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渾水豆花

白斗光,以為自己听錯了,「啊」了一聲。

含釧雙手在腰間的圍兜布上擦了擦,語聲堅定地再問一遍,「淑妃娘娘,可有資格決定我是否出宮?」

如今的局勢,不是出宮,就是去承乾宮順嬪處。

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含釧記得徐慨曾經給她講過一個故事,壁虎如果遇到危險,會撇下自己的尾巴,斷尾求生。當時徐慨告訴她,她人小力氣小,遇到事情就要逃跑,先逃跑再向他告狀,別擰勁兒、別逞強

阿彌陀佛,她向來跑得比誰都快,慫得比誰的姿勢都標準。

白斗光想了想,沉吟道,「淑妃娘娘乃四妃之一,如今位份僅在龔皇後與曲貴妃之下,照理說,若淑妃開口,事成的幾率不算小爺爺我豁出臉皮去,看看能不能求個恩典。」

含釧趕緊擺手,「您別去!」連忙打消白爺爺這念頭,「主僕恩情,算之有數。師傅,您年歲大了,四喜的爹身子骨不好,要拿人參養著,也得月月請太醫上門診脈這些說起來都是逾矩的,為啥淑妃娘娘給您破了例?還不是為了這一番主僕恩情!」

「如今,您若為了我,去向淑妃娘娘討恩典。淑妃娘娘或許會給。可之後呢?萬一您有急事要事,需要再求恩典呢?到時候,淑妃娘娘只會覺得咱們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了一,還想要十!」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含釧努力將脊背挺直。

這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韁繩了!

只能背水一戰!

「我自己想想辦法吧。」含釧心里也打著鼓,說來也慚愧,夢里現實加起來兩輩子,她著實沒為自個兒、為別人認認真真謀劃什麼。

當初若是徐慨不死,她恐怕仍將腦子放進胃里——吃了就算思考了。含釧細細捋了一遍,事關體大,含釧決定對白爺爺緘口不言,若是出了岔子,她一個人扛,「師傅,我心里明白的。」

白爺爺還想說什麼,卻被下廚的小太監叫了去,只留下一句話,「凡事多想,凡事有師傅!」便一瘸一拐去了下廚。

含釧也回了灶台,雙手撐在灶台上,將花糕復炸一遍交了差。

晚膳時,張姑姑笑盈盈地過來,「當初釧兒這丫頭進掖庭,天庭飽滿,膚白細女敕,我瞧著就不是這兒留得住的人,如今」張姑姑捂著嘴笑,「往後,釧兒若是得了前程,且記得這群同過甘苦的老伙計才行!」

大家伙兒都含了抹心照不宣的笑。

也有酸溜溜的宮女兒,扯著嗓子敲邊鼓,「瞧張姑姑說的!釧兒姐姐有運道,那也是那鍋粥攢下的福分!和臉和皮有甚相關?」

好事的太監忙接過,「你懂什麼?色香味色香味!就連做菜,都是‘色’字放前頭!釧兒的臉皮,在掖庭里可是數一數二的,怎麼著也能算道‘硬菜’!」

就差沒明說,以色侍人,四個字了。

內膳房圍坐著哄笑起來。

越說越不像話。

白爺爺沉著臉,狠狠拿筷子敲了碗沿,「不想吃飯的,就去牆角蹲著!」

白爺爺話一出,周遭的聲音弱了下去。

含釧像衣裳被剝盡,赤條條地躺在砧板上。

其實也沒說錯。

夢里頭,她跟以色侍人有什麼區別?

徐慨說的話,想的事兒,讀的書,她都不明白。

沒上徐慨的床之前,含釧還能下廚做菜,看徐慨埋著頭吃她做的飯時,她一顆心就滿滿的。後來上了徐慨的床,當了通房當了側妃,旁人說的「身份」不同了,自然要遠庖廚,不能做這種「奴才干的事」。

她便徹底失去了,和徐慨交流的方式。

宮里的女人,看見貴人主子穿金戴銀、養尊處優,日子久了,也想當人上人。

當人上人,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成為主子爺的枕邊人。

含釧悶頭刨了口飯。

有人羨慕她的人生,有人想要她的人生。

可誰也沒問過,她想不想。

用過晚膳,內膳房的人三三兩兩都走盡了,白爺爺留了一小會兒,和含釧說了幾句話,又托了夜里進宮值守的小太監去給長樂宮素錦帶話,還把白四喜留下來值夜。

白爺爺一走,含釧從箱底拿出一小麻袋今冬存下的四川進貢上來的東山黃豆,拿溫水泡發開來,等了三個時辰,篦去小部分水後拿到後院去。

天已沉甸甸地落了漆黑的帷幕,遠處打更聲穿透重疊的宮牆傳了進來,含釧用手推磨將黃豆磨成了極細的漿,將接豆漿的簸箕放在大木盆里,用手將豆漿盡數擠出,這樣反復三四次,含釧後背浸濕了汗,白四喜端著蠟燭來瞧,有些新鮮,「明兒個磨豆汁兒喝嗎?」

別提了。

含釧是京城掖庭長大的,可一點兒喝不慣豆汁兒。

臭烘烘的,像發酵過了頭,餿了的潲水

徐慨倒是挺愛喝的。

豆汁兒配炸圈兒,能吃一簸箕。

含釧甩甩手,把沾上的豆渣甩干淨,也企圖將關于徐慨的記憶甩干淨。

夾層石膏是碾好、煨好的。

含釧在灶上吹起大旺火,將豆漿燒開後裝入瓦缸里,把石膏水抹在瓦缸四周,不一會兒豆漿上就起了一層雪白的泡沫,蓋上蓋再燜一會兒,含釧將一根筷子插進豆漿里,竹筷屹立不倒。

這說明成了。

內膳房彌漫著豆子的清香氣,瓦缸里豆腐花兒雪白雪白的,在昏黃的燭光下像黃昏時候落霞邊的雲。

含釧舀了薄薄一勺給四喜嘗。

一入口,四喜眼楮瞪得賊大賊圓。

口感好極了!

豆腐花兒蓬松得像蒸發後的雞蛋白,豆子的香氣近似肉香,卻又比肉類少了塞牙的縴維感和腥氣,入口即化,壓根用不著動牙齒,順著喉嚨一溜兒就滑下去了!

滑下去後,滿嘴都是豆腐花兒的回甘和香甜。

「給我化一塊紅糖!」四喜端著碗嚷道,「用冰鎮!冰鎮之後,我能一口喝三碗!」

糖?

吃甜的豆腐花兒?

咦——

含釧嫌棄蹙眉。

窗外的天邊閃出一道魚肚白般的銀絲,含釧趕忙打水洗臉,人精神了不少。

盛了一小盅豆花,盅底放著一小節燃著的蠟燭。

含釧又從灶台下拿出準備好的一方青釉方瓷,深吸一口氣,跟在長樂宮提膳太監身後,過了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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