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將死

作者︰知我情衷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沒有一場戰爭,是由作戰的雙方商量好之後再同彼此開戰的。

第二日從魯縣出發,等到觀若與晏既到達博陽的時候,博陽城外的土地已經完全變成了一片焦土。

寒鴉棲息于樹,發出淒厲的叫聲,令人每听到一次,心中便顫抖一次。

晏既很快率領著士兵加入了戰斗,觀若坐在馬車之中,一直等到黃昏時。

刑熾來到了她的馬車之前,引著她往城中走。一切的一切,很像是當年她進入安邑城的時候。

但那時候不過是個開始,而到如今,所有的事,都已經終結了一半了。

馬蹄聲聲,在一處宅邸之前停下。觀若下車,刑熾扶了她一把。

還沒有到可以輕松地同彼此寒暄的時間,刑熾只是同她打了一聲招呼,「殷姑娘。」

觀若點了點頭,跟著他繞過地上橫陳的尸體,在宅邸之中的正廳停了下來。

梁帝就在這里,在晏既的劍尖之下。面色蒼白,瑰麗的夕陽也不能給他染上半點血色。

角落里薛慶在瑟瑟發抖,似乎想要上前來同觀若搭話,終是為晏既的眼神所震懾,沒有說什麼。

觀若走到了晏既身旁,低聲道︰「陛下,今日才是永訣。」

這一聲「陛下」之中,已經沒有多少嘲諷了。對于手下敗將,對于即將逝去的人,她大可以平和一些。

梁帝望著她笑起來,「貴妃,你也過來了,是來送朕一程的麼?」

行宮之中的那片玉樓瓊勾沒有成為觀若的「馬嵬坡」,窮途末路,博陽已是他的英雄冢。

這一聲之後,晏既的劍劃破了梁帝脖頸上的肌膚,有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真是奇怪,原來這樣一個將天下萬民都推入水深火熱的境地之中的人,血也是鮮紅的。

觀若的態度很坦然,「的確是來送陛下一程的,您帶給我的只有失去和痛苦,但從今日起,不會了。」

她特意地戴上了那支紅寶石發簪,讓它繼續見證著過往與如今的一切。而後她就不再需要他了。

梁帝只是淡然地點了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了。

故人重逢,心中的恨意越發濃烈,少年不似行將就木之人沉穩,晏既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不是你的什麼貴妃。高熠,在我的長劍之下,你也不再是皇帝了。」

將死之人,也已經不知道痛。

他望著晏既,「明之,已經發生過的事,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這個道理,難道你姑姑不曾教過你麼?」

「你不配,你不配再提起姑姑!」

晏既的眼楮血紅,是他積攢了兩生的痛苦與憤怒。

前世今生,已經過去十數年了,他還是沒有辦法忘記失去家人的那種痛。又怎麼能忘記,他所有的仇人,都還活在這世上。

金樽美酒,佳麗三千,醉生夢死。這不公平。

听到晏既的話,梁帝甚至低頭笑了笑,仿佛眼前的他不過是一個吵著要吃糖的小孩子。

像他從前那樣。

「朕很快就要去地下見她了,七年了,這一日終于來了。」

「明之,梁朝三十六郡,你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做一個帝王,並非是那樣容易的。」

他又望了觀若一眼,「既然你們都沒有死,那就繼續好好走下去吧。」

晏既的語氣極盡嘲諷,也終歸是透著一些不可置信,「高熠,你這是在施舍?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高熠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眼神,「三郎,無論你相不相信,朕其實也早就已經不想活下去了。」

「在你姑姑自刎于鳳藻宮中的那一刻,朕也就不想活下去了。」

沒有哪一刻能和那個瞬間一樣,他無比地明白她對他而言的意義。也更是無比地明白,他這一生已經什麼都失去了。

珠玉財寶,權力富貴,擁有的一切他都不在乎,所以才這樣隨意地揮霍著。

哪怕梁宮陷落,江山風雨飄搖,他不再有年輕時的意氣,對疆土的執著,能偏居一隅,他也都不介意。

「那你為什麼不去死,你早就應該死了。」

他只是不敢死,他只是懦弱。能活一日便是一日,渾渾噩噩,他根本就不需要清醒。

他一直想的也都沒有錯,在他短暫存活過的諸子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像晏既一樣像他。

好戰,勇敢,求生心切。也是一樣地鐘情于唯一的一個女子,不惜以命相搏。

但帝王這個位置是不一樣的,可惜他看不到晏既會不會變得不一樣了。沒有時間了。

他身體在流血的並非只有脖頸上的一處傷口,還有為旁人所刺傷的後背。他原本就活不長了。

他甚至听見了鮮血滴落在地上,極其輕微的滴答聲,他知道,那是他生命流逝的聲音。

「朝露樓上,三郎,朕在人群之中看見了你。朕早就知道你會來,也早就料到了梁宮會有陷落的那一日。」

「朕覺得很欣慰,也想要看一看,以這份仇恨為動力,你究竟能走多遠。」

他做的比他想象的更好,當敵勇敢,常為士卒先,終于令他們重逢了。

「三郎,你還記得你年幼的時候說過的話麼?」

「你說你會很快長大,將來去為朕守邊境,將所有的敵人都消滅,讓他們聞風喪膽,只要有你在,幾十年都不敢再來騷擾。」

晏既說著這些話,稚氣未除,甚至還帶著一些女乃音。那時他身邊還有妻子與家人環繞,覺得他可笑又可愛。

他就將他抱到了膝上,哄著這個說起話來還女乃聲女乃氣的小將軍,消磨了一下午的時光。

晏既在那一個午後得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劍,是他送給他的。

人之將死,想起來的每一件事都彌足珍貴。

「三郎,將來你不必為朕去守長城,守邊境了。你要為你自己,還有你的家人,子民。永遠地將邊境守好。」

晏既的眼中同樣有淚,梁帝所懷念著的這一切,是他午夜夢回,夢也難夢見的情景。

當年的長安少年,戲馬上林苑,斗雞寒食天,無數風光恣意,也是眼前的這個男人所給予他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我們沒有謀逆,沒有叛亂,我們根本就沒有做你所羅列的罪行之中的任何一條。」

他們都忠誠于他,都為他的山河永固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為什麼就這樣地容不得他們?

他想替當年數百條性命,數百個活生生的人問一問這個問題,就算他們根本就不會知道答案,或者已經太清楚這個答案。

他當然最想要替當年承歡于他膝下,在事情發生之後仍然有許久不敢相信,想要沖破他剩余家人的看守,去梁宮之中問他這個問題的少年好好地問一問。

「沒有為什麼。三郎,等你自己也做了帝王,你就會明白的。」

梁帝的目光,在正廳之中的所有人之間逡巡了一遍。

他仍然覺得晏既和他會是一樣的,或者說這世間的每一個帝王為了維護他們的統治,都會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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