這無辜少年已經大禍臨頭。他宅心仁厚,心中正自著急,听到先生所說,知道是要他去救這少年,不禁大喜過望,趕緊舉步出門奔向亭後。

那邊翟義已經走到樹蔭之下,向著衛士發號施令。那些衛士得了指令,紛紛起身,看向少年的眼光已有不善。

走到亭後,楊熙見這少年與自己年紀仿佛,只知在那里扇火燒水。他顧不上解釋,上前便捉起少年一手,塞入一個裝滿制錢的布袋,急道︰「小哥帶上這些錢速速離去,最好能夠遠遁天涯,再也莫要回來!走得晚些,便有殺身之禍!」

那少年被駭了一跳,這才看見亭前軍士正殺氣騰騰逼近過來。他下意識轉身要走,但還是回過頭來,撲在地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救命大恩,杜魚兒無以為報,若僥幸逃得性命,天教還有相見之日,小人必做牛做馬報答恩人!」說罷才又回頭,竄入一道干涸的溝渠,鑽入草木中去。

那些衛士見少年逃走,無不對楊熙怒目而視。但命令在身,也不顧跟他嗦,紛紛舞刀弄槍,綴著少年逃走的方向疾追而去。

楊熙回過身來,只見先生已經從亭內走出,正自在拴馬樁上解馬。見楊熙走來,只是將手一招道︰「走吧,還要在天黑之前趕到長安呢。」

亭內翟相看著若虛先生和楊熙二人沿著驛道向長安方向走去,臉色一片鐵青。

翟義在旁道︰「阿父,前方樹坳咱們還有一彪軍馬埋伏,若現在發令」

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翟相重重一掌︰「你可知方才關內侯那一隊軍馬為何不敢妄動?在長安驛道動用軍馬殺人,你是真想造反嗎?真是廢物!」

翟義挨了父親一掌,不由看向那越行越遠的二人,眼神充滿怨毒,心中不知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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