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雲松糕(下)

徐慨走進內屋時,入目便是一個極其詭異的場景。

小姑娘穿著一件單薄的肚兜,單手拖著一支長劍,滿臉是血,肚兜上也是血,腳邊直立著裴七郎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從發難到現在,不過十來個呼吸的時間。

就這麼短的時間。

賀掌櫃手起刀落,砍死了裴七郎?

徐慨握劍的手緊了緊。

黑影人緊跟著徐慨。

徐慨立刻擋在門口,單手月兌下披肩,一個回手將含釧完完整整地籠在披風之中。

「出去!」

徐慨側眸沉聲低叱道!

含釧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個機靈,手上的長劍「 當」一聲砸在地上,轉過頭卻看見了徐慨那張臉。

是真的還是假的?

含釧伸出手拍了拍徐慨的臉頰。

直到看見徐慨臉上出現了一個清晰的血手掌印。

噢,原來是真的啊這個念頭闖入含釧腦海的同時,含釧目光沒有防備地落在了裴七郎頭身分離的尸體上,沒有頭的身體如斷了線的木偶人,斜靠在牆角,斷掉的頸脖處大股大股地涌出黯紅的血液!

「嘔!」

含釧頭腦根本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率先作出了反應,「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晚上沒吃飯,如今吐得全是粘稠青黃的膽汁。

含釧一手扶著牆,一手捂住肚子,彎著腰吐了個昏天黑地。

嘴巴里有血液腥甜的味道,有膽汁苦澀粘稠的口感,也有從腸胃翻涌而上的酸澀氣味,含釧吐得滿眼含淚,吐到胃中發空,嗓子發啞,手在牆上胡亂地模索,下意識地想攀扯住什麼。

徐慨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只絹帕遞到含釧手里。

帕子干干淨淨的,他都不曾拿出來擦拭臉上被含釧拍出的那個血手印。

含釧一把握住帕子,吐得再也吐不出來任何東西,目光呆滯地打了個擺子輕輕抬起頭來,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身首相離的裴七身上。

眼前突然一黑。

是徐慨的手掌虛蒙住了她的眼楮。

「別看了。」徐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有點近,又好似虛無縹緲地遠在天邊。

「別看了,你不殺他,我也會動手,認真算起來,人也不是你殺的。」徐慨語氣無半分起伏,若只听語調卻不會知道他正在安慰含釧,「你無需有絲毫介懷,他本就該」

「他本就該死!」含釧渾身上下都是傷口,脖子上的刀傷凝固成了血痂,手上因用了大力氣,手腕酸痛得抬不起來,可小姑娘的眼神卻從剛剛的迷惘呆滯逐漸變得明亮有光,一手扶在牆上,一手死死捏住那張帕子,咬牙切齒道,「他一開始預備將我解決後,明兒一早剝光了丟到煦思門口,他丟的顏面要通通在我身上找補回來!」

含釧鼻腔酸痛,眼淚終于一簇接著一簇,一行接著一行順著面頰砸落下來。

剛剛未曾落地的眼淚,如今翻了一倍噴涌而出。

「憑什麼!」

含釧低聲怒斥,「憑什麼!憑什麼!任何人的命都不賤!都是有了今生無來世的!他憑什麼可以不把別人的命當做命!憑什麼以戲謔玩笑的語氣和做法去決定別人的命運!」

含釧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您知道,他剛剛說什麼嗎?!他說,裴家勸他,這次發泄了怒氣,往後的日子就好好地過,別在日日活在怨懟憤怒中」

含釧一邊哭,一邊笑起來,「簪纓勛貴,不高興了,不計成本地撒了氣便可成親、生子、入仕、升官繼續過他平安順遂的一生」

張氏如此,裴七如此

世間將人的命分為三六九等,有的厚,有的薄,有的長,有的短有人的命注定坎坷曲折,有人的命只會寬敞平坦。那些命途坦蕩的人兒,將一小塊指甲殼大小的石頭看作人生路上最大的障礙,不惜一切代價地扔出去,變成碩大的巨石將命薄的人壓得半死。

小姑娘淚流滿面,緊緊握拳,沒有劫後余生的欣喜,只有對不公憤懣的質問。

徐慨靜靜地看著含釧,他明白這種感受。

無論怎麼努力,有時皆如螳臂當車。

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勸慰。

正如他不知,該如何去勸慰自己所受的不公。

徐慨輕輕吐出一口氣,未帶遲疑地伸出雙手,將含釧圈攬在懷中,轉身將小姑娘帶出了這間充斥著血腥味的屋子。

月色很美。

徐慨低下頭,將披在含釧身上、他的披風系得緊緊的,手指很注意地避開了含釧頸脖上的傷口,眼神卻無法忽視含釧白如凝脂的肌膚。

徐慨刻意地避開眼神,沉吟半晌後方輕聲道,「命途流轉,誰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笑到最後。你眼中,他當今的風光,只若隨時飄散游走的浮雲。你眼中,他如今的落魄,也只是時光長河中不足輕重的水花。」

含釧緩緩抬起頭,看向徐慨輪廓分明的側臉。

他身後還背著一把弓箭。

那支射穿裴七肩膀的箭

是他

徐慨的手,還虛放在她的肩頭。

隔著披風,她能感受到徐慨手心的溫度。

而他如今,在寬慰她

「裴七郎絕對算不到,今兒個會死在白石觀。勇毅侯爺,也決計無法想到,今天的晚膳是他最後一頓飯。」徐慨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有一夜顛覆、男丁皆亡、女眷沒入官妓的宰輔之家,也有一個上午便被抄家去爵,流放千里的丹書鐵券從時間的長度來看,命,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含釧听得似懂非懂。

只覺哭了一場,听了徐慨的勸慰,情緒已好了許多。

徐慨說完這番話便陷入了沉默,許久之後方抬起頭,「小肅,燒了這兒。」

道家清淨地,既不清淨,又何必再留。

沒一會兒,天際盡處騰起了紅紅的火苗,躥上天空,將蓋在天上的松軟的雲,映襯得像極了綿軟蓬松的雲松糕。

含釧仰著頭看天。

徐慨側過臉看她。

含釧感受到了注視,轉過頭,目光與徐慨撞上,交織在一起。

不做妾,做他的女人,可好?

徐慨喉頭微動,耳邊卻響起了那夜瓷碗砸碎在地上清脆的聲音。

罷了。

有這個念頭,便是對她的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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