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相見歡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宮寂寂冬夜長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平旦時分,天還一片烏黑,初冬的寒風還有些刺骨,準備上朝的群臣早已在未央宮門闕之下等候了。

三公九卿等大員多有走馬入宮之權,自是不會在這大冷天里與群臣一起等待,而是早早乘坐馬車進入宮內,在宮門口的暖閣內等候上朝。

留在宮門外的其他臣子,卻沒有這個待遇,皆是縮著脖子躲在門闕下的避風處,等待宮門開啟之時。

有人的地方就有黨派,雖然同是在宮門前等候躲冷,朝臣們仍是自然而然地分為了幾撥,或相聚低聲交談,或靠近童僕攜帶的手爐取暖。

楊熙定楮看去,只見宗室出身的官員大多站在一起,相府和尚書署的官員卻決計不會站在一處,另有知交好友、宗族兄弟三三兩兩聚成小群,看上去就像躲在山坳里避風的羊群。

這是楊熙第一次參加大朝會,也就是所謂的「早朝」,所以慎之又慎,提前置辦了嶄新的冠服,花去大半月的俸祿。

此刻他與郎官署、尚書署、中郎署的數位郎官站在一處,互相之間皆不甚熟識,但畢竟一起上朝議政也是一種緣分,幾人相互打躬作揖,也互通了姓名,無非張王李趙之流。

但其中一人,卻讓楊熙留上了心,此人便是中郎署的郎官李忠。

此時其余的郎官都長衫儒冠,只有李忠著大冠武服,看上去英氣勃勃,尤為顯眼。

其實楊熙初來長安,便听說過李忠之名,知道他是「信義忠賢」長安四公子之一。

當時這長安四公子的名聲,可謂風頭無兩,人人稱羨,都道是大漢少年一輩的俊彥翹楚,不想一年多的時間之內,這長安四公子其中兩人已經不在長安。

那東平王世子劉信空負智計,但在新皇即位之後,不知是為了避嫌,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悄悄辭去郎官一職,匆忙帶著家人離開長安,返回了東平郡。

那前丞相世子翟義,年紀輕輕便累遷至河內太守,去年他的父親暴病去世,先帝念及翟相功勞,將其拜為青州牧,此時已去青州上任了。

去了這二人,剩下「忠」「賢」二人當中,董賢以容色昳麗無雙為人稱道,現在更是貴為天子的座上之賓,官至駙馬都尉,成了天子面前最為炙手可熱的紅人。

說到這李忠,他的出身其實並不顯赫,父親只是山東一個小縣城中的都尉,之所以出名,乃是由于他不像一般郎官一樣喜歡文辭經書,卻整天一副武人打扮,喜好舞刀弄槍,與市上游俠頗有交游,據說是個講義氣的人。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大漢朝這麼多郎官,大多專攻儒教經典,急切間哪能分出誰高誰低?但是要說會武藝的郎官,大家可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李忠。

可以說李忠之所以能夠被列入「長安四公子」,除了名字佔了便宜,還因為他是郎官里面最能打的一個。

文韜武略,不正符合世人對少年英才的期待麼?

但楊熙留意到他,卻不是因為他的名氣,也不是因為他不同尋常郎官的穿著打扮。

之前楊熙與幾位好友在酒樓聚會,恰逢「長安四公子」在翟義的召集之下相見。一見之下,楊熙只覺翟義、劉信、董賢皆是一類跋扈子弟,結黨營私,壓制異己方面都是一把好手,只有這李忠不黨不群,不與他們同流合污,縱使身份地位最低,也不趨炎附勢,給楊熙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連岑規那種剛直之人,都說想與之結交一二。

楊熙正想著如何與此人結識,沒想到李忠卻主動走上前來,叉手向楊熙一禮道︰「楊郎君,李忠有禮了。」

楊熙見他主動來見禮,慌忙還禮道︰「李中郎,在下早就听聞您的大名,恨不能見,今日有緣,竟能在上朝之前遇見,真是天幸!」

李忠眉頭一皺,似是不喜歡楊熙這般客套︰「楊郎君,我听說你之前在京兆府做功曹,立了不少功勞?據說連那杜稚季也是你抓的?」

楊熙心中一緊,想起李忠與一些游俠交游甚深,難不成他與杜稚季有舊,這是找自己興師問罪來了?

但是杜稚季是朝廷欽犯,自己抓他殺他,合情合理合法,自己也沒什麼好怕的,便點一點頭道︰「在下只是有些微勞,還是靠京兆尹薛大人指揮得力,同僚們一體同心,才將其捉拿歸案。」

楊熙這番話卻不是謙辭,雖然找出杜稚季的蹤跡,逼其現身逃竄的確是他的功勞,但最後出城捉拿,還是靠著薛嚴調集精兵,窮追不舍,這才一舉成功。

李忠眉頭更皺,顯是非常不喜楊熙這四平八穩的應對,忍不住從鼻內哼了一聲道︰「我听說杜陵大俠杜稚季被一個少年功曹出手拿下,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英才,沒想到一見面之下,竟也是這般循規蹈矩之輩。你既能拿下杜稚季,想必手下有些功夫?李某不才,以後有機會,想向楊郎君請教一下!」

楊熙雖然知道此人率直,但也不喜他的粗魯無禮,哪有一上來就要與別人動手的?實在太也有辱斯文!

他不卑不亢,向李忠一拱手道︰「不敢應李中郎的邀約,在下手無縛雞之力,只是一介儒生,哪里敢與人比拼武藝?若是李兄願與我討論切磋些經書學問,在下倒是樂于奉陪。」

李忠狐疑地上下打量楊熙一番,發覺他身形姿勢之中無一不是破綻,看來不會武藝一說當是真的。他不是不習經書學問,只是對儒生那種做派厭煩至極,所以他與楊熙的第一次見面,只能算是不歡而散。

轉眼間便到了早朝時間,天際露出隱隱魚白,期門衛讓開門口道路,門丞帶著一干小吏將未央宮的大門向兩側打開,兩班內侍魚貫而出,領頭的內官朗聲道︰「時辰已屆,諸位大人請上朝罷!」

楊熙雖然已經入宮兩次,但是都是在大朝會完畢才進宮,走得是宮闕旁邊的小門,今日見到未央宮正門中開,心中只覺震撼無比。

天子上朝,開正門迎接群臣,乃是表示尊重之意。但是做臣子的也需自知本分,雖然宮門全開,但也只敢亦步亦趨地跟著兩隊內侍,分從宮門兩側行入,正中的大道乃是天子專用,眾臣是萬萬不敢踏足的。

內侍掌著提燈,小步疾行在寒風呼嘯的宮中廣場上,身後眾臣按照品佚大小依次排列,楊熙自然走在隊伍最末,他看著前面的朝堂重臣,有的如同閑庭信步,有的步履匆匆,有人卻跌跌撞撞,費盡全力才能跟上隊列。

進得宮來,自然均不能攜帶僕役,有些年歲稍大的臣子離了僕役扶持,頓時有些腳步踉蹌起來,但也不得不勉力跟上。若是連早朝都上不得,在殿前便摔了跟頭,那是不是說明此人業已老邁,已經沒有精力為官了?天子一句話,便由不得你不告老還鄉去。

偌大的前殿廣場上,只聞寒風咻咻中,一串略顯雜亂的腳步淙淙而過,除了偶爾爆出一聲兩聲壓抑的咳嗽,便再無其他聲息。前方的宮殿群如巍峨的群山,只有前殿閃著燈火,昭示著此行的目的。

楊熙看著越來越近,越來越高聳的前殿,似乎有點明白為何天子要每日上朝了。讓臣子們每日都要走入這皇宮之中,聆听聖音,覲見聖顏,本身便是在宣示著皇室的威嚴,讓人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歸屬感和臣服感。

想到此處,楊熙不覺吃了一驚,自己這種想法,往小里說是在揣摩聖意,往大里說,便是有些大逆不道啊!但是先生素來與他言談無忌,甚至有的時候會故意引導他對這種事探根究底,是以他才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去想了。

可不能胡思亂想了,這可是要去上朝!

眼看前殿便在眼前,楊熙便趕緊端肅念頭,隨著隊列走上長長的階弼,進入到雄偉的大殿之間。

此時此刻,大殿最上仍然掩著珠簾,那天下最貴重的椅子尚還空著,其下第一排的班列已經列好。左右兩班左邊以丞相孔光為首,右班則以大司馬師丹為首,列中無不是公卿大員。後來的群臣也便分班分列依次站好,所站的位置先後,便昭示著此人的尊卑地位。

除了例行可以參加朝會的臣子,殿側立著數人,赫然便是奉車都尉、駙馬都尉、騎都尉這三都尉,他們按照品佚是不夠參加朝會的,但是天子特恩可以朝見,稱作「奉朝請」。

楊熙只認識一個駙馬都尉董賢立在其中,之前劉子俊也曾經任騎都尉,可見天子的寵幸,就體現在這「奉朝請」之上。

曾經只能以「奉朝請」上朝的劉子俊現在已是高居前列,不知這董聖卿,要等到何時才能登高上位?

楊熙等郎官肯定是立于最下,只能仰望皇帝的御座。

等到眾臣全部分班立定,才有近侍從後轉出,兩人挑起珠簾掛在兩側,一人高聲唱道︰「聖天子臨朝,眾臣禮拜!」

然後就見天子身穿玄色冕服,從後而出,坐于御座之上。

雖然天子年紀甚輕,但是在這莊嚴肅穆的場合之下,仍然讓人感到肅然起敬。楊熙不覺與群臣一道跪伏地上,山呼︰「陛下長樂!」

天子抬手道︰「免!」于是眾臣才敢站起,靜默肅立。

然後朝會便開始了。

朝會開始之後,楊熙才發現,自己之前的擔憂完全就是杞人憂天。這朝上林林總總有幾十位臣子,天子居于最上,怎麼會注意到站在最末的自己?

而且朝會開始後,各位大員依次出班奏事,雖說大部分已上奏疏與天子奏過,但是朝會之上提出,總會有許多變數,連天子也不得不全副精神應對,遇到疑難之處還要請相關各部共同討論。

這些朝臣看起來一團和氣,但在涉及利益的具體事項之上,都是各不相讓。大司農要削減開支,少府卿要增加火耗,兩邊針鋒相對,都差點在御前爭執起來,就是天子也不能一言斷之,只得請兩位大員小朝會里再行相商。

至于楊熙等殿下侍立的郎官們,哪有他們進言的余地?看這個形勢,怕是上朝十次,能得天子問策一句,已是祖墳上冒了青煙。

但是旁听朝會仍然是極好的學習機會。楊熙自入署以來,深刻感受到施政之學的博大精深,此刻上了朝堂,親耳听到這君臣對問,心中更是有了更深的感觸。

原來制衡朝堂、治理天下,竟還有這麼多的學問!

一個多時辰的朝會听將下來,有些年邁的老臣都開始呼吸粗重,額上流下豆大的汗珠,楊熙一直立在下首,也覺腰酸背痛,可想而知還要集中精神對付朝臣,決斷國是的天子,究竟是多麼勞累。

終于朝會結束,內侍高唱︰「退朝!」眾臣如蒙大赦,伏地拜舞不休,直到天子起身,轉回殿後才罷。

這一場朝會下來,諸臣都像打了一場大仗,幾名老臣甚至癱在地上,直到內侍前來攙扶方才起來。

可是明日還要有朝會,如此景象又要重演一遍,這些受人羨慕的朝堂重臣,便也只能像被驅趕的羊群,再次走上這堂皇的大殿,用自己的才智維持帝國的運轉。

此刻殿外已是天光大亮,眾臣隨著內官慢慢走出宮去,比進宮之時的速度何止慢了一倍。走出宮門,臣子們才仿佛恢復了一些生氣,相熟者互相打招呼拜別,各自離去。

楊熙向著眾郎官團團一揖表示作別,眾郎皆是紛紛回禮,只有李忠斜瞟楊熙一眼,頭也不回地便離去了。

楊熙沒放在心上,只是慢慢順著宮牆下的甬道向尚書署走去。

走不數步,他心弦微動,抬頭一看,正好看見一個紅衣倩影立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

那女孩身材高挑,膚如凝脂,最是一雙大大的眼楮,顧盼有神,絕不似中原女孩的低眉順眼,不是尹墨郡主,又是哪個?

楊熙最近忙于郎官署的公務,無心他顧,連青兒姑娘都沒有時間去見,自然也不會有功夫來找尹墨郡主閑談,但今日在宮牆之下偶然相逢,楊熙心中還是充滿了驚喜。

他哪里知道,尹墨郡主听說他當了郎官,只要有時間便在宮門到尚書署的道路上游逛,只盼著與他見面。

但是此時一見,她卻只覺語塞,不知道說什麼好。

楊熙走上前來,對著尹墨郡主一揖︰「不期在此遇到郡主,不知郡主是要做甚麼去?」

尹墨郡主將重重心事埋在心底,強笑道︰「我還能去哪里,早上例是要去與太皇太後請安的。後面倒是沒什麼事,但你現在當了大官,也沒功夫陪我去市上玩啦!」

楊熙听他這麼說,只覺心中也是有些內疚,道︰「我每月有兩天特假,等到假日,便可陪郡主一起出去玩。」

話一出口,他心中便突然一驚,此前尹墨郡主來找他,他從來都是視作負擔,認為有違男女大防,今日怎麼主動答應要陪她玩耍了?

尹墨郡主眼神一亮,但突又暗淡了下去︰「還是不為難你了。反正我也出不了長安城,在城里玩也沒什麼意思。最近我在跟太後娘娘學習舞踏,還是多陪陪她吧。」

太後娘娘?楊熙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尹墨郡主所說的太後娘娘,便是趙後飛燕。

先皇殯天之後,妹妹趙婕妤因牽涉天子的暴斃,畏罪自殺,姐姐趙後本也有些干系,但她曾支持新帝為太子,新帝感念其恩,不僅疑罪不究,還將其尊為太後。

但是她名聲本就不好,此時先帝去了,她便再也沒了任何權勢,只能禁閉深宮,寂寞度日,再也不會有人願意與她接觸。

只有尹墨郡主這個敵國質子,同樣是遭到軟禁一般,同樣是無人敢與之交往的身份,不免同病相憐。

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是漢人,與朝野皆無利益關系,也只有她才敢與、才願意與這位幽居的太後交往。

既然還願意教尹墨郡主舞踏之技,那麼說明太後還願意活著。但是這樣活著,與死了又有什麼分別?無非是躺在墳墓還是躺在深宮之中罷了。

這麼想來,尹墨郡主不也一樣麼?無人理會,無人關心,拘于長安不得外出,難怪每次見她,只覺她的心事滿滿,縱是面上巧笑倩兮,也無法完全掩蓋那一絲哀傷。

這長安城對尹墨郡主來說,只不過是比皇宮更大一些的牢籠罷了。

他突然心中一動,驚喜道︰「郡主,現下我正在尚書署客曹當差,若是有機會進諫,我一定規勸聖上準許放你歸國!」

楊熙這倒不是空口許諾,他在客曹本來便能接觸朝貢外交的奏疏,還掌握給天子提供對策的職責,未必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合適的理由,向天子提出這個諫議!

尹墨郡主聞言一愣,她是不懂客曹職司的,但只要是楊熙說出來的,不知為何,她都願意相信。

「那就一言為定!」尹墨郡主的笑靨如花般綻放。

「好,一言為定!」看到尹墨郡主的笑容,楊熙只覺心中充滿了信心和決心。

但他沒注意到的是,一滴晶瑩的淚水正緩緩從尹墨郡主的眼角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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