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此曲只應天上有

抱著琴的姑娘微微一笑,半蹲行禮。抱著琴的手指不經意間勾動琴弦,發出一聲婉轉之音,襯著清冷臉龐上的溫婉笑容,倒像是在代表主人表達謝意。

那些站在門口的捕快們胡亂的揖手回禮,一面早有手腳麻利的從里屋扛了幾張條凳來,大伙兒先按著黎二方在中間位置坐了,然後又各自尋空坐下。蘇倒還抓了一捧瓜子出來分給眾人,看那架勢倒像是在戲館里頭听曲一般。

黎二方低斥了聲「瞎胡鬧」,卻早被湮沒在周圍一水的嘻嘻哈哈里。此時那位姑娘已經向前走去,空留下個裊裊婷婷的背影,幾個精血旺盛的年輕人沒有膽量對著那副婀娜身段評頭論足出聲兒來,但那擠眉弄眼之間蕩漾出來的春意都要飄到了天上去。

真是一幫沒見識的家伙,一個長得標致了些的小娘子就把他們迷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丟人吶。

快要退養的班頭兒搖了搖頭,只是轉念想著若放在自己年輕時,多半好不到那兒去,這才把幾句訓斥的話又咽了回去。也沒幾天和這幫又是兄弟又像弟子的家伙們在一起熱鬧了,難不成平日里就約束的不嚴,反倒是最後幾天要拉下臉子來?

黎二方感受著周圍傳來的歡樂,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一把接過蘇成塞過來的瓜子,一邊看著前面的動靜,微微挑了挑眉毛。

那位抱琴的姑娘像是不知道前面就是地牢的入口,又或是壓根沒有留意到礦洞的存在,她橫抱著古琴,徑直的沿著碎石小道向前走去,繡鞋踩在小石子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黎二方眼楮不自覺的又眯了起來,望著那女子再走上幾十步便要走到地牢,不由得手中腰刀一緊,便要站立起來。

眾人此刻也都覺得有些不妥,正要發聲提醒,卻見那位抱琴女子已然自行停住腳步,顯然此刻她也發現了前面的入口,回過頭來看著眾人,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的神情。

沒等眾人發話,她大概也能從大家的表情上讀出些不太對勁來,于是神色之色略見慌亂,接連往後退了好多步。待得重新望過來,看見眾人臉上如此甚好的神色,不禁莞爾一笑,這才選了處較為平整干淨的地面,輕扶裙擺,緩緩盤膝坐下。

黎二方輕吁一口氣,微微自嘲的笑了笑,心想大概當真是年紀大了,便疑神疑鬼越發小心了。他將重新落回條凳,原本微微繃緊的身體也隨之漸漸放松下來。

此時那位姑娘已經扶膝坐好,整理好衣裙後才將那架古琴慢慢的置于膝上,眾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看著她放琴的動作,便覺得一舉一動無不如行雲流水,讓人望之便覺平心靜氣,胸中怡然自在之意油然而生。

看得出果然是大家風範啊。

眾人埋頭竊竊私語,雖然不明就里,但那實實在在落在身上的感覺,又哪是平日里在酒館茶樓听曲兒時能夠遇得到的。

難不成,這半大不大的牢院兒,還真像面前這位姑娘說的是個彈琴的風水寶地?

此時琴音已起,初起時音調中正平和,曠遠幽沉,漸漸轉而清冷空寂,飄飄然如入登仙之境。不消片刻,琴音轉折而下,細微悠長,時如人語可以對話,時如人心之緒縹緲多變。

這首曲子確實從未听聞過,眾人雖然絲毫不通音律,竟也能身臨其境的體會到其中的妙不可言,不由得鴉雀無聲,俱都臉露驚嘆之色。

彈琴的姑娘似乎感受到了眾人的贊譽,嘴角笑意更濃,似乎要存心賣弄下琴藝一般,素手微推向前,玉指驟然繃直,隨著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猛的撥高,清可裂石直沖雲霄,高亢激越的韻調之中隱隱有鏗鏘殺伐之意奔流不息。

眾人仿若從剛才的幽林花徑突然置身于大軍戰陣之中,听聞戰鼓擂動,只覺全身上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不自覺的屏住呼吸全身用力,更是握緊了腰畔彎刀。只是轉瞬之間又覺得面對千軍萬馬自己無異于一葉浮萍面對濤天巨浪,只怕下一刻就會被金戈鐵馬碾壓成塵,頓時又心生絕望之意。

迷醉徜徉在如此絕妙的琴音之中,眾人也不知道時間究竟過了多久,就在幾人隨著琴音強自掙扎,臉上表情忽而平靜,忽爾欣喜,忽爾恐怖之時,琴聲竟有若玉盤碎地,戛然而止。

眾人猛然之間回過神來,想著剛才隨著琴音神游太虛,竟像是不知不覺間大夢一場。此時各自面面相覷,盡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來,此等琴音神乎其技聞所未聞,當真只應天上有,何以落至凡間。

幾人尤自回味無窮,連手心捧著的瓜子盡都從指縫中漏空也不知曉。此刻被春風一激,這才覺得後背一片濕冷,褻衣緊緊的貼在身上,竟是已被汗水盡數浸濕。

黎二方率先從那不可言說的恍惚心境中走了出來,他滿臉警惕的霍然起身,待得看見那位姑娘仍然端坐在原地。黎二方仔細的看看女子周圍,碎石平整小草盎然,全然不像是人走動過的模樣,這才略略安心。

彈琴的姑娘自己也像是深陷在琴意之中,過了良久才醒過神來,先是對著黎二方歉意一笑,這才緩緩抱著琴站起身來。

她仔細撢了撢沾在裙角上的塵土與草根,不無遺憾的嘆了口氣,臉上悵然之中帶著一絲慚愧的表情,這才微羞著道,「只可惜此曲殘破不全,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敢擅自狗尾續貂,若將來有緣尋得下半闕,定當再來與各位共賞。」

「姑娘彈得真是好。」蘇成性子直率,最是藏不住話,聞言早早的便跳了出來,大聲嚷道,「也別說什麼以後了,再彈一曲吧,就一曲。」

眾人盡皆嚷嚷著附和,就算黎二方雖然嘴上不語,心里頭實在也是頗有期待。

這樣的曲子,人生能有幾回聞啊!

只是那女子看上去並沒有彈奏一曲的意思,只是恬靜的立在那里,半蹲著行了一禮,等到眾人聲音漸漸低了,這才平靜說道,「今日能夠彈奏一曲,實在要感謝諸位。乘興而來,興盡而去,才算不辜負今日相見。」

姑娘的聲音還是那般溫柔可喜,但說話的語調就像她腳下那條碎石鋪就的小道筆直通往門口,沒有一絲起伏,也沒有什麼回旋迂曲的余地。

雖然沒有明著說出拒絕的話,但任誰都听得出其中的含義。這次便是最鬧騰的蘇成也沒有再繼續跳出來鼓噪,而是悵然若失的看著眼前這位姑娘輕移蓮步,抱琴徑自向院外走去。

「還不知道姑娘名姓呢!」即便知道她看不見,蘇成還是向著姑娘的背影,用力的揮了揮手,大聲問道

「我姓李,單名一個真字。」

听著蘇成的叫聲,姑娘訝然回頭,輕聲回答。

李真。

蘇成默念了幾聲,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人咧嘴快活的笑了起來,覺得真是個好名字,怎麼听都覺得處處透著美好。他自然不會以為自己能夠和擁有這樣美好名字的女子發生點什麼,但至少見過她的樣貌,听過她的琴聲,說上過一句話兒,便已經勝過世間千千萬萬的人了。

只是,看著離去的背影,終究有點失落啊。

黎二主輕嘆了口氣,看著那位姑娘的身影已近門口,輕輕拍了拍蘇成的肩膀,安慰道,「別被人家把魂都帶走了,來來來,地上一堆的瓜子,收拾收拾。」

蘇成嘴上應著,卻還是眼巴巴的望著大牢門口,眼楮卻陡然亮了起來。

眼見著再有幾步便要出門了,也不知為何李真姑娘突然停住了腳步。蘇成明知道便有千萬種理由,也不會哪怕有一條與他沾邊,但就是各種奇思異想不受控制的涌上心頭。

那個值更的衙役仍然扶著門框睡意正酣,渾然不知此刻自己的身前多出了兩個人,正好將半開的門口塞得滿滿當當。

李真站在牢院內的小碎石道上,靜望著門口站著的兩人,透過他們身體的間隙正好可以望見外面的街道,即便被兩人堵住了去路,她的臉上仍然清冷平靜,沒有什麼多余的情緒,只是沉默著換了個抱琴的姿勢,一只手輕輕撫在了琴面之上。

她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像是耐心等待眼前的兩人讓開道路。因為隔著好幾個台階,本就身材嬌小的她需要微微仰頭才能和那四道目光對視,這個動作落在外人眼里,便顯得更為柔弱可憐,不自覺的會對兩個居高臨下堵住去路的男人生出嫌惡之心來。

雖然在南紹城里並不多見,但那些光天化日之下欺壓民女的橋段頓時浮現在蘇成的眼前,他挑了挑眉,想著此事關乎心頭仰慕的姑娘,又如何得忍。正要跳出去主持正義,此時卻終于看清楚了門楣之下那兩人的臉面,不由得叫出聲來。

「古大人,馬大人,你們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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