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忠奸只在一念間

說是稍等,卻等了足有三盞茶的光景。

若只是坐在中堂喝喝茶,賞賞字畫,再等上兩盞茶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此刻站在階下,和伏公公從南績風情聊到京城軼聞再到北地戰事,兩腿酸軟嗓子冒煙卻還只是小事,只怕話題聊盡,萬一和宮中太監一個嘴滑談起花魁風月,那就是真真罪過了。

真是可惜了昨夜送入宅子的那三位姑娘,長相才藝可都是上上之選。早知道二皇子殿下沒興趣,留一個下來陪陪自己也好啊。

汪直暗自懊惱,卻見邊門緩緩駛出兩輛馬車,樣式普通也就是一般大戶人家的車馬,一道聲音自車廂內傳出,溫和醇厚卻不容人拒絕,「汪大人,請上後面馬車,隨我一同去個地方。」

汪直連忙應了一聲,小步快跑登上第二輛馬車,掀起帷簾時才見車廂里面早有一人坐著,那人一身灰布長衫,借著廂窗邊透出的光亮,手中舉著一卷封皮已發黃的書正看得入迷,听見聲響也只是微抬眼皮,稍一打量便將注意力挪到書上,聲音中透著疏淡,「微服出行,車內備有常服,下車前換了即可。」

車廂不大,兩人同坐倒也還寬綽。汪直匆忙換上座位上擱放的青衫,待一切妥當,這才坐著打量起四周來,車內布置極簡,沒有什麼多余布置,透過車窗帷簾可以看到些外面光亮。馬車拐了幾個彎之後便是沿著直道一路前行,听著外頭的喧鬧漸漸變得安靜無聲,應該已經駛出城外有些路途了。汪直心中納悶,想要問上一二,卻望見對面那人本就漠無表情的臉,此刻竟是快要整個都埋進書里去。

「不用問了,殿下想要你知道的,自然會說于你知。」那人並不抬頭,卻仿似知道汪直內心所想一般,聲音自書本後面低低傳來。

汪直訕訕一笑,也就不再言語,正襟危坐,心里暗自揣摩二皇子拉上自己同行的目的,眼見馬車越行越遠越發荒僻,想著莫非殿下因對自己不滿而生出一些別樣想法,不禁心頭暗自打鼓,細密的汗珠不住的從額頭滲出。可自己好歹也是正三品的一地郡守,二皇子再怎麼囂張跋扈權勢滔天,也不至于如此妄為吧。

一路隨著馬車上下顛簸,心中各種念頭上下翻涌忐忑不安,待得又過了許久,汪直反倒漸漸放下心來,這回倒是想著自己不過是一個外放的小官,單單為了處置自己,實在也不值得勞動二皇子走如此之遠。正自胡思亂想間,便听得前面一聲吆喝,馬車便隨之緩緩停了下來。

听前面架勢,像是關卡盤查。汪直心中好奇,略略抬手掀開帷簾一角,正要向外望去,卻見一把明晃晃的鋼刀順著自己挑開的地方徑自伸了進來。只嚇得汪直心肝一顫,連忙丟了手中那角布簾。只見那把鋼刀挑開帷簾,一個頭上纏著汗巾的黑臉漢子探頭進來張望了一眼,待見到那位灰衣書生,原本凶神惡煞般的臉上倒是露出些憨直的笑容,連帶著看汪直的眼神也柔和了幾許,道,「果然是易先生,有些日子不見了。」

灰衣書生放下書卷,點了點頭,「小豆子,最近過得好不?老家有來信兒不?」

那叫做小豆子的黑壯漢子咧嘴一笑,道,「家里最近購了頭牛,老漢說犁田起來可勤快了。這不,家里的田都不夠它墾的,還得……」

小豆子本待還要說上幾句,卻見前方有人高喊道,「走了,走了。」

小豆子忙應了一聲,回頭朝著灰衣書生和汪直一臉抱歉的笑了笑,道,「今日踫巧小的輪值,可沒辦法陪公子和易先生了。」

「無妨,無妨,有的是機會。」

灰衣書生輕拍書卷,溫言笑道。

布簾放下,車行繼續向前,被稱為易先生的灰衣書生繼續埋下頭專心看書,此中由來也不與汪直說上一二,全然不覺車廂內的三品大員和路上偶遇的普通漢子有什麼不同,論起語氣態度只怕還反倒大有不如。汪直只在心里嘀咕,臉上卻不敢流露出絲毫的不悅來。

再往前行大約一柱香時刻,在陸續經過幾個盤查哨卡後,路面終于平坦起來,不再似先前那般難行。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到外面群山環繞,四處郁郁蔥蔥,植被茂密,竟是不知哪兒的一處山谷。

前行不遠,便到了目的地。

汪直隨著灰衣書生,一並跳下馬車。眼前自己所在的是一處位于矮坡之上的開闊地坪,四周綠草茵茵,風景如畫,二皇子此刻正負手而立在樹下遠眺,一襲淡紫色衣袍在山風之中獵獵作響。他正要上前見禮,卻被魏明軒及時揮手止住,低聲道,「此地無需多禮,喚我唐公子即可。唔,旁邊那位便叫他易先生吧。」

唐公子。

以天下國祚為姓,倒也符合二皇子的身份。

汪直終究也不敢荒了禮數,便按著文人作派長揖作禮,這才順著魏明軒的方向往前望去。只見坡下不遠處是一圈的土制圍牆,缺口處整齊擺放著幾具拒馬。圍牆看著不高,倒是壘得極為厚重墩實,圍著的是一排排簡陋而齊整的營房,橫平豎直像是一個個並排擺放的格子。

一隊隊的士兵持刀披甲,在營地里面來回巡邏走動,步調一致口令鏗鏘有力,隊與隊之間交叉換位頗具章法。即便是汪直這等文官出身,也能明顯的覺察到此間氣象頗為不凡。

這是軍寨!

汪直滿臉震驚之色,強自按捺住自己猛然回頭的沖動。

作為一郡之守,汪直自然知道本郡衛所軍的屯兵之地遠在下秀城外的松林堡。沒有天子調令,怎麼也不會出現這離陽城附近的山谷里。而且,單從這巡邏小隊所展現出來的氣勢來看,也不是衛所的那些老爺兵能比的,再說,此時已到春耕時分,衛所軍此刻都還在各自屯田處忙著犁田撒種,又如何會突然出現在這渺無人煙的谷中。

在自己轄區內出現這樣一支未經報備的軍隊,汪直飛快的想著各種可能,計算著由此產生的可怕後果。一時間腿腳酥軟,即便是在倒春寒的天氣里面,竟是汗出如漿,將新換的青衫打濕,緊緊的貼在後背上。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謀逆之舉。對一位皇子來說,盡管不會凌遲誅九族,但削爵去藩終身幽禁總是少不了的。即便汪直身處南疆僻壤,但卻也時常听聞這位二皇子果敢勇決的事跡,可如何能想到竟然膽大至斯。

汪直為官做事素來謹小慎微,宦海沉浮許多年,總算憑著資歷一步步的攀到了如今的位置,年輕時的那些雄心壯志卻早已磨滅得七七八八。入閣拜相自然是不去痴想了,若是有機會再進一步固然很好,實在不行安安穩穩的熬到卸任歸鄉也不失為個好結局。所以汪直也未曾想過去在那幾位皇子身上下注站隊,爭從龍之功尋那一步登天的機會,即便是聲望日盛的二皇子當面,他也沒有生出更多別樣的想法,只求禮數周全的辦好差事,好好的送走了這位爺,莫要得罪了便是。

只是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派來的差事可沒有那麼容易辦好,那位南紹城主平日里就是個剛直不訶的性子,汪直才剛開口,果不其然便有千百種道理將他堵回,任你百般說情,寸步不讓。汪直實在也找不著合適的理由去為那李征將軍的佷子開月兌一二,民女,殺人滅門,一份份卷宗擺在面前,證據確鑿詳實,環環相扣各為佐證,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只得悻悻而歸,指望二皇子那邊能夠念著國家法度就此罷手。

只是二皇子看來並不像自己所指望的明事理好說話,甚至于連自己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給,便將自己帶來了此等要命地方。

真是要命。

若是自己未曾來過,未曾見過,將來事泄,自己轄地出了如此之事,這失察之罪自然是跑不了的。可再怎麼失察,總歸不至于要了項上人頭全家性命去。

可如今,自己隨著二皇子來了,見了。這回正應了那句俗話了,上船容易下船難。做個忠直之臣去檢舉上報,只怕有命想沒命做,落得個腦袋掉了還進不得忠烈祠的下場。可就此和二皇子綁在一起,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一個弄不好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啊。

「此地有三萬精騎,三萬步卒。只消偽造個調防文書,再由我從中打點,各府甚至都不會留意,如此大概十日能抵京郊,加上城中內應,拿下京都只需一日。汪直,你覺得這個計劃怎麼樣?」二皇子轉過身來,雙眼烔烔有神直刺人心,聲音里面都透著急切而興奮的情緒。

沒有像往常一樣敬稱上一句汪太守,被直呼名字的汪直根本無暇去仔細分辨其中的喻義究竟是籠絡還是生疏,只是連忙恭順的俯下腰去,籍此來掩飾自己臉上的震驚失色。

這位祖宗,這些掉腦袋的話哪能隨便說與外人听?

或許自己已經不在外人之列了?一念至此,汪直臉色更加蒼白,囁嚅了兩聲,竟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到時候,這練兵之所,便是龍興之地。汪直,你是注定要留芳史冊的人吶!」魏明軒向前探了探身子,面對面直勾勾的盯著汪直的眼楮,他也不顧面前這位太守的臉色已經難看到快要哭出來,單手握拳在身前用力的揮舞著,一邊繼續用充滿狂熱和蠱惑的聲音說道,「你是在害怕?等我拿下京都,還怕什麼,難不成還怕各地勤王之師?汪直我告訴你,以我的聲望威勢,待我皇袍加身,到時天下十三郡,只怕連三路勤王軍都湊不齊!」

汪直只覺得耳邊轟然作響,像是有無數個二皇子在身邊用充滿誘惑的聲音在不停的私語,又在不停的咆哮,一時之間竟是蓋過了天地間無數喧鬧。只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些,只被二皇子之前的一句「留芳史冊」勾引了去。

還會有什麼留芳史冊,什麼都不會有了。

無論成與不成,留芳史冊是想都不用想了,史家刀筆之下,逆臣賊子遺臭萬年那是斷然板上釘釘,逃也逃不掉的。可為人為官,讀書做事,說到底還不是求個身前身後名,想到這里,汪直的面色連同著心漸漸冷了起來,那股寒意讓他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哆嗦起來,彎著的腰反倒漸漸挺直了些許,盡管聲音不大,卻還是顫抖著道,「二皇子殿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下官以為不妥。」

「喲!」

魏明軒的聲音戛然而止,倒是沒有如想象中那般陡然生出雷霆之怒,倒是一臉玩味的望著眼前這位竟然膽敢當面忤逆頂撞的太守,像是要從他的臉上看出朵花兒來,待得看夠了,這才側過身對著不遠處的易先生,大笑了起來,嘲諷道,「沒想到,我們這位往吏部使了不少銀子,買了個忠而不迂評斷的太守大人,竟還是個一等一的忠臣呢。」

「殿下難得打賭輸上一回,該高興才是。」

下車之後的易先生並沒有跟著站到大樹下看風景,此刻正倚坐在車轅之上,繼續翻著那本怎麼看都看不膩的書卷。似乎這如畫風景,錦繡天地,絲毫比不過他手中三兩張早已泛黃的紙頁。也只有二皇子殿下出聲,這才值得他將眼神挪開,抬起頭仔細想了想,很是認真的答了一句。

可是打賭輸了,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汪直想著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莫名其妙。想著自己往吏部孝敬銀子的事被翻弄出來,未免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著自己一路行來也曾動過攀龍附鳳的念頭,不由得更覺羞愧。然則自己總算懸崖勒馬,再怎麼小節有損,大節無虧,于國于家于人于己也總算是有了交待。想到此處,汪直心頭又略略放松,正自嘆了口氣,卻听耳畔魏明軒桀桀一笑,話語中透著十足的陰狠勁兒,頓時如墮冰窖,連呼吸都不暢了起來。

「忠臣好啊,忠臣死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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