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紅煨肉(中)(三千字章節)

听到有來人,張霽娘瞬時張開嘴,大聲喚道,「救命!救命呀!曹家的賀含釧要殺我!」

含釧緊了緊手里的刻花刀,腦門子上冒了一層汗——殺人對她來說,不是甚熟練工種,畢竟這種對技術要求頗高的行當,吾亦無他,唯熟練爾。

饒是如此,含釧看向張霽娘的眼神里,當真動了殺機。

如若當真被撞破,她該如何解釋?

含釧深吸一口氣,一只手拿刀,一只手緊緊捂住張霽娘的嘴,亦步亦趨往後退。

灌木叢窸窸窣窣一陣聲響,含釧心尖尖像是被一只手緊緊攥住。

雖說殺人越貨不是頭一遭,可在旁人注視下殺人越貨,又是另一檔子事兒了呢!

含釧屏氣凝神,注視著不遠處的灌叢,樹葉子逗了三抖,隨著聲音越來越近,邊上的枝芽墜得越來越低。

含釧死死捂住張霽娘的嘴,彎著腰將刀架在張氏的脖子上,惡聲惡氣威脅,「只要敢出聲,你必死!」

葉子窸窸窣窣的。

含釧心里「咚咚咚」敲鼓,深吸兩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含釧!」

灌叢里的聲音傳過來。

含釧手一抖,悶得一聲割破了張霽娘的喉嚨,手上感觸到一股子暖呼呼的熱流,猛地一抬頭。

呼——

是左三娘和齊歡。

齊歡正架在那凶神惡煞老嬤嬤的背上,叫她動彈不得。

臉蛋圓圓、眼楮圓圓的可愛小姑娘,正騎在一個老太婆的背上,盯著含釧眨巴眨巴眼楮,臉上還泛著果酒殘留的紅暈,「唉嘖!還真是你!剛我暈得迷迷糊糊的,听外頭有響動,兩巴掌把左三兒打醒,一路順溜著過來找你!又看這老嬤嬤賊眉鼠眼往外跑,我一個飛身撲過去,這才將她制服!」

含釧也眨巴眨巴了眼楮。

張三郎那狗兒子,何德何能!

小尚姑娘就是個能文的武狀元呀!

左三娘跑這麼一長段路,酒氣隨著汗消散了,再看含釧手里拿著刀,張霽娘脖子淌著血,一個像怒目金剛,一個像泥坑落湯雞。

左三娘眼珠子一轉,伸手把含釧拽了過來,揪住張霽娘的頭發,順勢往下拖,一邊拖一邊漫不經心給含釧揉了揉臉上被揪腫的那塊肉,「這是怎的?」

再看含釧耳朵被揪得紅紫一片,裙擺和衣裳濕噠噠一片,沾滿了泥沙,手上力道加重,扯著張霽娘的頭發隨手東南西北地四處拉拽,左三娘冷哼一聲,「不長記性!曹家姑娘敦厚,你便指著軟柿子捏?」余光瞥見了那水塘子,惡火心中起,「你倒是一招鮮吃遍天?是又預備讓曹家姑娘濕透了衣衫被人看呢?!大家伙都是圈子里的人,怎麼就你壞得入了骨呢!?」

含釧抹了把臉。

張霽娘捂著頭皮「哎喲哎喲」直叫喚。

含釧蹙了眉頭,神色有些恍惚。

半蹲著身子,披頭散發,頭皮被揪得發紅,脖子上還有道剌開血線的人,真的是張氏嗎?

夢里,那個將她壓得死死的,讓她喘不過氣的人嗎?

那個看上去尊貴得就像天邊的神仙的人嗎?

那個可以隨意決定她生死的人嗎?

含釧站在原處,如同一個沉默的旁觀者,看著張氏滿臉淚痕地捂著頭皮求饒。

面對夢里對小秋兒施暴的內侍,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做出反應;面對窮凶極惡的吳三狗,她可以一邊流血一邊死死咬住他;面對手段凶殘的裴七,她可以拼了這條命,與之同歸于盡。

可面對張霽娘,她總覺得心頭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

張霽娘就是她的鬼壓床,就是她的夢魘,就是她的心悸。

可如今

含釧手里緊緊攥住刻花刀,眼神從迷茫變得清晰,沉沉地吐出兩口濁氣,好似將積壓在胸口的那塊石頭徹底推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快與從容。

左三娘死死揪住張霽娘的頭發,听張霽娘直嗚咽,便不耐煩地扇了兩個清脆的耳光,怒斥道「閉嘴!」,緊跟著抬頭看含釧,「釧兒,你也甭心慈手軟,今兒個若不是你自個兒有股子憨力氣,死的就是你。現在說說看,如何處置」

「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含釧截斷了左三娘的話,緩緩抬起頭,露出了堅定的眼神,「她想對我的做的,她對那個無辜的小官之女做的,不多不少,如數還給她。」

含釧上前一步,拿起刻花刀,輕輕挑開了張霽娘的衣襟口。

張霽娘怒目圓瞪,仰著脖子,脖子上那道血痕已經凝固,本想開口怒斥,卻看著神色平緩的含釧、漫不經心的左三娘還有那個騎在嬤嬤身上的尚齊歡,粗粗地喘了幾大口,艱難地將怒斥的話頭吞咽下去,喉頭婉轉地變了聲調,「求——求你們——別」

識時務者為俊杰!

張霽娘眼眶里飽含熱淚,聲淚俱下,啞著嗓子,「我再也不敢了」

左三娘皺著眉頭,這廝慣會人前做人、背後做鬼,曹家姑娘一看便是純良敦厚之輩,莫被這骯髒表象給騙了才是!

左三娘張口想提醒,一抬頭,卻見含釧絲毫不為所動,挎下了張霽娘的外衫和里衣,扔在了水塘里,尚且給那張氏剩了一件薄薄的褻衣。

這妹子還行。

良善歸良善,該心硬的地方也硬得起來。

這樣才好,一味良善的人,要麼給自己惹麻煩,要麼給別人惹麻煩。

左三娘在心中暗自點頭。

張霽娘的衣裳一件隨著一件往下掉,不由得驚恐地驚聲尖叫。

含釧抬起眸子,「你叫,你叫得越大聲,外院的書生越容易听到你的聲音,就越容易往水塘來看。」

張霽娘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含釧蹲,撥了撥水面,張霽娘的外衫與里衣順著水的紋路漸漸向水塘中心飄去。

只著褻衣的張霽娘在風中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左三娘手一放,張霽娘順勢跪倒在地,驚恐地拿雙手遮擋住肩膀與胸膛。

含釧靜靜地看著她,再看了看越飄越遠的衣裳。

張霽娘滿面滿眼都是淚水。

看含釧、看左三娘、看齊歡的眼神里,有滔天的仇恨。

含釧微微蹲,認真地與之對視,眼神平淡無波,

「這是在英國公府,我不要你的命。若是你死在了這兒,英國公府平白為你站上風口浪尖,便是我的罪過。」

「你的衣服,就在水塘中心。那個惡僕,我們會帶走。你若有膽子淌水去拿衣裳,你便去。你若沒膽,就穿著這一身褻衣跨越半個英國公府!」

「比起那個因你而喪命的小官家女兒,比起差點落入你陷阱的我,你的處境已經好很多了。」

含釧深蹲下來,緊緊掐住張霽娘的下巴,「我不想惹事,但我也不怕事。張霽娘,我,不怕你。」

含釧抖動了喉頭,狠狠甩了甩頭,將所有的前塵往事,全部,全部交付東流。

「張霽娘,我不怕你!」

含釧回到罩房後,給自己灌了一茶盞的涼茶,一抬頭看到左三娘捶捶小腿肚子,又趴回了貴妃榻,而齊歡手上撐著下巴,眼冒星星地看著含釧。

「我原想將她一刀殺了!」

齊歡撐著下巴笑著輕聲道,「可又一想,若是她真死在了英國公府上,我這不是給自己惹了一身騷嗎?」

含釧听得略有失笑,埋頭再給自己灌了一盅涼茶。

「可不殺她也不是,殺了她也不是,怎麼處置她,倒真是個大問題。」齊歡伸手抓了把南瓜子仁兒,一邊磕瓜子,一邊贊揚含釧,「你這主意好,叫她穿著貼身的褻衣在原處待著!若是想要換衣裳,就要穿著褻衣穿過半個英國公府,僕從看見了,一傳十十傳百,唾沫星子都淹不死她!若是她要去撈水塘子的衣裳,勢必就要驚動角樓上的男賓,呵呵呵,一個小姑娘穿著褻衣在水塘撈衣裳,明兒個她不剃頭出家,我這尚字兒倒著寫!」

齊歡想了想,嘶了一聲,「若是她哭訴著告咱們,咋辦?」

含釧還未開口,左三娘閉著眼楮,擺擺手,「她敢告,也敢有人信呀。」

左三娘抿嘴笑了笑,手枕在腦後,怡然自得地躺在貴妃榻上,「我們為啥要這樣擺弄她?誰看見了我們擺弄她?英國公府的僕從?」

邊說,眼神邊瞥了眼罩房外,一直伺候著的那丫鬟懂事地站得八丈遠,就算長了雙順風耳,也听不到罩房內的談話。

左三娘笑了笑,伸手刮了刮齊歡的鼻梁,「你往後可是英國公府的三女乃女乃,相公身上擔著功名,哪個丫鬟婆子吃了豹子膽敢指認你?」

含釧抬了頭,坐在了左三娘與齊歡身邊,接過左三娘的話頭,「她不會告狀我們的。」

含釧聲音淡淡的,隨著那兩壺涼茶,心緒逐漸平復了下來,「就算告狀,也不可能給富康大長公主以外的人告狀。」

張霽娘看著三個人同時出現後,立刻能屈能伸,心中一定清楚若告狀,她們三人必定互相作證,此時此地,一個是英國公府未來的兒媳婦兒,一個祖爺爺配享太廟,一個的哥哥簡在帝心,都是京城圈子里炙手可熱的人家,誰會相信失了勢的大長公主府家的姑娘?

且這個姑娘,頗有經不得細查。

世上可沒有不透風的牆。

一細查,張霽娘手里攥著的人命,豈不是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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