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再吃金乳酥

張三郎是老饕了,一張嘴吃遍京城,吃得多,偏生長不胖——萬千閨閣少女的夢。

也只有他,敢偷模拿吃食來國子監。

夫子罵他,他便裝暈,直呼腦袋痛,得吃東西續命。

請了大夫來看,大夫捻著胡子下了定論——張三郎血淡,餓不得,想吃就吃吧。若真餓厥過去,英國公老夫人打上國子監,比張三郎在國子監吃東西,更丟臉。

國子監監丞愁眉苦臉地想了想,決定兩害相權取其輕——自隋、宋,至魏,張三郎監生成為了太學四百年,頭一位獲準課余進食的天選之子。

上了兩堂之乎者也,肚中卻空空如也,兩盒金乳酥大喇喇擺在桌凳上,監生們涌過來,一人一個拿了,入嘴當即贊不絕口。

「不錯不錯!」

「比白奎樓的糕點還好吃幾分!」

「入口即化!三郎,明兒個幫我帶兩盒送府上,我給家中小兒嘗一嘗。」

張三郎被簇擁在花團錦繡中,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程度的滿足,樂呵呵地瞅著甲學里同流合污,哦不,其樂融融的場景,十分欣慰。

有監生一邊吃,一邊拿起牛皮紙盒細看,看見了「時鮮」二字,「沒听說京里開了家名喚‘時鮮’的食肆呀?」拍拍張三郎的肩頭,「小門小戶的東西,你也吃得進去?若說好,還是白奎樓的糕點厲害,百年老字號,排面也大,您拿這名不見經傳的東西糊弄咱,忒缺德了。」

呸!

你可以說我學問不好,可你不能說我看吃食的眼光有問題!

張三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沒見識的玩意兒!

「‘時鮮’雖只是寬街上的游攤,可手藝絕不輸任何一家酒肆。白奎樓的點心,爺我也吃過,馬馬虎虎還行吧。匠氣太重,千人一面。」張三郎拿起一只金乳酥,「知道這金乳酥是什麼來頭嗎?」

監生們統一節奏搖搖頭。

張三郎冷哼一聲,「金乳酥可是內造的好東西!方子只有內廷才有!幾朝的御廚改方子定方子,才有了如今的金乳酥!給白奎樓三十年,都不定能復刻出一模一樣的方子來!」

張三郎把金乳酥拿高,一層一層地分析,「如何將酥皮炸脆卻不干?如何將餡料調得香甜卻不膩?如何把紅曲粉面調得如此嬌女敕鮮艷?這可是上御案的東西!容不得半點馬虎勁兒!

「就這兩盒金乳酥,還是爺憑著和老板娘的關系才走後門定到的,你若不好這口,不吃便是,何必口出惡言!」

那監生笑起來,「你說內造便是內造?我還說白奎樓的小天酥是放在王母娘娘眼前的好東西呢!」

監生們哈哈笑起來。

張三郎這混不吝的,讀書沒出息,吃飯倒有幾分講究。

北京城里紈褲多,就這小舍監里都各有各的紈褲,可英國公府的紈褲,卻是個中翹楚——不入勾欄院舍,只進食館酒肆,口月復之欲是最低等的,大老爺們天天溺于口月復之快,不怪眾人瞧他不起。

張三郎氣得臉都紅了,余光捕捉到一枚清冽冷峻,從不多言的皇家貴冑,把剩下的金乳酥往那處一推。

「四皇子,您嘗嘗!您嘗嘗,是不是內造的味兒!」

眾人皆止了笑頭,舍內無比靜謐。

挑釁那監生與同窗交換了個眼神,面上的神情稍稍收斂了幾分。

國子監本是太學,五品官以上的官宦、勛貴世家出身子弟可前來進學,各布政使中了舉的學生若名次靠前,或家中有錢有關系,也可到國子監進學,當今聖人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善革新圖治,更敢創新爭先,聖人朱筆高批,宮中年滿十四的皇子皇孫皆出宮進太學,與監生舉子一塊兒念書。

故而如今幾位年長的皇子便分散在太學上課。

他們小舍運道不好,沒分到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嫡出二皇子和曲貴妃所出的三皇子,偏偏來個老四

這四皇子沉悶寡言,朝來夕走,除卻學業上的討論,從不參與他們這起子所謂「所謂勛貴紈褲」閑聊臭屁

傲什麼傲呀!

不知道的敬你一聲「四皇子」,知道的背後咋喊?

「洗衣服生的種!」

人二皇子生母是龔皇後,三皇子是曲貴妃,八皇子是長樂宮淑妃娘娘所出,就算九皇子過了世的母妃王美人,雖家中不顯赫,卻也是正正經經的官宦人家出身。

四皇子可倒好。

母妃順嬪是浣衣局出來的!

娘家是山西太原經商賣布的人家!

我呸!

就沖這家世,有什麼好倨傲的!

也就是如今的聖人手上把得牢,一登基便將世家摁了下去,若還在前朝,勛貴世家橫行,就算他姓徐,也得給他們兄弟研墨提筆!

眾人不言語。

四皇子徐慨看了一眼牛皮紙盒中的最後一顆金乳酥,玲瓏精致,和御膳房做的不同,同樣的花型,王師傅如芙蓉待放,這一顆卻如含苞待放的清荷

很漂亮。

那監生見徐慨久久沒入口,譏諷張三郎,「四皇子也不吃來路不明的窮酸貨」

他話還沒說完。

徐慨便將金乳酥放進口中,做得小小的,一口一個剛剛好。

很好吃。

徐慨面無表情地咀嚼,越吃越驚訝,越吃越驚艷,這是內造的味道,這絕對是內造的味道,甚至在處理酥皮的甜膩程度上比王師傅做得更精細。母妃順嬪愛好吃甜,他在承乾宮吃過幾回御膳房出的金乳酥,入口好吃卻不耐吃,吃過一個便心頭發膩,需灌下一盞濃茶方可解膩。

他以為是他不愛吃甜,才不愛吃宮中風靡的金乳酥。

可如今,他吃完這一顆,甚至還想再來一顆。

徐慨吞咽下。

張三郎目光灼灼地看著徐慨,「四皇子,您說好吃嗎?是內造的味兒嗎?」

徐慨沒立刻開口,不緊不慢地將書本筆墨收拾進竹筐中,「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張三郎喜好這一口,白五郎又何必詆毀旁人心愛之物?損人不利己,失智失信。」

他不愛好口月復之欲,可他也不能阻擋別人追求口月復之欲。

何謂自由?

此為自由。

徐慨把竹筐提在手中,不曾理會諸人目光,朝張三郎笑了笑,「金乳酥很好吃,比御膳房制出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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