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若與眉瑾策馬出門，一直到了距離城外十數里的地方，在一片樹林之前停下來。這里是她們曾經安營扎寨，生活過數月的地方。
也是她們所在意的人，保護過她們的許多士兵陣亡的地方。
早已經有人候在此處，邢熾看見她們，從馬背上下來，慢慢地走到了她們面前。
掩埋陣亡將士尸骨的事，晏既看來是又交到了邢熾的手里。
彼此無言地打過招呼，邢熾便道︰「你說的那個士兵我已經找到了，還沒有來得及下葬。眉姑娘，你想要將他葬在哪里？」
舊日的稱呼牽扯出來的是舊日的回憶，若是他們還在青華山……
眉瑾點了點頭，同邢熾道了謝，「我想要帶他到山中去，讓幾個士兵跟著我幫忙就好。」
伍此刻安靜地躺在白布之下，他在生時的模樣篆刻在觀若與眉瑾心中，不必再不體面的相見一次了。
邢熾低聲吩咐了幾個士兵，而後眉瑾與觀若對視了一眼，便一同沉默著朝樹林之中走去了。
放晴的日子並不久，樹林之中的泥土松軟，到處都是潮濕的。
她們走在最前，士兵們抬著伍無聲地往前走，只能听見落葉的沙沙聲響。
「賀憑也死了，就在我們離開青華山的那一年。」眉瑾開始了她的述說。
觀若在腦海之中搜尋著與這個名字有關的記憶, 晏氏軍隊之中士兵的名字, 她記得的實在很少，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那是一個很清秀的少年, 在她記得他的時候，滿臉都是焦急與憤慨。
難怪她後來再也沒有在眉瑾身邊見到他，原來他早已經不在了。
「我記得那時候……應該是在攻打洛陽城的時候，也是為了保護我, 保護伍。」
那也是她心中最痛的事, 一轉眼過去那麼多年了，「他臨死的時候，沒有話來得及留給家人。」
「卻只是對伍說，我曾經救了他的性命, 他來日也定然要以性命報我。」
一語成讖, 伍果然做到了。
可這是誰都不願意看到的「做到」。
「若是沒有伍，也許我是撐不到嘉盛趕來增援的時候的。」
她忽而有些悲觀的想，若是嘉盛再晚來一步, 也許她此刻就能夠和她的家人，和她的丈夫在地底下團圓了。
眉瑾低下頭去，忍不住搖了搖頭。若真是如此，她倒是不必這樣痛苦了，可是她不能這樣自私，把所有的悲傷都留給她所深愛的旁人。
「他是做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最後他也做到了，無論如何, 他死得其所, 即便在黃泉路上，也會覺得心安的。」
「這只是一句寬慰活著的人的話而已。」前面有一處小土坡, 眉瑾先走了上去, 而後回頭將觀若也拉了上來。
「于他自己而言，還有什麼比自己的性命更為珍貴呢？他應該回家去, 做一個好兒子, 而後做一個好丈夫, 做一群孩子的好父親。」
「但無論如何, 生命化為焦土，一切都不會再發生了。我厭惡戰爭, 不想再有任何的戰爭了。」
眉瑾的語氣中有前所未有的疲憊，幾乎是在一瞬間便蒼老了十歲。
她站在山坡上向著四周張望, 最終決定再往前走一段路。
「我記得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很羨慕父親能夠拿著刀劍上馬，為國家與人民而戰。我想做一個女將軍。」
「我甚至還暗暗地覺得我的兄長有些無用，只知道拿著書卷之乎者也，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她迎著山間的風笑了笑，「可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需要將軍上馬為他們戰斗的百姓並不是幸福的。」
「若是朝堂之上只有文官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這個國家才是安定的。我想成為的那種人和我想要的生活相悖，我大概是很難得到幸福的。」
走了太多的路, 觀若有些氣喘吁吁的，山間的風卻也讓她格外清醒, 「可是眉瑾，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每一個人想要成為的人，與他們想要的生活是不一樣的, 勢必有一些人的理想與野心是彼此相對的。」
「所以那些有能力的人就會發動戰爭，將這個世界攪亂。他們不會顧及平民百姓的生活，他們不像你一樣。」
觀若腦海中, 倏爾又浮現出了蕭翾的模樣，「我在南郡的時候，大人曾經與我說，我們活著，努力地去改變眼前的一切，其實並不完全是為了自己。」
「身有余力者努力向前，就是為了那些沒有能力的人。眉瑾，你還是要去做一個偉大的女將軍。」
「這樣戰爭才能被終結，那些比我們年少，甚至還沒有出生的女子，在這個世上能走的大路才會又多一條, 我們活著，就絕不能放棄。」
眉瑾驟然停住了腳步，她回過頭來，靜靜地望著觀若。
彼此對視過片刻，她忽而笑起來，由衷的感慨, 「阿若，其實你能做到的事，也遠比你以為的更多。」
「但我想，我還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想要回到戰場上去了，除非將軍真的需要我。」
觀若以為她仍然心生退縮之意，不肯改變主意，心中的無力感更添一層。
眉瑾卻忽而又道︰「我听將軍說，你希望能夠組建一支隸屬于你自己的軍隊，能否讓我也參與其中，為身無余力之人也做些什麼？」
悲傷沒法在睡眠與眼淚之中消除，她必須得做些什麼，才能忘記這剜心一般的疼痛。
她的精神狀態不足以支撐她回到戰場上去，回到廝殺的士兵中去，但她也還是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這樣才算是對得起賀憑，對得起伍，對得起成千上萬為平息戰爭而死的士兵，對得起她的丈夫。
峰回路轉，觀若真心地笑起來，「求之不得。」
山崗之上有青松，能望見很遠的地方。
士兵們將伍放下來，這是眉瑾為他選擇的安息之所。
數以百計的士兵被埋葬在這座山中，她向他們許諾，他們不會白白地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