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叫花雞

入夜時分,東堂子胡同尾巴六盞油燈,兩盞高掛門廊,兩盞斜倚青牆,還剩兩盞被磨好的小木岔上,照亮等待翻台的人磕瓜子兒的道路。

在目光的簇擁下,張三郎為首,帶著一溜子人浩浩蕩蕩地來東堂子胡同,啥話都還沒說呢,巷口招待的那雙髻小丫頭便語笑嫣然地迎了上去,「您來了!里屋坐!給您特意留的大桌兒!酒和菜都備下的,只等您來就端盤上菜!」

巷道里有不服氣的,嚷著,「‘時鮮’出了名的不留座兒不插隊,怎麼著?一見到英國公家的公子,啥規矩都破了!」

小雙兒提起油燈,把不服氣那人的臉照了個透亮。

張三郎嗤笑一聲。

紈褲也分三六九等,就江家那小子兒,日日出了邀月閣便是憐星樓,懂個屁的吃食!

排「時鮮」的隊,不就是燒個熱灶,好在北京紈褲圈里有談資嗎?

是真來吃東西的嗎?

我呸!

張三郎正準備說話,身邊那小丫頭卻開口了。

「食肆開門營的八方客,只因廟小金身瘦,容不了如您一般這麼多的大佛,這才勞您等上一等!咱掌櫃的,又是油燈又是篝火,又是古法的瓜子兒又是焦炸的焦圈兒,生怕沒伺候到位,您在這兒等,掌櫃的也急在心里頭。」

小雙兒提拎著燈籠,「只是張三爺可是咱這食肆頭一位客人!咱掌櫃的在寬街擺攤兒賣煎餅時,就承蒙了三爺的照料,您有所不知,咱掌櫃的做的一個十文錢煎餅便是張三爺買下的!大家伙兒有貴有賤,可都是在這皇城根下長大的敞亮人兒,都是北京的爺們兒,您說,就沖三爺這份知遇之恩,咱家掌櫃的能不備下好酒好菜,好好招待嗎?!」

得 。

嫌張三郎插隊的也不說話了。

是人張三郎有眼識到了金瓖玉,如今就該人拽氣!

排隊的喲呵一聲,老老實實地回去坐下等。

張三郎把頭高高昂起,氣兒喘得都比往日粗三分,帶著一行人大搖大擺地進了食肆,一見含釧便「哎喲」一聲,「排面!有排面!」又夸了小雙兒,「您那丫頭也是這個!」

張三郎比了個大拇哥兒。

小雙兒臉紅彤彤的。

含釧抿嘴笑起來,幫著斟了茉莉蜜茶。

就知道張三郎喜歡!

含釧眼色掃了一眼,沒見著那閻王,盡是幾個白女敕女敕的小伙兒,心下大定,從從容容地介紹起今兒個的菜式,「晌午三爺過來定桌,說是要烤羊腿和幾款魚,兒再加了幾樣新式菜,今兒的葵菜和雞子都挺新鮮的。各位客官若是吃得好,是兒的本分。若是吃得不好,一定要同兒說一說。」

小娘子膚白面女敕,烏鬢紅唇,穿的是窄袖麻衣,可一雙細長的美目卻頗有勾人魂魄的意味。

紈褲們素日美人兒見得多了,可這個尤其美。

許是想到是食肆老板娘,便總覺著比那些個或安靜穩重,或嫵媚妖嬈的美人兒更勾人。

那些個千金淑女,知道自個兒美,便自持傲氣,昂著頭跟只撲了紅嘴唇子的大鵝似的。

有句話咋說來著?

美而不自知,方為絕美。

裴七郎撞撞張三郎,「您自個兒老實說,是來吃菜的,還是來看美人兒的?」

張三郎一臉愕然,「美人兒?」四周轉頭看了看,都是些大老爺們兒,要不就是大老爺們兒帶著自家大老娘們兒來吃飯,「哪來的美人兒?」

裴七郎笑起來,「食肆老板娘!不就是個大美人兒嗎!穿著窄袖束腰,腿長腰細。臉上雖不著脂粉,卻頗有些天然去雕琢的意味。」

越說越興奮,再撞了撞張三郎的胳膊肘,「你看到老板娘的手腕沒?骨量勻稱,腕間的皮肉如同白玉一般,也不知模起來」

張三郎蹙了蹙眉頭,他很不喜歡裴七說起含釧的語氣,抿了口蜜茶,不客氣地打斷了裴七郎的話,「賀掌櫃是廚子。」

張三郎加重了語氣,「美人常有,好大廚卻不常有。既帶你來吃飯,便是吃飯的。你會品評三公主、五公主妍與丑嗎?你會品評你的姊妹相貌身量嗎?退一萬步說,你會品評國子監哪個夫子胡須更好看嗎?」

吃飯就是吃飯,吃飯比天大。

手藝人靠手藝吃飯,又不靠皮相吃飯。

如此說話,太不尊重。

張三郎蹙著眉,很認真地生氣,「你若想好好吃飯,便再也別說諸如此類的話。」

裴七郎被鬧了好大一個沒臉,當即便拍了桌子要與張三郎理論。

都是一個圈子的紈褲,垮著個臉教訓誰呢!

桌上,和稀泥的和稀泥,打圓場的打圓場,這才將兩人的爭執摁了下去。

沒一會兒便上了菜,先是口味清淡的前菜,芝麻醬涼拌葵菜、蜜汁鴨脯、干椒鹵牛肉、油醋苣菜,跟著便上了近日走得紅火的辣子魚丁、松鼠鱖魚、鹽焗兩頭鮑和炙烤羊腿。

含釧親端上桌一個碩大的黃褐色泥土包裹煮的鐵盤。

在桌子旁邊,拿小銀錘把表面的黃泥敲碎成幾大塊兒,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干荷葉,含釧斯文地拿起銀夾將干荷葉剝開。

一打開泥殼和荷葉,滿屋飄香,一股無論在何處都無法被忽略的肉香,撲鼻而來。

是一整只雞!

雞皮金黃出油,汁水爭先恐後地從肉與皮之中涌出。

含釧手腳利落地將雞分成八人份,放在小碟碗中,又配以粗鹽與芝麻香油,僅此兩種佐料。

「這個雞被稱為‘叫花雞’。」含釧笑著介紹,「相傳前朝聖人微服私訪,走到偏僻小徑,看到一個乞丐模樣的人正在地里挖土,沒一會兒便挖出了這樣一個大泥球。乞丐拿手把泥球砸開後,聖人便聞到了一股奇特的肉香。乞丐好心分了聖人一只雞腿,聖人一吃,入口酥爛肥女敕,遂大喜賜名‘叫花雞’。」

這是含釧在後院做好烤灶後,新推的菜式。

今兒是第一天見客。

雞子是選的鮮女敕的騸雞,不太老也不太小。

佐料便恰如婦人的衣裳首飾,有的女子貌若天仙,也善于涂脂抹粉,可若穿著破爛,便是西施在世也難以凸顯其美——這就是作料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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