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正文番外(二十八)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絲竹笙歌之中,李媛翊獨自一人漫步于上林苑中。月色明亮,她也就在這月色之下循著自己的心意,一路走到了水榭之中。

錦鯉游動于粼粼波光之中,她靠著欄桿坐了下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是淡定從容,再是將他們的親密之狀視作平常,今夜也會頭疼欲裂,心如刀絞。

可是她沒有。她一直跟著其他的賓客一起,觀完了所有的禮儀,閑聊說笑,一切如常,仿佛她對他的喜歡,不過是前生時做的一場夢。

直到今夜她飲了一杯酒,那杯酒辣得她猝不及防,也令她一下子就從心里狼狽到了身上。

她忽而想,或許她也不必非要強迫自己立于人群之中微笑的,行宮很大,天地也很大,她有很多的地方都可以去。

不必活在任何人的目光之中。

臨水垂下竹枝,像是被人意外折斷的,疏于打理,便這樣一直垂在水中。

有雀鳥棲息其上,搖搖晃晃,在將要墜于水中的時候,忽而振翅高飛,只將那竹枝踏進了水里。

李媛翊靜靜看了一會兒,宮城之中夜風撩撥發絲,她驟然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隴西李氏唯一的嫡女,在她年紀尚幼的時候,曾經也是被母親帶著進宮,探望過皇後的。

也是這樣的亭台樓閣,笙歌不歇,畫中人游于水上,而她跟著宮城之中的女官,穿過上林苑,去見在御苑之中某一處休息的文嘉皇後。

她記得那一日很熱鬧,四處都是著錦衣華服的夫人與仕女。

安慮公主也在一旁,比她如今的年紀還要小一些,卻已經裊裊婷婷如同池上的蓮花,端莊大方。

卻並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

她年幼時愛吃甜食,並不如其他的小女孩一般瘦弱,每一回出門,見到與自己年紀相當的仕女,心中總歸是有些懼怕的。

那一日也只是不著痕跡的躲在母親身後,不求得人注目,只盼望能不出錯,平平安安地從旁人的目光之中逃月兌便好。

是安慮公主溫言軟語,引著她走到文嘉皇後面前,為文嘉皇後牽著手,陪著她一同說了許多話。

她永遠都記得那個午後,那是她第一次走到人前,走到除了家人之外,那樣多的陌生人眼光中去。

她已經忘記那一日文嘉皇後同她說了什麼了。

但很奇怪的,她听著文嘉皇後的聲音,忽而覺得周圍的一切目光,探尋的也好,嘲笑的也罷,都消弭于無形,是根本都無關緊要的。

文嘉皇後的目光好像是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消融了她心中所有的名為自卑與無措的堅冰,令她往後不再如從前一般固步自封,敢于讓旁人看到她。

當然,那一日也並非是全然愉快的。

她同兩個新相識的仕女在水邊淨手,為安慮公主所囑咐過,她們都待她很友好。

相談正歡,而後便有一個,在全場之中都最為耀眼的小娘子走到她們身旁來,不由分說嘲諷了她一番。

從旁人的話語之中,她知道了原來眼前這個小娘子就是名滿長安的「桃花郡主」。

只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這位貴人,一時間也不敢莽撞,只唯唯諾諾,任由她冷嘲熱諷。

高世如同她一樣,其實也就站在水邊。忽而有人向水中丟了一塊石頭,水花濺起來,沾濕了她的裙擺。

她當然是立刻就氣急敗壞起來,一回頭看見那個少年,戾氣卻又在頃刻之間盡數消失了。

她只是盡量用平穩的,甚至略帶討好的語氣詢問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是否是失了手。

而那個少年卻越過高世如,將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平淡而不屑地告訴高世如,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不慣她欺負她,他是在為她出頭,就像是幾年之前,他安慰著那個因為得不到幾塊糕點,而在湖邊哭泣的小女孩一樣。

他笑著同她打招呼,引著她重新往人群中走,告訴她他覺得她很可愛,遠比那些骨瘦如柴的侍女們更可愛,她不必為了世俗的觀念而改變自己。

他希望下次見到她,她也沒有改去她的愛好和習慣,仍然是獨一無二的。

如今想來,他們的下一次見面,便是在硝煙與烽火之中了。

她與當時的三嫂姜氏一同乘車,由軍隊護送,一路從隴西走到了河東。

便是士兵將她們包圍地再緊密,意圖蒙上她們的目光,可這世間的不幸與悲愴都太遼闊,除了百姓的苦痛,沒有什麼能夠完全蒙蔽她的眼楮。

她以為「和平」從來都離她很近,沒有這個詞想到已經距離普羅大眾很遠。

而她從隴西那座城池之中走出來,她一個人的和平,也不足以構成她所處世間的底色。

在晏既的目光與庇護之下,她一直都在盡力地做到所有她能做到的事,而到今日,她又要學會,用另一種方式來生活了。

「李六小姐在這里做什麼?」

她回過頭去,望見了為侍女攙扶著,緩緩朝著她走來的藺玉覓。

她知道,她向來都是不喜歡她的。

李媛翊低頭同她致意,看著她走到她身旁來,或許又要帶來一些並不好听的話。可是今夜,她實在沒有心力來應對。

「只是漫步至此處,看了看錦鯉而已。」她已經走的有些累了,若是有旁人喜歡這里,不若便讓出位置。

藺玉覓走到她身旁,便揮了揮手,讓她的侍女都退了下去。

而後坐在欄桿一側,也如李媛翊方才一般,靜靜地望了一眼水面。

她並非是有著九曲玲瓏心腸的人,從來都是有什麼,便說什麼。

于是她道︰「我能明白李六小姐此時的心情,若是代入我自己,嘉盛在我面前娶了旁的女子,我也會很傷心的。」

只是藺玉覓自以為明白而已。

李媛翊聞言便淡淡地笑了笑,倚在欄桿之上,「我並非是傷心,只是今日了盡了一個人生目標,所以覺得有些迷茫而無所適從而已。」

她從隴西東行,一半是為了晏既,一半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的這一部分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而為了他的那一半,卻像是在听一首琴曲。

明知會有一個尾音,那個音在琴師手上,遲遲不肯落下來。

她等的焦急過,懼怕過,平靜過,可等到它真正落下來的時候,心里卻是空蕩而沒有回音的。

藺玉覓的目光是有些茫然的,于是她盡力地解釋著,「我知道若是不出意外,我也會有這樣的一日的。」

「我也會為與我相愛之人換上鳳冠喜服,在眾人的目光與祝福之中,走到他身旁,成為他的妻子的。」

「但我不知道這一日究竟什麼時候才回來,那個人究竟是誰,究竟會不會來,又究竟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

她低頭笑了笑,「刑夫人,其實你與將軍夫人,眉瑾,甚至是安慮公主,都是很幸運的。你們擁有,或者曾經擁有過。」

「會有的。」

李媛翊低下了頭去,迎上了藺玉覓的目光。

她自己也分明是要做母親的人了,可此刻眼中閃爍著的天真與執拗,分明也還是個孩子。

她需要的其實不是這樣鼓勵式的,自我欺騙式的言語,就像她從來都很明白,晏既究竟是為何會保護著她,待她與旁人不同。

因為她是李家人,她的父親與他的母親是親兄妹;因為她在他為李氏所逼迫的時候站了出來,免去了他的一點麻煩。

因為她從來都安靜而自持,不會為他,為他們帶來什麼麻煩。

但是她還是感激著今夜願意同她這樣說的藺玉覓,「刑夫人,多謝你。」

藺玉覓也站起來,同她肩並著肩,「當年在廬江城,你生病的事,並不是我,或者殷姐姐做的。」

這件事在她心中埋藏了許多年,曾經她不屑于為自己辯駁,也所以總是對她敬而遠之。

李媛翊愣了愣,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等她想起來之後,釋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不是你,也不是將軍夫人,你們沒有必要這樣做。」

「或者我也應該為自己辯駁一句,這並不是我的苦肉計。」

她記得那時伏珺隱晦地暗示過她,令她注意遠離她後來的新三嫂袁音弗,她知道伏珺只是沒有證據而已,但她生病的元凶,或許就是袁音弗不錯。

思來想去,唯一說得通的原因,或許也只有她曾經與殷觀若交好。

晏既身旁的人,從副將知己開始,到隨行的軍醫與客居的女子,再到她的三嫂,每一個人的心,多多少少都跟著晏既的心一起偏在殷觀若的身上。

她分明來他身邊來的比她要早,他們身上甚至有一些血脈是相同的,但是她在他心中及不上她,就是及不上。

她不該在意了。

「李六小姐,其實你人又聰明又漂亮,若你想要,將來一定能找到一個十全十美的郎君來做你的丈夫的。」

若她不想要,一生也同樣會過的充實而精彩。她並不懷疑這一點。

便听藺玉覓又道︰「我並不太聰明,所以才找到了同樣並不太聰明的嘉盛,與他結為夫妻,李六小姐,你要相信著。」

這話又是孩子話。她幾乎想伸出手去,撫一撫她的發頂。

但是她沒有,話語之中,不自覺地帶了些憐愛,「刑夫人說這句話,只怕刑副將都不肯答應呢。」

藺玉覓並沒有回應她的話,只是忽而道︰「李六小姐說這句話的時候,真像數年之前,在青華山中的殷姐姐。」

或許是自己也察覺到這句話並不妥當,她很快住了嘴,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彌補。

李媛翊釋然地笑了笑,「其實在很早之前,比你還要早,我就已經見過她了。」

這件事從前她沒有對旁人提起,往後也再不會。便讓它變成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就這樣沉澱下去吧。

「我曾經在長安住過一段時日,听聞過將軍常常往城西去的事。或許是直覺,我就是知道,他並非是留戀城西的風景。」

「後來我就見到了她,是在我與他的生活之中,幾乎都見不到的樸素模樣。但她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不似長安仕女一般的假。」

或許也就是這「真」打動了他。

後來她想要得到晏既的愛慕,她身邊的人為她出謀劃策。有人說她可以變成她見過的,他所喜歡的模樣,令他移情。

她們提醒她,梁宮之中的珩妃娘娘,便是以模仿文嘉皇後而得幸的。

連這世間擁有最多東西的男子也無法抵擋這一著,更何況普通男子呢?

那時候她當然還不知道,梁宮之中那位名滿天下的珩妃娘娘,原來就是他的心上人。

但是她一點也不羨慕她,她甚至覺得她可憐。她不想讓自己也變的可憐。

因為她知道,若是她真的如此做了,將來活在晏既眼中的,她透過他的目光能望到的,也只是他年少時的戀人而已。

這不是她想要的。

藺玉覓听的很認真,見李媛翊已然停下來,便扮演著一個好的听眾,「將軍與殷姐姐的這段經歷,我甚至都沒有听說過。」

她心里越發悲傷,也越發後悔起來。

是她高看了自己,如何能憑借幾句話,便真的寬慰到,一個已經堅持了十數年的人呢?

「這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已經終成眷屬。」會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一定會這樣。

「而我了盡了一個人生目標,卻還有新的,今夜安眠之後,我會為了這個目標而繼續前行的。」

她很感激她今夜路過也好,刻意尋來也好,沒有嘲諷她這些年的不自量力,而是選擇寬慰她。

她已然得到了寬慰。

「或許等到刑夫人誕下了你與刑副將的孩子,往後也可以同我一起來做這些事。」

今夜這一對夫婦成婚,帶給她的並不是壞事,反而有許多好事。

譬如,她與藺玉覓之間終于可以沒有任何敵意了。

而那些因為她于晏既之間的情意而產生的目光,也都可以消失在這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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