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豆麥醬(上)

六月中,天兒熱得像蓋上蓋子的蒸屜,含釧躺在雕花床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徐慨歪著頭,一雙眼楮亮晶晶看著她的樣子。

風吹動院子那棵長勢良好的柿子樹簌簌作響,葉子與枝椏交疊在一起,成就了沙沙而輕快的響聲。

含釧緊緊閉上眼,再翻了個身,隔了一會兒,猛地坐起身來,翻身趿拉了鞋,準備去點一柱安神香助眠,嘩啦了一根火柴。

火星點亮了狹窄的方寸之地。

跳躍律動。

含釧看著那一小簇火苗兒,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在夢里。

安哥兒正丫丫學語,也是這麼熱的天兒,也是夜里,也有油燈閃爍的光亮,徐慨難得抱起安哥兒,小女乃娃藕節一般粗細分節的胳膊被徐慨輕輕握在手里。

「叫,娘——娘——」

徐慨抱著安哥兒面向她,輕聲輕氣地告訴安哥兒怎麼叫「娘」。

那晚的燈光也很美。

律動而跳躍,點亮了她眼前的那一片天。

又是一陣風吹來,柿子樹沙沙作響。

含釧一個激靈,眼前的火柴快要燒光了,發散出一股硝煙與木頭燒焦的味道,含釧愣了愣,鼓起腮幫子一下子將那股火苗吹熄滅了。

整間屋子又變得黑  、靜悄悄。

含釧一晚上醒了夢、夢了醒,夢見了院子東南角的那株柿子樹結果了,紅彤彤圓滾滾的柿子墜滿枝頭,又夢見姑蘇城的小橋、流水和青瓦屋檐,剛要夢醒卻如同被人推下山崖似的,一下子又重重地跌入了另一個夢境。

含釧沒睡得安穩。

徐慨睡得很香甜,香甜得第二日清晨,冷著臉吩咐小肅叫人進來換被褥。

徐慨腦子暈暈乎乎的,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熱的龍井茶,頓了頓,「昨兒個我喝醉了,賀掌櫃沒送醒酒湯?」

小肅弓著腰,耷拉著腦袋,眼楮稍稍抬了抬。

還送醒酒湯?

人賀掌櫃直接下了逐客令,打了烊就別去吃飯了!

自家爺也是著實好玩兒的。

橫眉冷對不許他漏了風聲,千方百計斥巨資請了告老還鄉的孫太醫,還非得讓人裝成江湖游醫去「時鮮」瞧病千叮嚀萬囑咐不許他告訴賀掌櫃,如今可好,兩滴貓尿,啥都招了。

招得他是進退兩難,在賀掌櫃跟前只能故弄玄虛,否則壓根圓不回來!

如今咋辦?

他就看著,自家爺如今咋辦?

幸災樂禍加痛心疾首的語氣必須藏好。

小肅背弓得越發彎,「您您都記不得了?」

徐慨看了眼小肅,面色一滯,放了茶盞,沉聲道,「說。」

徐慨的語氣太過凝重,小肅快跪下了。

「您昨兒個給賀掌櫃的說了紅玉髓、鐘家、勇毅侯府的事兒」小肅埋著頭,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地面,「許是沒說完,可賀掌櫃的如此聰慧,必定順藤模瓜猜到幾分。奴奉命接您時,賀掌櫃的還逼問了奴,這些事兒的來龍去脈。」

小肅提起衣擺,「噗通」一下跪下,「奴一點兒也沒說!看賀掌櫃面色不太好,奴攙著您便回府了!」

小肅說完,半天沒听見響動,也不敢抬頭,借著擦額頭汗的機會,眼風飛快地瞥了眼徐慨的臉色。

很好。

自家主子爺臉都黑了。

一只手正揉捏著鼻梁,嘴巴抿得緊緊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小肅等了半天也沒等來自家主子爺的吩咐,見徐慨略微抬了抬手,便趕忙起身服侍著更衣、沐浴。

徐慨出府的時候走得極快,如今勇毅侯府裴家大事一了,聖人順勢將他從戶部撤出塞進了吏部,將二皇子端王放到兵部,三皇子恪王入刑部,除卻端王,他與恪王都輪了一遍,六部雖在一起,每個部門之間卻相隔甚遠,戶部與國子監相鄰,他每日坐馬車去上差即可,如今在吏部,吏部尚書左先生是位勤儉自勉的老生,家住煦思門坊口往東,尚且日日行路上差,他初來乍到,雖是天潢貴冑卻也不好日日馬車出行——免得落人口實。

往日走路上差還挺高興,因為要途徑胡同尾巴,也就是「時鮮」。

今日走,徐慨行如疾風,走得飛快,大步流星地從「時鮮」大門一閃而過。

不好意思倒是其次。

主要是不知道,他同含釧究竟具體說了什麼?

他不至于說什麼胡話吧?

徐慨站在吏部門口反復想了想。

應當是不至于。

他與三皇子相約「時鮮」用餐,是為賀三皇子親事大定——定了定遠侯許家的嫡長女,據說是位賢良淑德且溫文典雅的姑娘,其父許長印如今外放出去,時任四川承宣布政使司,駐成都府,是京中功勛世家里難得的實權派,待外放歸來,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這事兒本就不太下酒,就這麼,他能喝醉?

噢。

三皇子自己也拿了兩壺酒來,說是自家酒窖釀造的糧食烤酒,雖不辣口,後勁兒卻足,他喝時無事,喝完坐在原處卻腦子嗡嗡的

如今怎麼回想,卻也無法想起他究竟說了什麼。

徐慨在吏部門口磨了許久,終是沉了沉,轉身進了吏部大門。

他在含釧身上花費的時間,太多了。

無論是伸手幫忙,還是思考,還是單純地想念

這些時間,早已超過,他數年來對某一件事所有的關注。

三皇子賜婚後,接著應當是大皇子。

二皇子的婚事還在聖人的考量之中,大皇子之後恐怕就是他。

封王賜府邸,緊跟著就應當是賜婚。

賜婚

徐慨緊緊抿了抿嘴唇,再低頭看手上歷年名冊,只覺這一個個簪花小字糊成一攤爛賬,理也理不開,拆也拆不清,反倒叫人心里堵得慌。

含釧清早起來睡了個回籠覺後,倒將這些破事甩到了腦後,只覺神清氣爽——有些事,只要沒說開,就如同生米下鍋沒開火,悶再久,就兩個字兒,沒熟!把沒熟的事兒翻來覆去地想,煩惱的是自己,煩惱來煩惱去,頭發會掉光光的!

含釧拎著菜籃子,帶上小雙兒,牽著小乖,哦不,牽著驢,逛東郊集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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