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桂花

晌午過後的菜場,人潮已漸漸散去了,打盹的攤販斜靠在柱子邊浮生偷閑。

菜場是京兆尹管轄得較嚴苛之地,距離不遠的地方便有一處校所,有京兆尹衙內輪勤值班,人員進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釧看著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淺不一的紅印子,有些無語。

如她這般日日要來的攤販,能不能行行好,給她辦張年卡呀?

這紅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淨——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贊她食材新鮮。

不知道的以為她濕氣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釧心里月復誹著。

菜場管轄得這樣嚴苛,大約是因為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許多酒肆、飯館都在此處進貨上貨,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東西,京城便亂了。

含釧心里胡思亂想著,挎著籃子漫無目的地閑逛。

用兩人合抱的樹干做柱,低低垂下蔥蘢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東郊菜場,太陽天陽光斑駁地透進來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陰雨天,密不透風的枝椏將雨滴盡數擋在外面,棚中點起幾束不怕雨的杉樹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兒好,含釧在菜場逛一逛,心里那股頹唐漸漸消散。

菜場里有許多可可愛愛的小菜,江浙運來的雍菜、蓴菜,白女敕女敕的菘菜,無土栽培綠哇哇,水靈靈的豆芽菜,傘柄上還帶著泥的各色菌菇

還有許多香料。

大多都是從蠻幫傳來的,入鄉隨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東西,攢碎灑在肉類上,只需簡單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與肉香味可以實現完美的融合。

含釧漫無目的地逛著,平日里買慣的店家姓賈,號稱姓賈,貨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頭碩大的肥豬兒掛在梁上攬客,攤兒上切著大塊大塊的紅肉,邊上耷著幾只還沒去皮的野兔。含釧稱了五斤半肥半瘦的豬肉,賈老板順手割了一大塊板油塞進含釧竹籃子里,「明兒個要進些魚,給你留點兒?」

魚肉做餡兒,容易老,不好吃。

做魚糕倒是好東西。

含釧笑著點點頭,「謝謝賈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鯉魚,便給我留兩條吧。」

賈老板吆喝一聲,「得 !」他知道含釧在寬街擺攤兒,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這茫茫東郊菜場里發現好東西,努努嘴,讓含釧到西邊去,「那頭來了個小姑娘,從山里來的,今兒個一早背了個大竹筐,滿滿兩籮筐的桂花兒,擺了一上午了沒人買,大家伙買了不知道干嘛」

含釧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麼?

含釧一邊想著,一邊朝那處走去,賈老板沒說錯,確實是滿滿兩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細,都是挑的大朵兒的、顏色清麗的,花瓣邊邊角角沒有黃、沒有破損的。

含釧還沒走近,便嗅到了甜得發膩的桂花香。

單從品相來看,這些桂花兒是好貨。

賣貨的小姑娘不過七八歲,瘦得很,胳膊還沒棍子粗,雙眼紅彤彤的,一看就哭過,雙手緊緊攥住兩個大竹筐子,約莫是覺察到有人走進,小姑娘打了個哆嗦。

「你的桂花,怎麼賣?」含釧笑著問。

小姑娘驚慌地抬起頭來,「二十文錢一筐」

在東郊菜場,二十文錢一筐賣桂花兒?

誰會買?

桂花是能入菜,可鮮花入菜非常講究手藝。

花嗅起來噴噴香,可加熱過後通常都很苦很澀,十分不好處理。且花的賞味期非常短,今兒個買的鮮桂花,明兒個就蔫了壞了,這二十文錢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會控制在純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潤,處理鮮桂花耗時耗力,顯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潤期待。

小酒肆更不會買。

原因很簡單。

小酒肆的掌勺師傅,不會處理這種棘手的食材。

含釧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圓,可以嗎?」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釧反悔,迅速站起身來把兩個大竹筐子往含釧身邊一送,「兒給姑娘送貨到家吧!您還掛著竹籃子,背不動的!」

送貨到家

含釧腦子里電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閃過。

身後傳來了一個溫和驚喜的聲音。

「賀娘子!」

含釧回過頭,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見他一身青色綾羅文琦,黃、綠、赤織成練雀三色花錦綬,帽冠銀白,整整齊齊的當差打扮,又想起菜場門口特設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來胡大人許是輪轉到此處執勤罷。

含釧笑盈盈地福身行禮,客客氣氣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東郊當值呢。」

胡文和挺高興的。

被輪換到菜場當值,哪個爺們兒高興得起來?

可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張熟悉的臉,他不由自主地高興起來,見含釧手上提著大籃子,跟前還放了兩個大竹筐,便道,「要下值了,賀娘子也采買完食材了嗎?」

想起含釧開業時送來的四色禮盒,不免微微笑起來,「賀娘子廚藝精湛,如今小攤兒在寬街小有名氣,有兩三個同僚日日買您鋪子里的餡餅,帶到衙內來吃。主官昨兒個嘗了一個,贊不絕口,稱贊比宮里的手藝還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還挺有錢的,十文錢一個的餅子都能日日買

含釧笑起來,「也是托您的福,若沒您幫忙,小攤兒難開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含釧有些著急,她還得回去處理桂花兒。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邊,隨時準備背貨。

可胡大人一點兒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含釧抿了抿鬢發,垂了垂頭便不再說話。

靜謐了片刻,胡文和這才反應過來,把腰間的錦綬取了下來,遞給不遠處當值的同僚,一手一個把地上裝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們兩個姑娘背不動,我幫你。」

含釧頗有些窘迫,剛想說話,胡大人卻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擺快步追上前去。

前頭的身影走得快極了,壓根沒想等她,三步兩步走街串巷,便進了鐵獅子胡同。

胡大人輕車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門前。

含釧很詫異。

卻見那胡大人拍了拍錦袍上的灰,轉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門走去,正欲推門而入,卻想起什麼來,轉過頭笑道,「鄰里鄰居,往後別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醫

胡文和

含釧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原來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醫的孫兒呀。

含釧撓了撓腦袋,一手挎起竹籃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過身拽著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這樣的筐子,她至少還能提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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