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之,你來了。」
伏珺正低頭仔細地欣賞著月色之下,一片已經開到將要凋謝時的玉樓瓊勾。
在將「鳳藻宮」的那些玉樓瓊勾都移植到永安宮中的時候,她也留下了一些,就種在她的寢殿之前。
像是很多年之前,她還住在梁宮中的時候。
那時滿宮之中,只有她的住處還有寥落孤寂的幾朵花,從今而後,終有一日,這花朵會開滿整片梁朝的土地的。
他們都知道他會來,晏既此刻沒有動,他只是沉默地看著伏珺的背影。
這個背影他看了無數次了,這些年來,也都是她在一直陪伴著他,在他也有無可奈何的喪氣的時候陪伴著他。
但是她很快就要離開他了,不再呆在他身旁,如他的附屬,而是去奔赴自己的命運。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伏珺折下了一朵玉樓瓊勾,轉過身來,將這朵花插到了她的發間。
「我會帶著玉樓瓊勾的根芽,把它們也播種在南虞的土地上的。」
晏既仍然只是靜靜地望著她,良久之後,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琢石,下一次再見面的時候,也許你已是女兒裝束了。」
不必再對任何人隱藏什麼。一個女子,也可以頂天立地地在人世間生活。
伏珺笑了笑,在月色之下漫步,在石桌前坐下,打開了她準備好的另一壇酒。
們之間好像不需要會讓彼此都尷尬的道歉,她只是自然而然地道︰「忘記準備酒杯了,你便將就一下吧。」他
晏既順從地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拿起了酒壺。他只是聞了聞,「和那壇酒是一樣的?」
伏珺笑了笑,「這世上哪有完全一樣的酒,只是來自同一處酒缸而已。」
「分壇而裝,為不同的人所有,儲藏,味道也總是有細微差別的。」
「可惜了,那時我贈你那壇酒,以為自己此生應當是喝不到了,結果,卻是真的喝不到了。」
那時她是以為今生晏既與殷觀若無緣,這壇酒會封存下去,或者在將來的某一個契機,又被人打開,品嘗。
而如今卻是晏既的婚期在即,她不得不先離開了。
晏既當然能明白她的意思,「今夜共飲這一壇酒,也算是已盡歡慶之意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應當都是他們最後一次飲酒了。
而每一次分離都相隔萬里,世事無常,他們都太懂這個道理。
各自飲下一口酒,忽而相顧無言。晏既猶豫了片刻,才道︰「你執意要在這時離開,與阿姐……」
不待他說完,伏珺便道︰「無關。阿姐永遠都是阿姐,無論什麼時候,總是能教會我一些東西。」
在旁人面前說起這件事,總歸是有些難堪的,「阿姐早知這件事,心中並無芥蒂。甚至還寬慰我,不必將這樣的事放在心上。」
她低頭笑了笑,「阿姐喜歡游覽山水,若是將來有機會,想帶著她到南虞看一看。」
喜歡四處走動的人,卻已經被宮城困了小半生了。
她還同晏既開著玩笑,「到時候你一定十分忙碌,正好讓阿姐同我一起,你就不必不舍得了。」
晏既並沒有笑意,只是端詳了她半晌,而後道︰「琢石,當年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青華山中?」
前生他並沒有在青華山中發現她的蹤跡,今生也是因為觀若起了燒,他令人去山中鑿冰,所以才偶然發現的。
若是當年挾持了她的郭閔要以此邀功,應當早早地便帶著她離開長安,往東追隨梁帝才對。
躲在這荒山野嶺之中,即便不被他們所發現,本身也是極大的消耗。
伏珺沒有再隱瞞下去,「郭閔其人,明之你還記得麼?」
他已經在梁宮的禁軍之中呆了許多年了,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隨著那時的禁軍統領鐘轍,卻始終都沒有得到提拔。
沒有什麼別的原因,無非是因為過于蠢笨了而已。
也因為他一直站在身為鐘德妃族弟的鐘轍身後,所以他們都不喜歡他,有時候會拿他取樂。
見晏既點了點頭,她繼續說了下去,「其實我是想要利用他,令他護送我回南虞去。」
那時她父皇已經病入膏肓,而她才是名義上的皇後長子。加之質于梁朝多年,賺足了南虞百姓的憐憫。
她告訴郭閔,她才應該是南虞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只要她能回到南虞去。
「我假意被他劫持,他實在不甚聰明,三言兩語便被我說動了,想要等到晏氏的大軍離開長安之後,再帶著我往南走。」
無論能不能做到,她在梁朝,沒有信賴之人可以投奔,也根本無路可走了。
晏既飲一口酒,「從那時開始你就想回到南虞,從那時開始,你沒想過要找到我,同我一起。」
他的語氣很淡然,藏著淡淡的悲傷,隨著酒氣氤氳在月色之下。
「那時我雖知道你也在青華山中,但鐘閔將我看的很嚴,我的確是沒有什麼機會逃月兌,或是讓人傳信給你的。」
「更何況那時我並不覺得自己能為你做一些事,我以為你會對你父親言听計從,我只會是你的累贅。」
若以從前之事計,她是這樣的,晏既也是這樣的。
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機會,一個外邦之人,哪里能插手國政。若她有心做這樣的事,離死也就不遠了。
而晏徊從來都不喜歡她,只因為她來自南虞,而他曾經是在南虞與梁朝的邊境之上作戰的戰士。
晏既雖然未必會听他的話將她如何,但她知道,他一直希望得到晏徊的認可。
他們父子之間的關系……不必她來雪上加霜了。
「那時候我們都還太弱了,對不對?」沒有能力決定自己的人生,只能任由旁人擺布。
晏既感嘆完這一句,整個人靠在躺椅上,又將雙腿交疊,放在了面前的石桌上,仰頭望著明月。
前世今生,他花了比旁人更多的時間來成長。縱然如此,一路走到如今,也是用無數的血淚換來的。
他不再是前生不夠成熟的青蔥少年,他完全能夠理解這兩生伏珺在抉擇時的躊躇,與最終的決定。
所以他把這個問題留到離別時再問,在伏珺看清楚自己的能力,也終于對他放心的時候。
而無關仇恨,一個人思念故土,想要回到家鄉,也是一件根本就不需要被人所指摘的事。
「南虞人是什麼樣的?」
伏珺失笑,「不過都是掙扎求存的普通人罷了,能與梁朝人有什麼不一樣?自然是什麼樣的人都有了。」
「頂多是南虞的天氣更為炎熱一些,在穿衣之時,不似梁朝人這樣繁復而已。其他方面自然也會有一些區別。」
「等我回到南虞,穩定一些之後,我給你們都送一些南虞的衣服過來。你家夫人身量苗條,穿起來一定會很好看的。」
這句話說完,忽而相顧無言。他們之間的談話,很少有這樣總是斷斷續續,彼此都沉默的時候。
小時總記掛著去玩,每日都在商量如何捉弄旁人;長成之後再相逢,也總有無數的正事要與彼此商討。
之前的分別總是會很快重聚,也沒有前程未卜的擔憂,不似今日。
盡管觀若已經提醒過他了,晏既還是忍不住道︰「你很相信裴靈獻麼?你覺得他不會對你不利?」
伏珺搖了搖頭,飲下一口酒,「不是‘相信’,于裴靈獻這樣的人而言,這兩個字是很可笑的。」
「只是他才入臨湘城,要面對蜀中三郡的壓力,往東還有你這個與他而言無比頭痛的人,應當是沒有時間來理會我,理會南虞的。」
這或許只是裴俶下的一招閑棋,用以和她搭話的階梯而已。
可這又回到了那個問題,「裴靈獻究竟為什麼願意在我身上花這樣多的時間呢?」
「除卻被他發覺我是女扮男裝之外,南虞皇子……于他而言有什麼用處?」
她將酒壺放在一旁,開始思索起來,「若說他是想要借助南虞的國力來幫助他一統梁朝的天下……」
「不要說如今的南虞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實力,有明之你在,我也根本就不可能轉而去幫助裴靈獻。」
「可若是我不在了呢?」晏既霍然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只說完這一句,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前生他在梁宮中打探過伏珺的行蹤,並沒有發現什麼線索。
後來也沒有在青華山發現伏珺的蹤跡,一直到他死時,都沒有再听過伏珺的消息,听過南虞的消息。
而裴俶活的要比他們都久的多,或許前生因為某些原因,他與伏珺曾經聯手。
若是以這樣的方向去猜測,似乎一切都是能夠說的通的。可伏珺並非重生之人,他沒有辦法告訴她這些事,問她這些事。
也不能透露太多。
他重新面向伏珺,「裴靈獻是不是一開始就好像對你很熟悉一般?」
「的確如此。」伏珺也站起來,目光落在園中小徑之上,「但裴靈獻對你,對旁人,不都表現的非常熟悉麼?」
裴俶對于他,對于觀若都表現的很熟悉,是因為他們前生的確相識,只是還來不及做對手。
也許就是他對于自己,對于觀若的熟悉,給了伏珺裴俶對每個人都熟悉的錯覺。
但不是這樣的,他對伏珺的了解,或許也是來自于前生的經歷。
讓裴俶自己開口說出這段往事是不可能的,猜測永遠只是猜測。
他們唯一的希望,是不是只能寄托于晏淳——如果她如觀若所猜測的那樣,也是重生之人?
「明之,你在想什麼?」伏珺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晏既從自己的思慮之中回過神來,「沒有什麼,只是仍然在想,裴靈獻究竟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而已。」
他沒法把重生這件事告訴伏珺,而以他此刻的猜測而言,裴俶至少現在不會對伏珺不利。
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兵敗身死之上。裴俶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
晏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讓人總是猜測他在想些什麼,根據他的想法做出相應的安排,這已經是裴靈獻的成功了。」
那麼他對蜀中三郡的那些烏合之眾呢,是否也有過一些研究?于今而言,他只能靜觀其變了。
「裴靈獻其人,智多近妖,或許有一日也會死在他自己的聰明之上。」
伏珺重新放松下來,「明之,其實我倒是覺得,與其總是擔憂我,你不若也擔心擔心你和你的妻子。」
從河東開始,一路到南郡、會稽、薛郡。「裴靈獻對于你妻子的執念有目共睹,他不會就這樣放棄的。」
他們曾經一同呆在南郡,裴俶不會不知道南郡蕭氏對于觀若的意義。
他從薛郡消失,連晏氏進攻薛郡都完全沒有參與,再現身的時候,便已經同蕭翎結盟了。
沒有了蕭翾的蕭氏,早已經沒有了從前的那種威懾力。
梁朝那麼多尚且存活著的世家,聯合起來有能力一爭天下的世家,他為什麼就偏偏選了連黔中徐氏都無可奈何的蕭氏。
「裴靈獻手中的蕭氏,或許會成為你與你的妻子,還有他之間最大的隱患。」
這句話像是預言,沉重地落在晏既心上。
要行千里之路,每一步,他們都在彼此擔心著。
晏既的目光落在伏珺發髻之上的那朵玉樓瓊勾之上,男子裝束,簪花為飾。
她不是晏家人,卻是姑姑的另一個女兒。
「等到將來,我要特意設立一個簪花節。不過真正的男子簪花,只怕難得你的俊俏。」
伏珺愛惜地將發髻之上的那朵花取了下來,放在自己的手心。
在很多年以前,晏既和殷觀若分離的時候,她看見過這樣一朵花,飄落在馬車揚起的煙塵之中。
芍藥之名,原本就是「將離」。
「夏天很快就會過去了,玉樓瓊勾會年年都開,直到開滿梁朝的每一個角落。」
到那時,天下的百姓,也就都是晏氏的子民了。
伏珺拿起了酒壺,晏既也如是,「人生樂事知多少,且酌金杯。」不要再沉浸在別離之情里了。
「明之,這一壺酒飲完,期待再相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