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相逢花不見——李媛翊番外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李媛翊站在窗前,靜靜地望著雲層之中晦暗不明的月色。

從午後至今,已有數個時辰,劉寤剛剛離開,她被重新羈押回飾以珠玉的廂房之中,再無人問津。

豺狼已經月兌下了他的偽裝,她是毫無還手之力的稚兔,她很清楚她當下的處境,亦沒有了任何的期冀,那些會讓旁人心有負擔的期待。

從晏淳告訴她,濮陽城中大約有詐,需要她來保護殷觀若的時候,她就已經做好了今日的準備。

她跟著晏既見過太多的戰爭,也見過太多的政客——更何況她父親也就是這世間最為殫精竭慮,是十年如一日與陰謀詭計為伴的人。

她不怪罪任何人,畢竟要從薛郡離開,回到隴西去的決定,也並非是旁人為她所做的。

李媛翊坐于窗前,取來了一方徽墨,仔細地為自己研磨起來。徽墨清香縈繞在她鼻尖,令她回想起這一生中她經歷過的許多事。

說起來,這應當算是晏既送她的第一份禮物。上面篆刻的是蟾宮桂樹圖樣,有木樨香,千里迢迢自長安寄來,賀她生辰之喜。

她一直都是很喜歡的,時常在夜晚的時候,輕手輕腳地自床榻中起來,小心翼翼地將它從博古架上取下來,在如今也一般的月色之下細細觀賞。

夜色很安靜,靜到她能夠听見長榻之上,守夜小丫鬟輕微的鼾聲,還有自己的心跳聲。

每一年夏日將至,她都會取熟艾來將這塊墨仔仔細細地包好,以防它遇黃梅雨季較翹斷折;又與梅月入炭以防其入冬紋裂。

那時她年幼矮胖,樣貌並不討喜,縱為嫡女,也並不受僅僅將女兒看作政事資源的父親看重。

唯有母親不知緣故,見她如此喜愛這一方徽墨,便笑著模著她的丫髻,充滿期冀地道︰「阿媛如此愛護筆墨,想來將來也是要成為班昭、文姬一般人物的。」

那時她只是羞澀地笑了笑,是受不得母親這樣的勉勵,亦是為了那時太過稚女敕的心思。

她甚至是從母親的話中得到了啟發的,她在那些籍籍無名的深夜里一面反復地回憶著她與年少的晏既之間那僅有的一點回憶,一面添上了自己的許多情感,在猜測著他送她這一方墨的用意。

最後便歸結成了與母親一樣的期許,她要成為如班昭、文姬一般的才女。

盡管後來,當晏既再一次隨著姑姑來到隴西李家做客的時候,她拿著這一方徽墨找到他,向他道謝的時候,他似乎都已經不記得這件事,她這個人了。

他在這一片沉默之中想了半日,猜想起來這墨不過時旁人贈他的禮物。

他見這徽墨太過女氣,想要送給自己的母親時又正見母親正在打點給她的生辰之禮,所以才順手便放了進去。

從前無數個月夜,她的那些心思都無奈地成了笑話,她僵在原地,卻很快又因為他的一個笑容瞬間融化下來。

三年不見,他身上那些屬于孩童的稚氣又褪去了許多,如雨後林中的箭竹,飛快地成長了起來。

「阿媛,我記得你叫阿媛,從前的確是圓滾滾的。」他笑著問她,「你如今怎麼瘦了,還想不想吃糕點?」

記憶凝結在這里,徽墨之上的木樨香早已經被為艾草的香氣取代,帶給她夏日的氣息。

而她大約是走不到夏日了。

李媛翊提起筆,最後的一封信,她還是想留給晏既。因為她悲哀地發現,這封信代表的意義太過沉重,她生命中已經沒有其他人能承載這些了。

「……感君幼時遺糕之誼,念君之情,中已數年矣。」

晏家家破人亡之時父親的作為,是遠遠出乎了她的意料的。

他是那樣一個唯利是圖的,典型的政客,在人生的前幾十年,從沒有做過任何錯誤的選擇。

李家的人都極度喜歡自夸自耀,李家的家學之中,史學這一課,從來也講旁人的事跡。

她的父親具有每一位李家家主的特質,李家走到如今,他比前幾位家主夠更為合格與優秀。

可是這樣的人,卻在當時做了一個誰都會引之以為反面例子的決定,舉全族之力,保全了晏既一家。

他對于姑姑,稱得上是「有求必應」這四個字。她甚至有一種錯覺,整個李家,于他而言,也沒有姑姑一個人重要。

他甚至還在梁帝決心未定,沒有完全打算放過晏家人的時候便往太原去探望他的妹妹,那也是她第一次站在她的父親面前,提出了她的要求,也接受著他的審視。

父親沒有即刻便否決她跟著他一起往太原去的要求,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也只是安寧而倔強地站在他面前,接受著他所有的判斷。

到最後,是父親忽而笑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而後將她也塞上了去往太原的車馬,在晏氏的祖宅之前停了下來。

那時她以為是她年少的愛意如此明顯,以至于父親早早地便看穿了。

而後才知道那不過是父親身上那些與政治有關的靈感與直覺令他做下了這樣的決定,而她的感受,根本就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那時候已經是秋日了,玉樓瓊勾的季節已經過去,零落在泥土之上的花瓣也被秋風染成了黃色,漸漸枯萎。

那些懸在房梁屋脊之上的白色綢帶,與在風中搖曳的燈籠不會說話,在人們的哭聲與淚水之中漸漸地老舊,成為人心上的褶皺。

那樣寬闊的祠堂之中也沒法容納所有的人們,仍然活著的人寥落孤寂,更多的人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在他們身旁。

她跟著父親一起,在太原住了十日,沒有能夠與晏既說上一句話。

他的眼楮始終都泛著紅色,緊緊抿著唇,不發一語。他的悲傷,比所有人都更長。

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為他做些什麼,她沒法跟他一樣感同身受著。她只能每日都做好一盤糕點,無聲地放在他的房門之前。

那一點甜就像是一塊小石子,投入苦海之中,或許倏忽便不見了,但它終究是存在過的。

父親的打算,從來都瞞不住母親。那幾年她與晏既的事在李家幾乎成為了共識,就和母親激烈的反對一樣。

父親沒有愛過她,她自己知道。可是即便他不愛她,他所做的事,終究還是會先成全她,而後再成全父親,成全李家,她不會反對。

她只是覺得自己有些對不住一直為她而據理力爭的母親,唯一愛她的人被蒙在鼓里。

倏爾清風漸起,月出雲散,她才發覺今夜不是團圓之夜,能分送給她的月光,實在是很有限的。

就好像她一直以為她與晏既之間的事會就這樣平穩的度過去,盡管多少會有一些挾恩圖報的意思,可那時的晏氏與李氏,又有誰能夠反抗她父親的意志呢?

也所以當她提出要跟著那時的姜氏嫂子一同往河東去的時候,父親連審視都沒有,很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

留在隴西也是無用,不若早些,由她的兄長李玄耀做主,將該定下的事定下。

她心照不宣地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也打算接受晏既又早已經將她忘記的事實——這于她而言也是好事,如今的她,遠比從前的每一個她都更好。

可是父親哪里能知道,兄長根本就不可能能夠支配的了晏既,即便是他自己,也根本就不能讓晏既按照他的意思來行事。

人人都說李郜有遠見卓識,于天崩地裂的情境之中,還能提拔出晏既這樣的將領。

可是大約連父親自己也沒有想到,那時被悲傷完全淹沒的,看起來已然被仇恨擊垮的少年,能夠走到如今這一步。

兄長流連于風月,最終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也就折在了風月之事上。

晏既愛慕的人並不是她,就好像當年贈與她這塊徽墨一般,不過是一場誤會。

而她也是在她進入安邑城的那一日,其實便見到了她這一生所最為執念的另一個人。

她後來才知道,原來她在城外因為好奇而掀起車簾之時,所看見的那輛極其樸素的馬車之上,坐著的就是他所心悅之人。

猶如宿命一般。

他們曾經定下了婚約,若是沒有那一場她至今不知緣由的爭吵,她進入安邑城中,首先要參加的便是他們的婚禮。

那時她是慶幸的,慶幸自己還有時間,不必在剛剛與他重逢的時候,便眼見著自己多年來的一場好夢變成了碎片。

「闊別多時,終成永訣……」

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

那時的分歧,令晏既與殷觀若闊別了許久,各自在人世之間蹉跎,歷經磨難之後才終于又走到了一起。

這于他們自然是難得的經歷,無比珍惜的緣分,可于她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也被這樣的命運裹挾著,為此而排演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一直走到他們在薛郡成婚的那一日,她已經不知道河東之時他們沒有能夠成婚,究竟于她而言,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她不曾刻意地去打听過殷觀若的事,因為她一直認為,無論她是否與晏既在一起,她們都是兩個無關的人。

她並不在意她是因何而得晏既鐘情,也絕不會試圖以此來模仿和改變自己,因為她很清楚,即便是同一個人,若是鐘情于不同的人,他所在意的,一定也是不同的。

但是她對她終究還是好奇的,不是出于任何惡意。她不知道她是因何而得晏既愛慕,不知她因何能得她身邊幾乎所有的人一句好話。

甚至連她後來的嫂子,那個背叛了殷觀若的女子,也為了替她出一口氣,而在她的飲食之中下藥,不惜得罪她的兄長,與一手遮天的晏既。

她只知道殷觀若得幸于梁帝,是因為她與文嘉皇後相似的面龐。

第一次她在蕭宅之中遇見她,其實拼命地想要在她臉上找出一些與文嘉皇後相似的痕跡,與她模糊的記憶做一個對比。

可也許是記憶並不準確,她並沒有從中找到任何可列為相似的地方。

只是她從旁人口中听聞的與她有關的事都一下子有了載體,她也開始在她的生命里鮮活起來。

「殷觀若原來是這樣的一個人。」可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還是沒法準確地描述出來。

沒有人能夠單純地用幾個詞來概括出來。

她和晏既一起在城樓之上與她隔岸相望過片刻,和她一起在上元的燈火之中相遇,一次一次成為晏既目光之中的背景。

她其實不必這樣的。她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即便她做不了班昭與文姬,也不能讓自己這一生就蹉跎在無望的愛意里。

她原本已經準備好,為這世間其他的女子做一些事了,直到她收到了父親的那封信。

父親與她說話,永遠開門見山,將利弊都擺的十分清楚。

是知道糊弄不了她,也或許是根本不屑于同她偽裝。無論如何,她都只是他的女兒,不該違背他的意志。

他不是因為思念所以才要將她召回隴西的。而是女大當嫁,他要將她當做一件物品,贈送給一個她從前從未珍視過的人。

可是她沒得選,她永遠都不是一個自私的人,永遠要為他人而奉獻。

所以她在所有人面前滿懷著歡欣,滿懷著對故土的思念,踏上了回鄉的旅程,打算成全父母的養育之恩,成全那一個人對她的,在她看來有些荒謬的愛意。

唯獨不打算成全自己。

而此刻,或許也不算是太過糟糕,至少她被動地成全了她最想要成全的人。

縱然遺憾,卻是心甘情願的。

房門驟然被人推開了,她並不好奇,不打算望一望門口的人。她已經習慣了這艾葉的香氣,進城之前采摘的花朵早已枯萎,冷月如霜。

月底相逢花不見。有深深良願。願期信、似月如花,須更教長遠。

沒有長遠了。

「……願兄嫂成就萬世功業,勿以妹為念。」她落下了最後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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