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松瓤鵝油卷(下)

打更的聲音悶悶的,像從封閉幽深的井下傳來。

含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轉頭便向里屋看去——油燈亮堂堂的,孫太醫還在里間換藥,時不時傳來白爺爺低聲無意識的嗚咽。

是換藥疼的。

還能疼,就是好事。

總比整個身子都麻木了好。

徐慨看見小姑娘雙手交疊放在裙琚上,見里間無事,又將頭轉了回來,抿著嘴低著頭,只能看見精致好看的下巴和高挺小巧的鼻梁,那雙最漂亮最特別最與眾不同的上挑鳳眼藏在了氤氳著白霧的夜色中。

徐慨听見小姑娘輕輕長嘆了一口氣,這口氣長得好似要將眼前的白霧吹散。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盛夏的夜晚,靜悄悄的,有幾聲蟬鳴,持續不間斷,響亮又清脆。

含釧沒問徐慨為何要留下來陪她。

徐慨也沒解釋為何不回府。

兩個人坐在回廊的欄桿上,隔得不遠,卻也不曾靠近。

「咕嚕咕嚕——」

徐慨的肚子叫了起來。

含釧望過去,徐慨的臉「唰」地一下從下巴紅到耳朵尖。

「餓了嗎?」

含釧抿唇笑了笑,輕聲問他。

徐慨搖了搖頭,隔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抿了唇,「過時不食,夜里再餓,也不能吃東西,為免積食傷身。」

怪不得夢里,徐慨吃晚膳總是節制,夜里也從不加餐,她以為是他不餓,結果卻是因為這些刻板的要求。

含釧抬了抬下頜看著他,終是笑了起來了,「這是什麼荒唐的謬論?您說過時不食,孔子也曰,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天意是什麼?天意是你肚子叫了,便需要吃東西。」

徐慨看向含釧的目光有些詫異。

還知孔子曰?

含釧被氣得笑起來。

掖庭也要開課的好嗎!

禮、樂、雅、書、數有些在別院的女使還需學騎射、馬球和投壺,在掖庭里有會來事兒的女使四下打听做過總結,前朝聖人的後宮三十七人,十人為世家簪纓,十人為民間良家,其他的盡是宮中的女使或別院的宮人。在掖庭里學得好的,還有機會選進內宮做妃嬪身邊的掌事女使,再不濟出宮後開女學、受富貴人家的聘請也是一條光明路啊!

不過含釧算學得差的每每月試,都與阿蟬你抄我我抄你,最後的結果要麼阿蟬倒數第一,要麼含釧倒數第一,要麼二人並列倒數第一

含釧的自信,還是被白爺爺要進了膳房才漸漸起來了——書讀得不好,菜做得好,也是一條路嘛!

若沒有白爺爺,她不知她何為長處,更不知該如何應對未知的風險。

含釧剛剛展開的笑,慢慢淺了下去,扔了一句話,「您等等,兒去給您找東西吃。」

含釧翻身進了灶屋,看了看食材,還有幾塊雞脯,一兜子松子還有一罐子前些時日練出的鵝油,想了想拿面粉加入融化的鵝油揉成薄薄的面皮兒,松子放在火上帶殼烤熟後拆開碾碎,雞脯肉下水煮撕成絲兒,小砂鍋熱鍋不放油,將雞絲里的水分炕干,放入豆油、粗鹽、黃砂糖和胡椒粉,面皮刷上一層薄薄的蛋液,將雞絲放進去卷個小卷後上鍋蒸。

含釧就蒸了八個,她不吃,都給徐慨和孫太醫。

又拿熱牛乳沖了一杯玫瑰花露,下意識準備放糖,忽然想起徐慨不愛吃甜的,便訕訕然地住了手,頓了頓又想了想,玫瑰花露本就有澀味,就算過水過得再好,處理得再完美,玫瑰花露的澀味也需糖來掩蓋。

不放糖,味道少一半。

管他徐慨吃不吃甜的呢。

含釧兩個湯盅里都放了一勺黃砂糖,熱牛乳沖下來將玫瑰花露的香味徹底逼了出來。

含釧找了個雞翅木的托盤,把蒸屜和熱牛乳都擺在中間,走到回廊見徐慨仍坐在原處,又騰不出手,便輕「噓」了兩聲,「唉唉!做了松瓤鵝油卷和玫瑰花露熱牛乳,孫太醫也累了,我瞧著剛換藥換完,您要不也坐起來,咱們吃點東西補一補?」

徐慨听到兩聲輕浮的「噓」。

有點像喚狗。

算了。

她師傅還昏睡著,生死未卜,便不同她計較了吧。

徐慨埋了埋頭,站起身來,跟在含釧身後進了內室。

一股濃烈的嗆鼻的藥膏味和苦澀酸臭的中藥味。

孫太醫正在淨手,看含釧進來了,說起白爺爺的情況,「一直有些發熱,時而高熱時而低熱,用了冰袋和薄荷去熱,收效甚微。」

含釧把托盤放下,恭恭敬敬地遞了一方小軟巾。

孫太醫接過擦了手,搖了搖頭,「這熱是從老人家骨子里逼出來的,若是這熱能退,人就能醒。若是不能退」

含釧蹙眉,「若是不能退若是不能退,是不是就醒不過來了」

夢里的小秋兒便是這樣的!

被板子打得血肉模糊,拖出去燒了一整夜,第二天就沒了!

含釧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腿一軟,險些將托盤砸到了地上。

徐慨清咳一聲,眼風掃向孫太醫。

孫太醫剛想說話,卻見徐慨的眼神,話在嘴邊轉了個方向,「那倒也不是,您師傅有一點好,如今還能喂得進去吃食和藥,這一點便勝過了千千萬了。」

含釧松了一大口氣,輕輕點了點頭,扯開一絲笑,「您不知道吧?白爺爺在內膳房便是體型最大最壯的,全賴他老人家肯吃東西,若是不愛吃東西的人在膳房也活不出來——瘦津津的連口鍋都拿不起來」

含釧回過頭找托盤,徐慨順勢自然地將托盤舉到含釧眼前。

含釧將玫瑰花露牛乳遞給孫太醫,再請孫太醫坐,「您一天沒吃正經飯,您嘗嘗看兒的手藝,等師傅好了,兒叫師傅給您炒一鍋最正宗的辣子雞與過水魚。」

說著便將蒸籠屜打開,香氣混合熱氣揚得老遠。

孫太醫看含釧和那閻王雙眼通紅,盡是血絲,心里「嘖」了一聲。

這冷名遠播的閻王,竟也能為一個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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